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楼

【狠痞上流边缘仔叶世文×冷掘犀利底层妹程真】【男强+女强+甜虐风+熟男熟女+港风】本书是一本港风浓郁的现代都市言情小说。初次相遇,程真就让叶世文栽了个大跟头,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女侍应,不会被注意到。然而,犹如猎人般的叶世文,仍然记住了她,并在两天后,将她堵在路上,二人由此产生了纠葛。叶世文利用程真侍应的身份,帮助自己暗中取证,调查其义兄的违法行为。过程中,二人三番五次陷入险境,好在都化险为夷。程真觉得叶世文就是自己的克星,一见到他就没好事,自然也没个好脸色。叶世文也看程真不顺眼,一个女侍应,竟然敢给他甩脸子。可是在慢慢的相处中,叶世文逐渐看到了程真泼辣外表下的善良、坚韧与柔软,知道她的不易。女主也体会到叶世文狠辣之外的温柔,两颗心开始逐渐靠近。

作家 丁甲 分類 出版小说 | 34萬字 | 25章
第十一章 缘分已尽
程珊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一条长腿横了过来,搭上程真大腿那刻,浅眠的她骤然惊醒。侧头望向窗外,昏沉路灯照不穿针脚稀疏的帘幕,黑夜尚未离开。
有人在走廊掏钥匙,金属与金属在回音中相击。
细细一听,已在拧锁。
程真立即坐起——这种喜庆节日,她竟忘记还有个登徒子会不定期登门采花。
自圣诞节后,他们冷淡月余。几天才致电一次,说句“吃了吗”“降温了”“记得吃饭”,没半分钟当即挂断,似是为了确认对方尚未死亡。程真甚至有些盼望叶世文能因此移情别恋,玩厌这种拍拖游戏。最后直接老死不相往来。
却又觉得不甘心——要移情别恋,也应该是她先。
偏偏遇不上比他高大靓仔的男人。
程真轻轻推开程珊的腿,赤脚下床。刚打开房门出来,叶世文已踏入客厅,满室亮堂。
“这么早就睡了?”
叶世文把钥匙与礼盒放在茶几。屋小梁低,他一进来,连空气都被挤走大半。他边说边脱下夹裹寒气的外套,手臂起伏,高大线条推攘贴服周身的暖黄,像一个被每束光追逐的人。过分显眼。
程真开口:“你怎么来了?”
叶世文没答。一个人在年宵街头逗留许久,他知道自己肯定会来。街边灯亮人稀,窗花衬不出热闹,倒显孤单照影。餐包果腹,可乐加冰,味道经年不变,比钻石恒久。台词草稿在脑内整整齐齐,甚至连吵得大打出手的情景也构思了分镜镜头。
却在见到程真这一秒,叶世文决定先不问了。
除夕,应是一个和和美美的夜晚。
他第一次不想一个人过。
程真瞄见礼盒:“那是什么?”
叶世文拿起后拆开:“你那台二手机,'#'键都摁不动了,还用?买台新的给你。”
程真过分节俭。跑马地后手机泡水,委托麦笑琪买了部二手机,按键自然不甚灵敏。但她少用电话,也没觉得不方便。
叶世文那日回拨杜元号码的时候就发现了。
“我不需要。”
“才多少钱,这样都拒绝我?没必要。”叶世文早就料到她这种态度,低声笑了,把新手机递出,“换卡。”
程真不肯动。
“我不敢动你手机,免得你又骂我。”叶世文走上前,拿起茶几上那台旧手机,“你自己换。”
程真迟疑几秒,还是换上了卡。
叶世文伸手拥住程真。他胸膛是热的,手心却凉,从衣服下摆摸入程真后背。她冷得打了个寒战,抱怨起来:“你好冻啊。”
“等下帮你暖。”
叶世文低头亲她的脸,轻啄至嘴角,指腹摩挲在程真腰后,语气亲昵:“这里还痛不痛?给我看下。”
“不用你关心。”
“我最近真的好忙,所以没时间来陪你。”
“哦。”
叶世文叹气:“大佬,一个多月,你还气不饱吗?”他松开手,把双臂举高,退后半步,“来,给你打我一次,大家当没事发生。”
程真挑眉:“真的?”
“事先声明,不准打脸,不准拿武器。”
“这不行那不行,你全身皮糙肉厚,我还能打哪里?”程真翻了个白眼。
叶世文被她逗笑,又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口硬心软,不舍得动手。”
程真推不开他:“你不用回冯家过除夕吗?”
