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徽城的夏天来的特别早。刚入初夏,暑气已近溽热,每天傍晚,方廷玉骑自行车载祝青青回家,到家时,校服都被汗溻透了半边。少年人倒还无所谓,只是苦了老年人。奶奶已是花甲之年,自去年冬天以来,身体又一直不舒服,溽暑煎熬下,不思饮食,神情越发恹恹的。文心堂老铺的伙计纪春生,借机邀请奶奶去他老家乡下消暑。纪春生老家在宣城下的泾县,是产宣纸的地方,方家经销全国的宣纸,都是来自这里。奶奶欣然接受邀请,还带了二叔、海棠和方廷玉祝青青一起,一来为消暑,二来也为让方廷玉和祝青青见识一下泾县满坑满谷的造纸作坊。泾县盛产青檀树,造宣纸,非用青檀树皮不可,造纸需水,泾县河川密布。有山有水有树,果然是个消暑的好地方。泾县家家造纸,造纸作坊数不胜数,纪春生家也开着一间造纸坊。方家一行人就住在纪春生的家里。清晨,晨曦初露,东方启明星尚未完全消失,方廷玉就被祝青青拉起来,睡眼惺忪地去河上划船。前一天晚上,河里荷花含苞未放的时候,祝青青在好些荷花苞里放了茶叶,茶叶放在薄纱做成的香囊里,让荷花香气熏了一夜,清早花苞绽放时取出来,用雨水烹茶,是为“荷花茶”。方廷玉划着舴艋舟,祝青青指挥他:“往右,小心别碰着荷叶。”方廷玉昨晚就被她拉壮丁当船夫,到现在还没睡醒,一边划船一边打哈欠,嘴上还不忘嘲讽她:“就数你们文人造作,喝个茶而已,还要什么荷花茶菊花茶。”祝青青探身去取荷花芯里的茶包:“这可不是我想的,是芸娘。况且,我也不是为自己喝,我不爱喝茶。我想试试在老铺里卖荷花茶,专卖给那些文人雅士,和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哦,芸娘,祝青青爱煞的那本《浮生六记》里,作者沈三白的妻子芸娘。方廷玉又打一个哈欠:“你学谁不好,学她,她可短命。”祝青青回头白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打过哈欠,清凉河风一吹,人也清醒了许多,方廷玉眼尖地发现,祝青青的袖口湿了。河上晨露重,沾湿了她的袖口。“祝青青,过来。”他懒洋洋地说。祝青青莫名其妙,走过来:“干什么?”方廷玉伸手,帮她把袖子一点点挽起来,直挽到手肘:“袖口都教露水给打湿了。”祝青青“哦”一声,转身继续采荷花茶。总共就放了几十个茶包,太阳升起时就采完了,方廷玉问祝青青:“回家去,还是怎么着?”祝青青跪坐在船上剥莲蓬,莲蓬是刚在河上采得的:“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风,回去怪可惜的,划船游湖吧,午饭时再回去。”方廷玉撇撇嘴:“反正不是你划船。”祝青青充耳不闻,装没听见,举目远眺:“啊,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想起一首诗来。”她一边剥莲子,一边就着莲子落地的节奏念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念完诗,方廷玉问:“这是首思念情郎的诗?”祝青青惊讶:“哟,我徒儿出息了,都听出来这是在思情郎了。”方廷玉忽略掉她话里的讽刺:“这情郎不是个好东西啊,思念他干什么?”“怎么不是好东西了?”“望郎上青楼,他都去青楼了,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寂静。半晌,祝青青铁青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青楼,是指漆成青色的小楼,用在诗里,一般代指女孩子的住处……方廷玉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偷偷跟二老爷去喝花酒了?”方廷玉对天发誓:“绝对没有!”闹了这么个笑话,他的脸上也有些讪讪的。他偷偷瞟一眼祝青青,心想,望郎上青楼是错的,但“垂手如明玉”倒是真的。祝青青的袖口挽起,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手臂,手腕上系着红绳,左手拿着个翠绿的莲蓬,右手与荷花一色的手心里躺着一把莲子,红白粉绿相互映衬,在早霞绯光里,明如玉,十分动人。正胡思乱想着,祝青青把右手伸到他眼前:“喏。”方廷玉抓一把莲子塞进嘴里:“啊呸,苦的,你没去莲芯,你故意的!”祝青青笑的前仰后合:“看你睡眼惺忪,给你吃点苦,让你清醒清醒。”舴艋舟在荷花浦里穿行,日头渐渐升高,船上也晒了起来。