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初年,已经持续了上百年的广西少数民族叛乱愈演愈烈,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百般无奈之下,朱厚熜终于想到了曾经屡立军功的王阳明。于是,在“赋闲”近六年以后,王阳明被再次重用,以两广巡抚,提督江西、湖广和两广等地军务的身份,前往广西平叛。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平定了思恩、田州、八寨及大藤峡等地的叛乱,一举解决了困扰朝廷上百年的广西少数民族动乱。广西的局势刚刚稳定,他的病情就加重了,最终死在了返回绍兴的路途中,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一、奉命“救火”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六月六日,朝廷使者突然来到绍兴王家,将朱厚熜的一道旨意交给王阳明。原来,广西少数民族发动了叛乱,两广巡抚都御史姚镆不能处置,朝廷要派他前去“救火”,以南京兵部尚书之职,前往广西,协同姚镆等人平定广西的叛乱。对于王阳明而言,朝廷的这道旨意来得有些突然。明世宗朱厚熜登基已经有六个年头了,一直都没有想起王阳明来,整个朝廷似乎也没有想起他,朝廷的旨意,已经有整整六年没有来过王家了。尽管在这段时间里,不断有人提议重用王阳明,吏部尚书廖纪推荐他担任三边总督,礼部尚书席书甚至称“生在臣后者唯王阳明一人”,力荐他进入内阁,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其实,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不希望他得到重用。这样的人,之前有费宏,如今又有杨一清,原因不外乎派系斗争,以及对他的嫉畏。在这六年的时间里,他始终关注着朝廷发生的每一件大事,但也只限于关注,从不发言。他知道,国家一直不太平,朝廷忙得焦头烂额,否则恐怕一直都不会想起他来了。如今,广西出现了动乱,一定是到了实在无人可用的地步,才想起了他,派遣使者带着旨意登门。中国的西南地区,生活着许多少数民族,尤其是广西和云南两省,是多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区域,民族关系复杂,民族矛盾突出,时常发生动乱,始终难以长久的平静。自从朝廷在广西瑶族和壮族百姓聚集区强制推行“改土归流”以来,这里的少数民族内部矛盾、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矛盾、地方政府与少数民族首领之间的矛盾,变得愈发尖锐和不可调和。到了嘉靖年间(公元1521—1566年),这些不断激化的矛盾终于演变成一场叛乱。发生叛乱的地方是广西的田州(即今广西田阳县)。田州位于广西西南部,汉朝时归交趾(即今越南河内)管辖,属于西南边陲,偏远落后。从唐代开始,田州成为东汉名将岑彭后代的领地,由岑氏负责管理。到了明代中叶,岑氏对田州的控制力下降,各土司之间的矛盾逐渐暴露,日益加深。嘉靖初年,当地土司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当地官员见有机可乘,立即抓紧了推行“改土归流”的步伐,出兵杀死了岑氏后人岑猛。朝廷得到消息以后,准许地方政府的请求,废除田州的“土官”,派遣由汉人担任的“流官”。这一举动惹了大麻烦。本来少数民族百姓就比较反感“改土归流”政策,如今朝廷强制推行“改土归流”,还杀死他们的大首领,民族矛盾空前激烈,反抗一触即发。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岑猛的部将卢苏、王受等人打着“岑猛其实没有死”的旗号,号召当地百姓武力反抗官府。卢苏是田州的土目,王受是丹良堡的土舍,他们声称得到交趾二十万大军的协助,要在田州一带恢复土官制度,得到田州及其周边州县百姓的响应。之后,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田州和思恩(即今广西武鸣县)。