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将传奇:护国军神之蔡锷将军(上)

这是一本记录蔡锷将军极富传奇一生的历史小说,以其青年求学—日本军校生涯—云南执政岁月—北京谪居阶段—逃出北京城—云南举义—护国战争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为主要构架线索,呈现出那段波澜壮阔时期的政治军事风貌。内容涉及蔡锷与袁世凯的较量、蔡锷和黄兴的交往、蔡锷和朱德的情谊以及蔡锷的抗日思想和廉政举措,事实上这也是中国近代史颇为重要的章节。此外,本书真实地还原了蔡锷的爱情世界,即蔡锷的红颜知己是夫人潘蕙英,而非名妓小凤仙。蔡潘的故事唯美且缠绵,纠结着铁血儒将和烽火丽人之间的绝世恋情,九封遗存于世的家书,一段有关沉香木的传奇故事,将蔡锷和潘蕙英的爱情呈现在世人面前……

第八章 含垢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苏轼1916 年10 月下旬 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福冈医院)蔡锷躺在病床上沉睡着,突然喊出一行断断续续的呓语:“天皇赐刀……中国士官三杰,不,我们最高兴的事,是……就要回到我们的祖国了!”
“松坡,醒醒?”一阵呼唤声把他惊醒,睁开眼,他看到蒋方震坐在床前,握住他的一只手,低声唤着,石陶钧也站在床头笑看着他。
“哎,你这觉睡得时间真不短啊!”石陶钧笑着感叹,又边和蒋方震一起,应蔡锷的要求,一左一右扶他坐起,靠在床头的被摞上,一边笑着调侃他:“估计是做了往昔的梦?听见你在喊什么‘赐刀’‘三杰’的?”
蔡锷腼腆笑笑,拉拉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看着两位好友:“不知道怎么又梦到了当年在‘陆士’读书时的情景。”
蒋方震却很理解:“这不奇怪,肯定是前两天上野矢浩的来临勾起你的回忆了。还有就是,你找寻那位藤原教授的文章的事情,也触动了你的情怀?”
他说着站起身来,从桌子上的皮包里拿出一本日文杂志:“藤原教授的文章这里有一篇,你精神好时就可以看看,不过,不能贪多,自己悠着点就好。”
蔡锷点头,接过杂志放在床边。却看到蒋方震看着他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笑问:“你还想叮嘱什么?”
蒋方震摇摇头,又叹息一声,才慢吞吞地说出一件事来:“咱们那个好同学,谭庆铎,几次提出想见你,我都拦下了。理由我都懒得和他编造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和他这种人周旋的兴趣!”
石陶钧也一旁接言道:“我听百里讲了你们这位同学的经历,百年墙头草,挺立总不倒,也是奇葩一株!他是翻脸比翻书快,换主子就像换个袍子一般轻松,如今倒是段祺瑞的座上客了。这样的人,松坡你不见也罢,省得当着面说寒暄话、假话、敷衍话,还要劳神费力!”
蔡锷面无表情地沉默一会儿,轻声道:“不见就不见吧,所谓的同窗之谊,在云南护国举义前,就已走到尽头了。”
“是的,松坡,你完全没有必要为见这样的小人劳神。咱们和他的人生道路,越走越远,已经不会再有交叉点了!”蒋方震沉吟着说道。
石陶钧忍不住叹息:“可是你们没发现,如今的政治环境,就是像谭庆铎这样的人,才可以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活得比较滋润吗?再看看咱们几个,”
他指指蔡锷,“他是一根筋,干什么事情都认真、拼命,所以弄得一身病痛如斯;你呢,放着显贵位置不要,偏要陪着好友来此治病休养;我嘛,也是赋闲状态。
而且,此番回国,我要寄情于山水之间,悠游于林泉之下了。”
蒋方震看到蔡锷沉思不语的样子,唯恐石陶钧再说下去,这番牢骚话倒触动了他的愁思愁绪,就忙用话岔开道:“好吧,所谓同气者可以同居,我们不妨把这次相聚的时间,看作是彼此难得的又一场缘分吧?”
石陶钧正要再说什么,就见护士美江端着托盘来为蔡锷定时检查身体状况。
蒋、石二人闪过一旁,看着美江为他量体温、血压,又数过脉搏,微笑着用日语说了一句“将军情况还好”,几个人都是轻松的表情挂在脸上。
晚上潘蕙英赶到病房,照顾他吃饭、洗漱。蔡锷听说儿子永宁有些发烧,就嘱咐夫人最近多去照顾孩子,又强调自己这边一切都好。
潘蕙英还是在医院陪了他一夜,第二天早晨才准备回客栈。石陶钧正要去街上买些东西,就顺路送她回去,蒋方震也有国内的电报要回复,看到蔡锷这日早晨精神很好的样子,就吩咐李华禹好生看住他,不要让他多劳神,随后也离开了。
上午的特护病区静悄悄的,走廊中也空无一人。这时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子悄然进了病区,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边脸,但是从他的眼睛还是可以认出,他正是那位脑科实习医生小林建昭。
他左右看看没人,就靠近了蔡锷所在的特护三号病房。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病房里一个年轻人正和半靠在病床上的病人争论着什么,他从病人手里抢过一份杂志,又按住他躺在床上休息。小林建昭仔细打量着那位病人,确定他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就推门进去。
“您好,将军阁下,我是稻田教授的学生,按照博士的吩咐,来这里查房。”
小林建昭用流利的日语对蔡锷说道,又微微躬身致意。蔡锷点点头,只好放弃跟副官李华禹的抗争,由着他将那本刊登有藤原教授文章的杂志没收了。
小林建昭走到病床前,掏出听诊器,俯身为蔡锷听了一回心脏,微微点头:“很好,将军阁下,请放心!”
蔡锷笑笑:“刚才美江护士听过了,说是一切正常。怎么你们还要多人反复听吗?”
听他提到“美江”的名字,小林医生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却被蔡锷敏感地捕捉到了。他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和警觉,但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大夫。
他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的样子,脸部虽然被遮盖了,但是观察眼睛和体态也能分析出他的大致年龄。他身穿这个医院的统一医生制服,但是胸前并没有挂上一般医护人员都有的胸牌。
“请问你贵姓?”蔡锷冷静发问。
“小林建昭。”对方回答镇定。
“哦,小林医生,是稻田博士新招的研究生吗?前面几次他带的学生里,没有你。”
“哦,是新招的,才入院没多久。”小林看到李华禹还在附近,不敢大意,就支吾着回答。
“我记得稻田博士那天和我闲聊,说是他带的这批研究生都是去年入学的,今年他正在做课题,还没有新的招生计划?”
