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和他的剑

作家 又生 分類 玄幻言情 | 30萬字 | 99章
第五十九章 郢都
  第五十九章 郢都
  楚國,郢都, 蒻阿橋。
  人來人往的草棚之下, 姒妤安靜看完秦鬱回的信, 放下竹簡, 重新拾起砥石旁的雙刃,對著光線細細磨礪。六丫拿出幾個小銅人兒, 分給為他們送信的孩子。
  “好在先生平安無恙。”姒妤道, “一會寧嬰入城, 無論如何讓他先來見我。”
  “嗯, 芰荷樓都招呼過了。”六丫坐在旁邊,清點著被姒妤做過標記的寶劍。
  這家相劍鋪子開了已近半年,姒妤的聲譽穩固之後, 生意一向不錯,就連郢都最為顯赫的羋、昭、屈、景四大姓氏也常請桃氏其余子弟為他們鑒別古劍真偽。
  六丫知道, 姒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還是忘不了, 初至郢都的那一日。
  ※※※※※※※※
  那日清晨, 他們在紀山頂隔著三裡遠望, 青紫朦朧的楚都紀郢猶如一塊琥珀。
  東西長十裡, 南北寬八裡。
  城外有護城河環繞。
  他們從北垣西段的水門乘船校公驗進城,穿過木樁門道, 仰頭看見豔紅的鳳凰旗幟在高達五丈的門樓上飄揚,遮天蔽日,令人幾乎分不清凰羽和白雲孰高。
  城中高堂邃宇, 層台累榭,建築在重疊高山,在小溪大澗之間,在水灣之畔。
  姒妤順著蒻阿河尋找寧嬰與他提起的芰荷樓。六丫趴在船舷上,似從未出過遠門的孩子,興奮得臉紅。兩岸的樓閣掛著翡翠羅帷,近時可清晰地看見繪有花紋的朱砂岩壁和玄玉房梁,一條條龍蛇遊走在雕簷畫棟之間,越發襯得金碧輝煌。
  時未入冬,人流擁擠不息。
  南市五花八門,猛禽威獸,蘭草香薰,刺繡彩繪,銅鏡金飾,叫人眼花繚亂。
  “姒郎,楚國真是強盛。”六丫道,“怪不得在鹹陽,寧坊主就總愛往這跑。”
  姒妤笑著附和,也注意到郢都的劍形製多樣,佩飾精美絕倫,果然名不虛傳。
  至河段中部二橋邊,姒妤看見一座裝潢蓮紋筒瓦的樓台,庭院池中涵養芰葉,有不少商船停泊,想必就是寧嬰所說文澤盟下諸商家的聯絡中轉之處——芰荷樓
  堂中琴瑟和鳴,來往的船夫都知道,楚王年年都會從此挑選纖腰女入宮侍奉。
  此處東南是楚王宮殿,而冶煉作坊則分布於此處西南方向,姒妤剛才停船靠岸,還未來得及領隨行弟子去冶署拜訪紀郢的冶令,便遇見了街前的一樁爭執。
  “攔住那賊人!”
  幾個家仆拿著木棍衝過來。
  姒妤正拉開六丫,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迎面撞了上來,當場兩個人跌倒在地。
  “姒郎!”六丫趕緊撿回拐杖,扶起姒妤。姒妤站穩,幾個家仆已經追了上來,圍著那乞兒一頓毒打。乞兒被打得鼻青臉腫,卻死死地抱著懷中的一把劍。
  “胡梭,還不快還來!”
  家仆掄著木棍怒喝:“上官公子的寶劍都敢偷,活膩了吧?!看我不打死你!”
  名為胡梭的人嘴角淌血,聲嘶力竭。
  “是上官公子害我家破人亡,從父親的手中奪走了她!此劍,本來就是我的!”
  家仆嘿了一聲,卷起褲腿,對準胡梭正要踹去,突然,一根木杖敲在他腳背。
  “打擾幾位兄弟,敢問,這把寶劍是什麽來由。”姒妤收起拐杖,躬身行禮。
  “異鄉人莫多管閑事!”
  姒妤環顧四周,船夫早已經離去,芰荷樓閣之上,一張張陌生面孔盯著自己。
  上官想必是位大人物。
  姒妤定了定神:“柳葉形的劍刃,加之空莖扁身,極像龍泉劍系下的赤翎劍。”
  聞言,家仆抬起臉,擦一下鼻子,這才笑道:“看來先生還懂劍!此劍正為赤翎,天火所鍛,僅認上官公子一人,卻不想叫這賊人盜去,幸虧我等及時發……”
  姒妤道:“可是這位兄弟,眾所周知,赤翎為鑄劍,而這把劍不過是模仿其形製鍛造的劍而已,道理很簡單,如今的工師已無法用古工藝達到傳說的硬度。”
  “你!”
