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长篇小说合集5本

旧爱与新欢平生第一次的直面相对。蘑菇率先发难:“石间在哪里?” 夏扶桑淡淡地说:“他不在。” “我要他!我要立刻见到他!”蘑菇不管不顾地,十分强悍而敌意。 一个偷情者,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一个生死至今还掌握在她手中的囚徒,竟然对她,石间的原配,如此地视若无睹。她不能不恨……

十五 衣锦还乡
小雪。细如粉屑,但很急很密,洋洋洒洒地飘落,不一会儿地面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石间在这样的天气把车子开出停车场,经过星海广场,付家庄,东海公园,绕过整个滨海路,绕过半个大连,缓缓开回三八广场的家里去。
车子开得很慢,雨刷子划过来又划过去,石间在这样的天气里想起蘑菇。
很奇怪地,他想起了蘑菇。蘑菇离开的时候,海之韵广场尚没有建好。不然,她一定会很喜欢。
蘑菇是标准的城市产物,喜欢一切人工的雕饰的美丽。但是石间喜欢自然。于是两个人最一致的兴趣便是游滨海路。
滨海路是自然与人工结合得最精妙绝伦的杰作,是一条黄金路。
石间在“海之韵”金属雕塑群附近略停了一会儿。这里俗称“怪坡”,眼睛看上去是下坡路,可是不加控制的车子却偏偏会向上坡倒去。石间每次经过这里时都喜欢停留片刻,任车子缓缓后倒,仿佛时光倒流。
下海经商以来,他的运气出奇地顺利,艳遇也随之丰富。可是他的心,却渐渐空落。只为,一天比一天,他发现自己没有真正的感情。同扶桑老夫老妻,激情早已消耗到了极限,剩下的就只是家庭与习惯。而新的前仆后继的一夜情人,却又只能带给他片刻的感观上的刺激与享受,从不能走入他的心。
在越来越泛滥的温情中,他的心反而一天天枯竭坚硬起来,仿佛长了一层厚厚的茧,再也没有一种感情能够使它柔软。于是,石间开始喜欢回忆。而一生中除了扶桑以外,唯一值得回忆的一次感情就是蘑菇了。至少,他曾与蘑菇一同经历生死。在大难临头的一刻,他记得很清楚,他是将蘑菇紧紧抱在怀中的。他为自己而感动。
石间索性关掉引擎下了车,扶着石栏杆欣赏起白雪细浪来。雪这时候大了些,一朵朵雪花已经成形,温柔地曼妙地舞着,轻轻坠落在浪尖上,刹时间便消弥无形了。
海浪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噬着轻白的雪花,不知餍足。浪越喧哗四周就越显得静,夏季时最繁华热闹的海滨在冬天反而是最清静冷僻的地方。路上石间行过的地方有着鲜明的车辙,很久都不见有一辆车经过。
咦,慢着,就在这时,一辆计程车戛然而止,石间不禁注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羊绒长裙的女子,保养得很好,行动间有着二十多岁少女的敏捷,但看得出已经不年轻了。发现石间在看他,很自然地微笑了一下。
石间也回之以微笑,为示礼貌,主动搭讪说:“外地人吧?”
女人笑着,普通话有些生硬,语调活泼,略微沙哑:“怎么看得出?”
“只有外地人才会在这大冬天跑到这里来看海、看怪坡。”
女人又笑:“那你一定是本地人。”
“为什么?”
“只有本地人才会用这么自信的语气对别人品头论足。”
石间惊异于这女子机敏的反应和大方的态度,于是多说两句:“你很喜欢海?”
“那倒也不一定。可是来大连不看海未免缺典,所以也就不能免俗地跑这一趟。”
肯承认自己俗的女人才是真正的不俗。石间越发好感,不禁与她攀谈起来。
女人说:“让我猜猜看,你既然是本地人,有私家车,还是一个富人。看穿戴不像是花花公子,应该不是闲得无聊。那么你选择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点来发呆,如果不是有心事,就一定是故地重游,在这里怀念什么人。”
石间笑了:“你会看相?”