“哦。稻田博士是这里的著名医学教授,很多人都是慕名来的,所以……”
小林有点答非所问起来。他用了几个词汇,觉得有点绕口,却被蔡锷敏感获知。
“听说稻田博士也带过中国实习生,你不会是中国人吧?”蔡锷的发问仍然冷静极了。
“您怎么知道?”小林脱口说了一句中文出来,虽然声音很低,他惊慌地看向李华禹,发现他正将手中的杂志放到那边桌子的抽屉里,因为相隔一段距离,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才略微放心。
“果然是中国人,你究竟是什么人?”蔡锷神色平静,但是语气却带了警惕的意味。
小林建昭忙低声亮明身份来:“蔡将军,我是中国留学生,我叫林建昭,来自中国广西,我是您的仰慕者,我想和您见上一面,能聊几句就更加荣幸了。
但是这个病房管理严格,我没法进入。今天也是机缘巧合,我溜进来了,请让我和您交谈几句好吗?”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姓名牌来,递给蔡锷看。医院统一制作的牌子上,标明着“脑科林建昭:中国实习生”几个日文字。
蔡锷微微点头。林建昭将胸牌别在白大褂的左胸上,又回头看了一眼李副官,欲言又止。蔡锷明白他的紧张顾虑所在,就找个理由让李副官出去了。
“好了,现在你可以随便说了,用中文和日文都没问题。”蔡锷笑看眼前的青年。
林建昭的脸上却现出困惑的神情:“将军,您为什么这样相信我?仅仅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吗?”
这话更让蔡锷忍俊不禁,他微微摇头:“作为一名军人,我自然有着自己的判断力,你说是直觉也好,总之,我选择相信你的身份,也许也可以满足你的一些要求。”
他抿抿嘴,露出顽皮的笑意,这点在林建昭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这位小林同学,你刚才说想和我聊几句,请开始吧?”
“您这样相信我吗?不怕我是来害您的刺客?”
“我这一生经历的刺客也多了,如今只剩这副残败的身躯,还会有人有兴趣下手吗?”
“那不一定!虽然您再造共和,立下盖世奇功,为万民敬仰,但是目前国内毕竟还残留不少袁氏逆党,定会将您看作是欲除之而后快之人吧?”
“我自信平生未做暴戾无道之事,袁氏却有倒行逆施之罪,我何惧之有呢?”
望着蔡锷自信平和的神情,林建昭忍不住感叹:“到底是蔡将军啊,名不虚传!我真的是太有幸了,能这样近距离接触到您!”
蔡锷笑了,指指床边的椅子,示意青年坐下。林建昭已经迫不及待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蔡将军,我是中华民国留日学生总会的成员,前不久,您还收到我们那里给您发来的邀请函对吗?请您参加在东京举办的共和纪念大会?”
蔡锷静静地听着,也没答言。林建昭继续说道:“您的回电我们也看到了,能够想象到您目前身体方面的困境。可是,我有点不甘心,总想找机会能接近您,哪怕一回,几分钟都行!因为,我是您的一个狂热崇拜者!哦,不,是我们有一帮人呢,您可能想象不到吧,在留日的中国学生中,有很多像我这样的您的崇拜者,为此我们还专门组织了一个团体,就叫‘松坡研究会’。”
“‘松坡研究会’?”蔡锷露出惊讶的神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胡闹!我一个普通军人,值得研究什么?难道你们不该把精力放在一些有用的研究中去?
将来学成后,也能为国家尽一份力。”
林建昭笑道:“我们研究您,其实就是在研究国内一些政治问题,以期认清局势,而有所为,有所不为。毕竟你是民国一个重要的军事领袖,也是著名的政治人物,很多问题,我们在研究中,就会得到启迪和教育,这对于有和您当年相似的留学背景的青年学子们,当不是一件坏事情吧?”
“哦,这样……”蔡锷闻言沉吟起来。
林建昭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意来:“刚巧我是学医的,又在您就诊的这所著名医院实习,所以我猜测可能有机会见到您,这也是很多同学的委托和希望之事呢。其实,我今天贸然进来的事当真有些冒昧,但是我只是想有一个机会,当面向您求教一些问题,并得到您的解答。但愿,也不使将军您,在病中受到更多困扰,我会充分注意的……”青年说得诚恳而纠结,语气有点磕巴起来。
蔡锷宽容地笑笑,用平和的口吻道:“那么我不妨给你一个这样的机会吧。
你可以开始了。”
“谢谢将军!”林建昭腼腆一笑,觉得机会难得,时间紧迫,就干脆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您知道,我从广西来,自然对您曾经在广西治军办学的事情最感兴趣。您当年创办的广西陆军小学堂实在是赫赫有名,培养了大批的军事人才。我有个同乡叫李宗仁,字德邻,就曾经是您的学生,他亲耳听过您的训导,亲眼见过您为他们演示骑马,游泳等技术。他对您印象深刻,此生难忘。
他把您比作平生见到过的,最威武有力的‘飞将军’!”
“哦,广西陆小……”青年的这番话,让蔡锷心中一动,不由得陷入沉思。
随着青年激动的讲述和问询,前尘往事涌上蔡锷的心间。他对青年回忆起往事,林建昭也不时对自己崇拜的将军讲述着曾经听到的有关他的传奇,还有他们“松坡研究会”的研究成果。
1908 年 广西桂林陆军小学堂
这个创办于1906 年的新式官费学堂,由蔡锷任总办,教官多半是来自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留学生,招收十五至十八岁的学生,待遇优厚,是当时著名的军校之一。
学校的大操场上,数千名学生制服整齐,列队站立,等着迎接总办蔡锷等人的视察。这些学生中,有时年十七岁的李宗仁,十五岁的白崇禧,还有黄绍竑、李品仙等人,他们都是后来桂系的著名军事家。
一群服饰鲜明的军官向学生队列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总办蔡锷,他和身后跟随着的雷飙、何鹏翔等十几个教官,都穿着统一的军服——绣有金色花纹的蓝呢制服,长筒马靴光可鉴人,腰间都挂着明亮的指挥刀,因为刀身偏长,直拖地上,于是,他们这群人走过来时,刀声靴声,铿锵悦耳,威风凛凛,学生们都流露出羡慕神往的表情。
二十四岁的蔡锷正当华年,他清癯俊秀的面容在背后虎虎生威的他的士官学校同学教官中略显文弱,但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是犀利而坚毅的,加之微微轻抿的刚毅的唇角,自然有一种舍我其谁、压倒群雄的威严。
他走到学生队列前,停下,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为一个学生整了整风纪扣,好似随意地笑问:“来自哪里?”