  家仆的笑戛然而止。
  鑄劍與鍛劍的外形難分,但,從銘文的刻痕之處可以清晰認出灰鐵還是白鐵。
  姒妤歎口氣,從昏死的胡梭懷裡拿出偽劍,向周圍眾人展示了一下這個道理。
  圍觀之人竊竊私語。
  “你什麽人?”家仆氣急敗壞,“你先問問上官大夫是誰,也不至如此囂張。”
  “我是河東相劍師姒妤,無意冒犯,上官大夫和他家公子身份尊貴,定不至於收藏偽劍。”姒妤道,“怕就是兄弟你,誤會了這可憐的胡梭,還請饒他一回。”
  上官家仆吃了一癟,這是左右為難的事,既不能挑明主人收假劍,就只能走。
  姒妤以一己之力勸走幾位家仆之後,方才扶著胡梭進芰荷樓,問及始末。原來,胡梭的先人世代在龍泉做木工,確實有幸得到了劍宗所贈的赤翎,然而,因上官公子遲雲酷愛寶劍,聽聞之後,竟然逼死胡梭的父輩,把赤翎據為己有,至今已十載。胡梭說完,兩眼通紅,死死追問姒妤,是否能推斷出真赤翎劍的去向。
  “你是想把真劍取走,還是想為父輩報仇雪恨?”姒妤想了片刻,認真問道。
  “人死,雪了恨他們也回不來,再說那根本不可能。”胡梭咬咬牙,選前者。
  “好。”姒妤道。
  這個選擇,姒妤認為是理智的。
  姒妤沒有拖延,待胡梭稍微恢復體力,立即領著他同去城中西南各冶煉作坊。
  此處不比鹹陽西冶區,此處皆是私營作坊,魚龍混雜,連河水都是五彩顏色。
  丹砂、雌黃、石青、蓼藍……
  各路都看著姒妤,如蝴蝶繞著花飛。
  “姒相師你看什麽?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何會有人藏匿赤翎。”胡梭道。
  “看劍刃拋光的痕跡。”
  姒妤的態度也十分友好,看見做的不錯的工藝品,會停下來與工師交流經驗。
  突然,一道經過砂輪磨光砥石開鋒的劍影劃過姒妤的眼角,他立即停住腳步。
  那是位發髻凌亂的老嫗。
  姒妤又看了一眼作坊其余的砣機和鍋爐,判斷出這家人至少經營已五十年。
    “阿婆,你兒子在嗎?”
  聽街坊和胡梭說起,姒妤得知老嫗的兒子多年前就走了,從沒音訊,隻留下她一個人獨守家業,她也沒有再嫁,始終守著什麽秘密般,坐在這裡不停磨劍。
  卻是老嫗,看見胡梭渾身染血,忽就用沾滿鐵泥的手捂住臉,哇的哭了起來。
  姒妤蹲下`身子,低聲對老嫗說幾句話。
  老嫗點了點頭,招手讓胡梭進內室。
  當胡梭從擠滿灰塵的箱底翻出那把鏽跡斑斑的赤翎,整個人跪在老嫗面前。
  真相大白,當年胡梭的父親得知自己性命不保,便讓城中唯一有能力仿製這把劍器的老嫗調包了赤翎劍,藏在此地,不告訴任何人,老嫗的兒子偷聽得知,逼問母親劍的下落而不得,一氣之下離家而去,這秘密,老嫗就獨自守了十年。
  “阿婆,今後我就是你的兒子,我為你養老。”胡梭抓著老嫗,涕泗橫流。
  姒妤有些感動,做了唯一的證人。
  三天之後,紀郢冶令聽聞此事,親自來找姒妤,姒妤才從隻言片語之中判斷出,在楚國的朝堂上,上官大夫執掌各類冶金工業,雖無司空之名,實行司空之權,與后宮鄭氏、公子蘭等人親近,與上國柱令尹昭陽為敵,是山字另兩端之一。
  而讓姒妤意外的是,上官大夫並不似他的家仆那般蠻橫,非但沒追究他的仗義執言,反倒讓家仆送美玉向他表示感激,據說,回頭還把上官公子揍了一頓。
  姒妤的名聲就這麽傳開了。
  每日都有貴族子弟親至蒻阿橋的草棚之下請他相劍,蒻坊百姓也都欽佩他。
  姒妤依然小心謹慎,他利用僅有的這點資源,在城中安插芰荷樓之外的暗樁。
  不久,西陽郡守遇刺,朝中招安的風聲大造,再不久,魏國使團來到郢都,姒妤從眾多的暗樁的口中,聽到了一個陌生卻總活躍在局勢中的名字——杜子彬
  ※※※※※※※※
  是日,姒妤見寧嬰,正是因為杜子彬。
  寧嬰卻吊兒郎當拉著懷水坊頭批運往河東的玉器,出北門,順道才過來見面。
  “秦鬱既然無礙,那就諸事安好。”寧嬰笑道,“我要說多少遍,就你這爛好的心腸,還有他那頑童般的心,這輩子都別想鬥過雀門,反正我養著你們就是。”
  “寧嬰,你聽我說。”
  這回,姒妤的語氣很嚴肅。
  “你說。”寧嬰躍下馬背。
  姒妤不緊不慢,把磨好的雙刃插在木柄,打孔拚裝,說起同窗兩兄弟的故事。
