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扶桑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那天晚上,石间回来时十分恍惚,于是扶桑知道有事发生了。晚间帮他收衣裳时,扶桑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沉默的来源:一张“丽姿”美容院的卡片。蘑菇,终究重新浮出了海面。扶桑有种心力交瘁的无助感,但是,她硬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问。要来的总会来,她已经尽力,剩下的,就只有交给命运。只是,这种时刻,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知心的朋友,可以听她倾诉,陪她落泪。然而扶桑悲哀地发现,自己经营多年,力求完美,结果高处不胜寒,她竟然没有一个朋友。多年以来,陪伴她的,除了家人,就只有电脑。她坐在电脑前的时间,要比她用在任何事务上的时间为多。此刻,她也唯有把烦恼交给电脑。第一次,扶桑上网不是为了察资料,而是直接拨号到一个网上茶座去聊天。她给自己取了个很俗艳的名字叫“大红花”,这样进行自己的开场白:“请问有无三十岁以上已婚人士愿意交谈?”她等了一会儿,无人响应,倒有一个署名“寂寞小飞狐”的小子跑来对她当头一棒:“你有病。”扶桑气馁,正想退出,忽然一位“博士”拦住她:“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扶桑对她的彬彬有礼十分好感,问:“你是博士吗?”“当然。而且三十有二,育有一子一女,龙凤胎,是不是很令人羡慕?”“优生优育的政策下,这的确是为人父母最伟大的成就。”“你有什么烦恼?”“家事。不过现在好多了,请问你除了博士还有别的名字吗?”“有,我打算从明天起改名叫绿叶。”扶桑脸红,这是最明白无遮的一种调情。不过好在是网上,相互不见面,每个人都这样疯疯颠颠,倒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但她到底不谙此道,主动换了话题说:“你的子女可爱吗?”“天使一样。”“夫人可美丽?”在网上,再私人的问题也小孩儿家嘴口没遮拦。难得“博士”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回答:“当然不。你没听说‘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吗?”扶桑打一个笑的表情符号:“好色是男人天性。”“不过吾好色而不淫矣。”“好色不仁才真。”“那不是我,是克林顿,我没有资格。”扶桑大笑。这一场谈话足足进行了一小时有余,扶桑自觉成年以来从没有与人这样毫无顾忌地胡说八道过,现在她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热爱做“网虫”了。下机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石间早已睡熟。扶桑并不打扰,径自抱了毯子睡到客房去。天蒙蒙亮时,石间过来敲门,扶桑开了门,却倚在门口不说话。石间坐下来,点燃一支烟,默默抽了有半支时间,才终于艰难地说:“我收到邀请卡,有些意外。但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和她,早就完了,不会再有以后,你相信我。”扶桑忽然扶着门框软软地跌坐下来,天知道她这一晚上忍得有多苦。几年来,她一直视石间的风流于无睹,那是因为她明知道那些女人并不足以真正影响她的生活。可是蘑菇是不同的,蘑菇曾经差点夺走了石间的生命,而且,她竟然阴魂不散地放弃香港留在大连!女人在某方面的直觉是相当敏锐的,扶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真正敌人是谁。从蘑菇找到她那一天起,她就在胆颤心惊地等待着,等待,也惧畏。为了防患于未然,她甚至特意千里迢迢跑到陕西去接来了石间父母来小住,恪尽孝道,好好地尽了一回媳妇的责任。为的,就是一旦蘑菇上门,她好歹可以多一点胜算。然而蘑菇却一直没有去找石间,于是她也就一直悬着心,她不相信蘑菇会那么轻易认输。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扶桑只觉在这一年间起码老掉十年,这一场心理战争竟似比当初滨海路车祸之后与蘑菇正面对敌还要惊心动魄得多。