“除夕是要同家人过的,他们姓冯,我姓叶,怎么过?”
程真怔忡。海城豪庭大户,讲究脸面,人前人后至要紧姿态好看。她没想到冯敬棠一家,谈不上名门望族,也算挤得入上流社会,竟在这种节日把叶世文拒之门外。好歹也是亲生的。
“那,你吃饭了吗?”
“吃了。”叶世文不以为然,“年年都吃快餐汉堡,酒楼食肆包团年饭的太多,等不到位。你呢,你今晚吃了什么,不会是即食面吧?”
程真不知作何回应。
叶世文抬眼,见她毫不掩饰难过。这么多年,他认定命该如此,无论姓冯姓屠,年夜饭没人会给他留一双木筷,存一碗热汤。
今夜,整个世界都在拒绝他。
而这一刻,他竟觉得有些委屈了。你看,有人爱的时候,连心都是软的。她只需要一道眼风,话不用出口,叶世文已弃械投降,想长久住在她怀里,做个可怜虫。
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叶世文浅笑:“心疼我了?”
程真被说中心事,故意不认:“有什么好心疼的?吃快餐也能饱肚,一顿饭罢了,日日都要吃的。”
“你这款臭脾气,只有我受得了你。”
程真的粗口已快速集结在嘴边,未来得及出闸就被叶世文搪塞回去。
那双圆眼摆明潜藏怨气,接吻也不肯闭上,非要将他这张脸看穿两个枪孔。叶世文也不闭眼,长睫带笑。
阵阵酸软从脐下起,她禁不住闷喘。
长指温柔抚上程真眼皮,一触一收,施下某种只有彼此读懂的咒语。短翘睫毛沉沉垂落,程真闭起眼。
叶世文便闭眼。
侵占换了场景,合眼后的异域,食人花苏醒。娇娆的香弥漫,吞咽声分不清到底是谁。
叶世文想要温暖,想她接纳自己的一切,哪怕她哭个不停,他也不停。一只手在程真腰侧臀后四处抚摸游走,另一手解开皮带扣,拉链声被二人喘息淹没。
“哇!”
程珊躲在门缝后,探一双杏眼。没想到有生之年会撞见这样的场景,并且免费。主角竟是她亲姐。
程真与叶世文被这声低叫激得浑身一僵。程真用力推开叶世文,侧头只见程珊好奇大于羞怯的表情。
叶世文也望见程珊,咒骂一声立即背过身整理衣服。被一个未成年暗窥,到底谁算犯罪嫌疑人?
“珊珊!”程真红着脸快步走到门前,把程珊往床边推去,“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做什么?”
“那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做什么啊?”程珊一脸戏谑的笑,不顾程真推攘,伸长颈项去看门外的人,“是谁说拍拖不kiss的?你两个在做人工呼吸,唔!唔!”
程真捂住程珊的嘴:“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她想挖个地洞把红透的头颅埋进去。
程珊扯下程真的手,掰着房门探头去问:“姐夫?”
叶世文拎起外套挂上臂弯,垂在身前挡住尚未熄灭的欲火,识趣接话:“姨仔?”
程珊立即点头:“是啊!我是珊珊啊!”
“幸会,幸会,我叫阿文。”
二人只差伸出友谊之手,在这个荒唐夜晚作首次会晤。程真急了,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气鼓鼓盯着程珊。
程珊却兴奋起来:“家姐,真的靓仔过明星,还很有家教,会跟我打招呼呢。”
叶世文隔着门在笑:“姨仔果然有眼光,出来我封个利是给你。”
“真的?多谢姐夫!”
“你们两个收声啊!”程真怒吼。母老虎发威,人人抿紧嘴,不敢轻易挑衅。程珊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一脸俏皮,乖乖躺回床上。盖好被,转过身,笑得肩膀都在颤。
“我什么都没见到,梦游而已。今晚我想自己睡觉,你不要上来和我争被子。”
“你——”
程珊捂紧耳朵:“睡着啦!不要吵我!”
妹妹摆明装聋作哑,一副要成全她的模样。程真脸颊余热未消,站了半分钟,打开房门出来。
叶世文坐在沙发上笑:“没想到你妹还挺懂事,证明你教得好。”
程真不想搭理:“你今晚睡哪里?”
“你睡哪里我睡哪里。”
“要睡沙发的话,我就拿被子给你。”
“你不陪我?”
