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不觉偷换,初来时还是绿树成荫,转眼间已是秋风萧条。这幢法式公寓设施齐全,客厅里甚至有小壁炉,方廷玉和祝青青都怕冷,秋风一起就燃起了炉火。两个人都在家的日子里,就把客厅的桌子推到壁炉前,往地毯上一坐,就着壁炉火各干各的事情。祝青青翻她的生意经,方廷玉看他的书。书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过去方廷玉不爱读书,因为老家书房里放的都是些四书五经之类,他所嘲笑的“老夫子言论”,但学校不一样,图书馆里卷帙浩繁,多的是外国书。现在,读书已经成了方廷玉的一大爱好。祝青青算厌了账,攥起拳头伸懒腰打个哈欠:“你在看什么书?”她声音软绵绵甜丝丝的,像被壁炉火烤化的棉花糖,亮黄火光里神态猫一样的慵懒,勾的方廷玉心痒,他逗她:“我看《陆游诗集》呢。”祝青青哧地笑:“哟,天上怕不是要下红雨了,我们孙少爷竟然有主动看唐诗的一天。”方廷玉一本正经:“可不是么,所谓近朱者赤。跟祝博学一块儿待久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个纨绔子弟也满嘴风花雪月起来。给你念一下我正在看的这首诗……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他一手握着书,另一只手伸长了去摸祝青青的头,顺着脑瓜顶往下捋。祝青青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拿自己开涮,嘲笑自己是只蜷在热炕头上的狸花猫。她不甘示弱地跪坐起来,倾身探长了上半身,越过桌子,一手去抢方廷玉的书,一手去拧方廷玉的耳朵。方廷玉一边笑一边躲,打闹中,他手里的书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朝着壁炉的方向滑过去,方廷玉惊慌地一手撑着桌子跳过来,捡起书:“姑奶奶,这可是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书,烧坏了要赔偿的。”祝青青这才看到书的封面:《亚当夏娃日记》,作者马克.吐温。就知道不会是《陆游诗集》!她好奇地问方廷玉:“怎么看起这种闲书来了,上星期那本《高卢战记》呢?”“早看完了,闲书也有闲书的好处。你看这句话,很动人是不是?”是书里亚当刻在夏娃墓碑上的墓志铭——她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起初,亚当讨厌夏娃,因为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出现,介入他的生活,染指了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伊甸园。但最后他却深深地爱上了她,为她的死痛彻心扉,在她的墓碑上写,她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而夏娃对亚当的爱也如他对她一样。就着炉火的哔哔啵啵声,方廷玉轻声念:“如果其中一个必须先走,我祈祷先走的是我,因为他强壮,我虚弱,我更加依赖他,生命中没有他,就不是生命,我怎么能忍受呢?”托腮看着他庄重的神情,一瞬间祝青青有点想笑。然后她想到了那年奶奶说的话——小宝他知道的少但懂的多,你知道的多却爱嘲笑多情。她讪讪地摸摸鼻尖,把嘲笑的话咽了回去。难得见祝青青吃瘪,方廷玉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说起生意,倒也一直没问你,这段时间跟掌柜们相处的怎么样,可有学到什么?”