  兩兄弟的老師是歸隱山林的一位縱橫家,具體什麽名姓,誰都說不清,只知道,拜師之前,師兄是韓國士族,卻因其庶子身份,長期受到主母虐待,憤而離家出走,師弟是韓國的商賈,行賄市署,為官差鞭笞羞辱,一怒之下,殺人逃亡。
  拜師僅僅三年,師兄弟學成告辭,從山林中走出,從此踏上實現抱負的征程。
  師弟在雀門拿下齊國和趙國之後,投奔魏國司空府,欲助尹昭征服韓國新鄭鑄幣區,勸雀門高價收購當地的鐵器;師兄回到家鄉,趁魏王與韓王聯盟之時,遊說各地郡守放棄農桑,煉鐵致富。一年之內,無論新鄭區百姓煉出的生鐵質量再差,也都能在雀門換回錢幣,各地郡守很高興,認為兩國交好,民生富庶,自己的政績可以更上一層樓,然而,再過一年,雀門突然封閉關卡,不與之交易。
  由於百姓紛紛棄農而煉鐵,導致境內農糧短缺,一石糧食竟高達四百金,不少鄭地之人餓得匍匐在路上,不得不為了活命而投奔魏國為奴役,或到雀門為工。
  其中,就包括了曾虐待過師兄的那個士族,以及,鞭笞過師弟的那些個官差。
  “兩兄弟是誰?”寧嬰道,“好歹新鄭是他們生地,這麽禍害家鄉,太陰毒。”
  姒妤深吸一口氣,說道:“師弟名為何時,你應該是聽說過的,而何時的師兄,就是這次隨魏國使團而來,現正在上官大夫的府中陪酒作樂的客卿,杜子彬。”
  寧嬰哂道:“他們想做什麽?秦鬱已經躲到雲夢澤,還能把他挖出來不成?”
  姒妤道:“論行政公文,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一個人用一種手段取得巨大成功之後,他會對此產生依賴,他會想一而再再而三創造出同樣的成功。”
  寧嬰突然一醒。
  “白錫!”
  姒妤道:“對,杜子彬已經成功遊說上官大夫卡緊黑市的白錫通道,轉而賣給雀門,我很擔心接下來楚王聽信讒言,再斷與秦國官方渠道,這就是一石二鳥。”
  “不可能那麽快。”寧嬰又笑了起來,“你還不知,冶商黑白通吃,現在石狐子就是雲夢澤的頭號錫金販子,他雀門要買斷楚國白錫,龍泉劍宗不會答應。”姒妤臉沉。
  “寧嬰,我想讓你這次去魏國,聯絡申俞,言明利害,讓他遏製雀門的行動。”
  “找申俞不頂用,這件事於魏國無害。”寧嬰牽過馬,整理韁繩,“你放心,你是大弟子,就該把脊梁挺直,我自去找西門上卿,他那老狐狸還管著關稅。”
  “一路小心!”姒妤道。
  寧嬰的馬已跑遠。
  ※※※※※※※※
  蒻阿河的上遊,上官府邸。
  杜子彬繞著華堂走,撫摸過覆蓋在牆壁表面的輕柔的彩紗,輕拍羅幬的帷帳。
  他費盡心機,終於再一次見到這位因貪財好色而聲名遠揚楚地的上官大夫。
  頭次見時,上官大夫哭得很傷心,因為替他把守著荊山山口的西陽郡守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卻因為秉公執法,處死了幾個妖言惑眾的冶署工師而遭到報復。
  而這次,上官大夫面色紅潤,顯然已經嘗到了甜頭——在嚴查黑石錫金交易的同時,他還為雀門在楚國北方的壽春郡開辟出一片銅與鐵的花園,批了采冶權
  “杜卿可千萬不能辜負我,來,敬你一杯。”上官大夫道,“不是我不願意一棍打死,而是龍泉劍池那夥人為上國柱征越時所俘,至今仍不忘其恩情,這些年,就拿銅綠山來說,只不過想讓工人多挖點礦石,莫偷懶,嘖,別提多困難。”
  “大夫高瞻遠矚。人心從來如此,越是寒冬凜冽,越是抱團取暖。”杜子彬轉過身,恭敬回道,“而白錫就像池水,緩慢地放,不至於讓魚兒一下子全部跳起來,還得讓那沒有水的,嫉妒那有水的,互相啄咬,鬥得沒有力氣,才好收網。”
  上官大夫笑了笑:“杜卿這樣的大才,為何不助我,非為低賤的尹氏而效力?”
  杜子彬不答。
  “玩笑而已,杜卿莫掛懷,我記得。”上官大夫說道,“由北至南,年中我就把白錫渠道斷至銅綠山,希望那時雀門已在壽春站穩,能祝我抵禦龍泉匪幫。”
  杜子彬這才恢復一如既往的恭順,說道:“那就提前祝上官大夫,合作愉快。”
  ※※※※※※※※
  楚國,鄂城,壽湖。
  五月底,石狐子照舊城南港口接貨,不想,迎接他的是一場爭奪白錫的暴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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