程真知道这个“陪”字是何含意,压低音量说:“我妹在这里。”
“怕她听到?”叶世文笑意更深,从沙发上站起,搂着程真的肩往浴室走,“去里面,隔两道门,听不到的。”
门一关,程真被抵在墙上。光滑瓷砖面带凉,叶世文体温过热,亦寒亦暖,程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知道今夜避无可避,若此时赶叶世文出门,也有些于心不忍。
这可是除夕呢。
程真套了叶世文的衬衫,悄摸回房去拿被子。程珊睡得正酣,浅浅呼吸,她凑近去看,乖得像只饕足的小猫。
出来时折叠沙发已经打开。
“拜托你穿裤子好不好?”程真睨了眼叶世文,铺好被子,“我妹明日起床要叫非礼啊。”
叶世文毫不在意:“我肯定比她早醒,你怕什么?”
“不穿你自己睡。”
“……穿就穿。”叶世文套入裤子,又提要求,“但你不准穿,就这样睡,我中意看你穿我的衫。”
程真沉默,当作答应。这件衬衫确实很舒服。
沙发有些狭窄,二人跻身上去,显得格外亲密。关了灯,一屋暗灰,黑透不尽,迎入窗外的月光路光。许是节庆,总觉得比平时更亮,二人五官轮廓在夜间一目了然。
砰的一声,窗外骤亮三秒,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叶世文视线落到程真身后,笑了起来:“放烟花而已,这样都怕。”
程真不想承认胆怯,顺手拢起衣服,侧躺着看叶世文英俊深邃的脸庞线条。
叶世文目光停在程真脸上,“不看看吗?难得有人放烟花,应该是十二点了。”
程真轻轻摇头:“不中意看。”
“为什么?”
“意头不好。”
“烟花能有什么意头?”
程真眼睫垂下,投了两片淡淡阴影在脸颊,于夜间幽现许多不为人道的苦涩。
“烧完什么都没有了。”
又一声燃响从远处传入。窗框锈迹借火光露出斑驳,凹凸与陈旧交织,像极程真左肩后那道不愿示人的疤。
叶世文突然庆幸自己今晚什么都没问。
哪怕谎言滔天,烧在她身上那刻,绝对痛彻心扉。世间竟有这种女人,叫他猜不透,也叫他最心疼。
他枕着自己屈起的手臂,另一手轻轻抚摸程真瘦白的脸:“有的。”
程真仰头去看叶世文:“有什么?”
“有舍利子。”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发神经。”
笑着笑着,与叶世文燃星般的眼眸相遇。他嘴角也在笑,弯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似一张温暖的网,稳稳把她从浮游半空中接住。连那颗风浪中的狠心,也泊停在他无边胸怀。
“真真,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阿文。”
叶世文挑眉,轻噘嘴唇示意。程真没有犹豫,身体往前凑,抬头在他唇上送了一记温柔的吻。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深情但不深入的吻。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有今夜,你我默契同床,都想好头好尾,让汹涌情感有一个理直气壮的出口。他朝你死我活,各怀目的,爱恨交织,尽数丢弃黎明之外。
让热恋再多一分钟。
程真倚入叶世文怀里,枕着他张开的臂,被他圈紧。
她忍不住喟叹:“你好暖。”
“你男人血气方刚。”叶世文抬腿夹住她有些发凉的脚心,又掖起她背后被角,“抱紧点,你是不是古墓派出来的?这么寒凉。”
程真笑了:“你看金庸的?”
“没看过,听过。什么小龙女,李莫愁之类的。”
“那你中意小龙女还是李莫愁?”
“当然是李莫愁啦,这种深闺怨妇,最有味——喂!别捏,别捏,小龙女!小龙女!我选小龙女!”
二人沉默许久,叶世文又忍不住问:“小龙女就叫小龙女吗?”
“好像是。”
“她姓什么?姓小?”
“哪有可能姓小。”程真反驳,“姓小那不就叫龙女了?龙女,聋女,好难听。”
“那就是姓小龙,名女?”
“应该是吧,古时候不是很多复姓的吗,什么公孙啊,上官啊。”
“那为什么不叫小笼包?”
“……”
“又或者叫小龙舟?”
“……不如睡了。”
“好吧。”
两个文盲。
小龙女姓龙啊。
程珊醒来的时候,叶世文已穿戴妥当,坐在沙发床边看两姐妹拍的照片。
满腔心事,睡意全无,他嗅着程真身体隐现的香,沉默到天明。
抬眼一看,是程珊,叶世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还在睡。”
程珊乖巧点头:“姐夫,你要走了吗?”