祝青青摇头:“不怎么样。”这群老人,仗着年纪大资历高,本就不把她这个只有十几岁少年人放在眼里。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是地头蛇,而自己呢,却连条强龙也算不上,不过是仗着方家未来孙少奶奶的身份强挤进生意场里,怎能让这群老油条心甘情愿地接受她?拿她当东家,不服气,当学徒,也不敢,是以他们背后商量过,只不咸不淡地晾着她,态度倒是恭敬,但实际上什么也不叫她参与。祝青青撇撇嘴:“一定要做件事情出来,让他们知道,我来上海,不是为了当个摆设的。”她把手伸向壁炉,烤着炉火盘算事情。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扭头看向窗外,窗外原本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浓夏时绿叶茂茂如云,入秋后逐渐萧瑟,到现在,桐叶凋零殆尽,只余下几片顽强的枯叶抱枝而残,在秋风里瑟瑟抖动着,不胜凄楚。她自言自语道:“今年上海的冬天肯定很冷,说不定还会下雪。”祝青青突然忙了起来。以往,每天早晨,两个人都是一同出门,方廷玉先骑自行车送祝青青去她要去的地方,再去学校上课。现在,祝青青却仿佛等不及他一起,每天早晨方廷玉醒来,发现祝青青人已经不见了。她不仅出门早,回来的也晚,有时候天都黑了她才进家门,方廷玉问她在忙些什么,她也只是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别问,还没到你知道的时候。”方廷玉只好独自纳闷。这天周末,祝青青又起了大早,天将将亮就来敲方廷玉的房门,催他起床。方廷玉揉着惺忪睡眼跟她下楼,两个人去不远处一爿早点铺子吃饭。本地人开的小小夫妻店,店面不大,但老板娘磨得一手好豆浆,粢饭团和油条也好,远近驰名,每天早晨顾客盈门,来的晚了便要等半天桌子板凳。好容易得了一张板凳,等豆浆的间隙,方廷玉抱怨:“起这么早做什么?”豆浆端上来了,祝青青对伙计道一声谢,扭头答方廷玉:“有事,今天要带你去见见世面,吃完饭回家换衣服,我记得你有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就穿它吧。”二叔二婶虽然与方廷玉不睦,但身为长辈的面子功夫也做的相当足够,方廷玉和祝青青在上海的吃穿用度被他们托人打理的妥妥帖帖。从徽城到上海,“乡下人进城”,方廷玉到底是方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能叫人瞧扁了,本还打算派一个老妈子照顾他和祝青青的起居,被他坚决地拒绝了。饶是这样,到上海后,也少不了叔伯们的关怀,这个带他去裁缝铺子里做几件“能见人”的衣服,那个派人来公寓看看可要添置几件家具……直到现在,才终于消停下来,让方廷玉和祝青青得以松松快快地在公寓小天地里自己做主人。祝青青说的那套浅灰色的西装,就是某位叔伯带他去相熟的西装裁缝那里,量体裁衣专门做的,到上海以来,方廷玉只在公寓和学校间两点一线,一直还没有穿出门的机会。回到公寓,方廷玉取出西装换上。他才刚成年,几乎还是个孩子,穿惯了校服和便衣,乍换上西装这种充满了束缚性的“大人的衣服”,从心里到身上有说不出的别扭。卧室里也没有镜子,不知道看上去滑稽与否。记得祝青青房里是有一面落地镜的,他去敲祝青青的房门:“祝青青,我换好了。”祝青青在自己的卧室里换衣服,门虚掩着,祝青青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我马上好了,你进来吧。”方廷玉推门进去。一进门便被白剌剌的阳光晃花了眼睛,方廷玉忙抬起手臂遮挡在眼前,眯起眼睛,这才慢慢放下手臂。