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楼

【狠痞上流边缘仔叶世文×冷掘犀利底层妹程真】【男强+女强+甜虐风+熟男熟女+港风】本书是一本港风浓郁的现代都市言情小说。初次相遇,程真就让叶世文栽了个大跟头,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女侍应,不会被注意到。然而,犹如猎人般的叶世文,仍然记住了她,并在两天后,将她堵在路上,二人由此产生了纠葛。叶世文利用程真侍应的身份,帮助自己暗中取证,调查其义兄的违法行为。过程中,二人三番五次陷入险境,好在都化险为夷。程真觉得叶世文就是自己的克星,一见到他就没好事,自然也没个好脸色。叶世文也看程真不顺眼,一个女侍应,竟然敢给他甩脸子。可是在慢慢的相处中,叶世文逐渐看到了程真泼辣外表下的善良、坚韧与柔软,知道她的不易。女主也体会到叶世文狠辣之外的温柔,两颗心开始逐渐靠近。

作家 丁甲 分類 出版小说 | 34萬字 | 25章
第三章 跑马地惊魂2
徐智强不敢安慰叶世文。他们中学结识,叶世文高大好斗,徐智强很快便对他产生崇拜,这么多年蒙受恩惠。他试过讲些好话,去缓和叶世文因冯家亏待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却招来更可怕的反应。
叶世文会失控。
那次冯世雄正与女友在曾慧云车内偷欢,二人衣衫不整冲出,被叶世文借机诱来的冯敬棠当场抓奸。
后来,叶世文居无定所,甚至时常睡于车内,宾馆,夜总会包间,戴了副面具行走世间。
那只困兽似乎随叶绮媚的逝世,也一并死在他体内。
“如果他今日再打来,你就跟他说,我有时间会回复他。”
“他昨日就叫我跟你讲,快点回他。”徐智强小心翼翼,“他打了四次电话。”
叶世文挑眉:“这么急?”
徐智强点头:“我说是你叫我先救走冯世雄的。”
内疚催人主动。这份诡异父爱,经冯世雄的懦弱无能与自己的慷慨就义发酵,在冯敬棠体内奏效。
叶世文决意再拖——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让冯敬棠想起对叶氏母子的亏欠。
叶世文拍了拍徐智强肩膀:“做得好,卫生部门投诉热线打了吗?”
“你吩咐的,早就打了,打了十几个。一听是投诉慧云体联的,接线员比狗仔队还兴奋。”徐智强嫌不够劲爆,主动请缨,“要不要我再找人?”
“找吧。那个食品采购经理也是冯家远亲,去年就买过一批过期牛奶,新闻被摁下来了。这次我们通知的人更多,他来不及搞公关。赶紧叫那些记者过去追着问,卫生部门发言人最中意出风头。”
曾慧云前头搭线资本大鳄失势,后脚助捐校舍餐厅被彻查,简直火烧冯敬棠眉毛。
枕边人不力,最致命。
“陈康宁果然安排了他侄子陈启明进兆阳做办公室经理。”徐智强带来另一条线报,“真是一刻都不能等,仗着帮冯老持股,什么都由他话事。听说开六万一个月的薪水,大把人有意见。”
“谁跟你讲的?”叶世文挑眉带笑,“连薪水都摸清了?”
徐智强满脸吊儿郎当:“怎么说我都算全湾区band3级别中学里面的佼佼者,有少女对我暗里着迷,不过闲事一桩。”
“三流野鸡学校也好意思拿出来讲?”
“你也是那里毕业的。”
“我考到大学,你呢?”
“……”
叶世文又问:“陈启明什么来路?”
“年过三十,一直未婚。全因家境窘迫,一房五口人住前门区公屋,三代同堂。”
“看来很缺钱。”叶世文点头,“兆阳准备从全湾区搬出内环区。软硬装修、卡位电脑,以陈康宁现在的挥霍程度,加起来也要百来万。我有一个相熟的装修公司,你去搭线。”
徐智强有些费解:“不查账的话,陈启明私下吞多少钱都没人知道的。”
“有人讨厌他就好办了。你将装修市场价目表夹在情信里面,寄给你那位红粉知己。”叶世文笃定,“Norah尽忠职守,年底内部审计,绝对查得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冯敬棠亲信大多与他识于微时,出身不够优越,胜在知根知底。叶世文尝试过撬断Norah这条线,一直未果,倒不如借力打力了。
Norah全家靠她养,做事只为冯敬棠一人着想。各自婚育又如何?他们绝对有床笫关系,曾慧云驭夫能力实在堪忧。
“最近事情太多了,你叫B仔从全湾区出来,去盯关绍辉。”叶世文停顿几秒,“宝姐和她儿子还住在那里吧?”