叶世文听到这个称谓,笑了:“等她睡醒再走。”
他要等程真把购房合同签好。
“要吃早餐吗?”程珊客气地问,“家姐说初一早上要吃斋,我们昨天买了马蹄糕和萝卜糕,我煎些给你吃啊。”
叶世文疑惑:“你会?”
“学校餐厅饭菜不合胃口,就要自己解决啦。”
程珊多数时间在体校。十几岁少女,自立能力是第一要素。身边同学分两个圈子,非富即贵的,来一两个礼拜,或来一两个学年,连住校都不愿意,镀个金就走。父母皆相熟,与冯曾氏牵连越深,出位博镜头机会越大。
她属于另一个圈子,埋头苦学,少说话,多流汗。凭本事拿奖,一张貌美的脸算积德,有了不少目光关注,却不因此骄傲。林媛教程真那些做人的底线,也在程珊身上奏效。
叶世文把照片放到衫袋,倚着厨房门框,看程珊颇为熟练地在砧板上操作。沉思几秒,他突然开口问:“你中意吃甜的?”
“你怎么知道?”程珊诧异。
“你家姐跟我讲的。”叶世文敷衍过去。她明显切马碲糕更多,程真与他都不嗜甜,肯定是程珊自己的口味,“她说你中意吃,那个……”
程珊听不出套话,立即接上:“钵仔糕!”
叶世文点头:“她还说下次找机会带我去吃,你们小时候经常去那档。”
程珊笑了:“不知道还在不在呢。”
“肯定还在的。”叶世文继续接话,“你没回去看过吗?”
“从体联过去太远了,没时间回去。”
“能有多远?”
“从大埔去浅沙湾喔——”她突然意识到不妥,立即打断自己的话,“哎,你中意食咸的还是甜的?”
叶世文的目光停在程珊手中的食物上,又扫视回她强掩慌张的脸:“都可以。”
程珊转移话题:“你们怎么认识的?”
“在她工作的地方认识的。”
帮人嫁祸也算是她的工作。
“你们刚在一起?”
叶世文先是一滞,又换了副和善口吻,笑笑地道:“她没跟你讲过吗?我们连婚房都准备好了。”
程真连亲妹都瞒。
程珊有些紧张,家姐要回佛城的计划里,只字未提这个男人。她低下头,长发掩住半张脸,也掩掉声音里的慌乱:“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做哪行的。”
“房地产。”
“你们在说什么?”
叶世文回头,见程真已坐起。眼神稍带迷糊,头发塌在脸侧,嗓音如一团初升云朵,在日光里软软糯糯。她掀开被子,叶世文已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帮程真带了件外套。
“没讲什么,你妹在煮早餐。”
程真接过外套穿上,拨起长发:“今日初一,你不用去拜年吗?”
“要,我要先去中西区,再去元村。”叶世文从茶几下抽出文件袋,递给程真,“我赶时间,你签完字我就走。”
程真瞬间清醒。
她瞄了眼厨房里的程珊,低声说:“迟些再讲吧。”
“我一个月前给你的。”叶世文语气寻常,“考虑了一个月,都不肯签?打算在这里住一世?不要学人扮女强人玩独立,签字。”
程真恼了,语气很急:“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你不签我为什么要拿走?讲好赠你的。”
“那你放着吧。”
“你今日就签了它。”
“为什么要逼我?”程真察觉自己声音拔高,又强行压低,“你明知我不中意你勉强我。”
“你不中意我做的事数之不尽,难道样样都要迁就你?”叶世文知道她不想要,但他非要不可。
他把文件袋扔在茶几玻璃上。
声音不响,威胁意味却浓。
他又变回那个野心勃勃的叶世文,霸道不讲理,要她唯命是从。程真犹豫再三,想到办登记手续要本人出席,她尚有转圜余地,从文件袋里抽出合同,翻到签署页。
签上“程真”二字。
她字迹一向遒劲,这回更是鼓足了气,力透纸背。
大年初一,程真得了新屋,丝毫开心都没有,像个背负巨债的可怜人。情债,再加钱债,要偿几生几世?
程真不去想。
三个月后,一拍两散,这幢屋也只是过眼云烟。
叶世文收起文件袋,侧头去吻她的脸,被程真躲开。他扯了个笑,手掌托起程真后脑,凑上前狠狠咬了她嘴唇一口。
程真吃痛,目光在叶世文脸庞剜过。
叶世文望着红唇上那个明显齿印:“恭喜发财,做业主了,叶太。”
“我有今日,全靠有你,叶生。”程真语气挑衅,“浅沙湾豪宅,打算娶几房太太去填满它?”