祝青青被太阳晒的迷迷糊糊的,往甲板上一躺,用手绢遮住脸挡阳光:“好困,我睡一会儿,你小心看着船,别划进河汊里。”方廷玉纳闷:“既然困了,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去?”手绢下,祝青青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不,回家哪还有这么好的阳光。”方廷玉无言以对,只好说:“你可真刁蛮,你在家时也这样?”“哪里哪里,在家时,也就十倍而已。”“那你怎么不敢对我奶奶和二叔二婶这样?就会对我刁蛮,在他们面前就装乖装委屈。”“你跟他们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你好欺负。”她还挺理直气壮!方廷玉无言以对。祝青青倒是一直没有睡着,只是半梦半醒地和方廷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江南真好,有水有船有荷花,难怪诗里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方廷玉心念一动。他问祝青青:“那,是江南好,还是巴黎好?”祝青青没答话。方廷玉追问:“江南好还是巴黎好,嗯?”祝青青翻个身,咕哝着说:“别闹,困,我要睡觉。”躺了半天没睡着,现在倒说困了。方廷玉扔了船桨,凑到她身边,掀开手绢:“别睡了,你看景色这么好,你睡觉不是暴殄天物吗,快起来赏景,你们文人不是最爱吟风弄月了嘛。”祝青青紧闭双眼,打定了主意不理他。方廷玉朝手心里哈一口气:“好啊,非逼我用杀手锏是吧。”他把手伸向祝青青的胁下,咯吱她挠她的痒:“快起来快起来!”祝青青怕痒,被他骚扰的睡不着,一边躲一边和他互相推搡,突然间,方廷玉“哎呀”一声,整个人朝后栽了下去,咕咚一声沉进了河里。祝青青心一紧,忙扒到船舷上喊他的名字:“方廷玉,方小宝!”没有人回应她。祝青青慌了——她不知道方廷玉到底水性怎么样,虽说是初夏的天气,但这河深,河水还是冷的,万一方廷玉腿抽筋了呢?半天,仍不见方廷玉钻出水面来,祝青青的声音都惊慌的变了调:“方廷玉,别闹了,快出来!”一个水花猛地溅起,河水溅到祝青青脸上,方廷玉从河里钻出来,一脸得意:“吓死了吧?叫你把我当壮丁用。”祝青青气的就要拿起船桨把他拍进水里。方廷玉爬上船,整个人湿漉漉的像个水鬼,祝青青也不理他,铁青着一张脸自己划桨。方廷玉边拧水边搭讪:“咱们去哪儿?”半天,祝青青才回答:“回家,全身都湿透了,不回家换衣服,等着生病?”方廷玉嬉皮笑脸地夺过船桨:“我家青青真是嘴硬心软,原来还心疼我呢。”祝青青咬牙切齿:“心疼你?你淹死了我都不心疼。”方廷玉边划船边答话:“可别,你没见过我们这儿的贞节牌坊?我要是死了你可就是小寡妇了,要为我守一辈子寡的,多惨哪。”祝青青冷笑:“你当我傻?少爷,民国了,婚姻自由,前清的皇妃都跟皇帝离了婚了,没有贞节牌坊那回事了。你要是死了,我扭头就去法国。”“一滴眼泪也不为我掉啊?”“不掉。”“哎,你可真无情,让我想起了一首诗。”“哟,你还有触景生情,想起诗来的时候?哪一首?”“谢直的《卜算子》: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这是一首诀别断情的诗。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我是绝对不会思念你的了,你也不要再思念我,把你从前对我那份痴情,用在其他人身上吧——如此无情,如此绝情。念着这首诗,望着桨下的浪花和夹岸的青山,方廷玉的心蓦地隐痛。假如有一天祝青青真的去到法国,大约他们两个人就会像这首诗说的那样吧,她这么无情,一心想着她的法国,她定然是不会思念自己的吧?只听见祝青青轻轻地呸了一声:“我跟你,哪来的从前心。”是啊,方廷玉淡淡地笑,哪来的从前心,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假戏罢了。祝青青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识过南方乡下的夏天,对什么都觉得好奇。每天午后,人人都在睡午觉,独独她不愿睡,老是往河边往山上跑。怕她迷路出事被蛇咬,方廷玉只好舍命陪君子,每天强忍着睡意,跟在她身后,满山乱转。这天午后,两个人又偷溜出去转山。已是浓夏,满山翠绿蓊郁,蝉鸣声阵阵,太阳晒的人皮肤发紧,偏偏祝青青还不愿走在树荫下,方廷玉于是摘了两片大荷叶当伞,两个人顶着荷叶在大太阳下走,像两只上岸的青蛙,边走边说话。