徐智强点头:“也好,B仔生面孔,没几个人认识,我把钥匙给他。”
叶世文准备下车,却发现牌坊处停着杜元那台丰田皇冠。他望了许久,只见杜元从围村外围走出,身后跟着个外国人。
叶世文勾了抹嘲弄的笑。
屠振邦是海城元村原居民,祖祖辈辈扎根于此。建祖屋住围村,满口忠肝义胆,民族自尊,最憎外国人。怎会允许自己侄子私下与异邦人士建交。
他收山前已插手北边与海城的货贸产业,虽然所占份额比不上身家清白的巨贾。
第一桶金,是泰国给的。洪安集团当年由北至南横跨整个海城,交易尽数纳入屠振邦口袋;第二桶金,源自低于国际市场价格25%到30%的衣食物资自北水镇入,供各大连锁商铺,原意是扶持海城经济。
屠振邦得了益处,又惯会见风使舵,声称早就想入户北边。
一颗红心,好真。
“傻强,等下跟上去。”眼见车辆疾驰而去,叶世文低声交代。
徐智强点头。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去跑马地会所帮我找一只手表。”
“什么手表?”
叶世文下车,头也不回:“总之就是一只表。”
“喂,大佬,什么颜色,什么花纹,什么牌子,男款女款?”徐智强见叶世文越走越远,急得朝车外大喊,“跑马地会所这么大,我去哪里找?你当我是警犬啊——”
十岁那年,是叶绮媚带他登门的。她穿了身嫩黄的裙,方领,束腰,小鸡翼袖镶粉边,裸露肩颈肌肤。白,白得过分,像灯泡骤亮的刹那——要微微眯眼,才敢直视。
在叶世文记忆里,叶绮媚从未老过。无皱纹,无色斑,腰肢细软,长发飘飘。鼻梁英气却唇丰脸小,两道眉弯出无限春情。
只是那双美目浊了。黑睫骤合骤离间,流转她的苦涩、可怜、幽怨、憎恼,汇成两道破碎目光。
在他未出生前的旧照里,叶绮媚的眼不是这样的。
不知她在焦虑什么,离门口还有十米便停步,弯腰替叶世文整理衣领,语气很急:“我在家里跟你讲的,你都听明白没?”
叶世文不答。
那时他倔似蛮牛,记恨着叶绮媚要他认人做契爷。他只有冯敬棠一个阿爸,为什么无端端要去上契。
契爷契爷,爷字一出,辈分比亲爸还尊贵。他不懂。万一他认了契爷,冯敬棠生气便不再来,怎么办?他已经很少来看他们母子了。
“阿文——”叶绮媚抓紧儿子手臂,“我跟你讲话,你要答我。”
“我不想去。”
“不想去都要去。”
叶绮媚拉不动他。
“阿妈,我不想去。”
叶世文还未到变声期,声音脆生,很单薄。
“你听我讲,你乖乖地去,等下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你不是中意狗仔吗,阿妈等下带你去买只狗。”叶绮媚温声哄儿,眼内却越来越冷。
老天爷只赐倾城容貌,却不留半分耐性在她血液里。
叶世文开始哭了。她这副模样,就像那日忍无可忍,把他捡来的流浪小狗从三楼窗户扔出去的神情。
“冯世雄养的是马,你养狗?想一世人都做冯家的狗吗?!”
叶世文害怕:“我不要狗……阿妈,不要,不要买狗……”
“你哭什么?!”叶绮媚两道细眉拧紧。冯敬棠出尔反尔,当初应下的全不作数,她实在走投无路。一介女流,样靓命苦,唯剩这个儿子。现在才来罢工,万一误了上契时辰,屠振邦肯定会发火。她得罪不起,又恼恨身边没一个男人待她好。
“你已经到人家门口了,还哭?!你还哭?!你到底是不是男仔,哪有像你这样的!”