只为,这一次,她是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明处,而蘑菇,却一直在暗地冷笑,随时伺机而动。她一日不出手,扶桑就一日不能够安心。不知有多少次,她想明明白白地问石间:蘑菇就在大连,你要不要去见她?但是话到嘴边,却终于忍住。她有她的自尊,他不提,她就绝不会提起。现在,他终于主动提出来了。扶桑只觉心头忽悠一下,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一样,她忽然流下泪来,在这夜与昼交替接踵,人的心最软弱迷茫的一刻。石间看着妻子,十年夫妻,他清楚地知道妻子的个性,也明白她此刻心头所想。他走过去,怜惜地扶起她,诚恳地说:“我昨晚没有同你说,是不愿让你多心。现在看来,我还是应该早点对你坦白的。你放心,一个人不可能在同一块石头上被两次绊倒,我会记得当年的教训的。”扶桑苦笑:“可是,那是一块会走路的石头啊。”两夫妻相视一笑,一天云雾随即烟消了。石间庆幸自己做得对,无论如何,扶桑是他终身的妻,他是一定要首先以她的喜怒为重的。石间下定决心,绝不与蘑菇相见。她是他旧日的记忆,已经过去,就不必再重新翻起。有些人有些事,是只有藏在记忆深处才显得珍贵的,好比一杯咖啡,无论多么香浓,也只在品尝的那一刻拥有奇效。你可以回味永久,却不能把它藏入冰箱,隔上十天半月再当成冷饮重新入口。已经石沉大海的旧人往事一定要重新热辣明白地浮出海面,只会给当事者带来热剩菜的乏味。咖啡不可冷饮,美味不可多享,鸳梦,也最好不要重温。而且,石间最近也的确是忙。黄埔老王给了他一个贴士,说有内部消息某支期货近日一定会高幅上长,暗示他不防大量买进。老王的眼光一向很准,石间对他有信心,于是投进20万小玩一把。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全部精气神都集中在期货市场上,情爱之事无暇顾及,甚至连扶桑的生日都给忘记了。33岁生日不是什么大生日,但是每年扶桑生日他都记得送花送礼物的。这一次,他本也早早备下了一条珠链。但是到了日子,他却忘记给。扶桑觉得心灰,认定石间的恍惚是为了蘑菇,他嘴里说与蘑菇没有来往,心里却是惦记的,扶桑只觉毫无安全感。蘑菇的“丽姿”美容院在大连做得风生水起,去“美姿”洗面几乎已经成了大连贵妇名媛们的一个时尚标签。扶桑虽然自己没有去过,却不知听出版社同事说起过多少次,尤其那个小周,每次做脸回来都大呼小叫地炫耀在美容院里又遇见了谁遇见了谁。扶桑清楚地感到蘑菇的脚步离她一天比一天更近,已经近到可以隔门听到她的呼吸了,可是,她就是不肯敲门。一年了,从蘑菇的重新出现到今天,扶桑整整过了一年寝食不安的日子,却到今天也不能够安心。扶桑疲惫得直想抛开这个家这一切躲进深山老林永不出来,永不面对,永不迎战。晚上,扶桑又失眠了,清楚听到樱桃儿在隔壁“叽叽咕咕”地说梦话,还夹着笑声和磨牙声。听说她最近同一个卖保险的小伙子在谈恋爱,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扶桑想起樱桃儿以前对夏瞳的痴迷,当初还担心她过后会失望伤心,倒没想到这么快已经换了目标。也是,“两情”才能相悦,这年头谁又耐烦单相思?感情也是一项投资,只赔不赚的原始股自是越早脱手越好,难道还等着被套牢不成?扶桑越辗转就越清醒,索性披衣起床,坐到电脑前,再次隐姓埋名以“大红花”身份夜女郎似走进了茶座。可是,这里却没有“博士”,扶桑有些失望。她随便找几个比较有趣的名字胡侃了几句,只觉更加无聊。这时,一杯“红花绿叶”牌咖啡和999朵玫瑰送到了她面前,送花人竟然叫做“绿叶”。“你是博士?”扶桑惊喜。“为了你,我从此只有一个名字,就是绿叶。”这样子赤裸裸的示爱,即使不是真的,也令人心跳加速。扶桑活泼地说:“谢谢你的玫瑰,知道吗?今天是我33岁生日。”对方打出一连串惊讶的表情符:“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什么事?”“今天也是我33岁生日。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不可能,昨天你明明说只有32。”“没错。昨天32,今天过生日,刚好33!”扶桑笑了。“绿叶”乘胜追击:“《红楼梦》上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天定的夫妻。”“可是我已婚。”“没关系,我们可以在网上注册,此种重婚案不在法律干涉内。”“你到底是什么博士?”“法学吧?不过现在专研追女术。”“下流。”“无所谓,只要你开心。”扶桑的确很开心。