他打量着祝青青的房间。到底男女有别,他很少进来祝青青的卧室,祝青青的卧室重又按照她的爱好小小地翻新过,贴了暗红底子蔷薇图案银纹的墙纸,挂了墨绿的丝绒窗帘,现在窗帘拉开,秋冬之交清晨的阳光泼喇喇地洒进来,屋子里一片冷白的光亮。房间里家具极少,一只柜子一张床,靠窗是一套书桌,一桌二用,墙上挂一面大大的椭圆形镜子,权做梳妆台。祝青青正站在梳妆台前打扮。她也已经换好了衣服,是旗袍,素面,颜色是几近于无的鸭蛋青,半袖,介于紧衬和宽松之间的式样,既不显得特别女人气的妩媚,也削减了几分少女的稚气,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成熟端庄,和一股书香门第的文秀气。但因为她是站在桌子前,镜子矮,人不得不塌着肩弓着背掊脸凑到镜子前,这姿势无意间暴露了人身形的凹凸有致,尤其是一把细腰,阳光之中,让人感觉几乎不盈一握。……她今年十七岁了。初见时,她才十三岁,比自己还小一岁。……他那时正骑在西花厅前的柳树上无聊地四下眺望,一眼看见她跟在人牙子身后往里走,大冬天,罩着破旧不合身的袄子,冬袄圆滚滚的肥肿不堪,顶上冒出个头发蓬乱的小脑瓜,低着头,隐约可见的是下巴颏尖尖只堪一握。这个年龄的孩子统统有纤小的尖下巴,看不出是男是女来。方廷玉起了坏心,举起弹弓远远地弹一个石子儿到她脚下……她受了惊吓,脚往回一缩,恼怒地抬头,一脸惊弓之鸟的警觉,一双溪涧秋水般的眼睛,清凌凌的,带点寒气。哟,是个挺不好惹的小妞儿,方廷玉乐了,冲她歪头龇牙一笑。虽然她面黄肌瘦,但她诚然是个姑娘。“面黄肌瘦”这个初印象深深地烙印在方廷玉的心里,尽管后来方家丰足的生活抹去了她脸上那层黄气,还她以脂肤烟眉朱唇皓齿的明亮颜色,在他心里,她却还是一副瘦小单薄模样,像春天柳树刚抽出的第一根枝条,或是胖胖的红蜡烛里那一捻子白棉线烛芯…………总而言之,和眼前这个祝青青,完全两副模样。如此舒展、如此婀娜,如此丰润……如此陌生。是啊,陌生。自从来到上海,住进这间公寓,她变得越来越陌生,像一朵在黑暗中久久闭合的蓓蕾,被搬开压在身上的石头,乍逢阳光雨露,开始肆意地生长起来,每一片花瓣都让他惊艳,但也让他觉得怅然。她越绽放,他就越觉得自己对她一无所知。……记得在老家时,除了旧诗,偶尔她也会跟他提起两首新诗来,有一年在渔梁坝上眺望新安江,看着江面上往来如织背道错身的船,她念了一首新月派徐志摩的诗,叫做《偶然》。小诗精短,朗朗上口,整首诗他都记得很清楚: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倒像是在写他和她似的,一刹那的缘分,注定分离璄相遇。人生那么长,可他既不知晓她的过去,也无法参与她的未来,他所拥有的,只有此刻。好在,还有此刻。方廷玉将身子斜靠在墙上,抱臂静静看祝青青梳妆。今天看你梳妆的人是我,明天为你画眉的又将是谁?祝青青一手撑着桌子,余出另一只手去涂口红。很淡的颜色,似乎只为增添气色,以示隆重。涂好口红,顾盼照镜,抿一抿唇,上下唇分开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仿佛浅吻。方廷玉的耳根像是被火舌迅疾地撩了一下。他轻咳一声,问:“到底去哪里?”祝青青边说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边拿起一只粉蓝色玻璃瓶,拧开瓶盖,香水棒点一点耳根,又翻过右手腕,在手腕上正反一抹,左手腕挨上去轻轻一蹭,把香水重又盖好,放回原处:“走吧。”她朝他走过来,挨到他身边站定,一手穿过他的臂弯挽住,歪头往镜子里一望,笑:“勉强也像两个大人了。”她浑身萦着一股淡香,方廷玉被这股子淡香包围了,他也朝镜子里望过去。目光从镜子最底下往上移。