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白玉钏误尝荷叶羹》一幕后,忽有一段关于月银的讨论——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在同一段落中,有两个丫头同时加了工资,从每月一两银子升为二两,一个是玉钏儿,一个是袭人。袭人的缘故,王夫人含含糊糊,只说“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但却并不肯令她开了脸,明放在屋里;玉钏儿的缘故,王夫人倒明说了,为的是“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但,仅仅如此吗?王夫人是重名声儿的,正如前面贾政刚听说金钏儿之死时所想,“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因暴力而致使丫鬟跳井,王夫人这罪名也就不小,故而宝钗瞪着眼睛说瞎话,劝王夫人说那金钏不过是在井边顽耍,失了脚掉下去的。但只是这么几句空口说白话,王夫人仍然无法过意,既堵不了众人悠悠之口,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她会做出些补偿来为自己赎罪,买名声,除了让玉钏每月领二两银子之外,还有另一个补偿办法,就是将玉钏许给宝玉作妾——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且看王夫人刚说给玉钏儿加钱,便接着问凤姐,姨娘的月例是多少——这样的思路转折,可以说是从“月银”的事上联系想到的,但也可以说是从“姨娘”的事上生发过去的。然后接下来便又讨论到袭人的月例和身份上来,同样也是二两银子,只不过因为宝玉年纪尚小,不教太早娶妾,“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兴儿曾同尤家姐妹说过:“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贾政那般正经,也有周、赵两个姨娘在身边;连贾珠那样年轻早逝,李纨也曾说过道:“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可见贾珠在世时,身边也有两个侍妾。而宝玉身边早已备下的两个人,自然便是袭人和晴雯了,都是老太太与了宝玉的。袭人同宝玉初试云雨,便是因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而晴雯,贾母也说过“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但是王夫人是看不上晴雯的,此时她已经认可了袭人,但还须再为儿子另挑一个人来代替晴雯,只等再过二三年,便让宝玉一同收了,放在屋里。而这另一个人选,不可能还从贾母屋里挑,那便只有在自己的丫鬟中选了。王夫人手下有名有姓的大丫头,计有金钏、玉钏、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人,其中绣鸾、绣凤只见名字,不见对白,更无任何戏目,可见不受重用;而彩云、彩霞俱与贾环有染,王夫人冷眼旁观,未必不知情,决不可能将这两人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让宝玉戴绿帽儿;那么,她可以送出的丫鬟,便只有玉钏儿一个人了。玉钏儿是她一手调教的心腹大丫头,又从来不同宝玉嘻皮笑脸的,在王夫人眼中应该是安全的,若将她许给宝玉,又可告慰了金钏儿冤死之灵,使姐妹易嫁,补偿自己的愧疚心理;又可向世人表白:自己并不是那等心狠手辣虐待丫头的主子,金钏儿跳井,着实与自己无关。也正因此,她才会在宝玉要喝莲蓬荷叶汤时,放着那么多丫鬟不使唤,却偏偏打发玉钏儿给宝玉送汤去,分明当着众人表白:我并没有针对金钏儿之意,对这金玉姐妹,并无厌恶之心。而王夫人的这种潜层真实意识,园中人未必不了解。第六十二回宝玉的生日宴上,大观园红香圃摆下宴席,众人分序而坐,座次排得相当特别——“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这里除了众位主子外,与主子同席的共有平儿、鸳鸯、香菱、玉钏儿、袭人、彩云等六个丫头。其中平儿同宝玉、宝琴、岫烟同一生日,都是寿星,故而上座,且她的身份为贾琏之妾,与薛蟠妾香菱同级;鸳鸯是贾母的丫鬟,身份高人一等,且又是贾赦提过亲的,也占了个“妾”的虚名儿;袭人不消说,真实身份是宝玉之妾,众人皆知;而彩云和玉钏儿俱是王夫人丫鬟,同时彩云暗地的身份也是贾环之妾——满座中,只有玉钏儿的身份是清清白白的。不妨大胆设想,众人推玉钏儿和彩云上座,乃是将二人分别视为宝玉、贾环之妾对待的。当然彩霞也与贾环有染,但后来嫁了来旺家的小子,不能算在这里头了。又或者说彩云和玉钏因是王夫人丫鬟,所以地位较高,得以与主子同席。然而螃蟹宴上,主子们在里间,湘云特地又命廊下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云、彩霞、平儿去坐。这里没提袭人、香菱、玉钏儿,却多出个琥珀和彩霞来,可见此一席只是单以奴才的地位而论,只有贾母、王夫人、凤姐三个的丫头可以上席,而袭人、香菱等小一辈的妾侍便没资格,与宝玉生日宴上的排座理由大不相同。至于为何没有玉钏儿,书中全无交代,莫不是为了提醒众人注意,她未来的身份将与袭人、香菱等是一样的?不过,这些也都是大胆推测,看不到后四十回的文字,再多的援引,也只是画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