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不醒

一个古怪的父亲,一对儿古怪的姐妹。菲利普·马洛第一次登场,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庭。老迈而富有的将军请马洛去寻找他的女婿,他的两个女儿却一直阻止马洛采取进一步行动,花痴一样的妹妹甚至头头爬到马洛的床上。诱惑力十足的姐姐则送上双唇。 只认识钱的混混儿、最有情意的流氓、租售淫秽书籍的同性恋……马洛本来只是找一个不见的人,结果确见了这么多人。他要一个一个和他们打交道,用他利如刀锋的语言和拳头、手枪。

22
现在是十点半左右,一小组墨西哥乐队戴着黄色的绶带,有气无力地表演着华而不实的低音伦巴舞曲,但没有人去跳舞。吹奏葫芦的人嘴里叼着一根烟,正在那里揉着酸痛的手指尖。剩下四个人一同弯下腰,取出椅子下面的酒杯,拿起来喝了几口,吧唧了两下嘴唇。虽然他们喝的可能只是矿泉水,但他们的神情好似说这是龙舌兰酒。其实没人关注他们这些假招子,这和他们的音乐一样,都没有什么用处。
这是一间曾经当过舞厅的房间,根据生意上的需要,艾迪·马尔斯做了一些必需的改造。房间的墙上没有石英玻璃画,带棱的檐口后面没有无影灯,没有用抛光的金属管制成的紫罗兰色硬皮包面椅子,没有电镀铬的灯光。照亮整个房间的是又重又笨的枝形水晶大吊灯。诸如好莱坞夜总会里那么现代化的设备和装饰,这里全部都没有。玫瑰红的锦缎挂在墙板上,但因为灰尘太多,已经变得灰暗了,同时因为时间太久,颜色也不鲜亮了,不过为了使得与木地板的颜色相配而保留着。乐队前面的地方有一小块橡木地板露出来了,如同玻璃一般光滑,其他地方都铺着深红色的、贵重的、非常厚的地毯。地板是由几十种硬杂木拼接而成的,颜色由浅到深,从加利福尼亚山中的青白色野丁香木开始,然后是不同的桃花心红木和六七种不同颜色的橡木,最后是缅甸的柚木。色彩的变化非常精准,图案拼接得极其精美。
毋庸置疑,这间大厅非常漂亮,然而那种古老的优美舞蹈被轮盘赌台代替了。三张赌桌被放置在对面的墙下。它们被几道低矮的铜质栏杆连在了一起,这些栏杆又组成了一道屏障,围住收赌资的人所站的地方。正在豪赌的台子有三张,不过大部分赌博的人都被挤在了中间的一桌上。薇薇安·里干的黑脑袋紧挨着赌桌,我在这边倚着酒吧的柜台前,正好能看见她。桃花心木柜台上放着一小杯百加得酒,我在这里转动酒杯玩。
我身边站着的酒吧间侍者正看着赌桌四周的那些人,他们个个穿得光鲜亮丽。侍者说:“今天晚上庄家可输惨了,那个黑头发的女人一定会赢得满盆钵。”
“那个女人是谁?”
“她经常过来,但我也不知道她的姓名。”
“你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这可够奇怪的!”
“先生,我的工作只是打杂而已,”他丝毫不以为意,“和她一起过来的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被抬到汽车里了,她身边没人陪着。”
“等会儿我把她送回去。”
“当然得你去了。无论如何,祝你好运。你这杯百加得酒是就现在这样,还是让我冲淡一些?”
我说:“这酒挺好的,不用换了。”
“我觉得还不如喝治咽喉炎的药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酒。”
人群散到了两边,里面挤出来两个穿着晚礼服的男人。薇薇安穿着暗绿色的天鹅绒衣服,领口很低,我从空隙处看到了她露在外面的肩膀和后脖子。其实对于这种场合,她穿得过于讲究了。她又被彻底挡住了,人堆又挤在了一起,我只能看到她的一点黑头发。那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在酒吧台上靠着,点了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其中一个人非常兴奋,脸已经红了,正拿一块镶着黑边的手绢擦脸。他的裤子两边,有很宽的缎子条,看起来像是轮胎留下的痕迹。
“兄弟,她的运气还真好,我还从来没见过呢。”他的声音非常兴奋,“她一共压了十次,每次都压红,两局平了,八局赢了。兄弟,轮盘赌不就是这样吗,就是这样的!”