广西巡抚都御史姚镆得到消息,立即出兵围剿,结果被卢苏、王受打败,损兵折将。战报传到北京,朱厚熜一筹莫展,杨一清无计可施,只得接受南京刑部员外郎黄绾、兵部左侍郎张璁等人的建议,召王阳明出马。从内心深处讲,王阳明并不愿意出山,几年前平定宁王叛乱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虽然平叛的过程有惊无险,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却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弟子冀元亨因此丢掉了性命,自己还差点儿被戴上“宁王同党”的帽子,由平叛功臣变成乱臣贼子。荒唐的朱厚照驾崩之后,朱厚熜登基,这六年来,不被朝廷重用也就罢了,还总是受到猜疑和排挤。如今自己已经年过半百,身体也不好,幼子才刚刚出生,待在绍兴给弟子们讲讲学,闲暇时陪陪家人,这样的生活也很不错,何必再操劳和奔波呢?在接到朝廷旨意的第二天,他马上就给朱厚熜写了一道奏章,称自己身患重病,无法带兵打仗,不能履行南京兵部尚书的职责,请求收回成命。他又建议朝廷重用南京刑部尚书李承勋、工部尚书胡世宁,让他们代替自己,到广西协助姚镆。朱厚熜收到奏章以后,自以为猜透明白了王阳明的心思。他以为,王阳明是不愿意以协同姚镆的名义出山,不愿意受到掣肘,因此才不接受任命。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王阳明对来自朝廷的猜疑和排挤已经反感至极,他是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朱厚熜叫来杨一清商议,结论是,为了让王阳明尽快出山,只能牺牲姚镆,让他提前退休。朱厚熜同时发出两道圣旨,一道给姚镆,令他退休,不得干预平叛事务;一道给王阳明,催促他尽快接受任命,到广西赴任。当时,黄绾已经升任光禄寺少卿。他得知这些事情以后,立即给朱厚熜上书,请求对跟随王阳明平定宁王叛乱的江西官员论功行赏,并召他入阁。朱厚熜让内阁讨论黄绾的提议,拿出处理意见。本来,杨一清、张璁等人只是迫于形势才想到重用王阳明,让他到广西平叛。在他们内心深处,依然不希望让他入阁。他们共同给朱厚熜上书,称王阳明脾气古怪,总是发表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奇谈怪论,这样的人不适合入阁为相。另一位入阁的“热门候选人”桂萼担心王阳明挤占自己的位置,也极力反对。朱厚熜本来就耿耿于怀于王阳明在“大礼仪”中模棱两可的态度,也不支持他入阁,见到内阁反对,便没有接受黄绾的提议。在第二道中,朱厚熜任命王阳明为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两广巡抚,提督江西、湖广和两广等地军务。不仅如此,就连广西镇守太监郑润、广西总兵朱麟,都要听命于王阳明。当他得知,为了敦促他尽快赴任,朱厚熜已经撤掉了姚镆,他就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推托了,必须尽快动身。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九月,王阳明辞别家人,从绍兴出发,经由富春江、衢江,取道江西,前往两广巡抚府衙所在的广西梧州。离开绍兴时,他的弟子王畿、钱德洪等人一路相随。师徒几人一边赶路,一边游玩,九月二十二日就来到了富春江西岸的桐庐。在桐庐西郊,紧邻富春江的地方,有一座山,名为富春山;山上有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块,据说是严子陵的“钓鱼台”。严子陵名叫严光,少年时与刘秀一同游学,后来刘秀建立东汉政权,他便跑到这里隐居了起来,任凭刘秀五次三番地邀请,他始终拒绝出仕。八年前,王阳明从南昌出发,押送被俘的宁王朱宸濠前往杭州,途中曾经经过钓鱼台。此时此刻,当他再一次来到钓鱼台时,难免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之余,当场赋诗一首: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当如此。