祝青青见什么草木都觉得稀奇。“这是什么花儿?长得挺好看。”“萱草。”“这就是萱草?孟郊《游子诗》里——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那个萱草?”“是啊,还有个别名,叫黄花菜,黄花菜都凉了的那个黄花菜。”“煞风景!”又看到一种草,嫩绿可爱,形状像是三颗爱心拼成的花,祝青青问:“这是什么?”方廷玉仔细看一看:“薇草。”祝青青谨慎地追问:“没别的名字了?”方廷玉噗嗤笑:“你们文人好奇怪啊,叫什么名字不都是它,有什么分别?矫情。”祝青青这才放下心来,俯身摘一朵:“当然有分别,有句老话叫人如其名,名字能彰显一个人的风骨,物件也是一样……要不然,你为什么那么忌讳别人叫你方小宝?难道叫方小宝就不是你了?”方廷玉作势要挠她痒,祝青青往回一缩,讨饶:“少爷,我错了,饶了我吧。”她把薇草在手指间把玩,对着阳光看:“这个薇草,兴许就是《诗经.采薇》里说到的那种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她没教过方廷玉这首诗,方廷玉问:“什么意思?”边走,祝青青边解释给他听:“这是一首行军诗,讲的是一个军人在回家途中的所思所想。他采摘着充饥的薇草,担忧着未卜的前程,思念着家乡的亲人。想起当初离家的时候,还是杨柳依依的季节,如今回家路上,却只看见漫天飘雪。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模样,他的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悲伤。”听了她的讲解,方廷玉突然沉默了。半天,他才轻声说:“也不知道我爹现在怎么样了。”他的父亲方乃文是个军人,在随军队驻扎在东北,方廷玉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奶奶过大寿时。那之后,九月里,日本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占了东三省,父亲随军队退守热河省,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祝青青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好在这时,她一眼看见了前方不远处有几个人影,她扯一扯方廷玉的袖子,小声说:“看那儿。”两个人往前走几步,躲到一棵青檀树后观察。细看,发现前面几个人是二叔、海棠和纪春生。三个人正你推我搡地吵吵嚷嚷。只听见二叔阴阳怪气:“哟,我说大中午的你来山上干什么,原来有人在这里等着你呐。纪春生,看不出来啊,眼光不错,盯上我们海棠大掌柜了,你爹娘知道你跟个小寡妇眉来眼去吗?”纪春生愤怒地说:“二老爷,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祝青青恍然大悟:“平时在文心堂我就觉得春生看海棠姐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原来他们两个……”见方廷玉就要窜出去,祝青青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去教训一下二叔。”“用得着你教训?春生又不是死的,假如他能让二老爷欺负了海棠姐,那海棠姐也没必要再和他纠缠。况且,海棠姐和春生显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在交往,你现在冒然冲出去,让他们多尴尬。”方廷玉想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也是,等我想个办法,非让二叔当众出个丑不可。”两个人悄悄地沿原路返回。方廷玉老想着捉弄二叔一把,很快,机会来了。纪春生邀请客人们参观他家的造纸坊,纪家纸坊在泾县算是比较大的,每年产出的宣纸,经各杂货号经销全国,其中,方家老号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客人之一。纪春生在家排行第二,造纸坊轮不到他继承,所以才去了徽城,在方家文心堂老铺里做一名伙计。他带着海棠、二叔、祝青青和方廷玉参观造纸坊。宣纸,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中的纸,宣即宣城,唯有宣城所产的纸才叫宣纸,而宣城里最好的宣纸,都出自泾县一县。