“让人看得心里跟着着急啊,”另外一个人说,“她一次就拿出了一千块当赌注,肯定会赢。”他俩把酒杯放在嘴边,很快就喝光了,然后又过去了。
“可真是没见过世面,都是一些小角色,”酒吧间的侍应生说,“一次拿一千块当赌注。呵!我曾经在哈瓦那见过一个长着驴脸的人——”他的语速很慢。
中间的赌桌上又开始一阵喧闹,不过嘈杂的人声被一个清晰的外国调的声音压住:“夫人,您的赌注本赌台现在收不起,请您略微等一会儿。马尔斯先生这就过来。”
我把手里的百加得放下,放轻步子走到地毯上。小乐队又开始演奏新的一曲探戈,不过还是没有人跳舞,虽然演奏的声音不小。人们松松散散地站着,我直接穿过去,走到最左边的赌桌。这些人有的穿着上班的衣服,有的穿着运动服,有的穿着一身晚礼服,有的穿着常礼服。左边这张赌桌后面站着两个管理者,这张台子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两人凑到一块,一起斜着眼看向旁边。下注的格子里什么都没有,其中一个人拿着钱篓子无聊地划来划去。他们两人都盯着一个人看——薇薇安·里干。
薇薇安·里干的脸白得不对劲儿,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她正对着轮盘,在中间的赌桌旁边站着,眼前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筹码和票子,看起来数量还不少。她对管轮盘的人说:
“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这个地方是有多穷酸。有钱的庄家,赶紧动手转起轮盘吧。我要把桌子上的钱都压上去,还要再玩一次。我发现你们出钱的时候磨磨蹭蹭,但收钱的时候比谁都快。”她拉着长调,骄傲而又冷酷,阴阳怪气地说。
耍性子的赌客千千万万,管轮盘的人早就习惯了。他冷漠地笑了笑,不过并不失礼。虽然他一副神秘、骄傲、不声不响的样子,但也说不出他哪里做得不对。“夫人,本赌台现在收不起您的赌注,已经有一万六千多块钱摆在您的台面上了。”他绷着脸说。
“你不想赢回去吗?”这女人还在讽刺他,“这些钱可都是你的。”
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站着,好像想和她说两句,不过她很快转过身,对着他吐了一口。这个人早就脸红了,躲到了人群里。在栏杆围起来的那块地方,在最里面的木板墙上的门开了,艾迪·马尔斯带着镇定的笑容从里面走出来,他好像非常喜欢这种姿态——两只手放在晚礼服的口袋里,闪闪发亮的大拇指卡在口袋外面。他经过收赌人的身后,慢慢悠悠地在赌桌中间的一角停下来了。他语气平静地慢慢说道:
“里干太太,你有事吗?”他倒是没有收赌人那么客气。
里干太太突然转过脸面向他,我发现她的精神非常紧张,似乎已经不能再忍了,脸上的肌肉突然绷住了。不过她没有理会他。
艾迪·马尔斯说:“如果您不想继续赌,那我找个人把您送回去吧!”他的语调不松不紧。
这时候她脸红了,映衬得颧骨惨白。她狠毒而又嘲讽地笑了出来:
“艾迪,我要再赌一次。我喜欢红色,喜欢血的颜色,我要压上所有钱。”
艾迪·马尔斯点点头,微微一笑。他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这是一个镶着金角的海豹皮钱包,他把钱包扔给桌子边收赌的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和她赌,拿出一样多的钱,”他说,“这一轮专为这位夫人而设,大家有意见吗?”