漆黑锃亮的尖头皮鞋、杏色珠光的高跟鞋,浅灰色的西装、鸭蛋青的旗袍,年轻的男人和女人——虽然年轻,但毕竟已经可以称为男人和女人。他和她。他们出门搭电车,一路上无论方廷玉怎么问,祝青青都不肯答到底带他去哪儿,只是嘴角含笑,一脸的老神在在。下了电车又搭黄包车,祝青青告诉车夫地点:“明轩画社。”明轩画社?方廷玉蹙眉,这名字听着似乎有些耳熟。车夫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拉车跑的飞快,方廷玉坐在车上一路苦想,车停时终于想到了端倪:“明轩画社,不就是陈四叔今年失掉的那个大客户?”祝青青搭着车夫的手臂下车,笑嘲道:“不容易,少爷终于记起来了——自家的生意不上心到这步田地!”方廷玉讪笑,下车,绕到她那一侧,架胳膊给她挽住:“这不是还有你呢么。”祝青青佯嗔地瞟他一眼,伸手抚平旗袍下摆的褶皱,提步朝里走。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公馆,门外立着奇石,刻有“明轩画社”几个篆体大字,黑沉沉的铁门大敞着,道路分列,左边行人右边行车,汽车络绎烟尘不绝,十分热闹。祝青青挽着方廷玉走人行道,从挎包里取出一份请柬递给门房,门房接过请柬看一眼,恭敬放行:“小姐请进。”入得此门,豁然开朗。已是深秋时节,公馆草坪业已枯黄,葳蕤草木也只剩下光秃枝丫,但也可想见春夏时节绿意无尽的盛景,正对大门草坪尽头的中轴线上矗立着一幢红楼,中式瓦顶红色砖墙十分方正,二楼偏又配了乳白色的西式栏杆,平添几分可爱。汽车入门后尽向右驶,停在停车场,客人下车步行往红楼来。随着人群一边往红楼走,祝青青边小声同方廷玉介绍。这处花园公馆,本是前清某位重臣的官邸,重臣死后,公馆由他的老来子继承,这位小公子与其父志向不同,不热衷于官场,只是个爱风雅的才人、重情义的浪子,颇有过一些骑马倚斜桥千金买一笑的风流故事,可惜英年早逝,虽有三五红颜知己,却并未留下子嗣。在他的红颜知己之中有一位落魄格格,虽然落魄,但于书画上有深厚家学,小公子一向爱惜其才华怜悯其境遇,小半生的缘分缱绻,不知怎的,竟也未能成就姻缘,只留下一桩旖旎疑案。小公子临终前将公馆赠与格格,嘱咐她以此为厦,大庇天下丹青寒士。于是就有了这间明轩画社,三十年来几经易手,好在初心未改,办画展,网罗青年画家,不悖小公子遗愿。方廷玉问:“咱们今天来这里是?”祝青青道:“这里有一场画展,是为赈济今年夏天长江大水的流民,筹款好助他们过冬。”方廷玉下意识摸口袋:“早不说,我今天出门可没带钱。”祝青青噗嗤笑:“你以为我是来和你买画?”方廷玉奇道:“不为买画,来画展做什么?”红楼就在眼前了,祝青青踏上台阶:“这场画展,是由我牵头,方家提供了赞助的。”方廷玉恍然大悟。这段时间,她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在忙这件事。只是她小小年纪初来乍到,怎么有能力牵头,同这样的大画社合作办画展?祝青青狡黠地眨眼:“因为人家见我貌美如花又冰雪聪明,不忍心拒绝我的请求。”方廷玉嗤之以鼻:“你真是越发自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已经进到门里,祝青青道:“我说了真话你又不信,还问我做什么?世间万事,无非是利益和交际,彼此有利可图,再把交际功夫做到十成足,就少有谈不拢的事情……当然,我还借了一个人的势,狐假虎威。”方廷玉正要问是什么人,只听见一声“方少夫人”,侧脸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冲他和祝青青走过来。站定了,祝青青微一欠身打个招呼,介绍:“廷玉,这是杜经理。杜经理,这是我们方家少爷,方廷玉。