泾县有造宣纸必需的青檀树和好山泉水,并沙田稻草,加工工艺极其复杂,需要经过数十道工序,才能化腐朽为神奇,把树皮和稻草沤成纸浆,再经过捞纸、干焙火透、选纸、剪纸等过程,才终于成为一刀刀成品宣纸,销往世界各地,变成文人墨客们抒情寄性的载体。纪春生托起一张刚焙干揭下来的宣纸给他们看:“摸一摸,还有余温呢。”他爱惜地看着纸张:“宣纸又叫千年寿纸,一张宣纸成型后,可以千年不腐朽。想想看,你今天在宣纸上写下一句话,一千年后的人还能看的到,多神奇啊。”祝青青眼睛一亮:“那宣纸岂不是最适合拿来写婚书。此书不朽,此情不渝——多好的兆头啊。”方廷玉余光瞟一眼祝青青:“好难得啊,无情的祝青青,也有这么多情的时候。”祝青青摇头:“非也,我只是想到,这倒是个不错的卖纸噱头,用此情不渝此书不朽来打广告,在纸上印一些吉祥图纹,撒一点金箔,再做些精美的装帧,价格应该可以再翻几倍。”方廷玉无言以对,半天才说:“奸商!你不是个读书人吗,怎么这么会打如意算盘?”祝青青理直气壮:“我这是干一行爱一行。”纪春生道:“青姑娘这个想法倒是新鲜,我觉得可行——前面就是捞纸间,你们想不想试一试捞纸?”捞纸,即把纸浆变成纸张,是宣纸生产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纪春生带他们进捞纸间,先让他们看师傅们操作,边看边讲解:“捞纸要用到的工具,是帘床、纸帘、帘尺这三样。两个人抬着帘床,把纸帘放在帘床上,用帘尺压住边缘,侧着把帘床下纸浆池,左右各捞一下,然后抬起帘床,取下纸帘,把粘在纸帘上的纸张揭下……”方廷玉突然计上心来,他凑到祝青青耳边小声说了句话,祝青青噗嗤一笑。讲解完后,纪春生让他们自己试试看,方廷玉和祝青青自然是同抬一张帘床,纪春生自己去和海棠搭档,留下二叔没的选,只好和一位老师傅配合。他不情不愿地走到仅剩下的空纸浆池旁,抬起帘床,却发现少了样东西,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地找,方廷玉笑着问:“二叔,您找什么呢?”二叔纳闷地说:“我这儿的帘尺去哪儿了?”方廷玉抬高了声音,故意说:“找帘尺啊?原来我二叔没有帘尺。”二叔还未察觉到其中玄机,附和道:“是啊,我怎么没有帘尺?”话一出口,整个捞纸间里所有人哄堂大笑。二叔这才察觉到自己被方廷玉涮了一道,脸唰地就白了:“小兔崽子,你耍我,是不是你把我的帘尺藏起来了?”方廷玉一边笑一边继续揶揄他:“俗话说,面子是自己争的,您没有廉耻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二叔气结,把帘床往纸浆池里狠狠一摔,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方廷玉眼看着他走出去,这才扭过头来。对面祝青青笑吟吟地看着他:“以前没看出来,你嘴巴这么坏。”方廷玉用帘尺压紧纸帘:“承让承让,比不过你。准备好了没?一二三,下水。”纪春生凑过来看他们捞的纸:“不错,作为新手,很可以了。”祝青青得意:“我看过书的,《天工开物》里有讲宣纸的做法,里面说捞纸的窍门,厚薄由人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我手上小心着用力呢。”方廷玉咕哝:“祝博学,就爱显摆。”纪春生伸手取下纸帘,帮他们揭下湿纸:“这是你们捞的纸,等焙干了,可以拿回去做个纪念。”方廷玉纳闷:“这么多纸都一模一样,一起贴在火墙上焙干,到时候还认得出哪张是哪张吗?别给我们拿错了。”纪春生笑:“孙少爷要是不放心,可以在自己的纸上做个印记。”过后,方廷玉果然跟着他去了焙纸间,眼看着他把自己捞的那张纸贴上火墙,在火墙前蹲守了半天,等到纸焙的微干后,用手指蘸红印泥,在纸眉处重重地按了一个手印。祝青青在旁边托着腮看他折腾,嘲笑他:“真幼稚。”夏天结束,从泾县回到徽城,奶奶的病果然好了很多。但老年人的病情最易反复,只过了一个秋天,西风乍起时,她又病倒了。这次的病来势汹汹,第一天还不过只有风寒症候,只过了三天,就已经卧床不起,到第十天,已经难进水米。岳汀兰的父亲岳濯缨于医道上是个高手,他来探病,为奶奶看诊后,悄悄对二叔说:“有什么想见还没见到的人,赶紧写一封信叫他来吧——乃文最近有消息没?”整个方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作为奶奶先前的丫鬟和现如今未来方家的孙少奶奶,祝青青也停了在老铺的学习,留在家里,贴身伺候奶奶,每天就睡在奶奶房里。方廷玉也想暂时休学,却被奶奶极力阻止了,只好每天忧心忡忡地去上学。