疮痍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入,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矣。《复过钓台》)过了桐庐,他的行进速度加快了不少,很快就进入江西境内,来到广信。广信是一个令他难以忘怀的地方。三十多年前,他从南昌迎娶妻子诸云玉,在返回浙江余姚途中,在广信拜访理学大师娄谅,领悟了“学而为圣”的道理。二十年前,他得罪了宦官刘瑾,被贬到贵州龙场驿,在躲过刘瑾爪牙的追杀以后,从浙江余姚前往贵州,途经广信,与当时的广信知府畅聊。如今,娄谅已经过世三十多年了,那位知府也早已离开了广信,他在广信没有了故交。过了广信不远,就是弋阳。弋阳有他的两位故交——汪俊、汪伟兄弟。汪俊是他少年时的同窗好友,两人一起参加了弘治六年(公元1493年)的会试,结果他落榜了,汪俊考中会元,授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任编修。朱厚熜登基后,汪俊任礼部尚书,汪伟任吏部右侍郎。“大礼仪”时,二人支持杨廷和等“护礼派”,被罢官,回家乡弋阳闲住。汪俊、汪伟尊崇程朱理学,学术观点与他有所不同,关系也因此疏远了。得知王阳明将要路过弋阳的消息,汪伟赶来与他会面,汪俊则借口生病,没有前来。没有见到汪俊令他深感遗憾,感叹不已,写了两首诗,借以抒发对故友的怀念:见说新居止隔山,肩舆晓出暮堪还。知公久已藩篱散,何事深林尚闭关。乘兴相寻涉万山,扁舟亦复及门还。莫将身病为心病,可是无关却有关。《寄石潭二绝》)到了南昌,他受到南昌百姓的夹道欢迎。对于南昌百姓而言,他就是神一般的人物,到处都是点着香欢迎他的人群,人们都想亲眼看一看他,以至于道路都被堵死了。他的坐轿无法通行,人们就把他抬起来,让他从头顶上经过。他就这样被人们从头顶上传送到了都司衙门。人们又纷纷涌到都司衙门。他感动不已,传令打开东门,让百姓们进来与他见面,然后再从西门出去。这样的见面从辰时开始,一直到未时还没有结束。当天晚上,他又赋诗一首,抒发感动之情:南浦重来梦里行,当年锋镝尚心惊。旌旗不动山河影,鼓角犹传草木声。已喜闾阎多复业,独怜饥馑未宽征。迂疏何有甘棠惠,惭愧香灯父老迎。《南浦道中》)过了南昌,来到了丰城。这时,他回忆起八年前的往事。那时,他奉朝廷之命,准备前往福建处理兵变之事,刚刚走到丰城,就得到了朱宸濠造反的消息,还得知朱宸濠已经派出人手来追杀他。他迅速坐船赶往吉安府,正是由于风向有利,才逃脱了追杀。他写了一首诗记录此刻的心情:一上高原感慨重,千山落木正无穷。前途且与停西日,此地曾经拜北风。剑气晚横秋色净,兵胜寒带暮江雄。水南多少流亡屋,尚诉征求杼轴空。《重登黄土脑》)之后,陆续经过了临江、吉安、赣州等地。到了南安,他弃船登岸,向南进入广东境内,再由广东进入广西。大概一个月以后,他终于到达行程的目的地——广西梧州。二、天泉证道王阳明从浙江绍兴出发时,他的弟子钱德洪、王畿二人代表在绍兴的众多弟子,一路陪护他到了桐庐。当时的绍兴,由于他的讲学,已经变成了全国闻名的学术中心,长期居住在绍兴,听他讲学的年轻学子多达数百人。为了讲学的方便,他于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修建了稽山书院,但还是无法容纳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学子。无奈之下,弟子们自己筹款,又在绍兴城内修建了阳明书院,但房间还是不够,一些人便住进了绍兴的寺庙和道观里。很快,寺庙和道观也住满了人,再来的学子,只能几个人挤在一间屋里,甚至昼夜轮流睡觉。每到他公开讲学的日子,成百上千的学子们就一圈套一圈地围拢在他的周围,场面蔚为壮观。钱德洪、王畿就是他在绍兴讲学时收的弟子,是当时数百名弟子中的佼佼者,很得他的器重。钱德洪、王畿都很好学,由于二人性格迥异,对“王说”的理解有很大的差异,经常聚在一起切磋和争辩。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的九月七日,二人又相约到一艘船上探讨学问。这一天,二人探讨的是对王阳明的“四句教言”的理解。所谓“四句教言”,是指王阳明在晚年提出的四句话,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四句话被后人视为他对自己大半生学术思想的概括性论述。