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明的时候,蘑菇在喝酒。一瓶一万多的金花XO,她喝汽水那样大口大口地咽下去。百合起床看到,十分不悦:“醉乡路稳宜频到乎?你就算不心疼自己的胃,好歹也珍惜点我这几瓶好酒。”蘑菇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我只要一个响指,准有人成箱成打地扛来。”“你口吻好似舞小姐。”蘑菇故意扭着身子迎上去:“那你可以做妈妈生,拿我当摇钱树。”百合更加不悦:“你已经变得快让我不认识了。”“谁说的?我没变,我永远爱你。”“这真是我最值得的投资。”蘑菇大笑:“这口吻还不像妈妈生?”百合裹紧睡袍,虽然已是初夏,早晨的天气却还是凉得疹人。乍暖还寒天气,最难将息。她也只有原谅蘑菇。“你是不是快要见到他了?”蘑菇点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一年了,整整一年,她苦苦地忍耐着,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绝不可主动出现在他面前。现在,机会已经到了,她将要出现在他面前,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演出成功,她为自己加油:“干杯!”百合夺下酒杯,厉声喝:“你这算什么?借酒浇愁还是装疯卖傻?如果你还爱他,不必伤害自己;如果你已经不爱他,更没必要为他喝酒伤身。”蘑菇摇头:“My Godmother,你不会明白,一个失了心的人,已经无所谓爱与不爱。只是,他是那个把我的心夺走又揉碎的人,我没办法忘记他,我总得找他把心要回来。不然,有什么理由再活下去?”“当然有。你有斯夫,还有‘丽姿’,孩子,事业,青春,你比很多人都富有。你肯定不知道生命的转口处还有些什么在等你,何必一再回望?”如果蓦然回首,伊人等在灯火阑珊处还是值得的。但是灯下面是另一个家庭,蘑菇即使看得见也走不进,一再回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百合不知道该如何叫醒她。但是上了班,蘑菇一样神彩奕奕。百合常常奇怪蘑菇怎么会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别人熬夜酗酒,第二天整个人都会变成散发着馊味的破麻袋,可是蘑菇不,她照旧清新得如四月早晨的空气,仿佛随时准备参加晨训跑800米。已是一子之母的蘑菇,洗去铅华,看起来仍像一个大二的女学生。实在的,她今年也不过26岁。可是蘑菇自己,却常常觉得自己已有62岁,甚至更老,是千年的妖借尸还魂,皮囊不过是伪饰。有时一边给顾客做脸,一边听那些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抱,。蘑菇会觉得自己同她们生活在两个世界。女孩说:“每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内容都是他公司里的那些破事儿,一句动听的话也欠奉,全身没一点浪漫细胞。”蘑菇微笑:“男朋友是商界忙人还不忘每天晚上同你通电话,你还骂不解风情,这真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最近运气坏得要死,老板天天派我超时加班。”蘑菇更加举重若轻,大事化小:“那是对你格外看重,能者多劳。他派你不派别人是对你信任,终有一日他发现不能没有你,那时你便晋升元老,大把钞票入库。”女孩解眉欢笑:“孔小姐你最会安慰人。”但是蘑菇以前是最不了解人情世故的一个人,如今现实逼她成熟。她心里说,岂止百合不认识自己,她自己也快要不认识自己。停一下女孩又说:“你只怕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外面那男孩子天天站岗,你对她好像不大友好嘛。”女孩指的是夏瞳。