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樓雖舊,卻有寬敞的院子,還有持槍的士兵,在門口筆挺地站崗。 薑靈覺得自己在夢遊——盡管她從來沒有夢遊過。 那兩人並沒有給她戴手銬、上體罰、關小黑屋,也沒要她簽字。他們只是帶她進了一個不大的屋子,就出去了。然後又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人,還是便衣。男的把一盞刺眼的燈轉向薑靈的方向,然後這兩人不停地開始問話。 男的很凶,女的很溫和。 薑靈把他們本來就知道的都說了,比如她的出生年月、畢業院校、所學專業。關於路林的事,薑靈不知為什麽不想說,就沒說。隻回答一句:“當時有個姚先生也在。”說得煩了,就換一句:“我不清楚,你們可以去問姚先生。” 男便衣拍案起身。薑靈仰望他,順便數了數他嘴邊的法令紋——那燈光對薑靈並不是那麽有用,至少她依舊看得清楚兩人的長相。女便衣讓男便衣坐下來,而後又明示薑靈,應該配合,否則後果不可預料。 薑靈忽然想起了一首打油詩——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這當然未必對。薑靈暗道:但配不配合,對我而言都一樣。實驗室裡的小白鼠再乖巧,還是實驗室裡的小白鼠,不會升級為荷蘭鼠、變成寵物。精神力六級肯定有它的用處,反正他們要強製征收了,那就不可能安排我去種花。既然如此,幹什麽又有什麽區別?好工作壞工作,都不是我想要的,都只是混口飯吃。 於是薑靈只是覺得無聊——再默契的搭檔,看多了也膩。 * 一個半小時後——房間裡沒有鍾表。但薑靈知道時間。因為進來時路過的大廳裡有台老式掛鍾,好像是三五牌的。它每十五分鍾報時一次。對薑靈而言,它敲得夠響了。 作為疲勞審訊,這才剛開了個頭。但事情卻發生了變化。 桌後的一男一女交換了一個目光,男的抽出兩張資料,清清嗓子,沉聲開念:“薑富安,男,五……” 薑靈本來平靜地看著他們倆人,只聽了個開頭,目光就驀然一凝,直視男便衣的眼睛:“你在威脅我、用我的父母威脅我?請允許我提醒你,他們是中國公民!納稅人!不管你是警察特警國安還是當兵的,他們都是你要保護的人!我精神力六級是我的事,我是成年人!中國什麽時候又開始連坐了?!” 薑靈聽到自己的聲音沉穩而鋒利。薑靈感到胸口一陣輕松——今天這一天下來,一連串事情下來,她這是第一回可以說幾句理直氣壯、態度明確的話! 這令薑靈免於憋死。 對兩位便衣來說,碰到薑靈這種精神堅韌、威懾無效的,能找到突破點就是一個很好的階段性成果。接下來安撫也好、乘勝追擊也好,選擇很多。但男便衣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女便衣想開口,可她也僅僅只能張開嘴而已。 薑靈盯著男便衣。時隔幾天,薑靈又想起了那個夢。夢裡的薑靈殺生——包括殺人。借助藤蔓的絞纏、借助遷徙的野牛群,也親手把箭矢射向敵人的眉心、把匕首從肋骨間準確地捅進目標的心臟。 作為一個和平年代裡長大的女孩子,作為一個連雞鴨之類都沒殺過、最多隻殺過魚的女孩子,薑靈之前根本不敢回味那些片段,全部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但現在,它們清晰地、逐一地,在薑靈腦海中滑過…… ——林語者的世界,從來不僅僅是抽芽、長葉開花與結果;不僅僅是誕生與成長。林語者的世界,還有競爭、捕獵、衰亡。你死我活的競爭,弱肉強食的捕獵,不可避免的衰亡。【※】 林語者的世界,一向都是適者生存! 所以…… 薑靈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她的腦海中已經變得一片平靜,漆黑而冰涼的平靜:既然你們威脅我、用我的父母威脅我,那麽…… ——就在這時,房門被打開了。 * 走廊上的燈光照了進來,薑靈沒有去看。不過眼角的余光告訴薑靈,來人是姚先生。 姚先生走到兩個便衣身邊,低聲說了短短幾句。 薑靈把目光移到了姚先生身上,平靜而迅速,漆黑而沉默。 兩個便衣收拾了文件,起身出去了。他們邁出房門時,隻覺極為疲憊,背後這時才冒出冷汗,很快一片冰涼。兩人對看一眼,都有些驚魂未定。 姚先生按低了青白刺目的燈:“薑小姐。這是場誤會。我姓姚,單名一個遠字。遙遠、遠處的遠。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薑小姐,請跟我來吧?” 