“有你一个还不够?”叶世文站起身,俯视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女人,“我就算下地狱也会带上你。”
“大时大节,讲死?小心出门就开口中。”
“那不是更好?有你送殡。”
“我会叫上我下一任男友帮你扶灵的。”
程珊站在厨房内,犹豫许久。听着两人快要火烧水埗区,只好小声道:“可以吃早餐了……”
“不吃了,我急着走。”叶世文换了口吻,显得格外客气,又从口袋掏出一万纸币,张张都是大金牛,“新年快乐,姨仔,给你的利是。听说你五月还有一场比赛,到时候我同你家姐一起去看。”
程珊立即摇头:“太多了,我不能要。”
“拿!”程真瞪一眼叶世文,“叶生多的是钱,最中意随街派钱,你拿就是了!”
叶世文挑眉,直接把钱放在程珊旁边的柜面,低声说:“我今日很忙,过两天再回来哄她。”
程珊唯有点头。
“我走了。”
“慢慢行。”
叶世文拿起那个装着旧手机的盒子,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只见程真面朝白墙,岿然不动,周身犟脾气,看都不看他。不过是勉强她要了一套房,简直像要了她的命。
从前不信,如今这般抗拒,看来是怕与他有太深牵连。
她到底是谁。
叶世文眼内的光寻不到踪影:“真真,我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呢?”
程真先是一怔,又转过身来,平静望向叶世文。还是那双眼,那张嘴,昨夜温柔竟已荡然无存。他们太落魄,只有一晚时间,可供彼此抚慰孤独。天一亮,晨晖便如照妖镜,讲情话的鬼灰飞烟灭,讲鬼话的人行走世间。
纵是万般真情,也难交付至深秘密。
她说:“我也是。”
叶世文关门离开。
“家姐,”程珊犹犹豫豫开口,“他到底是谁?”
“浅沙湾?九三和九五年分别有两单私人屋苑纵火案,具体事主全名、起火缘由我要等开市才能查到了。文哥,所有政府机构也放春节大假,资料很难拿到。”
徐智强见叶世文只在冯家坐了不到半个钟就下楼,一上车便问浅沙湾纵火案,看来这个年他不好过。
“你确定是浅沙湾?”
叶世文点头:“程珊自己讲的,不会有错,初七开市你就去查。”他稍顿,“最好连负责这单案的警察都挖出来,要换身份不简单的。”
徐智强看叶世文脸色严肃,不敢嬉笑:“冯老没留你吃饭?”
“曾慧云一大早又去了康安,他也准备去。”叶世文讥笑,“论金贵,还是冯公子金贵。”
他什么都算不上。
徐智强听不出叶世文暗藏的自嘲:“新春正日去医院?回来要拿烧百解喔。”
“上帝不收阴司纸的。”叶世文想了想,“去元村。”
围村在春节比往常热闹。
二十一世纪,这里照样依足传统,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南隅海岛。蒸屉里的萝卜糕沉甸甸,面粉碳水无限饱腹,萝卜削丝水分充足,却被烧腊虾米花生碎喧宾夺主,有了肉食荤气,咸鲜熏香。高温,猛火,足料,不锈钢钵托一屋老老小小的胃囊馋虫。
日日都可吃,偏今天觉得饱满醇郁。
原来仪式感是一种滋味。
炮仗碎屑垫落砖角巷尾,新鞋底踏红,成了不埋怨的好意头。火药呛鼻,在瓦砾门楣腾起,蓝白渺渺。年轻人蹙眉走过,被长辈抬手警示表情难看。
衰仔你懂什么?这才叫地道年味。
挥春写尽良辰美景,愿望从来不嫌俗套。陈姐在化宝盆前烧完附件包,一抬头,就见到叶世文。
“陈姐,恭喜发财,万事胜意!我觉得你今日特别靓女,比平时年轻十岁有余。”
陈姐识趣从口袋掏出备好的红包:“文哥仔,这份是屠爷的,这份是我的,明年不准问我拿利是了。28岁,我要喝你那杯新抱茶。”
叶世文伸手接过红包,笑得爽朗:“没问题,年头娶老婆,年尾摆满月。”
陈姐也笑:“你就只有这张嘴。”她又把红包递给徐智强,“阿强也早点成家,不要学文哥仔玩风流。迟早有人把他收服,到时候我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徐智强在心里大叫:陈姐,已经有了,他真的快笑不出来了!
