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襯衫的目光其實不在薑靈身上,他看的是薑靈面前的屏幕。另外,白襯衫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而且也很英俊。與門口那個夜空藍立體深邃的輪廓、對面的胡多刀削般的冰冷鋒利不一樣,這是一種溫和的英俊,東方古典味。 薑靈從小到大見得最多的風格,也是最熟悉最偏好的風格——從人體結構上來說,這是帥哥們的顱骨長得不一樣;從審美學與心理學上來說,這是薑靈的個人傾向、文化情節。 很可惜,此刻此時此地,薑靈無心八卦、無暇欣賞男色。事實上,她甚至都沒發現自己正對著今天第三個熊貓級帥哥! 那股涼意迅速消減。但薑靈警惕之下,還是盡量不引人注意地調整了站姿。她並沒有受過專門的針對性訓練,因此也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正面戒備白襯衫、側面與背面卻留給了路林與胡多。不管如何,薑靈的直覺告訴她,“這樣安全”。 但房間內的另外三位,卻都發覺了。 說來複雜微妙,其實從薑靈直覺不妙,到挪了挪身,只不過目光交錯間的事。白襯衫一發覺,迅速移開了目光,薑靈頓覺涼意大減,可依然還在。就好像一條毒蛇,剛才它驚訝之下,豎起半身吐著信子,而這會兒它重新潛伏了起來,靜靜地等待著機會。 路林沒看白襯衫,招呼薑靈:“坐,隨便坐。” 她這句話說得柔和,明面上安撫的是薑靈,卻也責備了白襯衫。話音尚未完全落地,包廂內的氣氛為之一變。薑靈感到一陣安心——盡管她自己對為什麽可以安心徹頭徹尾地莫名其妙;而那個白襯衫則繃緊了。 如果說之前,這人好像藏在黑屋子裡的匕首,那麽此刻,他已經出鞘,已經準備好出擊或者反擊了。薑靈直覺如此。因此薑靈點頭道謝、坐下之時,趁機略往外退了點——讓這雙方去面對面吧,她真地一點也不想夾在中間啊! 胡多不負薑靈所望,他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冰冷:“姚先生,聽說你們這兒不分公民等級?” 姚先生點頭,略一斟酌,張嘴正要說什麽,胡多豎起一手,止住了他的話頭。而後胡多轉過“筆記本”,給路林看:“這個有點意思。” 路林一看就樂了:“比我們分得還細啊!” 胡多竟然有點兒得意:“他們把這叫做打油詩。” 薑靈支起右腿,抱著膝蓋瞅著這兩人,克制著自己的好奇。她已經放棄弄明白自己的直覺了,既然好用,跟著走就是——哪兒有那麽多鬣狗那麽多動物世界可以供她瞬間頓悟啊! 路林咀嚼了一下這個詞:“打油詩?”笑意更濃了。 胡多手指一滑一敲,那“筆記本”最上端的左角就探出了一條小東西。隨著胡多的操縱,它轉向廊間延伸過來的那道牆面,而後投射出一片光幕。 薑靈覺得這光幕很奇怪,因為它與老式電影院、幻燈片投影機都不一樣,從旁邊看去,它的光道不是白色的,有點發青發黯,甚至可謂微弱。 牆面上有裝飾。但出乎薑靈意料,投影效果卻出奇地好,加上字體又大,閱讀起來十分輕松,甚至都不需要拉上窗簾、擋掉晴天的下午那明亮的自然光。 薑靈瞪了“筆記本”一眼——你丫丫果然是個冒充的!冒充筆記本!而後薑靈轉頭去看牆上的投影。但是這一看,薑靈隻掃了一眼開頭,就不由沮喪,轉開眼不要看了。 丟臉啊! * 那的確是一首打油詩: “一等公民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 “二等公民作官倒,投機倒把有人保。 “三等公民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 “四等公民來租賃,坐在家裡拿利潤。 “五等公民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 “六等公民手術刀,腰裡揣滿紅紙包。 “七等公民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 “八等公民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 “九等公民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 “十等公民主人翁,老老實實學雷鋒。” 薑靈好歹也常上網,見過它好幾個版本、好幾十次,有個大約的印象;記憶裡,大約是出自賈平凹的一本小說。