她打了叶世文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像叶世文声线般脆生,却很沉重。
叶世文不敢哭了。哭,会招致更可怕的报复。他的母亲会因为他有情绪而报复他,哭得越猛,打得越狠,像仇人一样。
叶绮媚生他时才二十岁,或许她也只是个孩子,懂生不懂养。
长大后叶世文偶尔会替叶绮媚的所作所为找些恰当理由。不是为了原谅她,纯粹是想自己好过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爱,也能暖一暖每个节庆里孑然一身的冷清。
叶绮媚见他不哭,自己却哭了。两道泪痕涌出,似春露打花瓣,姣好的脸愈发楚楚可怜。她惯了凭这副面孔博所有人同情,包括这个绝无仅有的儿子。
“阿文,是不是好痛?阿妈不想打你的,真的不想……但你可不可以听我的话,当我求你……”
“你不去上契,阿妈就要去陪酒了。”
叶世文心里很酸,伸手替叶绮媚拭泪,明明自己脸颊泪痕仍在。
然后,叶绮媚领着叶世文迈入屠振邦的大门。
这一步,便是一生。
堂前关二爷,神像栩栩如生。美髯长须,衣摆飒飒,脚踩金靴,腰身扎实。冲天的眉,入鬓的眼,红脸一沉,气提丹田,青龙偃月刀砍尽世间宵小之辈。无人敢在此放肆。
叶世文十分听话。净手,磕头,上香,割指,滴血,烧黄纸。契誓立帖,上书蝇头小楷:“屠振邦”在右,“叶世文”在左,生辰八字,父慈子孝,忠义两全。
屠振邦无妻无子,只有五个女儿,分别由不同的女人为他生下。算命佬不敢妄言,只道屠爷八字制杀过度,又逢比劫当旺,得兄弟易得子嗣难。过继一个身强稚子,四柱气势专横,才可安度晚年,有仔送终。
许是天意。魁度天门事莫为,那日戌弄权,亥为客,挟天子以令诸侯。写照的是屠振邦,抑或叶世文,命运难辨。
此刻敬天敬地,神谕作证,红盒谨藏。
陈姐在堂外摆素斋。大红烛火在日间似勾魂的眼,摇摇曳曳。祭天公,秉菩萨,得列祖列宗默许,容这位外姓之子过继进来。
成一方气候,旺屠家门楣。
堂内屠振邦与叶绮媚并肩而立,望着这个肃穆端正的仪式。叶世文肤白,那记巴掌印迟迟不消,屠振邦瞥见,低声问:“他不肯?”
“怎会呢?”叶绮媚循屠振邦视线望去,立即解释,“早起被蚊咬了,自己挠的。”
“咬脸上了?”
“小孩子脸嫩。”
“看来是遗传了你。”
一只冷血的手,像蛇行,抚在她腰身后侧。叶绮媚移了半步避开,小声哀求:“屠爷,快礼成了。”
屠振邦不想收手,又探半寸,想摸她挺翘的臀。
“契爷!”叶世文拔高音量,喝了一声。
他站在关二爷面前,烟熏火燎,双颊通红,讲出这两个不甘愿的字眼。那副脆生嗓音,那道羞愤目光,直直打在屠振邦亟欲急色的手上。
无人能料到这个单薄少年,也会长成一百八十五公分的猛男。
屠振邦位于元村的祖屋,是妈庙路上一幢漆白底铺红方小砖的楼。高三层,占地七百呎,阳台外伸,围罗马柱式栅栏,底雕波纹。
叶世文自屋外迈入,高呼一声:“契爷!”
“文哥仔,先装香。”陈姐递来三支燃起的细香。
叶世文接过,客气道谢:“麻烦陈姐了。”
规规矩矩,腰骨板正,向关二爷、祖宗奉香完毕。
坐在太师椅上的屠振邦,穿白色对襟绸面唐装。盘扣精细,祥云纹路,苏绣针法缀金色细丝描云边,贵气逼人。
金融风暴中屠振邦损失了不少钱,倒不影响他继续奢靡。
他发已花白,气息却沉,瞄了眼叶世文后淡淡开口:“在外面蒲了那么久,舍得回来看我这个老头了?”
叶世文勾起嘴角:“契爷,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吃醋。”
“乱讲!”屠振邦撇嘴,“冯敬棠算什么,能跟我比?”
