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殺戒 尹昭面向東方的旭日而坐。何時、杜子彬在他的右側。夕、賀訣在他的左側。 秦鬱的座位在南。桃氏門下所有的人皆身著褐衣,手無寸鐵,站在藻席外側。 他們的對面是三列旗幟,即,代表齊國的臨淄田氏的紫金旗、代表楚國的龍泉劍池的鳳凰赤旗、代表魏國大梁的雀門正紅朱雀旗。西向也飄著三列旗幟,趙悝應龍旗分紅三分青,韓國邱子叔身著綠袍,燕國百裡登腿裹皮靴,頭戴氈帽。 鼓響三通,尹昭舉起耳杯。 “諸君遠道而來不易。”尹昭道,“今日論劍,尹某人保證一定公平公正,讓劍道得以傳承發揚,絕不以地主欺人,絕不以權威壓人,絕不以勢力輕人。” 田戊梁跟著高舉耳杯:“聽此三‘絕’,知尹公有氣度,在下佩服。”他的紫袖落下,露出兩條精瘦白淨的手臂。他留著兩抹胡子,說完話,胡子還在飛舞。 百裡登抓起耳杯,還未等其他人說話,仰起脖子一口氣飲盡:“尹公說的好!” 眾人應和。 樂師奏樂。 左千道:“不,過於粗淺。” 尹昭清了清嗓子,說道:“諸君,去年,朱雀之火降臨此地,將冶署燒為一片廢墟,想必都聽說過,然而,自稱是桃氏正宗的秦先生,違逆天命,一意孤行,他將廢劍重鑄,銘飾青龍,卻正是青龍開刃的那日,先王病入膏肓,夢見門窗漏水,妖獸橫行,不久便離開了人世,是以,今日論劍事關九州安寧,請諸君慎重。” 秦鬱也喝下杯中酒。 患難見真情。 杜子彬拍了拍手掌。 邱子叔手裡不停轉著兩個核桃,口中念念有詞,眼神飄忽,似藏著巨大秘密。 “尹公,衛國孔舟曾有三劍,名含光、承影、宵練,你認為誰為首,誰為末?” 龍泉之劍,長三尺半,空莖玉首,劍格為分鑄卯焊,單脊弧鋒,落成之時,表面錯金,菱形紋路密布劍身宛如龍鱗,玉石排布為北鬥星嵌入近鋒處弧面。 尹昭回道:“殷天子傳下十三代的劍,說實話,怕是早鏽了,三把都殺不死人,並非那魏黑卵的皮肉筋骨硬如金石,是來丹和自己過意不去,偏信孔舟。” “此劍乃宗主與秦先生在鄂城論劍所用,歷經大小四十二次血祭,斬敵劍十六次,未曾敗績,楚王譽其與龍泉同宗,楚國江湖幫派懸金五萬以求,宗主不授。” “左宗主,如此可還符合你的心意?”杜子彬撫摸著龜背,微笑道,“不過有言在先,劍既然上了陣,無論它有多感人的故事,若是被斬斷,尹公賠不起。” “哈哈哈。”百裡登大笑三聲,“勇士若是輸了劍,自當羞愧,怎敢索賠。” 田戊梁道:“好!” 尹昭道:“你到底敢不敢比。” 席間肅然。 “這五十劍,分別從去年中府與司空府各自承辦的六千劍之中選出。”尹昭道,“他們是國邦用劍,是戰士的劍,故而,勝與負,憑畢方軍執劍劈砍決定。” 一百座白玉承劍台被畢方軍士抬來。 “左宗主,不要著急。”杜子彬上前道,“這是魏國的私事,放在後場,尹公不以一家之言做定論,所以特意安排了前場,前場亦分朱雀青龍兩個陣營,諸君若有寶劍在身,可以拿出來,選擇一人執劍,與對方比劍,直至劍被砍斷為止。” 尹昭笑了笑。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尹昭道:“好。” 秦鬱閉眼,長歎一口氣。 當此時,秦鬱發話。 “說的好。”