一个33岁事业有成风趣幽默而又没有威胁的网友是最好的精神情人,扶桑渴望自己可以出一次轨,哪怕是在网上。“绿叶”催促:“大红花小姐,你愿意嫁与绿叶先生为妻,无论贫穷苦难疾病,与他终生相守吗?”扶桑犹豫。“绿叶”锲而不舍:“你愿意吗?”扶桑终于痛快答应:“我愿意。”“好极了。现在请接受我的礼物,一枚3卡拉方钻戒指。”什么叫画饼充饥,扶桑算真正见识了。她调侃:“反正不是真的,为什么戒指不可以送大一点?”“绿叶”答得极妙:“我买不起,我的收入只够买三卡拉的钻戒。我不肯开花帐,是为了表示我对你的诚意。”扶桑在生活中的失意不料竟在网上得到补偿。“绿叶博士”态度磊落,妙语如珠,一切都在谈笑间花开花谢,生活之于他好像没有什么不可解的难题。扶桑也问过“绿叶”:“你有时也会叹息吗?”“会。叹出二氧化碳,吸进氧气。”扶桑觉得博士有真正大智慧。她决定自己下一篇随笔的题目就是《叹气是为了给快乐腾出空间》。她有时也会略述几句自己生活中的烦恼向博士请教:“我老公迟归,我怀疑他与女友约会。”“他饿了会回来的。吃点心吃不饱。”“已经是春天了,可是我的身体还总好像在冬眠。我是真的老了。”“真的?你的心亦或你的脸?心老了别让我知道,脸老了别让我看见。你忘记了?男人是好色的,无一例外。”“今天是愚人节,你如何庆祝?”“骗足99个瘟生,不负佳节。”“说句话来骗骗我好不好?”“我爱你。”“的确是最动听的谎言。”“绿叶博士”对所有的人与事均有现成答案,与他对话使扶桑觉得自己年轻,而且,她从小就渴望一些意外的奇遇,不解的因缘,还有纯精神的爱恋,如今在网上终于如愿以偿。时间在E来E去中飞逝。扶桑逼迫自己不要太在意石间的来去,把心思都用在哪咤与绿叶博士身上。哪咤一天天长大,年只4岁,但已是小小淑女,随扶桑熟读唐诗三百首,说话出口成章。扶桑常常抱紧女儿说:“哪咤你是我的骄傲。”哪咤不会再说“我是精华”,她已经懂得说“我是一只小小鸟,我是妈妈的白雪公主”。扶桑笑:“白雪公主的母亲是继母。你不是白雪公主,你是花仙子。”哪咤满4周岁那天,扶桑决定大开宴席。石间不赞成:“小孩子庆什么寿?惯坏了她。”但是哪咤已经急不可待:“要过,要过,我已经跟周美美何健康都说过了,他们都答应来,现在又说不过,人家会当我吹牛。”石间连忙投降:“好,过,过,我把天上月亮摘给宝贝女儿做礼物好不好?”最近他在期货市场上小赚了一笔,兴致勃勃,干脆借女儿生日庆祝一回。于是CALL了夏瞳来,划给他一张5万元支票,说:“你姐不会花钱,也不愿操心,只好劳驾你帮忙订个酒店,安排个像样点的晚宴,咱们家也是好久没热闹过了,就借哪咤生日闹一回天宫吧。”夏瞳得令:“可惜我的酒吧店面小了点,不然这单生意交给我做,可是不小一笔进帐。不过酒水乐队可以让我提供,估计5万块可以省下不少。”石间笑:“省就不用了,就算你同酒店联办好了,多少都从这5万里头出,排场气派就好。”但是哪咤生日越近,石间的情绪就越坏。扶桑侧面问过几次,石间只是支吾。扶桑十分气闷,却不知石间有苦难言。他并非想对扶桑隐瞒,实在是不愿让她耽心。这几年石间在期货上一直小有投注,输赢兵家常事,小赌怡情,不伤根本。但是自从追着老王在期货上连赢了几注后,渐对他充满信心,只觉小打小闹不过瘾,于是私改大户投单转买其他期货,赢了钱再补回给大户。这样子玩了一段时间,本来一直赢剩有余的,可是最近他挪用数百万巨资投了一支据老王说稳赚不赔的期货,却在买进的第二天便急转下跌。石间考虑过平仓,但投资额太大,如果平仓一天内已经亏出逾百万,他不甘心,只有继续观望,这几日里时有跌伏,但起落甚小,始终没有升回到起购点,石间唯有套牢其中死不放手。这样子忧心忡忡,到了女儿生日那天,他却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应酬满堂宾客,只觉十分辛苦。好在有夏瞳帮着扶桑打理一切,连樱桃儿也成了不可或缺的主力角色,总算让他松一口气。夏瞳不负重望,宴会果然办得气派,会前有抽奖,人人有份,永不落空,宾主尽欢。宴会后照常有小型舞会,不同的是下场的全都是孩子,个个穿绫裹缎,站在一起比穿戴比玩具比谁的爸爸官大谁家的车子好。石间深觉无趣,小声批评:“小势利鬼们。”扶桑淡淡笑:“也好,女儿会从小有自信,因为她的爸爸比谁都能干。”“最重要的是,她妈妈比谁名气都大。”石间不忘了拍妻子马屁。扶桑微笑:“是,她有一个挺完美的家。”她看着石间,“这是父母给孩子的最好的礼物。”石间忽然明白扶桑为什么坚持办这个宴会了,她是在向所有人宣称她的家庭的美满婚姻的坚固,她要让所有人为她的婚姻做证,为他的忠诚监督。石间觉得,扶桑现在好像做每一件事都不单纯,她不断地将各种绳索缠绕他,将他愈缚愈紧。石间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