响空山

【笨蛋美人VS落魄公子】 礼部侍中府上的二小姐柳韶声,不受人喜欢,自认为恶毒又刻薄。 但因为卑怯胆小,她心里的坏主意有,却没一件真正实现过。 这样一个讨嫌又失败的人,却做成过一件大事。 ——她窝藏了朝廷钦犯齐朔。 把他当作金丝雀,偷偷养在外边。 后来,天下大乱。 韶声顾不上她的丝雀了。 再后来,故人重逢。 丝雀已是逐鹿天下的苍鹰。 主人则变成了阶下囚。 “一别经年,小姐可还记得故人?” “昔日种种,正如昨日种种。我却记忆犹新。” 韶声匍匐于地,瑟瑟发抖。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在目不能及的上方,一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 仿佛鹰的双眸,闪着幽微的光。 ——齐朔正看向他的猎物。

第二十八章
如今,距离故京城破,已有三年。
韶声便一直在这云仙庵里住着了。
她对逃命时的记忆,其实是混乱而模糊的。
大概记得,她同周大人一家,幸运地上了货船,一直往南去。
唯有梦中场景,不断地重复闪回。
或许是她刻意遗忘。
譬如此时,噩梦使她睡意全无。
韶声翻身下床,盘腿坐于蒲团上,一边数着手上的佛珠,一边敲着面前的木鱼,一句接一句地念着佛号。
每念过一句,过去不好的记忆便淡忘一些。
尤其是当她想起自己没顾上的齐朔。
敲在木鱼上的声音,就会格外大。
仿佛是越大的响声,就能越重地抹去她的记忆。
“当——当——当——”云仙庵大殿前的铜钟,准时响起。
是晨斋的时候到了。
云仙庵中,每日两餐,一是晨斋,二是晚斋。
韶声闻声,放下手中木鱼,起身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为免去他人打扰,庵中为她专辟了一个院子,作为她的居所。
出了院子,是一排齐整的禅房,沿着禅房的连檐向前走,过一道门,便又到了另一个院子。
这里是云仙庵住持观源的院子。
韶声来这里,却不是为了找住持。
住持受柳家之托,为韶声拨了一位比丘尼,照料起居。这位法师是住持的师妹,法号观心,佛法精深,居于住持隔壁的院中。
韶声是来找她的。
“观心师姐……”韶声站在窗下,试探着问,“钟声响了,是晨斋开始了,你要和我同去斋堂吗?还是要我帮你带回来,在禅房用?”
里面并无人回应。
韶声略站了一站,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观心师姐?要和我同去斋堂吗?”
仍未有回音。
因着前述中庵中安排的缘故,韶声受观心照料,无论是在佛法上,还是在生活上。
所以,除了请教佛法,韶声也会同观心一道用饭。
但观心毕竟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潜心佛学,不理俗物。
以俗世的观点看,就是性子清高孤傲,不愿亲近人。
韶声却觉得她这样很好。
她觉得,佛门弟子就是比她这样的俗人高贵,就该睥睨凡人。
所以,她从来都是主动与观心交际,对她十分殷勤。
也想沾些佛光在身上。
即便两次呼唤,都未得到回应,她也不觉得有丝毫怠慢。
只是站着静静等。
她会这么觉得,其实也有原因。
原因其一,是有家学渊源,祖母与母亲都信佛,在家时便也跟着信。
故而,她对佛门弟子的这一点,从来都是很理解的。
其二,与她这几年的经历也有些关系。
韶声被父亲送来云仙庵学佛时,本来是极其不愿的。
这不就是把她打发去做姑子!
她做错了什么?
逃难之时,她能与周大人同行,全须全尾地回来,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若不是,若不是家中留她一人,她怎么会,怎么会。
还要在乎她独自与周大人同行。
就算如此,又不是她惹了周大人,让他退婚。
且周大人也没有退婚,她为他守着,难道不可以在家中吗?