叶世文说:“不信我?等今年港姐冠军出来,我就带给你看。”
“港姐?要求太高了。”陈姐轻拍叶世文手臂,“我有个姐妹的外甥女,刚刚从国外回来。比你小三岁,样靓学识好,进了星粤银行做理财顾问,我给你介绍?”
叶世文挑眉:“真的?有没有大长腿?没的话就算了。”
“你——”
一句呵斥传来:“日日没个正形!”
徐智强见到来人,立即恭敬起来:“屠爷。”
屠振邦捧一盒鱼食,从厅堂走近,拔高音量,佯怒责备一句。陈姐见屠振邦开口,又掩下笑容,往厨房走去。
“契爷,恭喜发财!新春正日,发财可以,发脾气没运行的。”叶世文迈入屋内,嬉皮笑脸,望向客厅右侧立地鱼缸,“哎,又养了两条白金龙?不错喔,通身肥润,眼红鳞银,两条鱼须撇得好嚣张。越看越像你,简直是亲生的。”
“你个扑街仔!”屠振邦抬手拍了叶世文后脑,“等下什么都不给你吃,吃鱼粮吧!”
“最近你那些建材期货升得那么高,只给我鱼粮?太小气啦。”
“我赚你也赚,怎么不见你孝敬我?”
“定坚和我签手续费四个点,全区最高,还不算孝敬你?星粤银行这期最热的理财'万国通'也只收二个点而已。”
“现在来嫌了?”屠振邦瞪眼,“早叫你入股,做股东交什么手续费?你偏不肯,拿几十个出来玩,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叶世文懒洋洋落座沙发:“没钱嘛。”
屠振邦轻哼一声:“刚刚你四姐夫同我讲,在村口见到你开新车来的。有钱买车沟女,没钱孝顺契爷。”
叶世文立即岔开话题:“四姐夫来了?”
“在厨房帮忙。”
屠振邦捏起鱼食掷入缸内。鱼尾左摇右晃,一池深水见不着波纹,似在真空中游弋。甫一抬头,水呛了个浪,鱼须随鱼首嚣张浮动,又往深处去。
衔食后的鱼连眼珠都格外晶亮,颇有猎人心性。
屠振邦养什么都像他,包括叶世文。
可惜只有五个女儿,无半点香火。
大女二女从不认他。那时他烂赌,又常常夜不归宿,破碎家庭的标准配置。成年后二人独自离开,婚嫁也不邀他出席,就当死了老豆。
三女儿最靓,刚生下来,屠振邦生意做到了市中心沙头咀。旺父旺财,是个宝贝。精挑细选一名乘龙快婿入赘,结果得了子宫颈癌早早离世,无儿无女,驸马另娶,也与他撇清关系。
只剩下四女儿。嫁了个英籍华人,住去国外,两夫妻都是普通白领,逢年过节才回来。
至于五女儿?两岁诊断自闭症,一直养在北美洲,雇三名保姆伺候,有杜元老婆守着。
掐指一算,洪安屠爷,竟然只有半个仔关心养老。
“世文到啦?”四姐夫刘锦荣,衣袖卷高,手心夹抹布,提起一个盛满花胶、海参、干鲍、瑶柱、鹅掌的瓦盆走了出来,放到餐桌正中间。
浸润后的海味,在炉火吸尽汁液。鸡汤作底,老抽增色,一个个涨卜卜,看得人血脂都不自觉高了起来。
大年初一吃盆菜,过分夸张,却是屠振邦款待叶世文的习惯。
这两位道义上的父子,从未一起吃过年夜饭。叶世文往往会在大年初一赶来逢迎,无论昨夜他宿醉街头,抑或烟花柳巷,吃糟糠贱食,饮清汤寡水,屠振邦不闻不问。
只要你来,那就开饭。
尔虞我诈的社会,也念三分往昔情义。
这是他契仔。上过香,立过帖。一份盆菜,养不大一个孩子,却牵引二人十数载的命运纠缠。
人心是肉做的。我要你记住,我始终是你契爷。
刘锦荣个子不高,语调阴柔,鼻梁常年架一副无框眼镜。两只眯眼带笑。
叶世文点头:“姐夫,新年快乐,四姐和孩子没来?”
“家伟上个礼拜与同学去露营,惹了肺炎,他妈在医院照顾呢,来不了。”
叶世文疑惑,语气却很关切:“这么不小心?严重吗?”
“没事没事,好转了,真有事我也回不来陪阿爸。”
刘锦荣拿抹布擦擦手,又怕叶世文介意,抽两张纸巾拭净指缝湿气。从裤袋掏出红包:“来,利利是是,祝你新的一年大展宏图,花开富贵。这封给阿强,也祝你新年行大运,龙精虎猛。”
屠振邦踱步过来,瞄一眼叶世文:“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拿利是,不知羞的?”