“那肯定及不上你。”
“他是你亲生老爸。”
叶世文绕开焚尽纸钱腾着白烟的化宝盆。双眼轻轻扫过,在所有灰烬里窥得白色一角。纸扎金宝,往往不舍得用这种雪白厚实的纸张,难燃且价贵。
看来他迟了一步。
屠振邦锐眼仍锋利,捕获叶世文的有心探究,不着声息。
“亲生老爸又如何?他又不止我一个儿子。”
叶世文落座酸枝沉木沙发,抓了把花生便开始吃。陈姐受教于屠振邦,格外惜物,平日只拿鸡毛掸子轻轻拂拭,少用湿布,怕伤了木,又蚀了精雕细琢的纹。
再昂贵也不过是张沙发。叶世文两条长腿懒懒散散,架在茶几上毫无形象。
屠振邦指着他:“脚放下来!”
“这么小气。”叶世文把腿放下,“最近生意怎样?听元哥讲你斩仓喔,跌到北回归线以下,壁虎断尾,痛不痛?”
“你个衰仔!”屠振邦知他没有正形,不做回应,“你是不是想帮我分担,是的话就快点回来,大把事情可以做。”
“我想做二世祖,你给不给我做?”
“你现在不是二世祖?又不上班,又不加班,每日吊儿郎当,与二世祖有什么分别?胸无大志,我白教你了!”
屠振邦拎起紫砂壶,便被叶世文夺去,替他沏茶。
“今日想饮什么?你这么燥,适合菊花。”
“……菊花就菊花。”
叶世文只笑,不再逗他。瓷瓮内的陈年野山菊,有股水汽晒尽的干涩味,花皱叶枯,一副惨败死气模样,难怪能泄火。
万物有道。
“前晚跑马地是怎么回事?”
叶世文表情淡淡:“你看新闻就知道啦。”
“你手上有伤,又换了电话号码,上个礼拜你跟阿元讲佛诞那日要帮你爸谈事,”屠振邦怎是容易敷衍的人,不用推敲也能知道,“怎么,没谈成,玩出事了?”
叶世文坦白:“我爸想问银行借点钱。”
“我记得冯世雄的公司只做设计,最贵便是人工,花不了多少钱。”
“自己做设计自己兴建,那就要不少钱了。”
“搞地产?你爸现在嫌体育不好做?”
叶世文把瓷杯放在屠振邦面前,斟下浅黄通透的茶液。他没抬头,也能察觉屠振邦在审视自己。
屠振邦一向多疑。
叶世文不正面回应:“哪有人嫌钱腥的?给你机会赚十亿,你还会想去赚十万?”
“贪得无厌!”屠振邦冷哼一声,“这种就是洋人心态,搞殖民,搞资本扩张,一旦搞不成被赶走,还愤愤不平要屙泡尿留味。你啊,不要学你爸,披个黄皮,心是白的!”
“要不要挖出来给你看?”叶世文拎起茶几的水果刀,指着左胸,“来,这里,看下你还有没有横行海城的魄力。”
屠振邦气得笑了:“一刀扎死你!”
叶世文也笑。
“如今政府贴钱大兴公营房屋,低收入者个个上车,正经公寓、二手楼、商铺都贬值贱卖了。你爸还敢冒险入地产,你是他儿子,也不知道规劝一下?”
“我也贪心,想分钱啊。”
“他会分给你?”屠振邦往后倚入椅背,双眼仍在叶世文脸上审视,“跑马地那件事,你立功了?我没见冯世雄或者银行的人上新闻,你安排他们走的?还是你报的警?”
“我傻了才通知警察来抓自己。”叶世文换了副语气,试探一句,“我去谈事只有冯家和元哥知道,是不是元哥报警的?”
屠振邦没料到叶世文玩“反咬”,倒也不慌:“那你去问他咯,看他敢不敢做反骨仔,捅兄弟背脊。”
叶世文不过是想诈他,无所谓地耸肩:“估计是冯世雄公司有内鬼。”
“你最厉害就是抓鬼啦,上次不是解决了一个?”屠振邦嘬一口茶,“这次出事,你有没有留后手?”