廷玉他现如今在同济大学读书,一门心思扎在学问上,并不怎么过问家里的生意,我也一向不拿这些事情烦他,是以今天才登门拜访,还请杜经理海涵。”杜经理穿西装架金丝边眼镜,矮墩墩圆滚滚的身材,人斯斯文文,笑容和和气气,纯然一副理想的文化商人模样:“哪里的话,读书好,国家正需要读书人。”他是画社经理,事务繁忙,多的是要他招待的贵客嘉宾,祝青青体贴道:“我们今天就是来逛逛画展,杜经理您忙自己的事情就好。”杜经理吐一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搅两位了。改天,我请你们贤伉俪吃饭,到时候你们可一定要赏光。”又有客人进门,杜经理跟方廷玉祝青青道了别,迎上去招呼新客。方廷玉和祝青青手挽着手逛画展。这是一场国画展,方廷玉于此道不通,也看不懂那些水墨丹青的好坏,只好听祝青青小声给他讲解,一张画一张画不求甚解百无聊赖地看过去。走到一幅山水画前,方廷玉稍有了点兴趣:“这画里的风景倒看着眼熟。”祝青青哧地笑:“你才来了上海几天,看自己老家就只剩个眼熟了?”方廷玉再认真一看,也笑了:“原来画的是新安江,这不怪我,中国画本来就是写意不写实。”祝青青说:“你看落款,更眼熟。”方廷玉凑近了看右上角清秀雅致的蝇头落款,念出声:“寒烟生翠,乙亥秋,岳濯缨于新安江畔……岳濯缨!”他扭头看祝青青,满眼惊骇:“你借的那个势,不会就是他吧?”祝青青嘴角含笑,满眼的“算你还没笨到家”。方廷玉毛骨悚然。从小到大,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三个人,让他又敬又怕。一个是父亲方乃文,敬他,因为孩子对父亲天生的孺慕之情,况且他还是一个为国杀敌的军人,方廷玉从小就渴望成为他。怕他,是因为一向觉得,为着母亲的死,父亲心里对自己多少有几分嫌恶和避忌。一个是纪先生,敬他怕他,说到底,是因为把他当成了父亲的影子。第三个,就是岳濯缨。岳濯缨这个人,说起来同他也是亲戚,但不过是姻亲,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他算不上自己正儿八经的长辈。他也不像父亲和纪先生有一身好功夫,纯然是个文人——还是个自己最不喜欢的旧式文人!什么士大夫,不就是个酸秀才!但他有一种沉静如水、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的洞达目光,略带谴责意味,一个天然的师长,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况且,在县中读书时,他还真做过自己的老师……方廷玉咽一口唾沫,满眼希冀地问祝青青:“他就只是牵个线吧?不会来画展吧?”恰在此时,背后传来让他绝望的声音:“廷玉、青青。”祝青青眉眼弯弯地抬手轻挥:“濯缨先生。”方廷玉僵硬地扭过头,颈椎骨简直要发出咔啦啦的声响,勉强挤出个笑:“岳先生,好久不见。”岳濯缨仍旧是一身长衫,一派斯文萧疏的士大夫气象,他仔细看了两眼祝青青和方廷玉:“长大了。”目光向下,落在方廷玉和祝青青挽着的手臂上。祝青青轻咳一声,抽出手臂,问岳濯缨:“先生几时到的上海,怎么不告诉我们,让我们去火车站接您?”岳濯缨淡淡笑:“你们上学的上学,做生意的做生意,我又不是没来过上海,何必耽误你们的正经事——昨天上午就到了,和在上海的故交们也已经聚过了,想着今天看一看你们两个,明天就回家去。”来看画展的人渐渐多起来,人声嘈杂,画社里不便再闲谈叙旧,祝青青问岳濯缨:“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岳濯缨点头:“也好,来之前我受了你们二叔二婶嘱托,代他们瞧瞧你们日子过的怎么样。你们如果不嫌弃,带我去你们的小公寓做做客,如何?”方廷玉满心不乐意,嘴上也只好说:“您别嫌弃我们才好。”