那是中國當代作家嘛,寫的東西又比較真實,自然有名了。 胡多問姚先生:“以您的職務,在一等公民裡,地位也頗為重要。那麽您怎麽看雷鋒?從這兒的互聯網上來看,對他的宣傳力度一直很大,並且主要針對少年兒童。難道您們希望您們的下一代都變成十等公民?” 這真是一串尷尬的問題。更可怕的是,這才只是一個開頭。還要糟糕的是,大約因為身份關系,姚先生不能拒絕回答——不知為什麽,他甚至不太敢使用外交辭令!【※】 幸好薑靈只是旁觀。 不過旁觀者清,薑靈眼觀鼻、鼻觀心、充耳不聞了一小會兒,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胡多突然為難這位姚先生,該不是為了姚先生嚇到她了吧?因為她薑靈是路林感興趣的客人,客人不該受到驚嚇,尤其是當著路林的面。 薑靈想到這裡,忍不住瞟了路林一眼。 路林本來一本正經在聽兩個男人一問一答,被薑靈一瞟,忽然就笑了;看了看薑靈,輕輕推了一下胡多:“外面好像還在鬧騰?你去看看,我和小妹妹說說話。” 薑靈注意到她用的“你”。 胡多隨之看了薑靈一眼,一邊合上那個筆記本似的東西,一邊對路林無奈道:“好。不過應該已經結束了。”而後他把手邊的墊子往路林背後一塞,起身朝薑靈略一頷首,就轉身出去了。他一出去,年輕英俊的姚先生也跟著出去了。 薑靈盡量優雅地向胡多回以頷首,其實心裡已經囧成了包子臉:被張甫叫小妹妹也就算了,畢竟人家年紀、閱歷在那兒擺著。但路林看上去才三十左右啊!她們就算身份差距巨大,不能“你我”相稱,但至少是平輩吧?! ——為什麽也來這一句啊! 幸好路林隻說了那麽一回。她目送姚先生走過屏風、拐進廊間,不知想起了什麽,笑容淡了些。然後她問薑靈:“您害怕那個姚先生?” 薑靈沒什麽好隱瞞的,何況瞞也瞞不過,於是薑靈點了點頭。 路林眉毛一挑:“為什麽?您的精神力已經六級,而且潛力頗佳。他與您年齡相仿,卻只不過體術三級。他比起您,差得遠多了。” 薑靈直視路林的眼睛,隨即發現這是明知故問。所以薑靈苦笑,直白道:“懷璧其罪。按剛才那首打油詩,我已經當了二十幾年十等公民。” 路林的反應破天荒慢了一點。這是翻譯器在轉述成語典故的關系。而後路林露出了略微的無奈:“以您的情況,在我們那兒,完全不會有這些困擾。”她叫了一聲蘇可,門內的夜空藍應聲而來。路林衝她做了個手勢,對薑靈道:“好了,別擔心,小事一樁。” 蘇克向路林欠欠身,低聲說了幾句什麽,應該是在聯絡與通知某個人,但薑靈沒在她耳朵上、或者領子上看到對講機與耳麥——好吧,那是地球保鏢的裝備,這位是外星人。盡管模樣實在相差不大,也就是身材好了點,皮膚好了點。 很快,走廊上那個年長的夜空藍進來了。他手裡也拎著一個“筆記本”,瞧著與胡多的一樣。 路林一派輕松:“亞勒,我還有小卡嗎?給她一個。” 亞勒點頭:“有,還有一大半。”他行至薑靈面前一米外,蹲下來打開“筆記本”,簡短的操作之後,把東西推給薑靈:“薑小姐,請把手指在上面按一下。” ——要取血? “筆記本”一角又吐出了一個探頭。 薑靈伸出食指按上去。但沒有刺痛感,只有刮擦感,好像圓潤的指甲不輕不重地滑過。然後探頭就縮了回去。 亞勒從胸口內袋裡取出一條東西,比最常見的那種條裝綠箭口香糖細長一些,上面間距均勻,大約四毫米左右就有一道痕。薑靈現在眼尖,亞勒又沒避她,所以薑靈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上面一共有二十六道痕,也就是分為二十七截。 亞勒在“筆記本”側面找了找,把小條推進了不知哪個卡槽。亞勒手指一滑,小條一下子往“筆記本”內矮進去一截。隨即,“筆記本”另一頭吐出一個小片。一個一厘米見方的小片。顯然,是那根小條的橫截面。 亞勒並沒有什麽鄭重其事的樣子,他單手就把小片遞給了薑靈,笑道:“好了。” 所以薑靈也單手接過,並且回以微笑:“謝謝。”剛看了一場高科技小表演,薑靈的好奇被喂得飽飽的,十分滿足;不過她心裡仍舊有點發懸——就這麽一個小片片…… 就不會把她抓去解剖了? 也不會把她強製征用了? ……靠得住的嗎? 路林對薑靈“孺子不可教”地搖搖頭,向亞勒一指薑靈,一臉“我頭疼,你去搞定那膽小鬼”。 亞勒笑了,衝路林欠欠身,對薑靈解釋道:“薑小姐,榮譽公民雖然只是一個表示友好的頭銜,但您完全可以放心。”他沒在說下去,而是想了想,很快調出一份資料,推到薑靈面前,笑容帶著矜持的驕傲:“或許,您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