韶声当即崩溃了。
那时,柳大爷并未亲来,还是使柳大夫人传话。
于是,崩溃的韶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母亲,确切地说,是推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
不管被她推开又落于身后的人如何急追。
“二小姐,二小姐……”呼唤她的杂乱声音,也远远落在后面。
她跑过园子里的花丛,脚步带起风,摇晃着花丛中离得近的小枝。
有的枝桠挂住了她的衣角,她并不在乎,伸手一扯。被挂住的衣角,厚实的地方起了毛,轻薄的地方唰唰断开,断成丝丝缕缕的布条。
碎布在风中飘扬。
她又跑过一座座院子。
停在了柳大爷书房前。
不顾什么长幼有序,尊卑上下,不顾什么外院男子来来去去,被看见了不好。
她再次推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加快脚步,闯进了书房内室。
房门发出重重的响声。
“父亲,你当真要送我去当姑子?”韶声一路闯到了柳大爷案前。
她将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前倾,出声逼问她的父亲。
案上一方砚台,因她的动作过大,不慎被打翻在地。
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其上架着的墨锭与毫笔,全都顺着一起,四处滚落。
墨汁从桌上洒到地上,黏糊糊地染黑了韶声的手掌手背,也染黑了她的衣摆。
有那么一刻,柳大爷确实被韶声的突然闯入吓到了。
可能是因为砚台发出的巨响,也可能是因为韶声逼近的动作。
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钻进旁边侍笔的婢女怀中。
他本就学前朝名士,只穿了家常一件松垮的单衣。
这样一躲,素绸的单衣皱了,前襟散开,颏下的胡子也卷成一团,显得十分狼狈凌乱。
侍笔婢女被柳大爷突然撞上,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
不过,她很快稳住身形,抱着柳大爷,使他能更舒服地埋首于自己的怀中。
又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温柔道:“大爷,别怕,是二小姐。”
柳大爷这才回过神。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从侍女怀中坐起,正了正衣襟。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样放肆?目无尊长,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柳大爷沉下脸色,直视韶声的眼睛,喝道:“来人,把这不服管教的逆女给我拖下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并不存在。
屋外候着的下人得令,躬身迈着碎步,走到韶声面前:“得罪了,二小姐。”
也不等她反应,便一边一人,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向外扯去。
“父亲,我不明白!凭什么我要去做姑子。”
“哼。”柳大爷黑着脸冷嗤一声,理也不理她,继续吩咐,“把她关起来,谁也不准探视。”
“父亲,父亲。”韶声挣扎着想问个明白。
但终究挣脱不得。
只能看着下人将自己越拖越远。
韶声这次鼓起勇气的抗争,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被锁在家中的佛堂里,无人探视,也无人送饭。
佛堂的门窗都被木板钉死,不许她见光。
关了整整三日,不进水米。
直到柳大夫人亲手打开了门,将她带上马车,送入云仙庵。入庵的独她一人,侍女谁都不许带,包括一直照料她的紫瑛。
马车上,韶声因长久的饥饿。脸色蜡黄,唇无血色。
眼睛也因乍见天光,而刺痛地眯了起来。
柳大夫人顾氏命身边的嬷嬷,用红枣煎了些补气的汤水,用炉子生了小火煨着,使其一直温热着。再盛出来,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给韶声。
这才使她的脸色渐渐好转起来。
看着她的样子,顾氏不免心疼地责备:“女子在家从父,大爷是你的父亲,是你的天。你怎么能随意质疑他?还,还乱闯书房,是我向他求情,才将你放了出来。如今去了云仙庵,绝不可如此任性。做了恶事,大爷还会念骨肉亲情,佛祖却绝不会饶恕!万事都要听从庵中法师的教导。”
韶声只是愣愣地,微微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吞咽着嬷嬷喂来的汤。
佛堂之中,没有白天黑夜,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她乍从佛堂中出来,不知今夕何夕,人也混混沌沌,昏昏沉沉。
对母亲说的东西,并没作出什么回应。
顾氏见她没在听。想起她平日里,对自己的话,经常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本还想再说几句。
但终于还是想起她受了惩罚,应当是精神不济,被关得恍惚了,没力气作出什么回应。
最终还是作罢。
无数话语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你该知道的,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救你。”
这时候,韶声虽不太清醒,心里仍还有亮堂的念头——她仍然对去云仙庵做居士,充满着抵触。
直到她在庵中住下的第一夜。
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除了故京城里的惨状,还有漆黑不见五指的佛堂——是她刚出来的佛堂。
里屋的陈设,比如熄灭的香烛,香炉里烫手的香灰,还有——窗户上钉着的木板,木板上凸起的楔钉,全都和家中那间,一模一样。
佛堂里全是焚香的味道。
当她被渡口的暴徒一刀砍下,奄奄一息之时,便被困在了这里。
这里的焚香终日不散,她就在这样的香味中慢慢见证自己的死亡。
身下的血流成小溪,还要一直忍受着饥饿。
她的手印带着血,印在佛堂的门上。
指甲在木板上划出一道一道发白的痕迹。
到最后神志不清,连嗓子里发出的求助,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嗬嗬——”声。
那时,为韶声准备的院子还未整理停当。
她与观心暂居一室。
韶声困在梦中,但求助的声音却实实在在地穿了出来。听上去痛苦又迷茫。
观心觉浅,一下便发现了韶声的异常,用力将她推醒。
韶声这才从佛堂与血河纠缠的噩梦之中挣脱。
脸上身上,全是梦中发出的汗水。
耳边是观心的诵经声,声音不小,语气却没什么起伏,冷冷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却正是这冷冷的声音,让韶声完全清醒了起来。
“谢谢。”她坐起身,向观心道谢。
“若是心不净,便去找住持领串佛珠,去佛前诵经。”观心见韶声醒了,停了诵经。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要再在这里睡。”
她又补充道。话说得干净利落。
韶声依照她的话,在主殿宏伟的佛像前,诵了一夜的经。
心中慢慢平静下去。
第二日白天,庵中为韶声专辟的院子就准备好了。
观心让韶声把行李搬走,搬到她自己的院子去。
最后站到台阶上,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说:“想诵经,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要总去主殿。”
仍然干净利落。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再与韶声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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