叶世文接过红包:“讲你啊,傻强。”
“……”
屠振邦抬手一指:“我讲你啊,衰仔!”
“像你嘛,脸皮厚。”
“屠爷,新年呢,两父子还斗嘴?开饭啦。”陈姐笑得温柔。
“世文,你姐夫今年会回来帮忙。”屠振邦在席间开口,“期货公司有定坚看着,我很放心。阿元自己有生意要做,也轮不到我管。我老了,贸易出货的事始终要有人接手。这盘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对比在外面帮人打工赚那点外汇美金,肯定是回来好。”
刘锦荣配合点头,又用手扶了眼镜,望向一脸诧异又转平静的叶世文。
叶世文不做评价。屠振邦肯定是做足安排才开口昭示,看来这位四姐夫登堂入室许久。他离开屠家多年,只守不攻,全因消息滞后。但听这次口风,屠振邦是不打算预他一起玩了?
“你哪里老?”叶世文抬手给屠振邦夹菜,“吹半瓶花雕,就能上山打虎。”
“再吹就肝硬化了。”屠振邦嚼下叶世文夹来的海参,“你们那块地开工了吧,如何?我见报纸讲得很厉害,又是头啖汤,又是全区标杆。听仁青八卦,洲界被你们吹到周边楼价都暗抬一成,挽救楼市,官方有没有给你老爸写感谢信?你们一间新公司,拿四十公顷,可以建多少栋楼?”
叶世文未回应,刘锦荣先开口:“这么大一块?还是新公司?这里的地不是有钱就能拿的,看来冯总官运亨通,玩风险这么大的买卖。世文命好,两个老爸都有本事。”
盆菜一向不放醋,扫视全桌,也没半个蘸碟。闻一闻,原来是刘锦荣在酸,难怪连村口那台新车也看在眼内。
“公司是新的,但筹备挺久,没十足把握也不敢拿,银行怕烂尾楼断供。”叶世文解释,“契爷,找天我带你去看看地盘?若那个位置合你心水,我买一套给你。投资也好,养老也好,当增值嘛。”
“免了,我住祖屋舒服。”屠振邦直接拒绝,“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抱孙,你刚刚在门口答应陈姐年尾摆满月酒的,你别忘记。”
“行,我娶个选美小姐做你新抱。”
“选美小姐?那么多年也就个别的还靓些,其他的都没眼看。”
刘锦荣电话响起。他拿起手机朝屠振邦示意,离座到厨房阳台处接听。叶世文又举箸给屠振邦添菜,在台下轻轻踢了徐智强一脚。
徐智强也看见刘锦荣举起的手机,快速咽下剩余米饭:“陈姐,还有饭吗?”
“有的,我帮你盛?”
“不用,我自己来啦。”
屠振邦还在与叶世文讨论哪位选美冠军更上镜,没察觉这一切。
徐智强掀起珠帘,越过电饭煲位置,放下碗后移动到靠近厨房阳台侧角。刘锦荣声音颇低,说话间中英文夹杂,听得不真切。
三分钟后他挂了电话,徐智强立即打开面前水龙头,假装洗手。
“这么快吃饱?”刘锦荣客气询问。
“哪有,我饭桶来的。”徐智强笑了,“刚刚吃鹅掌弄脏手,洗一洗而已。”
刘锦荣点点头,打算回座。
徐智强关上水龙头,唤停他的脚步:“姐夫,你用哪款电话的?”
“这款。”刘锦荣举起手机,“怎么了?”
“我与你用同款,有没有备用电池?我手机没电了。”徐智强把自己电话拿出来,直接剥开后盖取走电池。
“你先用我这块,满格的,我上楼去换。”
刘锦荣低头剥开后盖,徐智强抬手扬水,尽数洒在他脸上。水珠缀满眼镜片,刘锦荣先是一惊,手上没轻没重,机身跌落厨房砖地。
啪的一声。
“姐夫,不好意思,我这种人没家教,太粗鲁了。”徐智强先他一步捡起手机,趁起身前剥下电池,与自己那台交换后递出,“来,给你。”
“没事没事。”刘锦荣依旧客气,摘下眼镜拭净,接过徐智强手中电话,“我上楼去拿。”
徐智强把刘锦荣近期通话记录快速录入自己另一台手机,翻阅寥寥几条短信,什么关键内容都没有,随即关机。
盛好白饭后,刘锦荣刚好从楼上下来,进了厨房。
“阿强,我与你手机调换了。”
“是吗?”徐智强惊讶,“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没开机,不知道这台是你的。”
二人又把手机交换回来。
迈出厨房,屠振邦抬眼,没好气地说一句:“吃个饭也不安心,起起落落搞什么?”
