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寺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了走在尼师队伍中最后面的一位,她看起来最多二十几岁,身材窈窕,眉目清秀,整个人娟丽出尘如一朵静美的甘贝花。让人忍不住好奇:那么美的女孩子,又那么年轻,怎么会选择出家呢?一定会有故事的吧?不知怎的,看着她我一直想起在87版电视剧《红楼梦》里扮演过晴雯的女星安雯,我们在微博上互相关注,有一天她忽然发微博说:如果她的情人被判无期徒刑,她就出家为尼。我转发了那条微博后,香港艺僧释道心跟贴评价说:为情出家,发心不正。此时,看到这美丽的女尼,这两句话反反复复出现在我脑中,让我不自禁地猜想:她的出家又是由于什么样的发心呢?佛典故事中最打动我的莫过于阿难尊者的“石桥禅”。阿难对佛祖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有多爱?阿难说:我愿意化作一座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淋,五百年日晒,只为了能等到她从桥上走过。——这样深沉炽烈的爱,最终也都放下了,顿悟成佛。世间有什么样的执念是不可以放下的呢?而那清丽出尘的女尼,入寺前放下的又是什么?每次在园中与她擦肩而过,好奇心都疯狂爆棚,可是僧俗有别,而且园中实行“止语”,戒轻言妄动,我总不能直接走到尼师面前去问她“你为什么会出家”吧?生怕又犯了哪条戒律。然而事情就有那么巧,有一天我正坐在孤邸的走廊上看书,无意中听到对门贤友在同我隔壁邻居小声说话。对门姓马,就是我入寺第一天上晚课的带路人,是个很和气的中年女子。她与我的隔壁邻居李莲贤友都是园里的资深女众了,发愿负责斋堂伙食,每天都要帮厨房多做两道小菜供奉尊者,所以地位有些超然。这会儿,她们两个人正坐在廊下的草坪上,一边晒着太阳摘豆角一边低声商议明天的菜色。正说着,那位绝美的年轻女尼从园外进来,僧衣飘飘,莲步姗姗,向两人打个招呼,便施施然踏过石径回了自己的孤邸。我目送着她的背影,耳朵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马贤友的说话。她小声地向李莲抱怨着,说起昨天带那女尼去医院看病的事,原来她们竟然是母女!带着母亲出家?这可太出人意料了。我惊得几乎跳了起来,赶紧抓住栏杆问:请问,那位尼师是您女儿?入寺十天来,她们大概已经习惯了我像静物一样坐在孤邸走廊上不言不动地读书,听到我突然开口搭讪,都有点发愣。停了一下,马贤友才点了点头,含糊地说:是啊?我仍然不可置信,又追问一句:是亲生的女儿?马贤友被我直愣愣的表情和语气逗笑了:当然。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我抓住机会问:那,我可以采访她吗?马贤友似乎很不习惯这个词,有点困惑地问:采访?这有什么好采访的?你是做什么的?我犹豫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我是写作人,对你女儿的故事特别好奇,可是不知道该不该打听,会不会不礼貌。您能帮我问问,她愿意跟我说说自己的故事吗?马贤友笑了:没什么好避讳的,你直接找她就是了。就这样,借着马贤友的搭桥,当天下午我终于走进了这位美貌尼师的孤邸,听到了她的故事,而她的法名,既跟安雯同姓,又跟我同名,叫作安怡。缘分两个字,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安怡尼师的孤邸,规模格局同我是一模一样的,只多了个藤编箱子,墙上挂着换洗的袈裟。这使我有点惊异,原先一直以为尼师们在此长居,装备总会比我们这些临时学员丰富些呢。我打开本子开始记录,却发现签字笔不下水。安怡起身找了一支她的笔给我,说:送给你了。——这,也是一种布施吧?没想到,不是由我这个在家众供养尼师,倒是由尼师布恩于我。而我更感慨的是,之前还没有注意过签字笔马上就没水了,若不是在这个时间突然卡住,得了安怡尼师的一支笔,今天晚上我便写不了字了。这在冥冥中,也是一种佛缘吧?采访之后,发现她的故事异常简单:今年27岁,大学毕业,来自江苏常熟一个普通家庭,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也曾或长或短地谈过几次恋爱,虽不成功,却也没有什么痛不欲生的经历。只是由于自小性情内向,身体多病,同时又喜欢思考,不断追问人生的意义,对于现世无聊的生活感到空虚,于是认识了很多学习佛教的朋友,经常参加他们的聚会,一起放生或念经。但坚持了一些日子之后,觉得这些形式也仍不能止住内心的空虚,只是念念经聊聊法并不能让自己充实平静。