“我会读心。”女子煞有介事地说。
两人又谈了几句关于冬天和海,石间看了看手表,女人立刻知机地说:“好男人这个时候是应该回家的了,不要让妻子久等。我们后会有期吧。”
“后会?什么时候?”石间笑着问,但并没有太多诚意。这个年龄的女人已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这次谈话无疑非常愉快,但没什么必要延续。他不过是为了礼貌。
妙就妙在女人也完全明白其中的奥妙,当下很洒脱地答:“有缘的时候自然后会,你反正不会专门约会我喝香槟跳恰恰,交换地址也是无用。”
石间越发敬佩,知进退是女子最大美德。他反而坚持起来:“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陈百合。”陈百合随意地答,接着说:“不必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免得下次遇到你记不住名字不好意思。”
石间大笑,车子开出东海公园很远了还在笑。言谈如此机智态度如此磊落的女子真是少见,石间对她有非常的好感。扶桑也是个聪明人,可是聪明得有杀伤力。这女人却不同,她使人觉得亲切随和,如沐春风,是可以做朋友的那种人。
回到家,石间本来想同扶桑谈谈陈百合。但转念扶桑一旦问他在哪里遇到,为什么会到东海公园,未免不知如何回话,便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只说下雪路滑塞车,所以回来迟了。
扶桑并不计较,只一边翻着日历一边问:“你最近公司忙不忙?要是不忙,春节我们安排回一次陕西吧,好多年没回家,也该去看看爸妈了。”
石间一愣:“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去那边?”
扶桑贤慧地笑笑:“不愿意归不愿意,可是总不回去邻居也会骂我们不孝的。好在哪咤也大了,跟姥姥过年也是一样。我们去乡下少住几天,然后到西安多玩两天,我白嫁了个陕西老公,除了兵马俑华清池正经西安就没好好逛过。”
石间也笑:“你这还满足?我爸妈当了一辈子陕西人,还没看过一回兵马俑呢。”
夫妻俩说说笑笑,当真翻开挂历算起日子来,最后商定腊月二十七出发,大年初十才回来。反正这几天期货公司不开市,乐得逍遥半个月。
扶桑很兴奋,提前好几天便开始准备回家送给亲戚邻居的礼品,又张罗着娘家过年的油米蔬菜。夏母听说她两口子要回乡下,也很赞同,说:“你们也是该回去过次节的。年年都在娘家过,让人看着也不像。大连什么没有,到时候再买也是一样,你就别操心了。倒是回家的衣服记得穿厚点,他们那里是高原,不比这边海洋气候,听说冷得很。”
小保姆樱桃儿却多一个心眼,私下同夏瞳嘀咕:“夏小姐好奇怪的,从那天你带了那个女人回来,她就喊着要去陕西。倒好像躲什么似的。”
夏瞳忧心忡忡,看了樱桃儿一眼,很认真地叮嘱:“这件事你别告诉我姐夫,弄不好我也有不是。那天的事,你全当什么也没看见就对了。”
樱桃儿一撇嘴:“我本来也就什么都没看见。哎,那女人是谁,我听见你们大呼小叫的,怎么回事?”
夏瞳更深地叹了口气,低头不答。樱桃儿怪异地看他一眼,说:“你这人倒怪,现在学会叹气了。是不是有对象了?”语气酸溜溜的。倒逗得夏瞳乐了:“你呀,人小鬼大。放心,我要是有对象,第一个领来你看,你说不好,我就甩了她。”
夏瞳这些日子一有时间就往医院跑。蘑菇再讨厌医院,还是免不了同医院打交道。她小产后大出血,十几天了还不干净,人虚弱得一张纸似。医生说再不见好就得输血。诸葛天地木着一张脸,进进出出地忙个不了。可是蘑菇醒来后就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对待夏瞳,也只是淡淡,只有见了小斯夫才会有一点表情。夏瞳十分担心,同诸葛两个天天对坐叹气。
诸葛本来很讨厌夏瞳对蘑菇的过分殷勤,可是现在看夏瞳也受冷落,倒觉得同病相怜似,有一次甚至提议到夏瞳酒吧里去喝个一醉方休。但是考虑到第二天有手术,到底还是本能地克制住了。诸葛是医生,一辈子没酗过一次酒,也永远不打算让自己染上此种恶习。他为自己的一辈子打造了一份很好的计划,蘑菇的计划外怀孕似乎使他生活中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娶蘑菇是一个错误。但他又不愿意这样认为,否定蘑菇等于否定自己的眼光,诸葛不承认自己是个草率的人。向蘑菇求婚他是经过了严密的考虑与严格的考核的,他怎么会错呢?