学生立正回答:“报告总办,学生来自湖南长沙。”
“为什么来当兵?”
“为国效力!”
蔡锷点点头,继续前行。
这次他来到了李宗仁面前,他扬扬眉毛:“军校训练苦不苦?”
李宗仁挺身而自信地答道:“不苦!当兵就不是为了享福!”
蔡锷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监督雷飙、教官何鹏翔等人满意地点点头。众人簇拥着他登上操场中间的讲台,监督雷飙上前请蔡锷给学生讲话。
蔡锷微微一笑,来到讲台前。他略微沉吟,朗声道:“我素乏捷才,也不善辞令,今天看到同学们的精神和风貌,很欣慰也很感动。”
“我在广西训练新军,创办测绘学堂以及这个陆军小学堂,为着什么样的目的呢?就是为了给我们这个积弱的国家训练出一批忠诚优秀、英勇善战的军事指挥官,从而带出一支强健有力的现代化军队来!……为此,我提出了广西练兵的三个主旨:”
他做出强有力的手势说:“第一,为求中国之独立自由,必须战胜至少一个帝国主义国家,应以此为练兵之最高目的;第二,为达此目的,必须胸怀全国,与全国各省联合一致,共同奋斗;第三,广西应该争取成为全国新军之楷模,首先必须强调内部之团结!”
他秀长的眼中射出一缕激动亢奋的光芒:“同学们!为了实现以上的宗旨,我们应该树立自己成材的目标,不仅要成为优秀的军事人才,更要成为积极向上、堪为表率的有为青年!”
学生中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声。
蔡锷指了指操场上的器械设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除了正规的军事训练、战术学习外,我格外看重大家的体能训练。想要摆脱东亚病夫这个帽子,我们就必须增强体质,强化体魄!根据我们学校的地理位置和设施条件,我个人推荐骑马、游泳、双杠打大车轮三项运动!”
学生中响起窃窃私语,大家交头议论。
蔡锷潇洒地笑笑,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个安抚大家的手势:“我不妨给大家讲两个自身的例子:我刚来广西时,因水土不服,得了热病,几日不见好转,我没有服药,干脆起身下床,纵马奔驰了十几里地,出了一身大汗,热病竟然不药自愈了!”
听到这里,学生队列中传来会意的笑声,讲台上的雷飙和何鹏翔等人也都抿嘴笑了。
蔡锷伸出两根手指,有力一挥:“第二,我说游泳。我从小爱用游泳强身健体,后来到日本学习军事,发现自己在专业科目上尚能领先,但是体能课目却明显弱于一些日本同学。于是我又捡起了游泳这个武器,来增强体质,提高体能。后来的成绩说明,这个方法是非常行之有效的。我认为,游泳非仅为水上娱乐也,须以烈日晒之,海水浸之,时晒时浸,日久不怠。久之,皮肤黝黑,便成铜筋铁骨!”这番话落地,学生队伍中再次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声。
这时,一个大胆的学生在队列中喊出:“蔡总办,听说您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骑兵科,成绩优异,骑术精湛,可否请您为我们示范一下?!”
学生中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声和附和声。自从蔡锷回国后,在各地练兵时就跟随在他身边的何鹏翔含笑走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蔡锷沉吟了片刻,微笑着点了点头。
看到这个情形,雷飙上前激动地宣布:“下面,请蔡锷总办为大家演示骑术!”欢呼声、鼓掌声顿时响彻会场。
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被牵到操场上,蔡锷和众教官走下讲台,来到操场中央。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这匹健壮的大马和他们年轻而貌似文弱的总办身上,他们不知道他将给他们演示怎样的一幕。
蔡锷从容地解下佩刀,交给一旁的何鹏翔,又从牵马的副官手中接过马鞭,仰面看着这匹昂首大马,微微眯起眼睛。
他的脸上平静如昔,波澜不兴。只是看似随意地绕到马尾,众人正关注着他,对他的行动暗自揣测着,却突然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但见这位年轻的总办突然一扬眉,手起鞭挥,对准马臀猛然一抽,白马扬蹄向前狂奔而去。学生们都在吃惊,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按常规上马,却打马前奔?何鹏翔、雷飙等人自然熟知自己上司的马术,各自微笑不语。
当这匹白马跑出了十几步远,蔡锷才从马后飞步追上,两脚在地上一蹬,两手向前按住马臀,像一支灵巧矫健的飞燕,一纵而上。众人还没回过神来,蔡锷已经稳稳落身马上,他打马飞驰几步,又策马折身跑回原地,勒住马首,腿部在马头上划了一个优美的闪电般曲线,没容人看清他的下马招式,他已轻身落地。
这一系列动作是那样娴熟、迅捷、完美,把所有人都看呆了,直到蔡锷从马上跃下,将马缰绳扔给一旁的副官,大家才回过神来。学生队伍中蓦然响起狂热而持久的掌声和叫好声,年轻人眼光里都闪出惊异、仰慕、神往的神色。
接下来,在学生们的欢呼声中,蔡锷又为大家展示了打大车轮。他灵巧瘦削的身体能在双杠上面转动出美妙的曲线,学员们崇拜有加,几乎都呈狂热状态,无法收场。
雷飚等人只好又请蔡锷再为学生军们上一堂游泳课。于是,在漓江边上,蔡锷又为大家展示了他的游泳技术,他长距离的游水技术和长时间的潜游能力又使大家大开眼界、赞叹不已。
1916 年10 月下旬 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福冈医院)林建昭绘声绘色地对蔡锷讲述着自己从老乡李宗仁那里听到的有关蔡锷的传奇:“李德邻曾经对我说,那时他们那些军校生年纪都很轻,而您作为总办也还不到而立之年,您的风范让人难忘,学生们曾经将您奉若神明。仰望着您的马上雄姿,就觉得好像赵子龙周公瑾再世于面前!所以,他们那些学生私下里将您形容为‘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您是他们心中绝对的偶像人物!”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实在是夸张有趣!”蔡锷笑着摆摆手,“哪里有什么偶像人物?广西陆小的每一个教官,都是严谨认真、文武兼修的。很多人,是我从湖南等地带来,也是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和师兄弟们。他们的精气神儿也都是一等一的!”
