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冬至,方廷玉大张旗鼓地帮祝青青搬家,二叔二婶倚在八角门上看,二叔嘀咕:“这叫什么事儿,还没拜堂成亲呢就住到一起,方家的脸都叫这小兔崽子给丢尽了。”方廷玉抱着祝青青的被子穿过八角门,肩膀一歪,把二叔撞了个趔趄,回头一笑:“听说二叔前天在飘香院和宋家三爷争姑娘,被宋老三打了一顿,真的假的?”二叔听了心里直叫苦,扭头看,二婶柳眉倒竖,撸起袖子拧着二叔的耳朵,把他拎了出去。祝青青抱着枕头跟着方廷玉后面,见状哧地笑出声来。祝青青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收拾好,她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个小相框来,放在桌子上。方廷玉凑近了一看,惊讶地问:“你是旗人?”相框里显而易见是祝青青,更稚气一点,十二三岁模样,桃粉宫装,圆润小脸儿尖下巴颏,一抿微弯刘海,梳着旗人姑娘的小两把头,矜贵精致,纤巧可爱。祝青青摇头:“不是,为好玩照的,离开家乡的时候就带了这么一张照片。”那照片里的小姑娘,神情是祝青青脸上如今难见的乖巧,方廷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祝青青却把相框朝下往桌子上一扣,双手抱臂,摆出一副谈判架势:“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咱们得约法三章。”方廷玉又好气又好笑:“行吧,您说。”“第一,不许乱翻我东西;第二,不许管我作息;第三,各睡各的,不能同床共枕。”前两条尤可,第三条方廷玉不乐意了:“你防色狼呢?签不平等条约啊?怎么规矩全是管我的,没管你的呢?”祝青青摇头:“非也。你顽劣不堪,我是绝不会看上你的。但我伶俐可爱,难保天长日久你不会起邪念。我这是为你好,怕你一失足晚节不保。”这人脸皮可真比徽州城墙还厚!方廷玉气的干瞪眼,半天说:“也行,我是主人我睡床,您爱睡地您随便。”祝青青故作惊讶:“方少爷,你好不懂待客之道啊。”“俗话说,客随主便。”“西方人说,要女士优先,你懂不懂?”“男女平权才是民国新风尚。”……斗了半天嘴,斗的口干舌燥,祝青青从桌子上抓一张纸:“既然这样,抓阄。”抓阄的结果是,祝青青睡床,方廷玉睡地。祝青青心满意足地甩了鞋跳上床,对方廷玉说一句“晚安”,放下帐子。方廷玉不死心地重新看了一遍抓阄纸,确信祝青青没有作弊,这才不情不愿地在地上铺床,睡觉。祝青青一觉睡到大天亮。伸长懒腰起身,掀开帐子,发现地上方廷玉还在睡,那么高的人,蜷缩的虾米一样,看着可怜巴巴的。祝青青下床,蹲到他身后,戳他的后脑勺:“方廷玉,起床啦。”方廷玉咕哝了两声,没有动作。祝青青握了握他的肩膀,发现肩膀冰凉,又伸手到他面前,手背在他脸颊上一贴,只觉得触手滚烫。糟了,把这小霸王给冻病了!她赶紧把方廷玉推搡醒,架着他把人扶上床,又收拾好地上的床铺,这才唤丫鬟来,叫丫鬟去请大夫。果然,是风寒症。昨天他来回淋了好几趟雨,又被岳老三打了一顿,夜里在青砖地上打地铺睡一宿,青砖地寒气入侵,怎么能不病?祝青青心里愧疚,送走大夫后,忙前忙后地伺候方廷玉。方廷玉好容易逮到个机会,岂能放过?躺在床上,拖着病赖赖的长音颐指气使。“祝青青,我口渴,要喝水。”“刚才的药好苦,拿点蜜饯来给我过嘴。”“手冷,要暖手炉。”祝青青凶巴巴地把铜暖手炉用毛巾包着,塞到方廷玉怀里:“说好的小霸王呢?到底还是个纨绔子弟,这么娇贵。怕了你了,先上床睡吧,天热了再睡地。”方廷玉打一个喷嚏,无辜地揉揉鼻子。冬至过后,年关就近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方家这样的大族,过年的事项,也比普通寒门小户多的多。