叶世文又笑:“没喔,凭冯敬棠良心,看他愿意分多少父爱给我。”
“分爱?不如分钱实际。”
“钱就是爱,爱就是钱。”叶世文望着屠振邦,“契爷,现在不是十年前靠拳头打天下,没人玩了。”
屠振邦套不出话,便知叶世文有心维护冯敬棠。毕竟是亲生的,又回了冯家这些年,哪怕是只狗也晓得摇头摆尾,替主人看家护院。
“我老了,生意太小,你看不上。”
“又吃醋?”
“世文,”屠振邦眼神一沉,又夹带可惜的语气,“关二爷面前立誓,你是我唯一的契仔,这么多年我对你是教养并施,想你出人头地。我尊重绮媚临终遗愿,把你给回冯家。但老实讲,我是有意见的。冯敬棠一个假洋鬼,趋炎附势不讲道义,还嫌弃你跟过我,他不会对你真心真意。
“这么多年,他分过多少钱给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到现在连一间屋都没有,是不想买还是不够钱?他住渤湾你住车厢,我是看不过眼了!”
“契爷——”叶世文见他佯装生气,又做解释,“我是不能见光的儿子,那两母子又整天诸多闲话,我爸在意脸面罢了,他相信我的。”
屠振邦又恼:“你只会编话哄我。地底泥已经埋到上胸口,我一个半死的人,你不会对我说真话了。我怕到死那日,都见不到你改姓冯!”
叶世文见这招“以退为进”,想尽办法要他吐话,又开始插科打诨:“你属龟的嘛,自然长寿。”
“胡说八道!”屠振邦瞪眼,“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会打你!”
叶世文突然鼻头一痒,狠狠打了个喷嚏:“契爷,有人骂我!”
“肯定是菩萨在骂你!”
陈姐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打断二人对话:“屠爷,文哥仔,可以开饭了。”
叶世文立即弹起:“哇,有没有碌鹅?”
“当然有啦。”
“陈姐最有我心。”
屠振邦跟在后面,慢慢往餐厅走去,豹目半眯,忆起十七年前叶世文在祠堂认契的模样。小小年纪,一身骨气,却肯为了叶绮媚磕头。
一眨眼这个瘦弱少年居然就长大了。懂人事,晓栽赃,你来我往没半句真。
放虎归山,终有后患。
“叶世文,简直是瘟神!”程真骂了几百几千声。额似火烧,身若炉烤,骨缝软绵,眼皮沉重。一场大雨,把她这个号称百病不侵的人击倒,在床上小声哀号。
发烧了,周身都痛。肌肉痛,脑袋痛,唇干口涩,只有麦笑琪前来慰问。
“哇,阿真,你有没有照过镜?你好像快死那样啊,可以去演午夜场鬼片了。”
“如果我死了,床头那只tweety要一起烧给我。”
“一只黄雀,有什么好的?不如烧个壮丁给你,在下面有个伴。”
“免了。”
“喂,上次豪客城那晚,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程真掀起眼:“Maggie……”
“不是我!”麦笑琪拔高音量,“是罗力那个扑街!我什么都没讲,他爆了你出来。你放心,我已经与他分手,这种男人信不过的!”
程真笑了:“你是不是有了planB?”
麦笑琪貌美,梨涡浅笑,参选选美小姐也绰绰有余。半个月空窗期都不肯忍受的她,爽快分手一定是有了替补上场。
“做女人不要太聪明,会折寿的。”麦笑琪不否认,“唉,还小我四岁,指望他买房要下辈子了。我帮你带来新手机,你看还需要什么?”
“其他不用,麻烦你了。”
“讲这些,姐妹来的嘛——要不要我帮你打电话去请假?”
“不要,我明日还要兼职。”
“你小心把病菌染给客人。”
“未断气都要赚钱的。”
程真退了烧,依然昏沉。六点时分,途人尽归,楼下熙攘声四起。斜阳凶猛,地平线追赶得泄气,便作罢了,残余未暗的光在路尽头。
楼下吵得异常。有女人尖锐的哭与男人呵斥的骂。脚步在楼梯间急急赶来,少女泪流满面,狂捶程真的门。
“真真姐,真真姐!你在不在家?在不在家?”是张欣园。
程真从床上爬起,昏眩感袭来。她在床边歇了几秒,门外敲得越来越响:“真真姐,你在不在?你应一应我,我是阿园啊!”
“什么事?”程真打开了门,目睹一张比自己更惨白的脸。
张欣园扯着她的手臂哀求:“快点,快点去,帮帮我妈,我爸快打死我妈了!”