诸葛当着蘑菇的面对夏瞳说:“拜托你替我问问她,她对自己的丈夫老是一副冷战嘴脸,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蘑菇答得非常简单:“分居。”
诸葛听了,铁青着脸半晌不说话。
夏瞳十分震惊,他有种感觉,蘑菇又回来了。那个骄纵,有主见,性情刚烈的蘑菇又复活了。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蘑菇会终生属于诸葛,他们两个一个是金子一个是土,本来就不应该走到一块儿。
但是另一面他又十分担心,不知道离开诸葛以后蘑菇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是隐隐地预感到,平静的日子只怕是结束了,小魔头孔子曰重出江湖,必会掀起滔天巨浪。蘑菇已经知道石间尚在人世,她到底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重续曾经被他强行切断的故事情节呢?夏瞳完全想象不出,只有颤栗地等待着。
而这时,却从天而降了个陈百合来。百合到的那天,蘑菇见了亲娘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百合第二天就将蘑菇接走了,并且没有留下电话地址。连诸葛天地都不知道两个人的去向。他告诉夏瞳,百合说蘑菇如果愿意见他们,自然会同他们联络,否则就请看在蘑菇体弱的份儿上,不要再打扰病人了。
夏瞳十分怅闷,他对陈百合的感觉十分矛盾,一方面,他本能地意识到陈百合和他不是同一路的人,而且,他不喜欢她看人时冷冷的眼睛;但是另一面,他知道她对蘑菇是真的好,而且因为她对诸葛天地的厌恶和鄙视,让他觉得他与她是同仇敌忾的。可是现在陈百合带走了蘑菇,而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陈百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要带蘑菇到什么地方去。认识蘑菇那么久,她竟从来没有对他提过百合其人。可是,除了石间之外,蘑菇又何曾向他提过任何人任何事?夏瞳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对蘑菇一无所知。
那天夏瞳第一次主动邀请诸葛天地去酒吧做客,但诸葛拒绝了。结果夏瞳把自己灌了个烂醉。
百无聊赖中,他又往表姐家来得频了。夏扶桑听说蘑菇失踪,也有些摸不着边际。紧接着,她便提出回乡。夏瞳不明白表姐的心意,但知道必与蘑菇有关,他想,或许表姐是希望在旅行中再度蜜月,稳固夫妻感情,未雨绸缪吧。
到了节前,石间与扶桑如期成行。
石间此行是衣锦还乡,自然备受欢迎。石父石母自觉有面子,成日大宴亲朋,拉着石间夫妻把几辈子没联络过的远亲都访遍了,恨不得做了标语满世界招摇:“我儿子发迹了,我儿子看我来了。”又抱怨扶桑,为什么不记着多带几本书来送亲戚。
石间觉得父亲未免蝎虎,其实他那些亲戚识得几个大字,进了城不知公厕上“男”“女”两个字认不认得,送了书也只当作字儿纸罢了。难得扶桑居然不烦,笑笑地答应着,很认真地跟每一个人说下次来一定带本书亲自签了名送上。
晚间,石间笑话扶桑虚伪:“下次?鬼知道下次是哪次?你猴年马月下回乡,倒签了一堆空头支票。”
扶桑也笑:“爸妈不过想威风一下,都是做戏,又不真要我送书,两句好话罢了,他们听得高兴,我便说得高兴,何必较真?”
石间暗暗稀罕。如此体贴,倒有些不像扶桑为人了。
但是石间父母这回却着实高兴,窜亲访友的节目足足上演了五六天还不嫌烦,犹自计划着还有谁谁家没来得去谁谁家也该递个消息。石间不耐烦起来:“爸,妈,我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们让我消停几天成不成?扶桑还打算去西安玩两天呢。”
扶桑却在一旁兴冲冲地说:“我正想跟爸妈说这事儿呢。石间说你们连兵马俑也没看过一次,不如你们就收拾收拾,跟我们一起去西安逛逛,然后干干脆脆同我们一起回大连住上一阵子算了。反正,冬天农田里也不忙,去大连逛逛不好?”
石间更加惊讶,扶桑不是一向怕同老人家打交道的吗?但是老爸老妈却已经真心感动起来,连连说:“真的呀,这可有多麻烦,这得花多少钱呀?”