首先要盘点一年的生意,慰劳各店掌柜伙计、给各房分红;其次要预备节礼给族中众人分发,而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准备除夕祭祀……方廷玉的父亲是方家一族嫡系长房长子,他还在家时,年底给族中子弟分发节礼的事情由他主持,后来他参军离家,这件差事就落到了二叔头上。说是办差事,其实不过是点名应个卯。采办东西、确定名单、打包分份儿,这些事情都有管家带下人们做,二叔要做的,不过是去祠堂,看子弟们来领东西。今年分发节礼的日子定在腊八节这天。一大清早,吃早饭时,二叔就催促着赶紧上齐东西:“祠堂那边我得赶紧过去,多少人等着呢。咱们家是不愁,多少族中子弟穷的就靠这份节礼过年呢……”方廷玉撕着红糖馒头,慢条斯理地说:“二叔不用急,今年我代你去。”二叔手里的碗差点滑脱砸地上:“你说什么?”方廷玉把撕好的馒头放到祝青青面前的碟子里:“我说,今年我代你去。”“我今年也满十六了,该替家里担点事情了。”满屋子寂静。二叔二婶面面相觑。他这哪里是帮家里担点事情,明明是夺权!主持发节礼这件事,看上去虽小,但背后意义却深远。发节礼,本质上是嫡系对旁支的施恩,谁主持,对族中旁支子弟们而言,谁就是嫡系里真正的当家人。他这不是夺权是什么?方廷玉慢条斯理地吃着腊八粥,边吃边给祝青青夹菜,轻声细语地说:“多吃点,一会儿带你去祠堂见识见识,要分发一上午呢。”二叔二婶想的没错,他就是铁了心要夺权。他想通了,要想保护祝青青,就必须夺权。只有让二叔二婶知道,他不只是个拳头硬的小霸王,还是个有手腕有魄力的方家嫡长孙,真正的继承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忌惮他,绝了对祝青青下手的念头。他可以委屈自己,但绝不容许任何人欺侮祝青青。等着吧,真夺权的事情还在后头呢。方廷玉微微一笑。分发节礼的事,到底还是方廷玉去的。他是方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嫡系孙辈的一根独苗,又已经年满十六,于情于理,他想去,谁也没资格拦。方廷玉带着祝青青去祠堂,让祝青青捧着花名册帮他勾名字。每来一个子弟,方廷玉先是寒暄,问遍他家中老小近况,然后便向他介绍祝青青:“内子青青,以后承蒙关照。”来人便问祝青青“孙少奶奶好”,恭敬地伸双手从方廷玉手里接过节礼,祝青青就随之勾掉一个名字。间隙里,祝青青和方廷玉说话:“我原以为你这个小霸王对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没想到心里人情册子倒列的很分明。”方廷玉微微一笑:“我心里一直有数,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往日都是让着二叔二婶的……口渴吗?让人沏壶茶来?”过了腊八就是年,年关越近,事情越杂,但重中之重,还是除夕的祭祀。除夕夜,开祠堂,阖族齐聚,祭祀祖先,祈求祖先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人丁兴旺。方家这样的大族,除夕祭祀,乃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事情。往年,奶奶还在,主持祭祀的自然是她。但今年奶奶不在了,谁来主持祭祀,就成了疑问。族中虽然还有年高的老人,但是出自旁支,主持祭祀于理不合。所有人都以为,今年主持祭祀的,会是二叔二婶。所以,一过了腊八,二婶脸上便带着笑微微的神情,连丫鬟们都私下议论说,二奶奶这么高兴,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终于能在祠堂里大显身手了。但方廷玉却打断了她的美梦。他向二叔二婶提出来,今年除夕祭祀,就由他和祝青青主持。听了他的话,还不等二叔发难,二婶的脸色骤然铁青,她把筷子一摔,站起来,满面寒霜地说:“你们休想!”晚上睡觉前,祝青青不无担忧地对方廷玉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方廷玉开玩笑:“哟,我们冷血无情祝青青也有这么心软的时候啊?”