夏瞳隔三差五就会跑到美容院来,并不进门,只站在对面远远地抽一支烟,然后走开。久了,许多美容院的熟客人都认识他,对这个英俊忧郁的大男孩颇感兴趣。可是蘑菇只当他透明。但是那一天,蘑菇忽然看到夏瞳身边多了一个人,竟是诸葛天地。她不得不走出去,却看也不看诸葛一眼,只面对夏瞳说:“如果你有办法让他不要打扰我,十分钟后我请你喝咖啡。”然后转身便走。十分钟后,当她再出门时,不知道夏瞳用了什么办法,诸葛已经不见了,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在美容院出现过。蘑菇与夏瞳再次于“帕帕斯”面面相对,两个人都有些感慨。这段日子里,夏瞳似乎成熟许多,脸上竟有了几分沧桑。他看着她,明白地问:“如果不是诸葛医生,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看见我。”蘑菇转过头:“我不见你是因为我还不够坏,你又何必自讨苦吃?”“我知道,你要对付我姐夫。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蘑菇微微一震,她瞒不过任何人,简直司马昭之心,无可遮掩。她挑衅地看着他:“你来是为了找我算帐?那我告诉你,到今天为止,我没有找过你姐夫,也没有打扰你表姐。”“可是表姐很不快乐,他同姐夫已经分居。”蘑菇心中暗喜,表面上只是冷漠:“那我管不着。你表姐不是喜欢拍照吗?让她调查清楚你姐夫同谁在一起好了。”她的确没有找石间,但是她知道石间的生活已经被她打乱,那么,该是见面的时候了。石间这段日子的确一塌糊涂。他投注的期货已经跌至底线,如果再不加注,就得被迫斩仓,那不仅仅是血本无归,根本就得马上坐牢。眼下唯一办法,只有继续挪用其他大户款额继续增加保证金,稳住那支货,等待起死回生。在公司里,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泄露,可是回到家,却是再也撑不住,真正行尸走肉似,魂不守舍,面如土色。看到妻儿,只觉得聒噪,眼前常常浮出幻象,看到自己已锒铛入狱,而妻儿流离失所。每夜发恶梦,不是看到期货继续狂跌,便是看到自己落案伏法。一天24小时重复着同一种惊恐,没有一分一秒得到平安。可是此种压力又不能对扶桑说破,便干脆能躲则躲。他也知道扶桑对自己起疑,但是没有精神去安慰解释,只有由她。夫妻冷战一日更甚一日,终至分居,而石间反觉清净,并不设法缓和。到了六月,石间所承受的压力已经到了极致,只觉随时随地可以爆炸。而就在这时,他最大的一个客户,香港陈和平先生打电话来,通知平仓。这通电话无异于五雷轰顶,石间清楚地听到自己的整个身体片片暴裂,粉碎成尘。陈某的投资80%都被他转移做了他用,数日之间却让他去哪里挪数百万来补仓?石间强撑着虚应:“陈先生怎么突然想到平仓?不留一半继续玩玩?”陈和平犹疑地说:“我听到一些说法,觉得钱还是放在自己身边安全,反正也赚得差不多了,该收手时就收手吧。”“一些说法?陈先生的意思是……”石间顿生狐疑。陈某打个哈哈:“都是些无稽之谈吧。”石间面如死灰,所谓说法,九成是自己擅改客户指令的事已经外泄,这种事一旦传出,必会引致全体大户要求平仓或转户,然而自己亏空数已近千万,事情败露,那是必死无疑了。亏得他还能勉定心神,平和地说:“陈先生,这里面可能有一些误会,不知我们可不可以当面谈谈?”“没问题,随时恭候。”“那么,今天晚上?”非得趁早解决不可。夜长岂止梦多,梦中还可以杀人呢。陈和平似乎踌蹰一下,随即爽快地说:“今晚我在酒店有个宴会,你知道的,我有三个儿子,独独没有女儿,一直引以为憾,现在好了,我认了个义女,今晚邀请了一些商界上的朋友庆祝一下。你如果不嫌吵,一起见个面可好?”石间向来不喜凑热闹,但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反而抱一线希望陈和平宴会开心,便收回成命不要平仓了,于是痛快答应:“原来府上有盛会,那就更得见识一下了。”