薑靈聽到了姚遠的話,但她的心神尚未從一片漆黑冰冷中拉回來。 毒蛇…… …… 那是一條金紅斑斕的毒蛇,它沿著營地旁的樹枝慢慢遊向前,悄無聲息,一點點接近。然後它緩緩停了下來,收起身子。片刻的凝滯後,它一下子彈了出來,直撲大腿。夢中的薑靈的大腿。 夢中的薑靈一根棍子一揮、敲落了它,旋即一隻靴子踏在了它的頸上,一隻手捏著它的頭把它拎了起來。 片刻後,毒蛇變成了一張蛇皮、一幅蛇牙、一個蛇膽、一份毒液,外加篝火上的一根肉條。那肉條纏在烤枝上,就像它生前纏在樹枝上一樣。 而火堆邊,一個同伴牙疼似地瞅著那玩意,另外兩個嗅著香氣,躍躍欲試。 …… 姚遠說完頓了頓。薑靈還是沒回答,他隻好再重複一遍:“薑小姐?” 薑靈眨了一下眼睛,垂下了眼瞼,站起身來。 姚遠在前引路:“薑小姐,這邊走。” * 姚遠帶著薑靈走進了一個會議室。不大,但很漂亮的小會議室。門口、以及走廊上有持槍士兵站崗的會議室。 薑靈一進會議室,就看到了張甫與趙永剛:“你們也被……”不過她話沒說完,就被姚遠笑著搖手打斷了:“不是不是。他們是來接你的。” 薑靈“哦”了一聲,直接道:“那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當然、當然。”一個中年人接口道。這個自我介紹姓廖、被姚遠稱為廖局的中年人,說著“當然”,然而事實上,卻並沒有讓薑靈離開。他開始解釋誤會、表示慰問。另外,他也委婉地指出,在結束與路林的會面後,薑靈沒有立即主動地備案,相反薑靈拎著便攜包、同整幢大樓裡的其他人員一起離開了,是他們的工作會造成失誤的關鍵所在。 這才像是大人物嘛!薑靈諷刺地暗忖——路林他們相比之下,實在是太不像了! 廖局做慣了報告,說話一段接著一段,氣勢自信威嚴,根本不給人插嘴的機會。 而薑靈無言地對著他。 中年人。發福了,不過身材總的來說還很壯實。相貌很普通,扔人堆裡找不出來。眼袋腫得厲害。牙齒發黃,煙酒過度。因為應酬?當然,也有可能因為壓力過大。 薑靈盯著廖局開開合合的嘴唇,腦海裡滑過一串不相乾的東西。薑靈發現自己聽到了、卻聽不懂面前這人在說些什麽——明明是中文、普通話! 一股發自骨髓的疲憊湧了上來,薑靈忽然喪失了最後的耐性。她吐出五個字,打斷了對方: “我是中國人。” …… 整個會議室驀然陷入了靜默。 薑靈有些恍惚。她聽到窗外的夜風呼嘯,掠過天空,吹得香樟樹樹葉沙沙——哦,樹齡都上了三十年了。她發現那個蒼蠅似的嗡嗡聲忽然消失了,然後房間裡就只剩六個呼吸聲:面前一個、右前一個、右前更遠處一個,左旁兩個、最後一個在…… 最後一個呢? 啊,最後一個這會兒正在說話,是個年輕的女中音,還挺圓潤好聽,嗓音不高不低、吐字清朗明晰,卻又仿佛急風裡的細絨一般,飄忽空懸,找不到落腳處。 “我是中國人,廖先生。您是在責怪我嗎?責怪我沒有在自己的國家裡到處展示一個外國頭銜,以至於被關在這兒數個小時,還連累您親自跑這一趟?” 那個女中音嗆笑了一聲: “可惜, 我沒您想的那麽硬氣。我媽被嚇壞了呢,我爸也擔心得要命。所以身份卡,在我家門口時,曾經給他們看過了。結果沒有用。就是這樣。” * 還好,還知道發脾氣,還沒被整出毛病來,還是原來那個薑靈……張甫暗松了口氣,轉開了臉打量會議室的陳設,巧妙地避開了姚遠投來的目光——老子可幫不上忙! 薑靈說到這裡,發現自己已經站了起來:“既然沒什麽事了,我也該回家了。”轉身朝門口去。 姚遠急道:“等等,薑小姐。”廖局當官多年,很久沒被人當面堵回去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薑靈疑惑道:“我還不能走嗎?” 姚遠忙擺手:“不,當然可以。”他真誠微笑,解釋道:“我是想跟你道歉,薑小姐。今晚的事,全是我的錯。胡多離開餐廳前就把你的事通報了給我,是我忙昏頭,結果就給耽誤……” 路林身邊,電子監控嚴格,特定信號管制。姚遠他們的手機、對講機,根本不能用,要靠人工跑腿。但姚遠當時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剛好他難得有機會上艦艇,薑靈這事又不能隨便抓個小警察轉告,才會耽誤了。 此刻麽,姚遠想得很清楚。女孩子嘛,受了委屈,肯定有怨氣。反正他這麽說,最多也就是被薑靈發泄幾句,又不會真地受處分。要是薑靈斤斤計較地與他過不去,他惹不起還避不開麽? 不過姚遠白擔心了。薑靈沒等姚遠說完,就很大方地一揮手:“不用了,用不著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