林建昭直点头:“嗯,总之李德邻对广西陆小的印象真的是蛮深刻啊。但是,我这次千方百计地贸然来这里打扰将军,却不是单单想和将军聊广西陆小,我是代表我们‘松坡研究会’,想就一些困扰我们的问题,来向将军您当面请教。”
蔡锷仍然平静地笑着:“愿闻其详。”
“将军,恕我直言,对于我们这些您的崇拜者来说,最想搞清楚的一个问题就是:蔡松坡究竟是革命党,还是改良派?”
这句疑问让蔡锷微微一愣,他沉吟着未曾答言,林建昭已经在准备进一步解释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缘由,却听到背后有响动,门开了,护士美江端着一个玻璃药瓶和水杯进来。
看到林建昭,美江不禁一愣:“小林医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建昭匆忙站起,慌乱中不知如何回答,美江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眼睛扫过他左胸前的牌子,更是吃了一惊:“啊?你……竟然是中国实习生?是……中国人?”
林建昭的脸瞬间蒙上一层红晕,他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解释。半晌,才迸出一句话:“原谅我,美江护士,你知道……我是蔡将军的崇拜者。我怕说成中国实习生,你们这里更加不会放我进来看望他了,所以……所以,那天我对你说,我是日本医生……”
“原来如此!林建昭……小林建昭?哼,你可真会耍小聪明啊!”美江瞪着眼睛,呼扇着小鼻子,气哼哼地看着他,“为了见到将军,真是煞费苦心!”
“哦,美江护士,容我说一句,”蔡锷吞下美江递过来的药片,又接过她手里的水杯喝了口水,才神色平静地为眼前这个青年解围,“这位小林医生,是我的一位朋友,如今看来,竟然和美江护士也相识?那是太巧了。他今天有事情来见我一面,这里管理严格,所以才用了不得已的方法,请美江护士见谅并通融一下吧?”
“将军,我是一名护士,并不能做这个主的。这位林医生是否能继续待在这里,还是要看教授们或者护士长的意见呢。”
“我明白。”蔡锷笑着安慰小护士,“不会让你为难的,麻烦你把我的那位副官叫进来,我对他吩咐一句。”
美江点头,出去叫来了李华禹,蔡锷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李华禹盯着林建昭看了一眼,出去了。
蔡锷对青年笑笑:“好了,小林,我和院方打过招呼,你可以踏实坐一会儿了。”
“谢谢将军!”林建昭致意过蔡锷,又扭头看着美江,“也谢谢你,美江护士!给你添麻烦了。”
“你谢我做什么?我又没帮到你……何况,你是将军的朋友……难怪那天你给我读诗,你的中文那样好……”女孩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春桃,粉嫩可爱,青年更是脸红到发紫,含笑对视,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蔡锷看着他们的情形,微笑着用日语道:“估计你俩前面也有误会啊?这用中国话说,叫不打不相识吧?好了,以后小林,你若想进来和我聊天,可以直接找刚才出去的那位李副官,或者,找眼前这位美江护士也可以的。”
美江点点头,先出去了,林建昭重新坐回到蔡锷床前,释然一笑:“谢谢将军的信任和帮助,这下可过了明路了!”
蔡锷摆摆手,看着眼前的青年:“我是蛮好奇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蔡锷究竟是革命党,还是改良派?”
他抿起嘴,思索片刻,又笑看着提问者:“你不是说,你们一直在研究我?
我倒想听听你们的研究成果呢。就从这个问题说说好吗?”
“将军您杀了我一个回马枪。”小林也在笑,“我算是‘请君入瓮’那个倒霉蛋吗?”
他轻松说过笑话,转而换了严肃的表情:“将军,我还是说说我自己的研究观点吧。我认为,您是革命党中的改良派,又是改良派中的革命者!”
这样的评语是蔡锷平生第一次听到,他猛然愣住了,思索片刻,哑然失笑:“年轻人,年轻人,你们不得了啊!竟然给了我这样一个评语,而我,也无法去辩驳什么?”他咬着薄唇微微摇头,又轻轻点头,心中感慨万千!
“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将军,我想用这句话来描述您曾经的经历,获得的荣誉和功勋,当然,还有很多不平凡的历程,更有许多难以忘怀的磨难和非议!”
“你还是在说我在广西的经历?”蔡锷点点头,“是啊,那毕竟是我从日本学成回国后,待的较长的一个练兵之处,那里留下了太多难忘的回忆!”他眯起眼睛,仿佛陷入昔日的历史云烟中去,却被身边这位年轻人的轻柔语气再次震颤了心灵。
“蔡松坡究竟是怎样一种人?为什么当年广西的一些革命党组织,会发动那样一场声势浩大的‘驱蔡运动’?如果当年的运动组织者,再看到您前不久领导的那场挽救共和、挽救革命的反袁护国运动,不知道他们又会有怎样的感想?他们如今该怎样再次评价您呢?会不会再问一次这种问题——蔡锷究竟会不会革命?”
林建昭发出一连声的疑问,他和当事人——蔡锷,自然而然地一同回忆起往事,让身心完全沉浸到历史的雾霾中去。
1910 年春 广西陆军干部学堂蔡锷办公室正面的墙上,贴着蔡锷手书的一个条幅:“淡泊明志,夙夜在公”。
时年二十八岁,时任陆军干部学堂总办兼学兵营营长的蔡锷坐在办公桌前,默默看着手边的两封信不语。信封上注明一封是黄兴所书,另外一封没有书写姓名。
他的助手何鹏翔进来,看着他问道:“总办,您找我?”
蔡锷沉吟道:“嶷青,你看一下这个。”
何鹏翔拿过来两封信,先打开署名黄兴的那封,是一封黄兴写给蔡锷的介绍信,说明有几位可以信任的朋友到此地,请蔡锷关照;另一封空白信封里装的是一封没有署名的短信,上面写着一段话:“我等此次路过香港,遇君之故友黄君,他言及昔日东瀛留学时,曾与君结盟。故托我等带来书信一封,且有要事于蔡君相商,请于明晚九时于江南会馆前门晤面。”
看完信,何鹏翔望着蔡锷:“这是克强兄的人,一定是同盟会的同志。最近,听闻同盟会将在这里成立广西支部,克强兄此时叫他们来见您,可能也是为了此事。”
蔡锷依旧沉默不语。
何鹏翔征求着他的意见:“您是否准备和他们接触一下?”