“什么?”程真瞠目,“你讲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阿爸……”张欣园欲言又止,眼内泛滥痛苦,“他现在就在楼下打我妈,个个街坊都只是望着,没一个上去阻止,我叫他们报警,他们都不帮手!”她哭得涕泪横飞。
楼下争执声愈大,已听出有打斗声。女人惨叫,快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阿爸也打了我……”校服衫下的两条小臂铺满红痕,张欣园几欲跪下哀求,“真真姐,快点,求求你去救我妈!”
程真转身,到房内把手提电话拿来,递给张欣园:“你先报警。”
她思考几秒,从门后掏出一支褪色棒球棍。四十二吋身长,经实木片压制而成,弹性佳而不易折,能敲穿人头。程真用手掂量,握紧棒身,越过张欣园快步下楼。
一楼大门外,八卦街坊伸长了颈,站得稀疏,又隐隐团了个圈。生怕错漏经典镜头,又担心拳脚无眼误伤自己。似在动物园围观猛兽交配——指指点点,拒不加入。
张勇城已半骑在黄萍燕身上,手腕使劲力,朝老婆太阳穴拍去。黄萍燕哭叫凄凉,指甲划穿老公的衫,道道血痕昭示她的反抗。
“我娶你回来,什么事都与我作对,你看我今日打不打死你!”
她左颊肿得很高,嘴唇擦破,眼角耷拉,鼻下淌了两条清涕,黄萍燕犹如被丢弃的布偶玩具,肢体横歪,狼狈不堪。程真眼内带火,一手推开围观的某个成年男性,冲张勇城脊骨狠狠敲下一记闷棍。
“啊——!”他吃痛从黄萍燕身上跌下,程真乘势拉起黄萍燕推到一边,又对着在地上打滚的张勇城打去。
“女人你都打——”
张勇城的惨叫将程真的叫骂淹没,他腿骨生生受力,痛得快要断开两截。
“阿真!阿真!”黄萍燕反应过来,哭着拉住程真的手,“不要打,不要打了!”
程真火滚,一瞬间回到最不堪忆起的场景,曹胜炎也是这样骑在林媛身上,边打边骂:竟敢阻他发达,碍他前途,收集他的犯罪证据想起诉离婚?
曹胜炎杀红了眼,口口声声讲升官发财必定先死老婆,才叫名正言顺。
珊珊还那么小,只到大人腰身高度,惊得号啕大哭:“家姐,家姐,抱抱,抱抱我。”
程真立即抱起珊珊,把她关入房内。
十五岁的她选择亲自替林媛出手。那支SRIXON高尔夫球杆,一眨眼,换成现在手上的DECATHLON棒球棍。
程真眼白发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用尽力气吼黄萍燕:“你傻了?!他就快打死你了,你还帮他求情!”
有围观街坊在此时高呼一声:“打死他啦!”
“是咯!打死他啦!老婆都打,不是男人来的!”
“打得好!”
“社会败类,替天行道啦!”
“你给他走,你给他走!”黄萍燕拉紧程真的手,小声求着,“他不回来就最好,你给他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了!真的打死他,警察来了你怎么办啊?”
张勇城听见“警察”二字,似乎有了底气,从地上爬起冲程真怒骂:“我要报警!你啊,无端端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还持械行凶!我要等警察来,告到你坐牢!”
“有本事你就叫警察来抓我,现在即刻叫!”程真挣开黄萍燕的手,棒球棍指着张勇城那张满脸横肉的脸,“看下是警察来得快,还是我打死你更快?”
男人一听,立即缩了半边胆。
黄萍燕朝他大喊,声嘶力竭:“你走啊!你以后都不要回来!我就当死了老公做寡妇!快点走啊!”
“扑街!”张勇城啐了口痰在地。眼见自家女人有了帮手,他瘸着腿往街口走去,边走还边讲,“你等着!我肯定回来,叫一群兄弟回来轮了你这个死八婆,多管闲事!”
黄萍燕跌坐在地,与从楼上赶下来的张欣园搂抱在一起痛哭。
程真仍在病中,拼了这番力气,胸口喘得厉害。她定了定神,绕视周围,远远捕捉到一双带笑的眼。
她对漠视的人群怒斥:“是不是很好看?一个两个眼睁睁看着一个大男人打女人,连帮手都不肯?看看看!回家看你们老母啊!”