离开画社,让杜经理帮忙从车行叫了部汽车,三个人坐在一部车里,同在后排,岳濯缨和祝青青一左一右,方廷玉居中,只觉得十分尴尬。他沉默地听岳濯缨和祝青青聊天。他们聊到画展:自从来到上海,叔伯们对祝青青虽然表面客气,但内心里到底瞧她不起,祝青青一直想着做件事情给他们瞧瞧,只是苦于无处下手。直到入秋,在街头看到因苏北大水逃难到上海的流民,想到今岁秋风早起,必是寒冬,于是便动了开画展赈灾的念头。她想的是方家出赞助、明轩画社出场地,用一场联名赈灾画展,重拾和明轩画社的关系,也提升方家在这群文人墨客中的声望。对于她的提议,陈四叔倒没有反对,但也并不热衷,反正所谓赞助,也不过是一些笔墨纸,都是现成的东西。真办成了固然好,就算办不成,也可以看这位小少奶奶的笑话。明轩画社也是同样的态度——总归是,事成有利可图,不成有乐子可消遣。这场画展,症结在于如何笼络来一批丹青墨客。明轩画社做了三十年书画生意,认识的国画家固然不少,但也一早声明了,这件事情他们不掺和,放手给祝青青去做。思来想去,祝青青想到了一个人——远在徽州的岳濯缨。岳濯缨现如今虽羁在安徽,但年少时也曾在上海求学,他曾不止一次和祝青青提起自己在南洋公学就学时的往事。而且他也是个丹青圣手,安徽书画界的名士,这些年徽人遍布天下,想必也有不少旅居上海的安徽画家,这其中未必没有岳濯缨的故交旧友。于是便给岳濯缨写了信。不多时,岳濯缨回信,其中提及了几个人名,俱是如今上海声名不薄的国画家。回信里还附了一封荐书,语气殷殷,岳濯缨让祝青青拿荐书去拜会这些书画家,叫她对人自称是自己的干女儿。岳濯缨面子不薄,祝青青又性格玲珑,更兼这也是一件能行善博名的好事,那几位故交便答应了下来,有了这几位的加入,游说其他人的难度也跟着大大降低……就这样一生二二生三的,最后竟真让祝青青攒齐了一个画展局。听到这里,方廷玉惊讶道:“我以为你们读书人都清高呢,竟然也靠关系?”祝青青挑眉:“荀子的《劝学》篇里有云,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关系,就是最好的“物”。”她总是有理。方廷玉嗤笑:“这样善用关系,依我看,最适合你做的,不是读书人,也不是生意人,而是外交官!”祝青青眉毛一拧,方廷玉以为她又要吐什么唇枪舌剑,没想到,她却垂下了眼睛,没再说话,只闷闷地用手去揪披肩上的线头。直到汽车在公寓大门前停下,祝青青才又活泼起来。下车引岳濯缨进公寓,边走边向他介绍公寓的情况。他们住四楼,乘电梯上去,出了电梯,岳濯缨跟着祝青青和方廷玉,穿过狭长的镶嵌有阿拉伯式地砖的走廊,一路闻见煮米饭的甜香,听见青菜下到滚油锅里刺啦的声响,以及小孩儿的哭声与嬉笑声、无线电里咿咿呀呀的戏腔……十分地烟火人间。他们家是走廊尽头倒数第三间,对面敞开着门,邻居太太邀约了一群好友正搓麻将,麻将声哗啦啦,邻居太太熟稔地同祝青青打招呼:“方少爷方少奶奶回来啦?”嘴里同祝青青说着话,眼神却在岳濯缨身上四下里溜达,祝青青介绍道:“这是我和先生在安徽老家的长辈。”岳濯缨冲邻居太太微一颔首,跟在祝青青方廷玉身后走进门去。窗帘半掩着,密室的深缃色窗帘挡住了一半光线,客厅里因此有些暗,祝青青三两步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又转身往厨房奔:“早晨出门急,没来得及收拾,屋子有些乱,先生您将就坐,我去煮咖啡。”岳濯缨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眯起眼睛打量这间小小安乐窝。正方形豆腐块一样可爱的客厅,精致可爱,墙壁统统刷成乳白色,安放着全套质地厚润的黑胡桃色家具——壁炉、高架、矮柜、长桌、座钟,唯独一套沙发蒙着柚黄色的皮子,给这客厅增添了几分活泼鲜艳。