祝青青打一下他的手:“没跟你开玩笑。想想二婶也怪可怜的,熬了半辈子,才终于熬到这一天……”方廷玉正色道:“你呀,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二婶再怎么说,也是岳家的姑奶奶,有娘家有婆家,你呢,你有什么?还同情起别人来了,也不想想她对你做的那些事!”祝青青道:“我有你啊。”方廷玉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祝青青认真的眼睛,一瞬间心柔软的一塌糊涂,他伸手摸摸祝青青的脑瓜顶:“傻丫头,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主持祭祀,非主持分发节礼可比,这次二叔二婶铁了心不肯让权,第二天,找来了族中说的上话的老人们,一起围剿方廷玉。三老太爷九叔公们团团围坐,苦口婆心地劝方廷玉。“廷玉,你年纪还小,除夕祭祀这么大的事,万一出点纰漏,怎么对得起祖宗,也不吉利。”“九叔公,年纪小就一定不稳妥?我爷爷主持祭祀那年才十五岁,比我还小一岁呢。”他反将一军,拿出爷爷坐镇,九叔公只好换一个借口。“这事儿不合规矩,还有你二叔在呢。”“二叔再大也大不过我爹去。”“是原本该你爹,可你爹人在外头,这才让你二叔代他主持嘛。”“要是我爹不要二叔代他呢?”听了这话,大家一愣,方廷玉狡黠地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我爹的信,信里说了要我代他主持祭祀。”早在出事那一晚,躺在地铺上,他辗转难眠,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夺权来保护祝青青。争夺发节礼的权力,争夺除夕祭祀的权力,为祝青青争夺身为孙少奶奶家里铺子里的大权……他就偷偷给身在热河的父亲写了信,在信里请求父亲授予他主持除夕祭祀的权力——这是他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给父亲写信,往年都是奶奶口述,他执笔,顶多在落款前写一句“儿廷玉谨祝父亲大人身体安康”。多年以来他和父亲关系胶着,对这个父亲,他既陌生又亲近,既仰慕又畏惧。但如今,为了青青,只好硬起头皮什么都不管了。好在父亲的回信里什么都没问,只是痛快答应了他的请求。杀手锏一出,各长辈们传阅着方乃文的信,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半天,三老太爷才颤颤巍巍地说:“你要主持,也不是不行,但她不行。”她,自然说的是祝青青。“她还没过门,有什么资格主持祭祀?严格说起来,她连进祠堂的资格都没有!”听了这话,二婶得意地挺直了腰。方廷玉微微笑:“奶奶亲口订下的亲事,我在诸天神佛面前发过毒誓,她迟早是要过门的,要不是奶奶怕我耽误学业,留下二十一岁前不许完婚的遗命,她现在已经过门了——除非,有人不想她嫁进方家,正憋着坏想要搞破坏。”二婶的脸唰地白了。他站起身来:“总之,今年的祭祀就这样。各房今年年底的分红都还不错吧?节礼也比往年丰厚吧,这里头可有我家青青的功劳,诸位不能拿了好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他这话已经近乎威胁了。方家虽然族中人口众多,但正如二叔所说,旁支繁杂,这些旁支里,有不少是生计微薄,靠嫡系每年给予的分红和节礼过日子的。人群骚动起来,有的年轻一点的,开始劝家里长辈不要多管闲事,九叔公气的咻咻喘气:“你这……你觉得自己很本事?人还没过门就为她得罪全家老小,你这是在给她树敌!等她过了门,有的是烂摊子给她收拾!”方廷玉闭了一闭眼睛,内心苦涩。他何尝不知道……但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她根本没有过门的那一天。他不理会九叔公,径直走出门去。