左千開口,“那就請尹公先把規矩講清楚,如何論劍,是文是武,如何算贏,贏如何,輸又如何,只有我們聽過,覺得有道理,才敢評說一二。” “左宗主,趙工師,看到你們不辭危險而來,我很愧疚。”秦鬱道,“多謝。” 左千從龍泉劍系之中選出一把,專十接劍,大步走向場地正中的空劍鉤。 “自然不敢。” 秦鬱的眸中微微溼潤。他先對左千行禮,禮畢,側過身,再對右邊的趙悝行禮。他的話音被歌舞淹沒,唯左千和趙悝看見之後,舉杯共飲。 “好,請左宗主上劍。”杜子彬道。 尹昭頓了頓。 秦鬱道:“先生曾說,天下利劍,並非能殺人的才是好劍,含光如時、承影如氣、宵練如風,各有其製,似不會要人命,卻也時時刻刻在要人命,尹公忘了。” 它們繞著六國劍師的席位擺成東西兩道,東道為五十青龍,西道為五十斬風。 秦鬱聽過其余幾位名聲,卻從未與這位韓士有神交,他不知韓國為何派此人。 六對石劍鉤被擺上。每對都是兩隻銅黿,黿頭高舉,口腔微張,隻容得一劍。 歌舞偕作。 田戊梁、百裡登明顯偏向於雀門,如此,態度不明朗的只剩下韓國的邱子叔。 歌舞結束,進入正題。 “比。”左千道。 “尹昭!”趙悝驟然站起,指著尹昭的鼻子,怒斥道,“行內之事,你擺兵士做什麽?如今六國王室已達成聯盟,若我等有異議,怎麽,你還敢動武不成?!” 被安放到坐氈後,秦鬱欠身,望向始終沒有碰酒杯的左千和趙悝,神色複雜。 承劍台雕刻為虎的形態,虎頭雕刻三橫,虎背有紋路,兩隻虎爪緊扣劍器。 專十舉起龍泉示眾,然後走到南邊,把劍平齊地放入青龍陣營的黿口之中。 百裡登拍案而起。 何時道:“百裡可願獻劍?” 百裡登徑直入場,竟是要親自上陣打鬥。他的劍是短莖式曲刃,以獨特的方式系在背部,其劍鋒朝上,其劍柄朝下,但見他怒目圓睜,一手從腰後抽出整劍。 其劍刃呈出兩段弧線,劍身中部凸起圓柱形脊,而且帶有血槽,後接著短莖。 外形如琵琶,是標準的燕系劍形。 百裡登道:“此劍名為易南,隨家父五出長城抵抗趙軍,傳至我輩手中,得三晉助燕伐齊,擊退齊軍於易水之南,重鍛三百余次,斬敵劍五十三,未有敗績。” 百裡把劍放在朱雀陣營的黿口之中。 趙悝接著上陣,緊追百裡登的腳步,將自己的佩劍放在青龍陣營第二個位置。 趙國短劍,柄首呈雙環形,劍身較短,僅是莖長的三倍,精致小巧,重五鋝。 “此劍名為蕭蕭,隨我進出義渠營帳,歷秦軍銘文,後又得鍛火於應龍,斬敵劍三十有,未有敗績,趙王曾嘉許其如馬群之首,攻無不克,刺無不破。” 田戊梁原地拔劍,雙手捧起:“尹公,此劍系臨淄最高工藝,桑丘之役,秦國虹脊長劍折損萬余,而我田氏與白宮聯手為技擊之士打造的鍛劍隻折損三千。” 秦鬱看向田戊梁手中的劍。 劍名霽月,劍長三尺,寬二寸,劍身布滿菱型花紋,劍首為獸紋嵌綠松石,劍莖三道箍,後兩箍上約有三十余微型銘文,這意味著田氏不同尋常的貴族身份。 “田君,虹脊劍工序是我親手設計,這裡,我問你一句話。”秦鬱道,“眾所張知,秦國當時僅有五處冶鑄點,便能達年產過三萬的速度,技擊劍可以麽?” 田戊梁笑道:“尹公,秦國不過匹夫之勇,論劍道,根本與中原無話可說。” 秦鬱道:“田君,迄今為止各國劍器中折損最少的正是秦河西軍所用應龍劍。” 氣氛一度冷寂。 技擊軍士躬身,從田戊梁手中接過霽月之劍,呈放在朱雀陣營的第二個位置。 尹昭笑了笑,解下腰佩的斬風,交給賀訣道:“不挑了,就是她,放上去吧。” 