这天冬阳高照,难得一个干爽晴朗的天,问过大夫后,祝青青听奶奶的吩咐,开了门和窗,通通风,让阳光照进来。奶奶的精神也比往日好了些,挣扎着下了床,倚在美人榻上,边晒太阳,边和祝青青说话。“你明年就十六了吧?”“嗯。”“小宝明年也十七了。咱们徽州,古来就有十三爹十四娘,说的是男人十三当爹,女人十四做娘。按照规矩,你们也是时候成亲了——我开玩笑的,瞧你,眼圈都急红了。别担心,奶奶不逼你嫁给小宝,当初说是权宜之计,就是权宜之计。”当初,大寿上,那一出“花田错”过后,奶奶突然宣布要把祝青青许配给方廷玉。过后,在小屋里和祝青青私聊的时候,她说了自己的真正意图:她知道,祝青青一定是个书香望族家的遗孤,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的志向,是绝不会甘心永远留在方家做一个卖身丫鬟的。但祝青青毕竟只是个十四五的女孩儿,除了满腹诗书,毫无所长,不能维系自己生计,只能权且留在方家。偏生方家二老爷天生好色,盯上了祝青青。奶奶纵然能维护她一时,但终究有撒手而去的一天。这才想出了把青青许配给方廷玉的主意,好打消二老爷的念头。也正好借这一层身份,让祝青青好好管束一下方廷玉,让他文静一点,好好读书,以后走仕途。不要跟他爹一样,满脑子从戎报国上阵杀敌的念头。“交代后事的时候,我会留下话……”祝青青打断她:“哪里就到交代后事的地步了,看您今天这精神气,我看您还能再活个至少三十年呢。”奶奶笑了:“就你嘴甜,专会说花言巧语哄人——别打岔,我会留下话,吩咐小宝不许在二十岁前成亲,你明年十六,还有五年的时间给你,这五年里,你要好好跟海棠学做生意。”“您就对我那么有信心?万一五年后我还没能力飞出方家呢?”奶奶瞟她一眼:“要是五年你还飞不出方家,那还想什么巴黎,乖乖留在我们方家,当我的孙媳妇吧。”祝青青半真半假地说:“那可不行,我要留下来,汀兰可怎么办呐。”奶奶噗嗤笑:“就你刁钻!”她的神情突然变得怅然:“你很聪明,但有时候太过聪明了。”“你知道,无亲无故的,奶奶为什么要帮你吗?因为你像一个人——奶奶年轻时候的小姐妹,聪明,勇敢,一往无前,连那点子卖弄学问时候的得意劲儿都像。”“我哪有?”“行啦,别在我面前装乖装委屈了。奶奶活了一辈子,都活成人精了,你那点小把戏还想骗我啊?”祝青青羞赧地摸摸额角,笑了。“聪明、勇敢,一往无前,都是好德行。但是奶奶要告诉你,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有时候聪明勇敢过了头也不好,会忽略掉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可能才是最重要的。”祝青青似懂非懂。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那您那位小姐妹,后来怎么样了?”奶奶叹一口气,眼神迷茫地看着青砖地上阳光里婆娑的树影:“她……后来我妈反目成仇。但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手帕之交,一起在后花园里偷偷读禁书,结伴偷溜出家门去乡下看社戏的交情……”那时前清还没有亡,光绪皇帝还在位,久远的少女时代,两个规矩森严名门望族家的女孩儿,偷溜出家门去乡下看社戏,需要事先有精密的部署。那时风气也闭塞,为免麻烦,也不敢穿女装,偷了两件兄弟们的衣服换上。乡下社戏,比不得家里唱堂会请的都是名角儿,乡村野戏,演员行头粗劣功底拙劣;社戏上卖的吃食,也无非是又干又咸的兰花炒豆,比不上家里的精致点心和清香茶水。但回想起来,那一天就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无忧无虑的少女们,摆脱了家族规矩,还没有反目成仇,也还没有成为谁的妻子、母亲和奶奶……轻盈的就像那一夜的晚风。“嫁进方家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奶奶要嘱咐你,汀兰是个好姑娘,人一生难得遇到一个真朋友。你和汀兰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你们反目,哪怕有一天你真喜欢上了小宝,小宝也不值得你们俩为他反目。”“这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是不可能喜欢上方小宝的。”奶奶被她逗乐了:“在你眼里,我家小宝就这么差劲?”