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剛柔 秦鬱僅僅用小半月的時間,打磨劍范, 試煉礦石, 迅速追上了石狐子的進度。 一切恢復秩序。 在召開關於合劍的會議之前, 秦鬱齋戒沐浴, 去壽湖畔的神社祭拜,路上, 他遇見了那位石狐子提起的, 妝為凰鳥的名娑的女孩。女孩也認出了他, 對他笑。 “願歲並謝, 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秦先生可知是何意趣?” 彼時,秦鬱不知作何回答, 回到桂舟,秦鬱鋪設藻席再拜歐冶子, 方才立誓。 “不肖弟子秦鬱欲傳惡金之術於門下,不為牟利, 只因天不亡我, 必是此意。” 秦鬱此次並不是為邦府造劍, 所以沒有違背對翟無有的諾言, 然而,他要完成的這件普通的事, 雖與先前在秦國的大興土木完全不能比,卻更是心中的壯舉。 煉坊的木門關閉,如凰鳥收翅。 合劍會議開始。 甘棠和敏受交代, 已把與秦鬱共同挑選出的兩種錫礦和鐵英擺在眾人面前。 石狐子在場,立時認出粉末狀的水灰錫和光澤飽滿的白錫,然論鐵英,他隻熟悉平時用於鍛鋼的那種銀白色斷面的生鐵,而另外一種暗灰色斷面,他僅僅知道那是生鐵經過白沙和池鹽的熔煉,提純的用於澆鑄的鑄鐵,強度差,不可鍛造。 兩種鐵英性格截然不同,各有千秋。 所以直至此刻,石狐子才恍悟秦鬱與他在龍泉劍譜中的分工意味著什麽,不僅是“你造刃,我鑄芯”,更是把桀驁不馴的鐵水引導到兩條鋪設好的河道之中。 第一條河道是桃氏的傳統工藝,即,秦鬱為之付出了畢生心血的,泥范澆鑄; 第二條河道是如今風靡整個楚國的,也是石狐子在上郡接觸到的,鋼鐵鍛造; 對於鐵工而言,鐵礦石之所以難以批量成劍,症結就在於其雜質難除,種類繁多,石涅和土錠鐵煉出的石英,用同樣的工師和工序,可造出的劍就是不同。 白廿的那批鐵劍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眾所周知,雀門當初之所以看中高貴的黑金,也是為避開費時而費力的冶鐵工序,而他們的努力確實有成效——他們從中原諸國的王公貴族手裡搶出了黑金 黑金漸漸為民所用。 秦鬱搶不過。 但,正是通過研究白宮所鍛劍器,秦鬱漸漸看到了雀門的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在壟斷鐵業之後,雀門放棄了很多已取得的突破,而全面轉向黑金之術。 秦鬱認為,這種精神雖然可稱為勇敢,但從技術上說,這無疑是怯懦的倒退。 這回,秦鬱不打算退,他要迎難而上,他把自己的劍鋒對準白口鐵和灰口鐵。 木炭正在燃燒,爐火彤紅,兩邊坩堝中的鐵水漸漸被煮沸,冒出星點的火花。 “先生,這是?”敏開了口。 眾人看著一柄木製劍模型。 劍芯懸掛在房梁,劍鋒朝下,兩側的榫頭由劍格排列至鋒尖,似巨獸之牙齒。 劍刃咬住榫頭,嵌在兩邊,因為卯榫的面與劍從相切,所以幾乎看不出縫隙。 秦鬱坐在爐壁旁,笑了笑,令人從草堆裡抱出范片放在膝前,親自拚接泥范。 “結構就是這樣,如果看不明白,可以上去拆裝一次,我這兒還複製了許多組泥范,就是為了給大家出這個題目,無論鍛造打磨還是澆鑄,想一想,怎麽解。” 石狐子看得出,秦鬱為教學已把結構簡化了很多:“如果只有三部分,可……” 秦鬱道:“你不準說話,去玩。” “是,先生。”石狐子一臉憋屈,但他知道秦鬱不是真讓他去玩,所以留下。 采蘋是第一個上去拆裝模型的,因為她看不見,但,當她的手碰到那些卯榫,眉毛立即就皺了起來:“先生,這樣的結構,強在各面的受力均勻,若有絲毫偏差,則事如其反,可靠後期打磨是無法做到相當的精度的,所以,只能用澆鑄。” “對。”秦鬱道。 采蘋拋出了首要矛盾,白鐵可鍛不可鑄,灰鐵可鑄不可鍛,要澆鑄只能用灰鐵,可是劍芯之處還好說,若到澆鑄劍刃,不經過鍛打,肯定連青銅劍刃都不如。 提及此,敏積極發言。 “我的劍就是銅鐵合鑄,姒相師也評過,她外柔而內剛。”敏拔出自己的佩劍,對眾人道,“白鐵難鑄,其實說的是鑄成之後太脆,只要用火處理,就……” 話還沒說完,甘棠已經擼起袖子,往坩堝中的鐵水分別添入一定劑量的白錫。 透明的熱浪滾滾升騰。 火光轉白。 