如是,六對劍鉤已有五對有主,最後的一對孤立在赤紅藻席中間,黿口問天。 邱子叔仍轉著他的兩個核桃。 尹昭道:“邱先生,五路皆已出劍,唯你遲疑不決,怎麽,韓有棠溪、墨曜、合伯之流派,名劍無數,你隨意選出一把,恐怕都不會輸於我等,莫耽誤時間。” 邱子叔頓了頓,說道:“尹公,這回,我隻帶來了一劍,此劍,名為縱橫。” “什麽。”何時突然問道。 “此劍名為縱橫。”邱子叔道。 縱橫之劍,纖薄如羽,韌度極高可彎曲半張不斷裂,光鑒寒霜,靈氣逼人。 這一刻,尹昭的神色微變,何時和杜子彬二人怔然,邱子叔的回答顯然出乎他們的意料。 “縱橫戰無敗績,只因它自鍛成,僅僅試過一次鋒芒,彼時,鄭地屍骸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啊。”邱子叔的眼中含起淚水,“杜先生,何先生,你們可還記得!” 杜子彬後退一步。 “老師的劍,為何會在你手裡?”杜子彬道,“你們,你們把他如何了?!” “看來尹公還沒有把鄭地發生的事情告訴二位,唉,鄭老先生教你們縱橫之道,是讓你們廣扎慧根,並非讓你們為禍家鄉!”邱子叔冷笑一聲,振臂道,“眾家聽著,我趙國公子長容去歲回到新鄭,重收空首布,改鑄圜錢,銳意改革已取政績,是雀門自己的人,一位名為‘雲先生’的姑娘,她良心不安,向公子長容揭露了當年饑荒的真相,逝者已逝,可公子長容方才得知,在舊鄭至今仍有十六個鄉裡的三萬余名百姓背負著雀門的巨債,他們必須要世世代代做苦役,才能償還當年為活命而借的那一點點糧食,幸而有桃氏門下的寧坊主,他……” 姒妤道:“寧嬰?” 邱子叔暫停,對姒妤躬身行禮。 “姒相師,不錯,正是寧郎。” 在桃氏鑄劍的同時,寧嬰通過雲姬向想要收攬民心的公子長容自薦,將舊鄭囤積的廢銅爛鐵重造為精美器物並通過晉郢商會的渠道運往四方,使當地百姓擺脫了向雀門償債的厄運。 而尹昭為穩住全局,讓星宮封鎖了這個消息,所以直至今日,何時和杜子彬才知道,他們此生最得意的傑作已然被桃氏攻破,而朱雀神鳥現在左膀右臂盡失,唯剩齊國一根尾翼。 而尹昭為穩住全局,讓星宮封鎖了這個消息,所以直至今日,何時和杜子彬才知道,他們此生最得意的傑作已然被桃氏攻破,而朱雀神鳥現在左膀右臂盡失,唯剩齊國一根尾翼。 “這把縱橫之劍,是鄭老先生蹣跚下山,親手交到公子府中的,你們知道麽。”邱子叔再次看向何時和杜子彬,“公子讓我向二位傳一句話,‘念在韓魏是合縱聯盟,念在鄭老先生年事已高,姑且放爾等一命,但,爾等此生不得再踏入韓國一步’。” 杜子彬撲通一聲跪下。 “老師!” “起來罷,自你我相識,一切就回不去了。”何時咬了咬牙,拉杜子彬起身。 邱子叔舉起縱橫,放在青龍陣營之中,正面對著毐。毐凝視片刻,點了點頭。 “先生。”姒妤笑道,“我猜,寧嬰那個人,一定是為從雲姬手中拿回禺強。” 秦鬱道:“他也算是還完了紅塵債。” 尹昭看著這一切,臉上狂妄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漠的態度。 他本以為強權之下決無二言,卻沒有料到,桃氏的種子不僅撒進了九州的土壤,且還生根發芽,茁壯成長起來。心底裡,他仍無情地嘲笑著這些所謂的行家。 “好,邱先生已選陣營,那就開始論劍。”