蔡锷摇头:“我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
他拿过那两封书信,又把黄兴那封仔细看过了,沉吟着说道:“三年前,克强兄离开这里,去镇南关组织反清起义之前,曾经和我约定‘各自分开,各立基础’,现在虽然有克强兄的书信在此,但是广西目前的情形,克强兄并不是真正了解。这里的一些革命组织幼稚冲动,热情有余,稳健不足。他们创办的很多宣传革命的刊物,都被查封,很多人被通缉。革命的时机还很不成熟,此刻成立同盟会广西分会,应该低调一些。在一些公开场合,不能贸然亮明自己的政治观点。”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最近南边来的这几人,现在在咱们干部学堂陆续任职,我暗中留意了一下,行径张扬,口无遮拦,行事作风颇不周密隐忍,我心里很为他们担着一份心呢。”
何鹏翔也点头:“您分析的没错。五年前,您从日本留学回国,先后在湖南、江西等地任职、练兵,自然对一些事情看得比较透彻。反观现在咱们广西这边的形势,一些积极革命者的做派的确非常不智。就说前不久,几个革命派青年,和巡抚张鸣岐吃饭,竟然公开扬言‘要想中国复兴,就要推翻满清!’还当场拿出手枪直射天花板。那巡抚大人当面好言安慰,过后该抓的还不是抓了下大狱,剩下的几人皆闻讯逃跑了。”
蔡锷叹息:“革命岂是盲动的事情?拿着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又有何价值?”
他回身望着窗外,心中记起了往事,轻声叹道:“那些年,我们因为组织松懈,准备不足,多少次起义失败,又丧失了多少手足兄弟?这样的悲剧还少吗?”
“所以,总办,我也建议您不要轻易和这些人接触,咱们不妨先静观其变。”
何鹏翔冷静地说道。
蔡锷点头,回身望向他:“我的身份特殊,不能格外表示出什么。你可以联络雷飚等一些可靠的人,争取利用外围身份,接触一下这些同盟会的同志们,侧面给他们提个醒。广西这边局势复杂多变,不可太过急躁,凡事要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才是。”
何鹏翔点头。又看到蔡锷长叹一声:“我心里总在想,怎么才能让这些胸怀革命壮志和热情的同志,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才好?时机不成熟,万事做不得;时机若成熟,一切皆可为?”
“也许,我们自己先要牢牢把握住这个原则才是!”何鹏翔捏紧了拳。
两天后,在一个小客栈的客房里,来自干部学堂、陆军小学、学兵营、谘议局等几个部门当差的同盟会会员,聚在一起开会,成立了中国同盟会广西支部。他们选举耿毅为支部长,何遂为参议,还有一些任职。其中耿毅和何遂就是前次将黄兴的书信放到蔡锷桌子上的人。此刻他们讨论过章程文件,就谈到了蔡锷身上。
耿毅首先做义愤填膺状:“这个蔡松坡根本就不能算是革命同志。前次我和何遂到广西来之前,在香港碰到了黄兴同志。他当时对我们说,广西陆军干部学堂总办蔡锷蔡松坡也是革命同志,这次可以来找他。他又提到几年前在镇南关发动起义时,他曾到这边联系过蔡松坡,得到过他提供的武器支持。据闻蔡也曾经参加过黄君组建的同盟会外围组织‘兴汉会’。但是此次我们带着黄兴同志的介绍信来见他,在他办公桌上留信约他见面,他却毫不理会,可见此人已经心怀二志,不愿意加入我们的革命组织了!”
何遂也附和道:“没错。纵观蔡松坡的历史,他曾在长沙时务学堂求学,是梁启超的高足,他一定是接受了他老师的衣钵,崇尚君主立宪,而不是崇尚真正摧枯拉朽式的反满革命!这次我们对他态度的测试,更证明了这一点——蔡锷是改良派,而绝非革命派!”
一个会员怯怯地提出相反意见来:“可是咱们这次过来,黄兴同志一再推崇这个蔡松坡,说他行事稳健,心思缜密,是个很可靠的同志,这又怎么说呢?
会不会他目前地位显赫,不便于亮明自己的政治观点?”
耿毅一挥手:“只要是缩手缩脚的胆小鬼,就不配谈‘革命’二字!我们来了有一阵时间了,并不见这个蔡松坡和我们有任何联系。革命形势复杂,瞬息万变,软骨头随处可见。而且我打听过了,这个蔡总办目前掌管新军的大权,和一些旧官僚,如李经羲、张鸣岐等人都交好,出门坐轿子,官味十足,身上根本看不到革命者的味道!”
何遂也接言:“虽然据黄兴同志讲,那年他因为友人刺杀广西巡抚未遂而受牵连被捕,蔡锷曾经利用自己的关系将他解救出来,其实我看这也可能只是他们盟兄弟之间的个人情谊,并不能说明黄兴是革命党领袖人物,他的盟弟蔡锷也是革命党!何况如今蔡锷身为留学东洋归国的军事高级人才,极得清廷重用。
听闻当年他从日本回国时,广西、湖南、奉天三个地方的巡抚都争相邀请蔡锷去任教、组织练兵。在这样的情形下,蔡松坡安居高位,脱离革命不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了吗?”
一名会员站起身来,厉声道:“既然他不是革命党,就是我们的敌人!他目前掌握新军大权,更是我们要严加防范的对象!”
另一名极为年轻的会员也扬声道:“我们坚决把他当作革命的对象,绝不含糊!”
耿毅点头:“我们上次放到他那里的书信,已经暴露了我们的身份,那么我们就要先发制人,对他采取行动了?”
何遂思索着:“这边咱们的组织刚刚成立,还不宜盲动,毕竟他手握军权。
我们可以睁大眼睛,静观其变,如果有机会,一定将他一举拿下!”
桂林象鼻山下,蔡锷和雷飚、何鹏翔牵着马在散步。蔡锷望着烟波浩渺的漓江,沉思不语。
雷飚在分析着形势:“目前,一些革命党人的活动更加张扬无羁,他们言必称革命,仿佛是在说一个时髦词一样。”
何鹏翔也点头附和:“不错,我也是这样的感觉。仿佛排满革命变成了一句流行语。但是究竟会有什么行动,却只能后观吧?”
蔡锷没有理会两人的对话,只是站立在江边,仿佛在默默自语:“广西这个地方的军校生源不够好,很多同学的文化基础太差。要想训练出具有现代化思想的军队,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艰难……”
“总办,我们在说革命!”雷飚大声对他道,“您如何看待军校生中现今涌起的革命思潮呢?”