只听见九叔公在后面恨恨地骂:“这哪里是小霸王,这就是个活阎王!”除夕祭祀的事,最后还是顺了方廷玉的心。除夕前一天,祝青青问方廷玉:“你怎么做到的?”两个人脸对脸躺在床上,钻在各自的被筒里,祝青青单手支着头,睡衣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玉臂。方廷玉伸手把她按进被子里,拉高被子掖好角:“大冬天,也不怕生病……族里那群人,我还不知道他们,色厉内荏,你弱他就强,你强他就弱。”“他们也不全是一条心,有的穷有的富,有的关系近,有的结过仇,有的老顽固,有的好说动。我早就私下里请那些家里穷的、好说动的喝过酒,许他们一点好处,让他们去说动那些和他们关系近的。”“二叔二婶平时在族里人缘就不好,两夫妻都是拜高踩低的人,瞧不起那些比我们家穷的和辈分低的,出了事只知道讨好三老太爷九叔公这样高辈分的。”“那天在祠堂里,我还有一招没使出来呢,要是他们实在不答应,我就叫大家举手表决,稳赢。”“没想到,他们色厉胆薄,都是纸扎的老虎,比我想的还不堪。”祝青青噗地笑了:“方廷玉,你变了好多,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刚进方家的时候,只觉得他纨绔习气,贪玩爱闹不学无术。后来发觉他是个聪敏细致的人,但这份聪敏细致里也带着十足的孩子气。到现在,才发觉他有勇有谋有魄力有胆色,像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方廷玉打个哈欠:“没办法呀,以前有奶奶这棵大树可以依靠,现在奶奶没了,自己就得做大树,睡吧。”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否则,让你去依靠谁?放下帐子,隔绝开月光,陷入一片漆黑,只听见外面草木的窸窣声。突然,黑暗里响起方廷玉轻轻的声音:“明天祭祀,你怕吗?”“有你在,我不怕。”正式祭祀前,方廷玉又问祝青青:“怕不怕?”阖族男女老幼都已经在祠堂内外按男女、亲疏分班列好,方廷玉同祝青青站在祠堂槛内,祝青青身后依次站着满面寒霜的二婶和旁支的女人们,槛外排了两列人,粗略一数,也有二三十人。虽然前天晚上说了不怕,但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祝青青难免也有点心里发虚。她眼巴巴地看着方廷玉,老老实实回答:“有点。”方廷玉第一次见她这样眼神带怂,又好笑又怜惜,悄悄伸手捏一捏她的手心:“别怕,有我呢。”她的手心发潮,她是真的有点怕。其实祭祀,看似庄严,需要祝青青做的事却无非是那些:接过从槛外一道道手传过来的祭祀菜品,放到供桌上,放完祭品,再拈香,带领全族一起下跪磕头,磕完头,祭祀也就结束了。除夕前,方廷玉早已经跟她私下说了好多遍祭祀的流程和规矩,嘱咐她哪些地方可能出错,应该在哪些地方小心……祝青青唯恐出差错成了全族的笑柄,眼巴巴的,听的十分专心。这大大满足了方廷玉的虚荣心,他飘飘然地想,哈哈,风水轮流转,也有轮到我给祝青青当老师的一天!他问祝青青:“你们家不也是书香门第,怎么在家时候没祭祀过?”祝青青摇头:“我家虽是书香门第,但人丁凋零,旁支无人,全族就我们父女两个,我爹又是个风花雪月的人,连孔孟都讨厌的,更别说这种事情。”私下演练了那么多次,真到了眼前,祝青青心里有底,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渐渐稳下来。开始传菜,第一道菜传到二婶手里,由二婶传给祝青青的时候,方廷玉在旁笑着说:“二婶,你可要端稳了,别失了手叫人笑话。”他这是在敲打二婶,也是在提醒祝青青。他早就跟祝青青说过,须要提防二婶使坏,传菜时故意失手,让祝青青当众出丑。二婶本来是抱着这个打算,见方廷玉和祝青青早有准备,也只好收敛起坏心,瞪着眼睛,不情不愿地把菜稳妥地递给祝青青。传菜,拈香,叩拜……只听见衣料摩擦窸窣,偌大个祠堂,几十口人,竟然秩序井然鸦雀无声。