尹昭道,“倒正好是三家對三家。” 鼓聲飛傳。 高台之右,呈著魏國斬風、齊國霽月、燕國易南三劍;高台之左,呈著楚國龍泉、趙國蕭蕭、韓國縱橫三劍。兩邊的劍光相對,劍士站在旁邊,摩拳擦掌。 ※※※※ 秦鬱與專十、趙悝、毐商量對策。 秦鬱捏著大中小三枚石頭,擺在左側,又捏著大中小三片葉子,擺在右側。 “三劍不分好壞,但必然有新舊之別,以下我說的話無意冒犯任何人,只是按照實際判斷。”秦鬱道,“想贏,我們不能與對方硬碰硬,我們必須揚長避短。” 易南(下)→蕭蕭(下) 霽月(中)→縱橫(中) 斬風(上)→龍泉(上) 趙悝咳嗽了一聲。 方才人前不能輸陣,他才誇出海口,結果旁的沒看出,倒是被秦鬱一下識破。 “先生的意思是,更換我們的對陣順序?”毐道,“就像齊國那位田將軍。” “對,就是早年間流傳的故事。”秦鬱道,“他們怎麽賽馬,我們怎麽論劍。” 很快,桃氏變動了陣型。 易南(下)→縱橫(中) 霽月(中)→龍泉(上) 斬風(上)→蕭蕭(下) 隨之,秦鬱又和每位劍士詳細講解了戰術,尤其趙悝,秦鬱讓他擊斬風的鋒。 “斬風劍有蹊蹺,能不敗就已算立功,想贏不可能,請你替我完成一次試驗。” “好!我不信那邪!”趙悝道。 不時,三場對戰來臨。 咚,咚,咚。 三通鼓。 “開戰!” ※※※※ 電光火石,劍鳴刃哮。 賀訣輕盈如燕,腳尖輕點過十丈紅毯,一步騰空,俯衝而去。趙悝看準鋒芒,徒手刺去。“什麽!”卻在兩鋒相接的瞬間,趙悝瞳孔收縮,隱約感到一股吸引力從側鋒傳來,手似被蛛網纏住,甩不開,揮不去。哐,斬風從蕭蕭的劍從劈過。 一瞬之間,對決結束。 “這是什麽邪術!” 趙悝咬牙切齒,被拖回坐席。 卻在首場結束之後,秦鬱便不再觀戰,隻低下頭在桌案前作畫。他剛剛完成了對斬風劍的又一次試驗,音波共振的感覺還在,必須立刻記錄下來,往下推算。 專十與技擊之士的對決已開始。 那技擊擅長於勾挑,一招一式似在使矛,前衝,左橫,斜右挑,連貫無比,仿佛文人用筆。專十橫眉冷對,一邊舉手吃招,一邊挪轉步伐,尋找攻破之處。 霽月為純鍛,長在近鋒段。 而龍泉為複合劍,長在均衡。 “謔!”專十迎住技擊的一陣斜挑,大喝一聲,反轉過身體,以龍泉劍刃貼住霽月,腳下連逼三步。“呲……”兩劍從劍鋒摩攃到劍格,發出尖銳的嘶鳴。 金花迸射。 劍刃通紅。 技擊未及反應,慣性前衝,正遇上專十換手,馭龍泉劍從橫向劈砍而來。 “什麽!”田戊梁站了起來。 一條裂縫出現在未曾有敗績的霽月的身上,從中部的劍脊斜下延伸至劍刃。 鐵片落如花瓣。 桃氏扳回一局。 “僅兩局之間,便有兩把當世名劍香消玉殞。”尹昭飲下一杯酒,徐徐品道。 “能在這樣的盛會之中得遇對手,田某人不感到遺憾。”田戊梁亮聲回答道。 百裡登與毐的對決到來。 “看劍!” 百裡登體重約兩百斤,前衝之時,整座高台的木板都在震動,毐才迎一回,整個人被撞飛三步遠,摔得鼻子流血,血從他的面具滴下,流進扎緊的衣襟中。 上一章章節目錄保存書簽下一章 百裡登體重約兩百斤,前衝之時,整座高台的木板都在震動,毐才迎一回,整個人被撞飛三步遠,摔得鼻子流血,血從他的面具滴下,流進扎緊的衣襟中。 易南劍與中原劍系和荊楚劍系大有不同,其劍柄之上裝有丁字形的加重器,器內塞滿石塊,使劍身重心偏向主人,劈砍時有雷霆之勢,刺擊有破竹之效。 “領教。” 毐脫去上衣,甩在坐席。 百裡登半蹲身體,握劍於身前。 “來!”但見縱橫在毐的手中變幻形態,猶如水蛇一般左右遊竄,上下試探。 百裡登一記刺擊,毐已用縱橫劈砍過他的劍身兩次,一次在上,一次在下。 百裡登杵在原地,只見四張全是縱橫的影子,令他目不暇接,手腕轉得酸痛。 劍器碰撞,音若金鈴。 毐的動作靈活多變,將縱橫的韌性發揮到了極致,相比之下,易南劍雖然堅硬沉重,卻經不起一個節點被反覆朝不同方向擊打,不時,易南劍和其主人百裡登一樣,變得疲勞而遲鈍,正是這時,毐的影子重合為一體,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受劍!” 毐雙手舉劍,盡全身力氣,朝易南劍劍身那處已被擊打為赤紅的破綻砍下去! 一聲鈍響。 百裡登坐地,易南折為兩截。 席間盡是驚歎。 “前場贏了!” 桃氏弟子歡呼。 ※※※※ 從三場贏兩場的戰績看,青龍陣營贏得了前場的勝利。台下,圍觀的百姓紛紛叫彩。“秦先生真乃神人!”“秦先生從未有敗績!”“秦先生的劍,無堅不摧!” 秦鬱的心情仍不輕松,最重要的後場,即斬風與青龍的劈砍即將到來,可他仍還差一次試驗才能確認擊打磁石的位置和角度,他們絕對不能存有僥幸之心。 “秦先生。” 卻在秦鬱思考的時候,四面箭樓突然傳出一陣金響,所有的歡呼喝彩停頓了。 何時說道:“我一個門外之人都知道,論劍得講公平,而你,卻憑陰謀取勝。” 秦鬱回道:“論劍之前,雀門未曾規定雙方不能更改次序,也就是說……” “不守劍道該當如何。”尹昭不緊不慢,開口問道,“秦先生你說,怎麽辦。” 秦鬱道:“雀門莫不是要耍賴。” 尹昭道:“借你的話說,那論劍之前,雀門也未曾規定雙方可以更改次序。” 尹昭的語氣堅定、平實並且沉穩,他並非要耍賴,而是要光明正大地收網。 他一局都不甘願輸。 碾壓,就是要全部勝利,才能叫碾壓,才能讓天下人看到,挑戰雀門的下場。 秦鬱意識到辯解無用,苦笑了聲,欠身起來,一把掃開桌案前的綠葉與石頭。 “我不知道怎麽辦。” “以命抵罪。”尹昭道。 瞬間,無人再敢喝彩。 東、北兩面俱是一怔。 “以命抵罪!”尹昭笑道。 “綁了!”何時道。 眾人驚駭。 畢方軍士的腳步如暴風襲來。 趙、專、毐被揪出席位,繩索縛身。 眾人這才清醒——他們是在六千魏國軍隊的重圍中進行著這場空前的盛事 高台之下是早就布好的戈戟與弓。弩。 “尹公。”秦鬱握緊腰際的劍,“你不要欺人太甚,否則在座各位不會答應。” 尹昭道:“好,那我允許你們再出一個人與斬風對決,一命抵三命,很劃算。” 西邊的血雲漸漸朝武庫的上方籠罩而來,清明的細雨如涼紗覆在人的面孔。 良久,何時清了清嗓子。 “青龍劍陣,可有異議?” 秦鬱緘默。 “青龍劍陣,可有異議?” 左千摔去酒杯。 “青龍劍陣,可有……” “且慢!” 正是何時喊到第三次的時候,從南邊傳出響亮的聲音,一根拐杖點地而出。 “此劍,名為朏朏,系姒氏祖傳,守護王畿的劍,姒妤願以此劍迎戰斬風。” 姒妤拔劍。 朏朏屬中原劍系,長三尺,單脊直鋒,劍身雕刻神獸白尾有鬣,銘文“解憂”。劍鋒所指,有黃白之光匯聚,劍刃劃過空氣,聲音似涓涓流水,能繞梁三日。 “姒妤,回來。”秦鬱道。 “先生不能輸。”