蔡锷回头看看两个年轻的助手,微微抿起嘴,轻声道:“革命难道不需要一个好的人员基础吗?且看看如今咱们这里的新军,编制畸零,人员素质低下,对于军人精神,尤不注重。至于学兵营聚众殴官、斗狠杀人之事,层见叠出。
唉,军官们以跻身高位、享受厚禄、安享荣华富贵为志,士兵们则以得到虚誉,能顺利领到一份津贴为满足。官兵们精神涣散,全无壮志,并没有‘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的从军目的,如同这一盘散沙的状况,终难改观。这样的军队,何谈对外抵御强敌,对内革除弊政,求得新生?这样的革命基础在哪里?我实在是无法看到!”
雷飚:“所以,我知道您一直在致力于改造新军,谋求提高军队的人员素质,这样的练兵势在必行!”
蔡锷点头:“改造军队,岂是容易之事?首先要重塑一支军队的灵魂。总要让官兵们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是为什么目的当兵?该做怎样风貌的军人?将来为谁去打仗?”
何鹏翔沉吟道:“刚才您说到的那两句话——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其实我理解就有两层含义:如今的大清王朝,丧权辱国,已经沦为洋人的朝廷。
我们要‘置国家于坦途’,就必须反对外国侵略,卫我疆土;而若要‘渡同胞于苦海’,更需要有一只强有力的军队,推翻满清统治,实施民主政治。”
“说得好!”雷飚拊掌赞道,“要实现这样的理想,就必须训练出一支具有现代化思想的军队,而不是过去的‘湘军’‘淮军’那样的私家军!有了这样思想基础的军队,我们才可以实现革命的行动,而绝非如今夸夸其谈,毫无目的性的‘革命’二字!”
“也许,我们都在等着一个时机,在摸索着,努力地做一个抉择,一个艰难的,但是将注定是无悔的抉择……”蔡锷眺望着远处的象鼻山,轻轻呢喃着。
他的眉毛蹙得很紧,那里面仿佛隐藏了太多的思索。
几天后在陆军干部学堂的操场上,十几名十八至二十岁的学生队伍聚集在一起,听时任学生队队长的何遂在讲演。何遂大谈反满革命,满嘴都是新鲜的革命词汇:
同学们,我大汉民族被满洲人统治,已经二百六十余年,其中屈辱奴役,不可胜数!我们中国人原本有我们中国人之形象,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堂堂中国人变为禽犬也!我们中国人自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人忘其根本也!更有扬州之屠、嘉定之屠、广州之屠、大同城陷之惨剧,交叠发生,令人痛彻心扉!我四万万同胞,当泣血为誓:驱除鞑虏,复我中华,恢复汉制!
到那时,春雷动地,千年之醉梦惊回;旭日当空,万里之妖氛尽扫!
学生中群情激奋,大家都被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振奋了精神。何遂继续道:“我们做了一首歌词,准备谱上曲子,教给大家唱起:汉军起义把仇报,革命自有我同胞!长枪大炮准备好,男儿铁血冲云霄!驱除鞑虏复中华,世界大同乐淘淘!”
一名学生忍不住振臂高呼:“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同学们,我们要革命,要前进!”
一时间群情激奋,喧闹声引起周围同学和教员们的注意,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摇头不语,也有人悄然离去。
何遂两眼放光,一脸激动神色。他看看周围被他的话感染得热血沸腾的同学,心里激情难耐,就环顾四周,看到操场中央有座天桥,他振臂一呼:“同学们,要革命就不能怕死,要有牺牲精神!有志革命者,我们拿什么证明我们的勇气和精神呢?我建议,就以前面那座天桥为测试物,要敢于革命的同学,先从天桥上跳下来,以显示自己的决心和勇气!”
他的话音刚落,十几名小伙子就呼喊着向天桥冲去。他们爬上天桥,纷纷向下跳跃,有几人不慎扭伤了脚腕,坐在地上呻吟。更多的人,还在向天桥上冲。
蔡锷的办公室里,教员们聚集在一处,议论纷纷。
“有十来名学生跳桥跳伤了自己的腿脚,这是军校,还是野蛮人斗勇的场所呢?”
“这些学生太冲动了,完全是瞎胡闹嘛,这哪里还像学堂了?”
“听说他们还公然高喊反满抗清的口号,这也太胆大了吧?”
“学生们太冲动、幼稚了,恐怕会引起祸端,为咱们学校招来当局的监控啊!”
蔡锷紧锁眉头,一言不发。思索片刻,才看着众位教员语气平和地说:“大家先不要非议了。各自回去安抚好学生,注意照顾安慰一下受伤学生。让他们的情绪先平静下来。”
众人离去,何鹏翔和雷飚进来,对蔡锷汇报道:“据闻上面已经派人到学校明察暗访,留意革命党首领,并将咱们学校重点监控起来了。”
蔡锷摇头叹息:“这些冲动的学生们,哪里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我前次让你提醒何遂等人,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在学堂里有过激的行为,你可做了?”
何鹏翔狠狠摇了一下头:“怎么没做?我三番两次、苦口婆心地都说尽了道理,但是那几个激进的年轻同盟会会员根本听不进去,还多次拿话呛我。如今更是连我都不理睬了。”
蔡锷也有点着急:“我必须找机会和那几个领头的学生们谈谈了。”
雷飚忙拦道:“总办,您可千万别去!听何遂那几人的口气,已经把您当作顽固派、拦路石了,人家就想找机会搬掉您呢,您再亲自劝说,简直是火上浇油之举,断不可为!”
“唉……”蔡锷忍不住长叹。思索一阵,他还是嘱咐两人道:“你们去联络平日里思想可靠的教官,咱们今晚就商议研究,争取拟定一个保护学生的方案来。我们要给学生们最大的掩护和帮助,不能让这些热血青年遭到无端迫害!”
何鹏翔点头接受任务。
同一时间,何遂、耿毅等同盟会会员也在聚会商量。他们一致认为蔡锷已经是革命的拦路虎,必须要把他搬掉,他们也在拟定计划,争取把蔡锷赶走,赶出陆军干部学堂,赶出广西!