当然没有人有意见。薇薇安·里干弯下腰,用双手把赢来的钱一下子都推到赌盘格子中间的大红方块上,看起来非常凶狠。
收赌的人没有任何质疑,直接趴在了赌台上,他数了数薇薇安的筹码和钱,然后码起来,他把她的钱整齐地垛了一堆,只剩下几张钞票和几个筹码,然后用扫钱的耙子把剩下的零钱都扫到赌盘的外面。他打开艾迪·马尔斯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两沓钞票,每张都是一千元。他把其中的一捆拆开,拿出了六张,放到了没拆开的那一捆上,又把剩下的四张收到钱包里去,然后像扔火柴盒一样,把钱包扔到一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除了收赌的人,剩下的人都老老实实地站着,一副看热闹的架势。艾迪·马尔斯也没有理会钱包。他左右摇动轮盘,手腕轻轻一动,一个象牙球就在轮子上的滑槽里滚动起来。艾迪·马尔斯松开两只手,放在胸前。
薇薇安慢慢张开两片嘴唇,直到灯光把她的牙齿照得像刀刃一样闪着亮光。沿着轮盘斜面轻轻滑下去的象牙球,在镀铬的数字棱角上跳来跳去。过了很久,“咔嚓”一声响起,小球停下来了。轮盘的转速在这个时候变慢了,象牙球被带着一同转起来。收赌的人在那里一动不动,手臂交叉站好。轮盘终于完全停止转动了。
“红方赢了。”马尔斯没有什么表情说道,看起来非常严肃。象牙球距离“零零”还有三个位置,停在了二十五号。薇薇安满意地笑了,向后仰了仰头。
收赌的人把耙子举起来,把那一捆一千一张的钞票划到赌盘的另一边,和薇薇安的赌注放在了一起,他的动作很慢。然后又把所有的钱都推到了赌盘外面。
艾迪·马尔斯把钱包收到口袋里去,笑了一下,转动脚跟,来到木板墙的那道门前,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十几个人同时挤到酒吧那边去,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儿了。我也跟着他们一块挤出来,来到了赌厅的另一边,这时候薇薇安整理好刚赢的钱,在她从赌台转过身前,我出了这间大厅,来到了门厅里,门厅非常空旷。我从更衣室的姑娘那里拿走了我的大衣和帽子,把一个两角五分钱的硬币扔到了她的盘子里,然后走到外面,来到了门廊上。这时候门童走过来问:“先生,要不要把您的车开过来?”
我说:“我出来散散步。”
雾气打湿了门廊边上的旋涡状栏杆,丝柏树上落下一滴滴水滴,这些水滴都是雾气凝结而成的。这些丝柏树一直延伸到大海边上的悬崖,树影越来越淡,最后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中逐渐消散。我沿着门廊前的台阶走,前后左右都只能看见几步远的地方。我缓缓地从树丛穿过,模模糊糊看见一条小河,沿着这条小河探索往前走,最后我听到了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这声音是从悬崖下面传过来的。周围没有一点光亮。雾气有时淡有时重,有时我能清楚地看见十几棵树,但没一会儿这些树影就变得朦朦胧胧,又过一会儿,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团雾气。我拐到了左边,来到一条小路上,这条路一直绕到赌客们停车的车库,我打算顺着这条路回去。在我能看清这栋建筑的样貌时,我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听到了一阵咳嗽声从前面不远处传来。
我走过去,地面很湿,一点都没有出声。那人又开始咳嗽,然后这声音被什么东西掩住了,可能是一条手绢,也可能是衣服的袖子。就在他掩住嘴巴的时候,我又往他这边走了几步。我隐约看见路边靠着一个身影。我迈出一步,来到一棵树后面,然后蹲了下来。那人把头转了过来,其实如果他转过来,我应该能看见他的脸才是,或者看到一团白色才是,可是我却看见了一块模糊的黑色隐藏在雾气中——这是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人。
我安静地在树后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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