姒妤道,“朏朏系赤金所鑄,不受磁石干擾,可以一搏。” “不值。”秦鬱道。 確定磁石位置的最後一處試驗點在劍格附近,也是劍術之中最難擊中對方的部位,他不知道以姒妤的體力能不能全身而退。他的心被帶刺的刃狠狠捅了進去。 “姒妤,這不是論劍,這是屠殺,你給我回來。”秦鬱道,“莆監去攔住他。” “先生,我必不負所望。” 姒妤回過身,示意阿莆退下,隨後跪地對秦鬱行了一個師徒之禮,毅然赴陣。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秦鬱抓住桌案朝姒妤爬去,趴在藻席之上。 “秦先生,外人義悠鬥膽說一句話。”義悠扶起秦鬱,輕勸道,“姒相師是用性命換試驗,先生如果漏聽了斬風的劍音,沒有算出破綻,他才是真正的不值。” 秦鬱握緊拳頭,含淚點了點頭。 姒妤已走到賀訣的面前。 ※※※※ “你姓賀,是宋國賀氏麽?”姒妤的語氣平和安寧,仿佛只是與對方話家常。 賀訣拱手道:“是。” 姒妤道:“久仰。” 姒妤閱人無數,洞若觀火。方才的一次撞擊,秦鬱聽出的是劍的破綻,而他聽出的卻是賀訣心裡的隱疾,這次,他終於決定利用自己的長處達到自己的目的。 一個如白馬般俊俏,如白玉般光潔的人,最怕的就是身上醜陋的爛瘡被揭穿。 “姒相師。”賀訣先行禮,“盡管你有腿疾,但我仍尊重你,我會全力以赴。” “那麽你可知道,我的這條腿是如何負傷的嗎。”姒妤微微笑道,“想聽麽。” 賀訣直起身,謙恭地等待。 “說來話長了,王上年輕的時候,曾經想在大梁附近的昊陽建造一座無雅宮,因那裡有一座高山,日初雲海之景無與倫比。”姒妤娓娓道來,“可……” 可那是萬頃良田,是方圓十裡百姓生活的依托,沒有人願意用良田換旱田。 司空府裝糊塗,直接開始挖地基,誰料正挖到一半,人禍沒發生,地底卻忽然塌陷,露出一個不知什麽年代的墓葬坑來。坑中有具棺槨,還有二十余把殉葬的劍器。一時間謠言漫天,百姓更不願意配合,工程阻力極大,司空府的官員於是找到已小有名氣的相劍師姒妤,想讓姒妤給一個和緩的說法,安撫民心…… 那是姒妤人生中最風光的時刻,他並沒有和秦鬱商量,走上郡衙的公堂,張口便道:“昔日殷天子藏劍之處,公子嗣若敢在上面蓋房子,魏國半年內必傾覆。” 司空府官員道:“胡說!” 姒妤道:“我絕無虛言。” 他的腿便當堂被打斷。 再過大半年,工程繼續,引發百姓反抗械鬥,官府強勢鎮壓,又是另一回事。姒妤從沒有後悔用自己的右腿換了昊陽大半年的安寧,至今,他仍然覺得驕傲。 “姒相師。”賀訣打斷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些與賀某有何關聯?” “因為……那座墓地之中每一把劍器的銘文我都讀過。墓的主人,姓賀,名闋,乃宋國賀氏的祖上,也就是你賀訣的先人。”姒妤道,“誰能想到,魏王刨開你的祖墳,在你家先人的屍骸之上尋歡作樂,你卻還要在他身邊,做一隻狗。” 賀訣的手劇烈顫唞著。 他的隱疾,被姒妤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就像一朵最豔麗的花突然碾碎成泥。 他的理智崩潰。 “去死!” 賀訣驟然出劍。 姒妤閉上眼,連腳步都不曾挪動,隻利用賀訣的憤怒,反手提劍,輕輕一觸。 賀訣想殺他。 