整整一个下午,石间为参加宴会不知在心里打了多少份腹稿,想着该如何应酬,如何有意无意地展示实力,如何获取陈和平信任,如何劝得他回心转意,甚至还特意命秘书小林买了贵重礼物和大抱鲜花准备送给那位幸运的巨富“义女”。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竟会在宴会上看到孔子曰!蘑菇,居然便是陈和平所谓的义女!她成熟许多,也美艳许多,华服钻饰并不能掩盖她的清丽,还是那么瘦,但瘦得恰到好处,嘴唇小而厚,总有点小孩子赌气似,所以那略见风尘的独特味道就显得越发迷人。她陪在陈和平的身边,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艳羡的嫉妒的炫耀的怅惘的:艳羡的是男人,嫉妒的是女人,炫耀的是主人,而怅惘的是故人——石间震荡之间,久久不能反应。但是略一宁定,他也就明白过来,陈和平为广东巨贾,同香港来往甚频,自然不可能不认识孔方,只怕原本就是蘑菇世叔,如今在大连看到故人之女,来往自然密切,陈和平为与孔方亲近,必会多多照应蘑菇,蘑菇拜陈和平为义父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彼此锦上添花,成就一段佳话,于双方都有许多便利之处,这原本就是商场联谊的老伎俩。只是没有想到,当年不谙世事的蘑菇,如今也成了人情练达的交际明星了。石间惊讶地发现,蘑菇似乎与每个人都很熟,场上有一小半是陈某的朋友,倒有一多半是蘑菇的嘉宾,个个非富则贵,举足轻重。她的美容院不过开了一年,倒好像世袭经营了几辈子似的,春风满面皆朋友,在金融圈比石间还吃得开。她在人群中看到石间,眼光只不过微微停顿了一下,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就又回头与旁人周旋去了。那样子,不过像遇到一个熟人,正常得十分不正常。石间有些气闷。然后,舞会开始了。蘑菇的烟视媚行发挥到了极致,她像一只五彩的蝶儿般,不停地踏着狐步,从一个男人的怀里舞向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没有一支曲子落空。她宽摆的长裙舞成一朵硕大的夜百合,花瓣轻拂着贪婪的男人的眼睛,每一个转动就抖落一地眼珠。这样的聚宴中,从来少不了珠光宝气,可是百花竞放中,蘑菇无疑是那最美最艳的一枝,余者庸脂俗粉,都成了护花的泥。然后,猝不及防地,她被陈和平带到了自己面前,笑着介绍:“石经理,我这个女儿漂亮吧?来,请我女儿跳只舞啊。”石间略见结舌,蘑菇却落落大方:“我同石总以前见过的,石总,跳舞吗?”石间忽然在心里生起气来,跳舞、跳舞,口气像舞女大班。他不无怅惘地想:这曾经是他的女人哦,他的死心踏地的崇拜者,如今怎地就这样折堕风尘了。而且,她同他说话的口气,看他的眼神,已经留不下半点情意,不过当他是一段旧时的插曲罢了。他在她心目中,竟然没有地位。而原来,他曾以为她会是他终身影迷。石间失落莫明,一舞即罢,再也支持不住,悄然早退。那天晚上,石间彻夜未眠。思前想后,他忽然明白了整件事的根由。第二天一早,便打电话给老王,闲闲地说:“我昨天看到孔小姐,她问候你。”老王一愣,立刻接口:“她对你问候我?怎么会?”第二个电话,打给陈百合。百合说:“蘑菇并没有玩期货,不过最近的确比较关心……你为什么不自己问问她……她有时间常去北大桥散步……”放下电话,石间心中已洞若烛火,而一时不辨悲喜。果然蘑菇与老王也是熟识的。老王给自己提供资料引导违规操作,在他日渐入彀时便给予错误情报将他套牢,接着,陈和平撤资平仓,致他死地,这一切,原来都是蘑菇在背后操纵!她,竟要他死呢!她,这样地恨他!然而,如果没有强烈的不可言喻的爱,又何来如此强烈的不可言喻的恨?蘑菇,仍在爱他!昨天的所有表演,都是虚幌。了解了蘑菇的真正心意,石间心乱如麻。他担不起她这般强的爱,更担不起她这样深的恨!这是第二次,蘑菇领他进入死地。他,投不投降?石间已经无心操盘,收了市,他吩咐助手处理杂务,自己开车径直上了滨海路。车子停在北大桥头——大连人的习惯,这座桥是要步行过去的,最好挽着至爱的手,据说,那样就可以并肩同步走过一生。