学校采取了措施,压制学生们的过激行为,并对一些鼓吹革命的干部学员进行了调整工作的处理。随后,蔡锷又利用自己的关系淡化了这次学生跳桥事件的影响,尽量维护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
蔡锷召集学生干部训话,提出军校首先以学业为重,先学好军事理论知识和实战技能,对一些政治问题谨慎对待,不能有鼓动、纠集、推波助澜的行为。
何遂、耿毅等人面露愤然之色,却又只能暂且忍耐。
他们背后却酝酿着更大的行为,蔡锷在他们心中化身为顽固势力的代表,已经成为他们革命的首选目标。很快一个机会到来,他们要对这个蔡总办实施革命行动。
由于经费严重紧张, 广西编练的新军缩编, 陆军干部学堂第二期的一百七十名学生毕业后,将面临无法全部得到安置的局面。身为总办的蔡锷决定进行一场学业考核,通过考核品行、语文,对新兵教育期满的第二期学生进行甄别,优胜劣汰。
蔡锷亲自主持了这场考核。根据考试成绩,对表现不佳、体格孱弱、品行和语文成绩差的学生予以张榜公布,声明淘汰。共拟定淘汰学生六十一名,其中广西籍学生文化水平普遍较低,占淘汰名单的多数——四十九名,湖南籍学生六名,其他外省学生六名。这就埋下了“声讨蔡锷,驱逐蔡锷”风暴的导火索。
“学堂总办蔡锷,身为湖南籍人士,偏袒同籍学生,打击、排挤广西本地籍学生,故意用这种不公平的手段,达到他不可告人之目的!广大广西籍学生,以及外省同学们要联合起来,声讨蔡松坡,把这个‘徇私、庇湘、仇桂,祸害本省’的总办驱逐出陆军干部学堂,驱逐出广西省!”
何遂、耿毅等广西同盟会会员们发出上述檄文,随即发起声势浩大的“驱蔡运动”。他们散发《告广西同胞书》等传单,联合陆军小学堂,学兵营、法政学堂、桂林中学等学校,一起游行、罢课,声讨蔡锷,要求罢免他的一切职务。
这日,何鹏翔来到蔡锷办公室,对他讲述了目前面临的严峻形势。眼下已经有几所学校的学生联名以罢课形式抗议陆军干部学堂总办蔡锷偏袒湖南籍学生,排挤广西籍学生的行径,学校领导出面调停,但是并不奏效。
蔡锷静静地听着他的情况汇报,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沉思着。
“其实……您有没有想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何鹏翔建议道,“我记得前几天,您不是收到云南都督李经羲的书信吗?他极力劝说您能赴滇任职,他以前任用过您,自然知道您的才干学识。广西这个地方,偏僻狭窄,这人心也狭隘无状!咱们凭什么在这里白白被他们诬告构陷?”
“好了,嶷青。就事论事,说那些偏激的话有用吗?”蔡锷微蹙着眉,对自己信任有加的助手摇头道。
“那您是否同意我的建议,离开这个是非漩涡?省得事情再向恶性化程度发展?”
“我不赞同你的建议,我此刻不会离开广西。”蔡锷说的语气很轻,却是不容置疑般坚定。
几天过后,学生罢课情况愈演愈烈,在广西同盟会成员何遂、耿毅的煽动下,又发生了商会罢市等活动,谘议局等官员也开始弹劾蔡锷。他们还联合当地媒体,一起向政府施压,坚决要求蔡锷离开桂林。
此事很快惊动了清政府,陆军部派专人来调查此事。湖南、江西、云南等地闻听此事,一些对蔡锷军事才干有所了解的督军们私下拍来电报,邀请蔡锷借此机会,离开广西,到自己属地任职。
深知蔡锷被辞退学生事件无辜构陷的干部学堂的一些教官们,在雷飚的带领下,来见蔡锷,也善意地劝说他暂时离开是非之地,免得遭受进一步的诬陷和责难。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目前没有离开本地的打算。清者自清,听说陆军部已经派人下来彻查前次淘汰学生一案。我们不妨一起等待一个结果吧。”蔡锷平和恬静地望着大家,他的语气自信从容,神色如常,众人唯有心底叹气,再也难以说出什么规劝的话语。
跟随在蔡锷身边的何鹏翔和雷飚等人看到,这段时间,蔡锷处于被调查期,他被迫停止了一切工作,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读书。他的神情一如既往般平和无波,让一心为他抱不平的这些人既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很快有了调查结果。陆军部专员和干部学堂的调查小组经过反复取证、分析、彻查,认定蔡锷被污,其行为并无违法之事,也无不公平不合适之处。
为此他们专门写了一份调查报告,从四个方面讲明了此次淘汰学生事件的过程,完全符合优胜劣汰的原则。报告中称“平心而论,蔡锷于剔退学生之事,上系抚院严谕,下有监督、科长各员之分任实验。去留之际,本无成心。调查该堂学生成绩表及试卷,一再详核,尚无不公之处”。认定此次考试的总负责人——干部学堂的总办蔡锷行事磊落,并无徇私行为,没有值得弹劾的理由。各个学校要求所有罢课学生回学堂复课,对一些被剔除的闹事学生给予了教育。至此,“驱蔡运动”中对蔡锷头上加注的种种不实之词终于得到了澄清。
这份报告一式两份,一份递交陆军部汇报结论,一份在干部学堂当场宣读。
总办蔡锷的名誉得到恢复。
三天后,蔡锷递上辞呈,决定辞去自己在广西的一切职务,接受了云南总督李经羲的邀请,准备赴滇任职。这件事情再次在干部学堂里引起哗然。
离开广西前,蔡锷在学堂的小食堂里设宴,请“驱蔡运动”的几个后台人物耿毅、何遂等人来此小聚。开宴前,何鹏翔看着桌子上的菜品,吊着脸对蔡锷道:“总办,您可是真的好涵养啊。如今您就要离开此地,去云南任职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宴请这些往您身上泼过脏水的人呢?”
蔡锷看着自己这位忠实的部下,微微一笑,也不答言。
“我真的很不理解啊,有很多事情,横亘心头,不吐不快!”何鹏翔沉着脸嘟囔着,蔡锷看着他笑了:“好吧,看来不让你说出来真要憋坏你,那你就赶紧发泄一下吧?”
何鹏翔看了他一眼,直言道:“前段时间,‘驱蔡’风潮正烈之时,很多同僚、朋友都劝您离开此地,避避风头。我也曾苦劝您,反正这边已经是把您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非要除去而后快!可是云南、江西、湖南等地,都有官员邀请您去任教、练兵呢。所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咱们何必像小媳妇般委委屈屈呆在这里,任人诟骂侮辱?可是您就是不听,谁的话也不听,就在此处纹丝不动,置若罔闻。真让人想不通啊!”
他紧皱眉毛,嘟着脸看向自己的上级、大哥,那副愤愤不平、苦大仇深的神情再次逗笑了蔡锷:“嶷青,你说话真好笑——像小媳妇般委委屈屈?你哪里看出来我,或者是你,像小媳妇般行事了?”