一瞬间,祝青青竟然觉得有一点感动,仿佛她真是方家的孙少奶奶,正带领阖家老小向祖先祈愿,请求祖先保佑。她在心里悄悄向方家的列祖列宗们坦白:方家祖先在上,小女青青斗胆冒充方家长孙媳,实属无奈,身份虽假,崇敬是真,万望祖先们宽恕、保佑。出了祠堂后,她把刚才对方家列祖列宗们说的悄悄话告诉给方廷玉听,方廷玉乐不可支,笑的前仰后合:“傻不傻呀你,祝青青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是个傻子!”祝青青恼怒地追上去,踹了方廷玉一脚。虽然祝青青在祭祀里表现得体并未出错,但那之后,方廷玉“活阎王”的外号还是在族里传开了,出了祝青青,没人再喊他“小霸王”了。人人都知道,曾经方家那个斗鸡走狗打遍徽城无敌手的小霸王方廷玉,已经变成了说一不二、为红颜祸水忤逆全族的的活阎王。在西花厅绣楼里写大字,休息的间隙,方廷玉一边嗑松子,一边拿这事儿讲笑话。“啧,把我说的跟周幽王唐明皇商纣似的。”“笑什么?红颜祸水,我要是周幽王你就是褒姒,我要是唐明皇你就是杨贵妃,我要是商纣你就是妲己,人家骂你狐狸精呢。”祝青青也不反驳,只是嗑着瓜子笑。四九天寒,绣楼里点着火盆关着窗,小脸叫热气闷的粉扑扑的,她穿着过年新做的衣裳,一圈毛领托着脸,笑容狡黠,倒真有点像小狐狸。方廷玉看的心痒,半真半假地侧过脸逗她:“狐狸精,来,亲爷一下。”祝青青拿起铜手炉去烫他脸:“你想的美。”方廷玉忙闪开脸,用手臂格挡住手炉:“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动上手了……元宵那天,汪满田村舞鱼龙,带你去看,好不好?”距徽州府几十里有个汪满田村,逢元宵节舞鱼龙,纸扎的鱼龙灯,大的长十几米,要十几个人一起才舞的动,天一黑,点上鱼龙灯开舞,如同活龙下凡,十分漂亮喜庆。祝青青早就听说过,一直想去看看,但一直没有空,这次终于得偿所愿。元宵节当天,午觉醒来,方廷玉就骑自行车带祝青青出发去汪满田村,到的时候,天将将黑。今年有村里出身的名宿出钱,元宵节办的尤为隆重,连鱼龙都做的比往年长许多,周边村镇的乡亲们听闻后也都赶来凑热闹,进村后,小商贩们沿路排开两排卖些小玩意儿,都挂着小鱼灯,一整条街流光溢彩。一进村,还没到舞鱼龙的时候,两个人沿街闲逛,祝青青要吃糖人,两个人在糖人摊前排队,祝青青感叹说:“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说的就是这样吧。”方廷玉笑话她:“瞧你那出息。”他把刚买的鱼灯塞给祝青青:“你在这儿等糖人,我去前面转一转。”他直奔街尾,一个个摊子挨个找过来,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把东西揣进兜里,直奔糖人摊子,却发现祝青青不见了。问摊主,摊主说祝青青拿了糖人就走了。‘方廷玉忙转身找祝青青。舞鱼龙的时间近了,游人骤然增多,满街摩肩接踵,方廷玉被淹没在人群里,急的出了一身汗,高声喊祝青青的名字:“祝青青!祝青青!”喊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舞鱼龙开始了,游人们潮水一般地涌向舞鱼龙的空地,就在这时,方廷玉听见有人喊他:“方廷玉,我在这儿呢!”他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槐树下,祝青青正站在那里,一手提着鱼龙灯,一手举着糖人。方廷玉喉头一哽,跑过去:“你乱跑什么?遇到人牙子,看你怎么办!”祝青青不满:“我十五岁了,过了年就十六了,又不是五岁。”突然天空一声巨响,一朵硕大的烟花轰然绽放开,照亮了半边夜空。祝青青吓得脖子一缩,仰脸望着此起彼伏的烟花,感叹:“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到现在才真明白这句诗。”方廷玉看着她被烟花照亮的皎洁面孔,心里浮现出的,却是这首词的另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看着烟花,他看着她,心中蓦然酸楚。