徐智强不敢说话。刘锦荣自觉解释:“手机没电了,上楼换个电池。”
屠振邦没有看向刘锦荣,反而与自己对座的陈姐相视。陈姐意会,立即放下筷子,对叶世文说:“文哥仔,你四姐没来,托你姐夫带了些顶级鹅肝到海城。屠爷特意交代我留到今日,我拿来给你尝尝。”
叶世文点头,又转过脸去笑话屠振邦:“契爷,没想到你一把年纪还口硬心软,明明最惦记我。”
屠振邦也笑:“内脏胆固醇最高,我是想毒害你。”
陈姐跟了屠振邦二十多年,厨艺精湛。海城富贵家庭如云,雇主却有不成文的共性:佣人不得同桌吃饭。陈姐是例外,不是亲眷胜似亲眷,叶世文从来不敢得罪她。
初到屠家,只有陈姐半夜为饥肠辘辘的他煮一碗斋竹升面。不放葱,放韭黄,深夜的薄薄呛香,叶世文饮尽澄澈汤底,咽下筋道面条。她说:文哥仔,多吃点吧,你太瘦了,出门办事别人看不起你,回来只能挨屠爷的打。
他明知陈姐是屠振邦遣来的,却始终感激这一碗面。
屠振邦太厉害。收买人心,没人及他。
“文哥仔,屠爷爱吃卤水,你偏不爱。所以我还做了一味红酒烩鹅肝,你试试。”
陈姐把装在精致碟面的鹅肝端出。
叶世文夹起一块软糯鹅肝。
经酒烩,泛糜烂色泽。入口即溶,细腻得尝不出任何粉末,咀嚼吞咽,只存齿夹酒香,肝香,迭荡的荤气十分醉舌。
佳肴不过如此。
“这么大一块肝,鹅身应该不小。”刘锦荣也尝了一块,“我记得阿爸也爱吃卤鹅,下次让娉婷那个在妇女会的同学带些来。”
屠振邦没动筷,从口袋掏了一包烟出来。
刘锦荣想帮他点火,却被屠振邦抬手挡住。他要自己点,深深吸了一口,星火红透,再吐了一口,呼出烟雾以外的所有气息。
“一只鹅,只有一百日命。养得鹅毛丰绒,鹅冠厚实,就可以割颈放血。趁尸首未凉,先别拔毛,起刀劏肚。从胸口一刀过,挖出来的鹅肝还是热的,带血,才算新鲜。
“酒烩烟熏这种外国人玩意简直糟蹋,一定要卤水,要白斩。一个够香,一个够腥。中国人才是真正的美食家,好东西落到外姓人手上,烹不出滋味,只会浪费。世文,你说是不是?”
叶世文笑了。借病不来的屠娉婷,远在他乡的杜师爷。屠振邦把这一屋五人凑齐,讲似是而非的话,演给叶世文看。
他老了,不玩夺权,玩诛心。
在叶世文即将得势的当口,试探再三。到底姓冯,还是姓屠,到底酒烩,还是卤水,他不管,他只要叶世文表态。给他一如既往的忠诚。
肉体衰驰,容颜脱水,屠振邦心性依然高昂,踮着脚在期盼赌赢每一次利益博弈。这哪是品鹅肝,这可是鸿门宴。
看来今日是最后一次在屠家吃盆菜。
“我觉得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契爷吃得开心。”
叶世文放下筷子,伸手从屠振邦的烟盒里晃出一支烟。衔在唇边,自己点火。吞云吐雾间,两父子身旁贴座,心如隔河。
到底不是一家人。
屠振邦眼色滤了道烟气,反而不显老态,熠熠似夜火,抖擞得很。他有些不敢妄断,话在唇边兜转一圈,又轻声地问:“那日的残局,我还留着,饭后跟我走完它?”
叶世文没有犹豫:“不了,我还要去中西区。”
“你爸叫你回去?”
“嗯。”
“打算什么时候改姓冯?”
“不改了,不姓冯也是他儿子,这是事实。”
屠振邦夹烟的手一滞,停了几秒。然后又抬起,把烟叼在嘴角,粗粝掌心在叶世文肩头拍了两下,二人再也无话。
不说了,便是缘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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