街坊一听,这波逐客令下得真快。
大龙凤散场,窄巷恢复平静只消三五分钟。回到家,洗米的洗米,打仔的打仔,看黄碟的看黄碟。待一家人齐齐整整落座饭桌前,又有了绘声绘色的八卦可谈。
“哇,那个张勇城,身穿破洞T,脚踩蓝拖鞋,凌空踢飞黄姨!”
“眼见老豆打老母,阿园会不会有心理阴影?”
“她那个老豆,说不定关起门来母女通吃!”
“哇?以后还怎么嫁人?念书再好都没用了!”
这处屋小街旧,龙蛇混杂,人均仅二十呎的物理空间,叹个气也能街知巷闻。肉体逼仄,连灵魂也被挤得失型扭曲,只好参悟海城地产方针——“向空中发展”,拓宽精神境界,提炼生存哲学。
公屋叔本华,盼你比我惨。
程真喘顺气,才开口问:“他为什么打你?”
黄萍燕脸颊太肿,又哭又叫,张嘴半天解释不出。张欣园抬头,红着双眼小声道:“阿爸……回来拿钱,阿妈不肯,就打了起来。”
张勇城嗜赌出了名,程真也知道。他失业三年,一直懒懒散散。去年忍无可忍,被黄姨赶出家门,几个月才现身一次,两夫妻往往会在屋里大吵,这次竟然打到来楼下。
程真追问:“又不是第一次为钱吵,怎么会打成这样?究竟发生什么事?”
张欣园埋下头,瘦弱双肩耸动得可怜。
黄萍燕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吐着字:“他……闻阿园的底裤。”
程真怔在原地。
张欣园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那个场景,能成为她的半世噩梦。
良久,程真才找回自己声音,对张欣园说:“扶你妈回去,我屋里有活络油,你拿一盒去给你妈。”
“阿真……”黄姨抽噎半天,才讲得出一句,“多谢你。”
张欣园搀扶着自己妈妈站起,走了几步,程真突然开口:“阿园。”
她把手里棒球棍递出,仿似从未认识这对母女,一副疏离的语气,却言辞恳切,字字入肺:“拿去。我不可能每次都帮你,不想受人欺负,不想阿妈受罪……”程真一字一顿,“你要靠自己。”
黄姨母女身影消失在楼道。穿堂风不大,也拂起程真衫摆。她只穿一件宽身T恤,下身居家裤,未扎的长发扬高几缕,吻上她因病失色的唇。
“你站在那里,看够了没?”程真侧头,对倚在墙边全程八卦的叶世文发问。
“亚视连续剧《我和泼妇有个约会》,挺精彩,会不会有续集?”叶世文边笑边讲,走到程真身旁,两条长腿迈得懒散。
这个自私精,又矮又瘦,竟敢突围而出,替人打抱不平。
俗套剧情,三流市民,这个弹丸之地,再不堪入目的情形叶世文也见识过。只是程真最后那句话,是难得的骨气。
她还妄想凭这份骨气,教晓那位学生妹做人。既傻却真,难怪名叫程真。
又褒又贬,叶世文掩不住脸上笑意。
“这么中意看八卦,搬过来住啊。”程真瞥了眼巷尾蜷于烂席之上的流浪汉,“就睡他旁边,有人做伴,说说笑笑,日子很快过的。”
“你的声……”叶世文无视这番话,挑眉疑惑,“病了?这么孱,淋一场雨就病了?”
程真想到生病便无名火起:“还不是你害的,赔汤药费!”
她耗尽体力,呼吸稍急。声线从喉间过了道浓稠病气,嗡嗡的,似在撒娇。
“病了还帮人打老公?”
“我不像某些人,只会冷眼旁观。”
“又不是我女人被打,为什么要插手?我看你能打能跳,好得很。”
说罢,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贴上程真额头。她往后缩,打掉叶世文的手:“你搞什么!”
随随便便就摸上来。程真眼神移向别处,掩饰瞬间涌现的怯气。
“没发烧,普通伤风而已。”叶世文收回手,想起那支陈旧棒球棍,“唯一家伙都送人了,你之后怎么办?”
“要你管?”
叶世文轻嗤一声:“懒得理你,我的卡呢?”
“钱呢?”