后来,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下,她参加了玛欣德尊者的一次开示,深为他的慈悲智慧所感动,遂往曼听寺禅修,不久决意皈依,剃发为尼。如此简单的故事让我有些愕然,随之又觉得也许这才是最合理的。如果安雯为情出家是“发心不正”,那么安怡的出家,就是纯粹的“正念”吧?记得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生死悲欢的问题纠结着,不明白同样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不同的命运,常常自问:生我之前,我是谁?我死之后,谁是我?这样一个有着鲜明个性复杂心绪的我,难道源来无踪,去后无影?肉体可以火化土融,我的灵魂呢?思想呢?难道仅仅因为无所附着便烟消云散?想来安怡也必然曾经很长久地为着类似的疑惑而困扰着,终在佛教的因果轮回之说中得到了解答。我问她:你决意出家时,父母同意吗?她调皮地笑笑:他们不知道。原来,她入寺时,最初只是为禅修,后来向父母流露出打算出家的心思,父母就这么一个独生女,自然不同意。每次打电话,妈妈都哭哭啼啼地劝她回家。她在决意出家前,也的确订了机票打算回家同父母正式辞别,但是也不禁担心父母一定会百般阻止,心中暗思对策。巧的是,到了机场却听到通知,航班一再延误,最后居然取消了。安怡在那长久的等待里对自己说:这是天意,不必再犹豫了。南传佛教对十戒尼的要求没有像对比库那样严格,不必征求父母的同意。于是,她决定取消机票,径自回寺里剃度了。说到这里,她又调皮地笑了:出家人不得虚妄语,我本来想如果妈妈明白问我是不是出家了,我一定会说的;可是我妈特别好玩,说话总是绕弯儿旁敲侧击,那她不问,我也就不说,也绕着弯儿跟她说话。我一直劝她过来禅修,《报恩经》里说过:有两种人最不易报答,就是母亲与父亲。即使把他们担在肩上,为他们擦身按摩,任由他们在自己的肩上大小便,也不足以回报父母之恩。最好的报恩方法,就是感化他们皈依佛法,有信仰。起初安怡母亲不愿意大老远地跑到西双版纳来,但后来见女儿不回家,也有些急了,还特地去找了一位“高人”算命。对方测了安怡的八字后,对妈妈说:你女儿命交华盖,现在阻止还来得及,过了五月,只怕她就要出家了。于是,马妈妈在四月份买了机票赶到西双版纳,然而来了才知道,已经晚了,安怡早就出家了。之后,我又特地找马贤友深谈了一次,问她:知道女儿出家后,你生气了吗?没想到这位可敬的母亲却淡然说:只要她高兴就好。我来到这里,看她这么开心,身体也比在家时好了,我也就放心了。而且我看到尊者这么让人敬服,我也就信奉了南传佛教。尊者每天跟僧众一起做早晚课,早晨四点半就要起床,晚上做完开示,还要熬夜译经,太不容易了。他这么辛苦,日夜操劳,可是跟所有人一样简衣陋居,亲自托钵,没有任何优待,我怕他身体吃不消,所以留下来,一是想照顾女儿,二来也是想为尊者做点事。我这才明白她每天打点厨房伙食的缘由。这是她的发愿,一心要凭自己手艺为尊者多做一点补品。虽然尊者几次说不要再这样做,但佛家的规矩是不能拒绝布施的,如果施主发愿供养并且不违背戒律,那么尊者也只能随喜这份心意。但尊者也从不会独享,总是与其他比库分享,甚至有时会让男众拿下来问女众要不要吃。这真是另一种模式的母慈女孝,不禁让我再次想起《报恩经》里的话:“诸比库,若人劝导没有信仰的父母确立、住立于信具足,劝导没戒行的确立、住立于戒具足,劝导吝啬的确立、住立于舍具足,劝导没智慧的确立、住立于慧具足。诸比库,唯有这样才能回报及报答父母。”PS:离开寺院后,我曾在《贵州都市报》上开专栏,发表了一系列的禅修笔记,其中也包括这篇《安怡》。始料未及的是,半年多以后因为有对立派构陷攻击曼听寺法乐禅修园,竟然有人拿我这篇文章断章取义地诋毁玛欣德尊者与安怡尼师。这真是严重违背了我的初衷,让我无法淡然:满口佛法道德的修行者诬诟他人已经是犯重戒,更何况还要不恰当地引用证据,曲解人意,拉不相干的人下水,逼我跟他一起犯戒谤僧!这不是太可恶了吗?!为此我特地打电话给李莲贤友,问候曼听寺的现状。她刚刚出寺不久,欣然地跟我说:由于最近适临法住禅林结界的大事,所以有人趁此机会制造混乱,妄图阻止结界,破坏上座部佛教的发展。这确实给尊者制造了一些困扰,但目前禅林秩序景然,不会让这些世俗伎俩破坏了结界大事。只是,安怡尼师为了远离流言,顾全大局,不得不暂时离开曼听去挂单,马贤友仍留在寺中,已经短期出家,一边修行一边为女儿祈福。红颜,难道注定不能享受平静的人生,即使断发出家都不得安宁?也许,这便是安怡修行路上的一劫吧?我祝福她能够安然地面对一切苦难不平,不染红尘,不生烦恼,得享平静。萨度!萨度!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