以前住在景山小区时,石间常常在黄昏带蘑菇来桥上散步。他记得桥栏上总有爱做梦的少男少女写满爱情誓言。北大桥上,栏杆俨然,北大桥下,波涛拍岸。石间在栏杆上细细辨认着:何志远,我爱你。夏萍,I LOVE YOU。LOVE还特意用一个小小的心圈起来。不知道这些字是不是5年前他与蘑菇看到的那一些。也许不是,这5年间,栏杆总被重新漆过吧。但是没关系,总有新的梦出现,有新的少男少女经过,有新的爱情故事上演,可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却为什么重复的都是同一句誓言?这些誓言中,到底又有多少付诸现实了?比如蘑菇,那样倾心的爱,他日重逢,也竟然势成水火,血刃相见。夫复何言?石间怅然长叹,就在这时,他一回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蘑菇。蘑菇穿一袭素净的米黄色套装,正冉冉地走上桥来。长发飘拂,同5年前一模一样,见到他,微微一愣,接着绽开一个最灿烂的笑容:“石总,又见面了。”“蘑菇?”石间轻呼。又见面了,在这个地方!恍惚间他只觉时光倒流,中间的5年全然不见了。蘑菇也只觉胸口被人重重一锤,他叫她“蘑菇”!她热切地望着他,只要他情真意切地再喊她一次“蘑菇蘑菇”,她就打算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的怀抱。可是,他略一镇定,却对她微微欠了欠身:“孔小姐,你好。”蘑菇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整个大连,风光属滨海路最好。整条滨海路,又属这里最有味道。”一句也不提从前。石间也答对自如:“其实滨海路上最美的布置还不在这里,在海之韵广场。”“我去过,人工痕迹太重了。”石间略略惊讶,从什么时候起,蘑菇的欣赏眼光变了。他望着蘑菇,直截了当地说:“你以前,可从不叫我石总的。”蘑菇并不回避,她低下头,似乎回忆,唇边带一个迷离若梦的微笑:“是,那时我喊你‘海时达’、‘石英钟’,还有,‘臭石头儿’。”轻轻叹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言下不胜沧桑,回肠荡气。“是,5年前吧。想不想再去看看景山小区你的住处?”他在提醒她,提醒她曾经是他的女人。蘑菇又是轻轻一笑:“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滑不溜手,并不做正面回答。然后抬腕看一看表:“不早了,石总还要再呆一会儿吗?”“你去哪里?我送你。”但是石间并没有直接送蘑菇回家,他们到职工路“名典”咖啡屋用了一回茶点,然后车子开到奥林匹克广场,石间陪着蘑菇经过有音乐喷泉的人民广场、琴灯璀璨的友好广场、歌舞纷扬的中山广场,一路步行看夜景。最后,他们在中山广场露天音乐舞台上翩翩起舞,蘑菇的双臂茑萝附藤一样缠绕着石间,柔软而缠绵,轻轻赞叹:“大连的夜真是美,平时只顾着在酒店里坐,真是良辰美景虚度。”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今宵剩把银灯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石间看着怀中的女子,只觉她一时是5年前的那个小蘑菇,一时又是个陌生的孔了曰。这几年,他看尽繁花,以为罕有对手,可是现在,他遇到煞星了。这个明明带着旧日回忆却又偏偏好像今日初识的蘑菇,像一个妖魔般出现在他面前,熟络而客套,柔软而冰凉,她并不是他的旧爱,亦不是他的新欢,只是一个陌生人借了蘑菇的身体来游戏人生,时远时近地撩拨着他的心。在她面前,石间竟不能自已。他本能地觉得危险,可是,性命攸关,他无可回避。月已升至中天,夜深沉得敲上去仿佛可以听得到清脆的声响,午夜场刚刚上映,而露天舞台曲终人散。石间与蘑菇,在分手时订下下一次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