他卻隻想擊打那處試驗點。 空氣中泛出清脆的一響。 劍過。 姒妤的胸膛被斬風刺穿。 朏朏墜落。 “姒相師!!!”桃氏眾弟子撲上去,場面一度混亂,畢方軍放箭警示。阿莆擦著淚,冒死把姒妤從藻席背了回來。凌亂的箭矢之中緩緩流淌著殷紅的血河。 秦鬱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一尺又三寸,午初之傾角。” ※※※※ “尹昭!一尺又三寸,午初之傾角,這便是斬風的破綻,你敢不敢比後場!” 秦鬱從案前撐起身體,又被義悠按回去。他眼眶通紅,聲音中帶著一絲血氣。 尹昭道:“你說什麽?” “你用磁石,即便劍器不生鏽,不出半年磁性也會自然衰退。到時候,斬風劍就是一堆觸之即碎的廢鐵。”秦鬱道,“你使這般陰險手段,有何顏面稱勝?” “尹公,既然秦先生說出斬風的破綻,那麽按照論劍的規矩,你不可以回避。”邱子叔起身道,“否則,在座各位回國時,只會說魏國處事不公,以霸道欺人。” 尹昭側過臉,問杜子彬道:“聽清他們說什麽了嗎?怎麽像是在狺狺狂吠。” 秦鬱就要拔劍,被一隻手按住。 “秦先生,我奉公乘之命護你張全。”義悠看著他,認真道,“我替你戰。” 義悠的步伐極快,趁席間哄亂之際,他從東道五十青龍抽出一把,閃到西道。 劍光如電。 尹昭驟然清醒。 “攔他!” “來不及了!” 劍影如午初的太陽落在斬風上,正是那一尺又三寸的位置,斬風被劃開胸膛。 斬風劍體落下,如枯葉凋零。 “尹,尹公……”田戊梁失神道,“這不可能,秦鬱,秦鬱不可能推算出……” 桃氏眾子弟叫不出聲音,他們啞著嗓子,紅著眼睛,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轉變。 面東的席位之中,唯有夕保持鎮靜。 “尹公,他贏了。”夕啞著嗓子,說道,“他所說的位置,正是磁石所在,這並非偶然,如果按照固定的方式劈砍,那麽六千劍無一能幸免。全將被斬斷。” 尹昭仰起脖子,張著嘴,一聲長歎。 雨絲如細浪,春意闌珊。 “網破,魚也得死。” 尹昭心中最後的寧靜被攪渾,他回過神來,用略顯疲憊的語氣吩咐了一句話。 “何時。” “屬下在。” “傳信將軍,殺光他們。” ※※※※ 被血光吞噬的時刻,人已分不清什麽是武器。畢方軍血紅的手,鋒利的牙齒,毫不猶豫地將一張張臉孔撕碎。土壤染成紅褐,鮮血無法凝固,陰霾散不開。 旗幟接連倒下。 桃氏數百人艱難挪動著。軍士用斧子砍去各路車輪,官吏用鞭子、木棒互相毆打,百姓未及散去,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哭、孩子的叫喊混為一片。高台張圍水泄不通,馬被繩索亂纏著,箭矢橫飛,武庫附近是一片嗒嗒嗒張弓架弩的動靜。 前去不能,後去不得。 秦鬱把姒妤的身體抱在懷中,俯身安慰著,聲音低沉溫柔,似在哄孩子入睡。 正此時,一滴水落在他的睫毛上。 水珠晶瑩剔透,不是血,是淚。 “先生!看天上!”阿莆喊道。 秦鬱艱難地抬起頭。 瀟瀟雨幕之中,千萬束火矢從西邊發來,劃過他們的頭頂,射向畢方軍大營。 玄青的旗幟出現在原野盡頭。 秦軍,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