扶桑孝顺地说:“有什么关系?钱再多也是人挣的,许挣还不许花吗?就这么说定了,咱们明天就上路。”
两老倒又踌躇起来,坚持着非要再等上两天才走。
到了次日,天刚亮两老便又出了门。原来又是借口回访把亲戚邻居走了个遍,捱家捱户通知儿子媳妇要接自己出门旅游,到西安城逛大街去了。
石间取笑之余,不禁唏嘘,越发觉得自己不孝。这几年来,自己虽然不时地往家里寄钱,其实心里也明白,两老到底吃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儿孙都在面前,实实在在地享一回儿孙福。石间不禁感谢扶桑,只觉妻子比自己还懂得老人的心,自己想不到的,她竟替自己都想到了。
是夜枕边,石间对妻子着意温存,仿佛要用自己整个的身心当做礼物,来报答妻子的知己。
第二天到了西安,一家人在西安饭店包了两个房间,开始计划几天的游程。为着父母,石间本打算自兵马俑游起,可是石间母亲听说这房费一天要三百多,说什么也不舍得多住,催着说扶桑玩过的地方就不要再玩了,少呆两天算了。石间父亲也说,兵马俑吗,说来说去也是土做的,农村人什么都没见过,就是土不稀罕,看不看都没关系。有那个时间,不如逛两天街,回去也好跟乡亲们吹嘘吹嘘。
石间乐得照顾扶桑,便决定只呆两天,第一天游秦王宫、青龙寺、大、小雁塔和寒窑,次日逛东大街南大街顺便看碑林。计议停当,一行人吃过晚饭,略休息一会儿,便要出发夜上城墙。可是老人已经倦了,打着呵欠说:“你们两口子去吧,我们想先睡了。”
石间知道父母一向习惯早睡,也不勉强,便与扶桑换过衣服出了门。
就近的和平门离饭店只有几步路,步行便可以去到。两人到了城门口,踏着月色拾级而上,仿佛一步步走进时光隧道里去。一踏上古城墙的石砖地,整个红尘都仿佛远了,城上与城下已经分了两个世界,石间觉得自己变成了古人。
扶桑叹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石间也感慨:“我一直喜欢把西安叫做长安城,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啊。”
两人沿着城墙慢慢走着,冬天的风十分清洌,脆得仿佛敲上去可以听到声响。月很明,月光流水样洒下来,扶桑听石间在对她讲着城墙的历史,讲它有多高多厚,有几道门几层楼,东西长多少南北宽多少,怎样奠基怎样烧砖……
这城墙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汉,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缮,直至今天,已经分不清哪一块砖修复自哪一代,它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信仰。修这城墙,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骡马,耗费了多少人心血。历史的人都走远了,历史的城仍在,为发生在这城上与城里的故事做着分明的见证。走在这样的城墙之上,不由地让人相信,在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永恒,可以不朽的。
扶桑听石间絮絮地讲着,她觉得自己与石间远离了人群,好像是走在天界,是一对神仙眷侣。
城上的每一缕风都与城下的不同,都有它自己的气息与含意,仿佛在喁喁诉说着一些湮没在红尘中的不为人知的故事。风里,不知有多少前朝魂灵游荡其间,它们使城墙上的空气显得清冷而幽微,连月光也比在城下看起来空灵。
扶桑忽然停下了,认真地问石间:“你可不可以在这个古老的城墙上发一个誓:说你永远爱我,永不离开我?”
石间一愣:“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扶桑的脸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冷艳的美,她的声调中不知为何有种悲天悯人的味道:“我一直想请你发个誓。可是平常你说的我不信,在超市里,在酒后说的话我不能信。但是这里不一样,这是你的家乡,这座城有着几千年的历史,这里远离谎言和背叛,我想请你在这里对我发一个誓,说你永远爱我,永不离开我。”
石间也不由得严肃起来,他庄重地面对月亮,一字一句地起誓:“好,我发誓,一生一世,只爱夏扶桑一个人,扶桑是我永远的妻,我永远不会离开她,愿与她生死相许,白头到老。”
扶桑依向石间,紧紧拥揽着他的腰,忽然哭了。
石间不明白扶桑最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忽喜忽悲,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问:“你怎么了?”
扶桑哽咽:“不知道。石间,我很害怕,我很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我真地很怕。”
远处,不知谁在吹埙。那古老的音乐,简直不是属于人间的音乐,幽咽地,伤感地,在夜风中呜咽着,仿佛历史的回声,地底的哭泣,从人的心底发出,又一层层冷透到人的心里去。石间紧紧抱着扶桑,忽然也感到深深的恐惧,世事沧桑,他发现自己对所有的人和事其实毫无把握,甚至对自己,也完全不能预知命运。对于天地,对于这有着十几代历史的古城墙,人类,显得多么渺小。
石间抬起头,月亮显得更亮,也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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