放完了烟花,看完了舞鱼龙,方廷玉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刚才买的东西:“喏,送给你。”是一个璎珞长命锁。金色项圈,做成双龙咬口,双龙嘴里还衔着红珊瑚珠,玉琐片,做成祥云样式,正面錾刻着“长命如意”,背面还雕刻着凤凰牡丹,端的是富贵无边,富贵到近乎恶俗。祝青青摆弄着长命锁,嘲笑他:“方廷玉,你好俗啊。”方廷玉坦然:“不是你说的吗,俗气才好。”他还记得那年在岳家废园排戏,祝青青说过,俗有什么不好,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热闹欢喜。就像他记得那年祝青青对他说,她原本有个赤金项圈和田玉的长命锁,后来逃难路上典当掉了,花到最后只剩下一枚铜元,作为前半生的凭吊。他一直想再送她一个长命锁,赤金项圈和田玉的怕她嫌贵重不肯收,找了一年,才终于在今晚找到合适的。他对祝青青说:“你打开看看。”这长命锁有机关,是可以开合的。“你那枚铜元,就用红绳挂着,迟早会丢,不如放进长命锁里。”送你长命锁,寄你前半生。送你红璎珞,余生予谁托?祝青青想了想:“好。”她把铜元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长命锁里,把璎珞戴上。剩下一根旧红绳,方廷玉伸手:“给我吧,一会儿找地方帮你扔掉。”——此后余生,他一直没有扔掉那根旧红绳。过完年,方廷玉就要预备考学了。徽州虽然自古出商人,但徽州子弟更重读书,无论是他父亲,还是奶奶生前,都希望方廷玉以后不走商道,而是读书,以后或走仕途,或做学问。他如今在县中读到最后一年,继续读书的话就要考大学。方廷玉打算考同济大学。祝青青好奇:“为什么不考浙江大学或者安徽大学?”离徽州最近两所大学,一所杭州的国立浙江大学,一所安庆的省立安徽大学,都是好学校,无论考上哪个都是光耀门楣。方廷玉撇撇嘴,没有回答。他可还记得那年祝青青对岳汀兰说,她老家有个哥哥,在杭州读过大学,八成就是浙江大学。他才不要跟那人做校友!而同济大学……同济在上海,而上海外号东方小巴黎。祝青青又问:“你打算学什么呢?”方廷玉说:“数学。”祝青青点头:“嗯,你国语不好,英文也不好,学数学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方廷玉心里呸一声。他是听纪先生说,数学乃一切科学之母,祝青青那个哥哥不是学化学的吗,那他就要学数学!祝青青哪里知道他这番小心思,一本正经地说:“就算学数学,国语和英文也还是要考的,还有半年,得抓紧时间复习,还有,每天的大字不能断,再多加一张,卷面漂亮得分也更容易。”她正儿八经地开始帮方廷玉复习国语和英文。有时候岳汀兰也来绣楼旁听——岳锦鳞那件事后,岳汀兰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变淡,反而,岳濯缨主动提出收祝青青做干女儿,因而两个女孩儿的关系还更亲密了许多。春夏之交,开着小轩窗,清风送荷香,吹的桌上宣纸哗啦啦响,方廷玉皱着眉托着脑袋背英语课文,祝青青拿着戒尺坐在一边,边监督他,边和岳汀兰说话:“你过两年也要县中毕业了,打算怎么办?”岳汀兰从没想过:“还早呢。”方廷玉背错了一个单词,祝青青耳朵尖,伸手用戒尺敲他一下,继续说:“不打算考大学吗?”岳汀兰托着脸,打一个哈欠:“以后再说吧。”八月份考试,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有一天,花匠来报,说发现戏台边那棵柳树死了。二叔听了有点讪讪的:“这怎么闹的,多不吉利。”方廷玉豁达地说:“这有什么,花开有时节,草木有荣枯,再补上一棵好了。”花匠领命要走,方廷玉转念一想,又叫住他:“别再种柳树了,栽一棵杏树吧。”祝青青爱吃杏,还记得那年在绣楼里吃杏时,她抱怨过,小时候家里奶娘嫌杏子伤胃,从不许她多吃,每年她都巴望着邻居家的杏树结果子。