祝青青辩解:“那倒也不是,小宝他聪明敏捷,有朝气有侠气,看着是个纨绔小霸王,但其实温柔心细,很会体贴别人……但是,我可是要去巴黎的,我志在四方,才不是那种为情所困的小儿女呢!”奶奶点点头,没有说话。半晌,才说:“青青,你有没有发现。你虽然熟读唐诗宋词,但却未必理解它的真意;小宝却相反,他知道的少,但懂得的却多。”祝青青不服气:“才不是呢。他懂什么呀,他连唐诗里的青楼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寻欢作乐喝花酒的地方呢。”奶奶笑:“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唐诗宋词,是古人借诗词抒情言志,说穿了,诗人都多情,但你是个多情的人吗?你呀,你不仅不是,还爱嘲笑多情。你扪心自问,是不是?”祝青青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回想起那一日在绣楼上给方廷玉讲晏小山,方廷玉失落于晏小山不止一个红颜,她却嘲笑方廷玉执着于“情有独钟”是天真幼稚。在泾县,方廷玉守在火墙前等自己做的那一张纸干,还在上面按了个手印,生怕弄错,她当时也觉得方廷玉这个人怎么这么幼稚?现在想来,方廷玉哪里是幼稚,分明是深情。反倒是自己,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嘲笑方廷玉的天真和深情。她有些讪讪的:“仔细想一想,倒真是……”奶奶叹气:“你聪明过头,是个敏字;小宝深情过头,是个痴字。”“痴这一点,随他爹。乃文和小宝的娘是少年夫妻,两个人感情很好。乃文少年时,也和小宝一样爱笑爱闹,看不出来是不是?是阿温死后,乃文才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阿温,祝青青想,原来,方廷玉的娘叫阿温。“奶奶真担心,你们以后会吃亏在自己的敏和痴上,包括汀兰在内,任何感情,不可太过,过了头,就是冤孽——不说啦,万事各有缘法,都是各人的命,我困了,日头也下去了,关门关窗吧。”那天之后,奶奶再也没能下过床。奶奶去世那天,徽城正落下民国二十一年的第一场雪。赶上初一,二叔去老铺里查账,二婶进庙里上香给奶奶祈福,方廷玉在学校里上课,整个方家,除了家仆,只剩下祝青青一个人在奶奶身边。弥留之际,奶奶枯瘦的手攥着祝青青的手腕,交代最后的遗言:“乃文我是管不了了,我不能还他一个阿温……但是小宝你要替我守住了,别让他去打仗……”徽城风俗,人故去后,下葬前要在家中停灵几日。晚上,祝青青陪方廷玉一起守灵。一张张白纸钱扔进火盆里,被火苗舔舐,化成烟和灰随风卷出,扑到人脸上,方廷玉揉一揉眼睛,一双眼睛已经因为泪和灰变的通红。祝青青摘下衣襟上手绢,倾身过去,帮他擦眼睛。方廷玉伸手握住祝青青的手腕,声音嘶哑,问:“奶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祝青青没有说话。半天,她垂着眼睛看着火盆里的火苗,轻声说:“她说,阿媛,焦赞要出来了。”方廷玉有些茫然:“阿媛是谁,焦赞不是杨家将吗?”焦赞……是京戏《三岔口》里的主角,阿媛,想必就是奶奶那位曾经最好后来又反目了的小姐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又回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锣鼓喧天,摩肩接踵,她站在长板凳上,手里拿着一包兰花豆,踮着脚伸长脖子盯着戏台,终于,她和小姐妹都喜欢的焦赞要出场了,她目不转睛,兴奋地伸手去拉小姐妹的袖子,提醒她:“阿媛,焦赞要出来了。”一伸手,已是大半生。方廷玉没有再追问,他只是轻声说:“祝青青,我没有奶奶了。”他克母而生,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也因伤心远走沙场,二叔二婶小人善妒,一向把他当做眼中钉,是奶奶一手把他带大。他望向祝青青的眼神,脆弱而茫然:“我只剩下我爹一个亲人了,我爹他……他一定会平安回家的吧?”去年九月,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方乃文随军退守热河。就在前几天,日本人又进攻了热河,如今热河战事紧急,身为肩扛家国的军人,方乃文甚至没有办法回来送亲生母亲最后一程。祝青青内心惨然,她反手握住方廷玉的手,柔声安慰他:“你爹会平安回来的……方廷玉,有我在,你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