长桌原本应当是摆在沙发前的,现在叫人给拖到了壁炉前面,压在地毯上,桌上胡乱堆着书和报纸,还有一个空了的点心碟子,仔细看,还能看见地毯上有酥皮之类的点心碎屑。岳濯缨不禁蹙起眉头。方廷玉拘谨地坐在他旁边,回答他的问话:在学校里还习惯吗,功课怎么样,跟不跟得上,同老师和同学相处的如何,有没有参加什么课外活动……只觉得如坐针毡。楼下突然传来叫卖声,熟悉的安徽口音,老年人粗嘎的声音,悠长地喊着“臭豆腐,徽州臭豆腐”。只见厨房门推开,祝青青飞快地奔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碗,直奔到阳台,推开推拉门钻出去,探头喊卖臭豆腐的小贩:“等一等,要六块臭豆腐。”说话间,麻利地拽起系在栏杆上的一根麻绳,拖着拖着,拖出个蔑草编织的篮子来,绳子的另一头就系在篮子提手上。她从衣兜里掏出几角钱,和碗一起放进篮子里,用绳子把蔑草篮子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不多时,拽回篮子,取出碗,双手捧着走回到客厅,对岳濯缨笑道:“这小贩也是徽州人,臭豆腐炸的十分地道,先生您还没试过咖啡配臭豆腐吧?别有一番风味。”臭豆腐在碗里散发着熟悉的乡味,岳濯缨纳闷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吃臭豆腐?”倒是汀兰从小爱吃这东西,有一回祝青青在岳家做客,厨娘炸了臭豆腐,汀兰请祝青青吃,他记得,那时祝青青礼貌地拒绝了,且表情里有三分掩饰不住的嫌恶。祝青青道:“俗话说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在徽州的时候只觉得这东西又黑又臭,来了上海,反倒察觉出它的好处来了。”岳濯缨心里一惊,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她这是正经把徽州当成是自己的家乡了?阳台门没关,风吹进来,把长桌上的报纸吹落到地上几张,吹到岳濯缨脚边,岳濯缨弯腰捡起来,是一份《新民早报》。祝青青起身,去关阳台门。岳濯缨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阳台上还晾晒着衣裳,一件女式的短上衫,和一件男式的校服外套,风大,两件衣服被吹的纠缠在一起,配着无线电里的缠绵戏腔,倒像是外套把上衫拥进了怀里,生出无限的暧昧缱绻来。就着咖啡吃了几块臭豆腐,果然如祝青青所说,“别有一番风味”。座钟当当敲响,祝青青看一眼时间,问岳濯缨:“快到饭点了,这附近有一家新开的馆子,老板是个前清的秀才,借了袁子才的名,给馆子取名随园,听说做的菜也都精致可爱,只是价格不便宜。难得您来,我们俩也借一次光,去奢侈一回。您看怎么样?”岳濯缨笑答:“我原以为能领教下你的厨艺呢。”祝青青摇头:“我哪有什么厨艺,我们这里虽有厨房,但从来都不开火的。”岳濯缨问:“那你们平时吃饭怎么办?”祝青青答:“多的是办法,公寓里有包饭,价格不贵,只是东西也马马虎虎。附近有很多宁波人苏州人南京人开的小馆子,楼下常有馄饨担子路过叫卖。我们公寓里也常预备着饼干和面包片,实在懒得下楼,又或者深夜饿了,就吃饼干,或者用花生酱抹面包片充饥。”岳濯缨笑着摇头:“这可真是典型的,没有大人在时候,孩子的活法。”收拾了杯子碗,三个人下楼去随园吃饭。随园距离公寓不远,转过两条街就是,步行过去,到时恰是饭点,赶上他们运气好,刚空出一间包厢。这店里的规矩是没有菜单册子,点单要到楼下看水牌,问过岳濯缨和祝青青的喜好后,方廷玉下楼去点单。包厢里只剩下了岳濯缨和祝青青两个。突然,祝青青小声说:“岳先生,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