“我不过是个比喻罢了。”何鹏翔嘟囔道。
蔡锷坦然一笑:“其实啊,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一些问题。这次遭遇这场风波,起因究竟是什么?背后里,自然有我和同盟会同志的误会在发酵、酝酿,但是表面上,也有很多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这次剔除不合格学生,我虽然自信秉心公正,并无私念,但是单单从结果看,被剔除的学生中,广西籍占了大多数,而湖南籍的人数偏少,这也是实情。”
何鹏翔替他鸣不平:“后来事情真相不是搞清楚了吗?其实广西的军政官员中湖南籍的就多,湘人迁桂的也比较多,而且湖南学生一般文化水平要较之广西籍学生为高。后来,通过调查学员成绩,不是最终为您洗清了误会?”
蔡锷沉吟着:“这样的比例,必然令人心生疑窦。何况有关事项,当时校方又未能及时解释清楚,所以他们自然会认为是我这个湖南籍的总办在徇私偏袒。
如今看来,这个虽然算是欲加之罪,倒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作为最高军事长官,我肯定也有责任,起码是自辩的证据未能及时掌握和运用。”
何鹏翔摇头不认同:“我明白所有真相,我觉得您并无过错。联想到您来到广西后,做了很多整治弊端、严肃军纪、不徇私情的事情,加上如今位高权重,自然会遭到本地籍人士的猜忌和排挤。再加之同盟会的一些人,在是否革命的问题上的甄别和错认,自然会引起这场风波来!我感到困惑的是刚才说到的问题——正逢‘驱蔡风波’如火如荼之时,您镇定自若,心平气和,不解释,不申辩,也不愿意接受建议离开是非之地;如今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一切归于风平浪静了,您可又接受云南都督李经羲的邀请,毅然决然地要赴滇任职。
这一切,真的让人匪夷所思啊!”
蔡锷戏谑一笑:“不该走的时候不能走,该走的时候,就毫不留恋地离开,这难道不是明智之举吗?”
“可是……”何鹏翔还是不能明白,蔡锷摇摇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嶷青,别纠结了,也别猜测了。总之,是到了咱们该离开此地的时候了!
唯感到欣慰的是,蔡锷当真问心无愧,可质鬼神!扪心自问,在广西这几年,可以说没有吃半点冤枉饭,对得起这方水土,就够了!”
“哼,您倒真想得开!”何鹏翔心疼地剜了他一眼,听到外边有脚步声,知道是那些客人到了,就出去迎接。
宴席上,蔡锷和耿毅、何遂面对面坐着,大家低头吃着饭,都有点尴尬难言的神情。
酒过三巡,蔡锷笑着对他们道:“我就要离桂赴滇了,在此和诸位做个道别。前次你们来,带来黄克强先生的一封信,也曾邀请我去和你们会面,我拒绝了。但是今天,我就要离开此地,还是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对大家说一番肺腑话。”
何遂和耿毅等人都抬头望着他。
蔡锷微微一笑:“前面的‘驱蔡行动’是你们针对我的一场发难,我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到今天,我才想叹息一句——你们何苦撵我?你们是革命党,我比你们资格更老!你们太年轻啊,浑身带刺,激情勃发,但是要明白身处乱世,须处处小心,谨慎为上!不要在时机不到之时,做一些暴露身份、授人以权柄的事情。不然,将来难免遭遇杀身之祸,而且会是毫无意义的牺牲!我在这里维持着,尚可为你们敷衍一二,我此番走后,望你们更加自爱,谨慎行事。
须知道革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千万不可拔苗助长,自毁根基!”
“原来您竟然是……”蔡锷刚才那句“你们是革命党,我比你们资格更老”
的话听得在场几人面露震惊之色,相互看看,不知该如何答言。
稍后耿毅看着蔡锷,叹息道:“蔡总办,其实来这里赴宴之前,我们几个就开了个碰头会。对一些事情,我们心里也有数。这次您对待‘驱蔡行为’的态度,还有往昔您对进步学生、革命党人点点滴滴的爱护、退让之举,也让我们有理由相信,黄克强先生不会看错人,您应该算我们的人!”
何遂也神情尴尬地加了句:“咱们这能算……不打不相识吗?”
蔡锷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淡然一笑:“我知道你们都是热情高涨、豪情冲天的青年,可是你们缺少的是理智思考、成熟稳健的作风。我一向认为,指天画地、昂扬激愤并不代表革命者的所有形象,要理解并认同革命者还可以有其他的形态。”
几个青年默默思索着蔡锷的话,若有所思。
何遂忍不住又问道:“蔡总办,我也有个困惑一直在心头,前一阵‘驱蔡风潮’最激烈的时候,学生罢课,商会罢市,您的压力很大啊,可是您纹丝不动,丝毫没有离桂避风头的意思;如今一切平定下来,您的声誉得到维护,此时您却主动要求调离广西,去云南任职,究竟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刚才也被我的助手问到过,我没有回答他,如今你又问起,我也不想给出什么答案。一句话,此次离桂赴滇,就当我想给自己一个事业重新开始的机会吧。”蔡锷平静地望着眼前神色激动的青年,“但是我想送你一句话——就是苏东坡的《留侯论》中的那句‘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隐忍不怒的人,胜于勇者。人生在世,各有修行,一切看自己的悟性吧?
但是,想成就大业者,必须要不断提高自己的悟性和秉性,这是颠簸不灭的真理!”
他巡视一边在座的青年:“如果你们自认为将来都是要做大事的人,请都去读读我刚才提到的那篇《留侯论》。古人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处。何以可以做到‘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境界?无非八个字——胸怀大志,目标高远!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隐忍,蛰伏,委曲求全,知白守黑……诸如此类的行事风格,都是格外需要坚持的!革命的口号不难喊,革命的动作容易做,但是革命的目的是什么?革命的目的如何能够达到?才是每一个革命者应该深思熟虑的事情!”
他坦然一笑:“蔡锷是个俗人,樗栎庸材,资质平常,凡抱朴守拙,何时何地都不敢奢求捷径坦途,唯有踏踏实实做好手下的每件事而已。不过既然痴长诸位几岁,说了上面一番话,也是想与诸君分享一下个人心得罢了。”
他走到一旁的案几旁,拿了一个炮筒过来,递给何遂:“这是从我的书房里拿过来的一个物件儿,送给你们做个留念吧。所谓修己治心的人胜于攻城略地的将领,这个物件儿和刚才那句古语联系到一处,你们会印象更深刻些!”
何遂接过炮筒,沉思片刻,也坦然地望向蔡锷:“蔡总办,我们记住你今天的话了,我相信,咱们总会有再次相见的一天。那时候,我们再把酒言欢,分享革命成果吧!”
几个青年轮流传看着这件礼物,这场聚会在极为平和的情形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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