“你先交卡。”
“一手交钱一手交卡。”
叶世文难得有点耐性。见她这副病态,软了软态度:“你上去把卡拿下来。”
程真没力气与他辩论:“你钱带了吗?”
“我像讲话不算数的人?”
程真不答,转身往楼道走去。
待她下楼,不见叶世文踪迹。
七点钟夜晚,无雨,阳落,风也闷了,月也累了。每颗星隐在云层深处,藏光潜热,不发一言。塔尖矗立,泛光外墙黏附商厦,霓虹灯泡换了千颗,毫不环保,闪耀世间。
人造的美,始终少了情感。
叶世文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去买这杯热饮。他稍抬眼,只见程真还穿着单薄衫裤,纸造身板,弱不禁风地站在巷内。她侧过头,也望见叶世文,第一次不带怒火与威胁,朝自己走来。
在跑马地会所包厢,听见秦仁青盛赞他遗传母亲美貌,夹带下流的追忆。那一刻,他恼了,牙关隐隐咬着。原来他也有软肋,并非冷血。
二人目光渐行渐近,直到能探清彼此突如其来的心软。程真的心猛跳两拍,像触了些电,视线往下低去。
叶世文走到她面前开口:“卡呢?”
“你先给钱。”
“你是不是穷鬼投胎,每一句话都是钱钱钱。”他从口袋掏出信封,“拿着。”
程真伸手要接,叶世文突然收回:“我的卡——”
她撇了撇嘴,交出闪存卡。叶世文把信封抛给她,夺走那张至关重要的卡片。程真打开信封口,认真清点,专注得旁若无人,希冀能数多两张出来。
“够数了没?”
“够。”没多没少,程真愿望破灭,“我走了。”
叶世文把热饮递出:“饮了它。”
“什么来的?”
“毒药。”叶世文浅笑,又带了点不耐烦,“拿着,不要让我讲第二次。”
程真犹犹豫豫,伸手去接。她闻到浓郁姜味,混入红茶,甘且辛香。
茶餐厅不供这款热饮,五月时节兴食艾草,嫩绿带涩,哪有人会贪这口鲜姜的辣。
这应该是叶世文要求的。
程真混迹街坊食肆,菜单如数家珍,怎会猜不到。黑直睫毛掩下,涌动暗藏,小声开口:“多谢。”
“原来你也会讲礼貌。”叶世文抬头,望了眼这幢老旧大厦,“你住几楼?”
“九楼。”程真不假思索答道。
“顶层……不热吗?”
“租金便宜。”
叶世文看她T恤上的tweety图案已经褪色,明黄洗成浅黄,却很洁净。小心翼翼捧着热饮,是怕脏了衣襟。
贪钱,但惜物。她为什么这般矛盾,装腔作势地惹人垂怜。叶世文心头轻轻塌了一处。
程真饿了。直接拆开吸管,微翘的唇含住,嘬一大口热辣红茶。慢慢往下咽,细白颈项便轻轻起伏。
夜风带过,撩起黑发。颈侧那颗红痣像个不可言传的秘密,在她发间时隐时现。
叶世文眼神略暗,又亮起,似饿极的虎衔着肥肉:“喂,你有没有男友?”
程真差点呛到。没有抬头,避开迎视,牙齿啃噬吸管,细密落下她的慌张印记。
“……有。”
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叶世文笑了,连眉弓也挑高,在玩味她这句谎言:“又凶又泼辣,谁娶了你,家门不幸。”他才不信程真会有男友。
程真不屑:“你下流淫贱,谁嫁了你,霉足八世。”
叶世文俯身,声音低得像在程真耳边吹气:“你怎知道我下流?你试过?”
他凑得太近。红晕从程真颈下爬上脸颊,像漫山遍野的粉霞,暖得冒泡。难得一见的慌乱,在她眼中荡漾。
母老虎的害羞,比落日更有看头。
程真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脸上写的。”
她觉得自己真的病了。病得不轻,病得昏沉,一再心跳紊乱,即将引爆另一场高烧。
“嘁,走了。”
叶世文勾勾嘴角,挺直腰脊,大步流星往巷外走去。
程真视线停留两秒,也转过身,沿步梯拾级而上。
饮食男女,刹那暧昧交集,转瞬消散。
二人背对背,脚尖各朝一边,分明不甚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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