哼,什么邻居家,八成就是那个什么哥哥!刨柳树种杏树那天,方廷玉和祝青青跑去围观。花匠先把柳树伐倒,然后把根刨出,再把杏树补种进去。祝青青看着倒在地上的枯柳树感叹:“真是世事无常,那年在戏台上唱《花田错》的时候,这柳树还繁茂的很呢,记得那天晚上咱们俩在戏台上说话,还老被柳枝打到头。”她伤感地念起诗:“昔年种柳,依依汉南,而今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方廷玉说:“死都死了,还想它做什么,不如想想往后,等杏树开了花结了果,咱们就有杏子吃了。”花匠噗嗤笑:“我的少爷,哪有那么快,杏树要两三年才结果呢。”方廷玉听了讪讪的,对祝青青说:“那先念两首关于杏花的诗来听听。”祝青青想了想,念:“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方廷玉打断她:“听着凄清,换一首。”“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再换。”“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得,我算听出来了,写杏花的诗就没喜庆的对吧?”“差不多吧。”方廷玉叹口气:“你们这些文人怎么回事啊,老写些不高兴的事儿。”“可不是,高兴时候忙着高兴,哪还有空写诗呢。”方廷玉眼睛一转:“说起来,听你背了那么多诗,倒没见你写过,不如你今天写一首诗应个景,名字就叫《葵酉年九月方园观栽杏有感》。”祝青青断然拒绝:“我不写,我爹说过,自有《诗经》以来,到两宋终结,诗词意向都已经被古人用尽了,宋朝以后就再无绝句,都是拆组前人,我才不要丢人现眼呢。”方廷玉涎着脸磨她:“不要这么严肃,做着玩而已,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又不懂诗,怎么笑话你?”禁不住缠,祝青青沉吟了半天,说:“那就作一首《青玉案》吧。”她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幼小杏树,清一清嗓子,念:“亭前垂柳别依依,秋醒早,呼朋起,相引南园种及第,绿水照鸿,小眉青翠,长日明光丽。荼蘼开败将离近,一夜薰风浓带雨,春华落尽子满枝,黄昏已迟,桑榆非晚,嫁杏拟何期?”念完解释给方廷玉听:“及第就是杏树,杏花别名及第花,将离是芍药花的别称。这首词,上阙写秋天种杏树,下阙写来年结杏子。”“因为亭前的柳树枯死,所以秋天呼朋引伴,在南园种下这棵杏树,栽杏这天,阳光明媚,池水碧绿,你我年少,日久天长。等到来年,荼蘼花开败、芍药花要开的时候,杏树也要结果子了。一场春雨后,杏花落尽,杏树结果。杏树都结果子了,待字闺中的少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嫁呢?”听到最后,方廷玉糊涂了,问:“跟少女出嫁什么关系?”祝青青点点他的额头:“你还真是不学无术。”“嫁杏,说的就是女孩儿出嫁。”“传说古时候,有一家人种的杏树只开花不结果,后来找了个媒婆,为杏树披上嫁衣,第二年,杏树果然结果了。从那之后,诗人们就常用嫁杏来代指女孩儿出嫁。”“张先有一首《一丛花》,里面就有一句,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听了她的解释,方廷玉眼神里猫着坏,狡黠地笑:“哦,懂了,原来我们祝博学思春,暗示我赶紧娶她过门呢。”祝青青折下一枝苦柳,追上去抽打他。打累了,两个并肩坐在柳树干上,咻咻喘气。方廷玉望着细瘦伶仃的小杏树,说:“等来年结了果子,一起吃杏子啊。”杏树两三年结果,再过两个月他十八岁,奶奶说他二十一岁前不许娶亲,满打满算,距离祝青青离开方家还有三年。如果这棵杏树争气,三年里结了果,他们这一生,至少还能一起吃一次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