敏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就是把鑄成之後的白鐵劍放在密閉無風的環境中,緩緩加熱,再保持三個時辰,然後熄火,以適宜的速度冷卻,使之內部黑化可鍛。” 這是段氏造耕犁的思路,敏和甘棠恰到好處把它用在了桃氏的製劍工藝中,而且敏說的其實是甘棠的煉坊所長,而甘棠所做的,又是敏的專攻。 他們融會貫通。 “我也覺得是這個思路。”秦鬱笑道,“白錫增加延展性,這樣金液就能更好貼合榫面,再用火處理表面,就能轉接去青狐那邊燜製鍛打,可還有一個問題。” 敏道:“什麽。” 秦鬱把預熱好的劍芯泥范放在灰鐵坩堝下。“呲”金屬液體灌入其中,冒出黃白相間的火光。秦鬱一邊等待其冷卻,一邊又組裝好外層用於澆鑄劍刃的泥范。 “照我們這麽做,那就定然是灰鐵澆鑄劍芯,白鐵澆鑄劍刃,可誰先誰後呢。” 采蘋道:“我認為是先澆鑄劍芯,再澆鑄劍刃,中原的合劍也都是這麽做的。” 秦鬱道:“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敏和甘棠對視一眼:“先生,采蘋沒錯,一周前你讓我們試收縮與膨脹,白鐵冷卻,會對劍芯兩側的榫頭產生緊箍力,從而加強劍刃與劍脊間的鑄接強度。” 氣氛驟然凝固。 采蘋看不見,卻也聞著了火氣。 桃氏師門優良傳統之一,就是論劍之時不分資歷輩分和尊卑,講究據理力爭。 是對是錯一試便知,誰都不用讓誰。 秦鬱沒有再多說話,隻將已經冷卻完全的灰色劍芯取出,打磨之後,插入外層泥范固定。緊接著,秦鬱打開白鐵坩堝的泥范,一道金液分兩束流進劍刃通道。 眾人屏息凝神。 石狐子也僅是因為看著秦鬱的側顏而分神了片刻,不想,爆炸突然之間來臨。 “先生當心!” 泥范砰的一聲炸裂。 那刹,鐵水四濺,金光四射。 秦鬱似預料到了這點,早早就拿起了身邊的木盾,相比周圍之人都更安全。 “這……” 煉坊外頭立即圍滿一群街坊鄰居家的小屁孩,以為裡面在玩打鐵花,要摻和。 可這回,就連石狐子都面露難色。 事實證明,因灰鐵的熔點低於白鐵,若先鑄劍芯再鑄刃,裡面的劍芯會熔化。 誰都沒能事先想到這個破綻,雖小,但就像鞋底一根釘子,邁步前定得拔除。 怎麽辦呢。 見眾人沒招,秦鬱唉了一聲。 “那就算一算劑量,在白鐵裡多加錫金,灰鐵裡少加錫金,如此調和,可否?” 秦鬱不說,沒人想到,但剛說出口,所有人都如夢初醒,登時,說笑滿堂。 “錫金火候低,正扯平!”“其實很簡單!”“太對了!”“還是先生實際!” 石狐子松了口氣。 秦鬱也跟著笑起來。他只不過是比這群人多癱了三個月,多想了三個月而已。 “甘棠,姒妤不在,這裡你資歷最老,照這個思路,帶底下人熟悉工序流程。” 甘棠頷首領命。 秦鬱布置各坊任務時,看了石狐子一眼,又搖搖頭,轉向敏,一番仔細叮囑。 “最近冶署的錫金礦越來越緊張,如果有什麽短缺,你可直接去找余冶令。” “是,先生。”敏道。 秦鬱的一個眼神,足以讓石狐子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秦鬱全是知道的。 當石狐子再次回憶那夜秦鬱所說的不想涉足西陽郡守之事,他又有了一種預感,秦鬱溫和的外表下或許還隱藏著最後的殺招,只是正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 很快,各坊領了命,秦鬱定年中為期限,完成對錫鐵合金可鑄化工序的研究。 石狐子一人悄悄退到後排。 “基本的道理只有這些。”秦鬱把木盾放下,喝了一口水,“但,我們應該想到的遠不止這些,譬如此刻,我就還有兩個問題。其一,白錫既然易散為水灰錫,那麽水灰錫有沒有可能轉為白錫;其二,如何控制白鐵與灰鐵之間的變化,又是否有介於二者之間的鐵英存在。” “先生,我們定全力求索。”敏道。 “好。” 這是無人能答的問題,也是秦鬱決定要在楚國這片土地之上弄清楚的天機。 是日,會議結束,秦鬱江邊散步。 一曲曲南音縹緲。 秦鬱看著湖中的自己發呆。 正是在這片安靜而美好的仿佛是世外桃源的山水之間,他第一次感到羞愧。現在,他終於也對尹昭做了件不那麽厚道的事,他發誓,功成,絕不再出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