对于这“四句教言”的理解和阐述,不仅是当时的钱德洪、王畿有分歧和争议,后世的哲学家、思想家对此也多有争议。二人坐定以后,王畿首先提出质疑:“在我看来,先生的‘四句教言’,其实未必是不易的法言。”性格踏实稳重的钱德洪一向以“王学”的恪守者和捍卫者自居,听到王畿竟敢质疑师门,立即有些坐不住了,冷冷地回应道:“这么说来,你一定是另有高见!”王畿便说出了他对“四句教言”的理解:“如果说‘心’是没有善恶之分的,那么‘意’也应该是没有善恶之分的才对。同样,‘知’和‘物’也应该不分善恶。如果说‘意’有善恶之分,那么‘心’也应该有善恶之分。”钱德洪不同意王畿的理解,反驳道:“‘心’是天生的,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最初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但是由于后天环境的影响,变得有了善恶之分。老师所说的,是要为善去恶,让‘心’回归本身,回归到最初没有善恶之分的状态。”就这样,两人在这个问题上产生分歧,争论起来。钱德洪认为,“四句教言”是教人的“定本”,王畿认为,这只是权宜之计。两个人争论了很久,还是没有取得一致,又谁也说不服谁,只好到天泉桥向王阳明请教。于是,历史上有名的“天泉证道”就这样出现了。那天是九月七日,王阳明已经决定在九月八日出发前去广西赴任,临行前的那天很忙碌,直到午夜时分才抽出时间解答钱德洪、王畿的疑惑。当他听说这二位弟子因为争论“四句教言”而来找他时,高兴地说道:“我正希望你们提出这个疑问呢!”听了钱德洪和王畿各自的理解,他说道:“其实你们的看法正好是‘四句教言’的正反两面,是相辅相成的。你们不能固执己见,应该相互借鉴,王畿要借用钱德洪的功夫,钱德洪也应该领悟王畿的本体。”钱德洪听了老师的话,更加困惑了,他认为,老师接纳王畿的意见,就是否定自己的意见,表示不能理解和认同。王阳明解释道,他的教法本来有两种,一种是“四无说”,一种是“四有说”。“四无说”悟本体,“即是功夫,是为‘上根人’立教”,但是由于“上根人”很少,因此“若轻用此教法,恐养成虚寂”。“四有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这些人“有习心在”,因此要在意念上借用存善去恶的功夫。但是,“四有说”也不能时时处处使用,否则会“‘上根人’兼修中下,自无流弊”。他对钱德洪、王畿二人说道:“追随我的人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上根人’,一类是‘中根’以下的人。‘心’本来是明亮无瑕的,‘上根人’可以从本源出发,轻易地领悟到‘心’的本体。这就是功夫。‘中根’以下的人的‘心’受到了污染,无法从本源上领悟到本体,所以需要存善去恶,借用功夫,领悟‘心’的本体。”他继续点评钱德洪、王畿二人的见解,说道:“王畿说的是用来接引‘上根人’的法门,钱德洪说的是用来接引‘中根’以下人的法门。两种说法都没有错,应该互相借鉴,互相借用,这样才能接引所有人。‘上根人’是很少见的,很少有人能称得上是‘上根人’,如果按照王畿的理解,我们能接引几个人呢?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一些恶的影响,如果不教他们掌握存善去恶的功夫,那么本体也就不能落到实处,就养成了一个虚寂。”最后,他反复告诫钱德洪、王畿:“我的‘四句教言’是一个整体,不能割裂开。这一点很重要,你们一定要牢记在心,万万不可失掉宗旨。”第二天,他就启程到广西赴任去了。他的这一番解释没能帮助钱德洪、王畿二人达成一致,他们还是各有理解,各有看法,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再给他们讲解,他到广西以后,病情加重,一年以后就去世了。钱德洪和王畿的分歧,最终导致了“王学”的分化。钱德洪本分地继承了老师的观点,而王畿则只强调“四无说”,逐渐偏离了“王学”的宗旨。关于“天泉证道”和“四句教言”,王门弟子邹守益也有一些相关记载。在邹守益的记载里,“无善无恶心之体”被更改为“至善无恶心之体”,因为邹守益等王门弟子认为,“无善无恶”和“至善无恶”的意义是一致的。后人对“四句教言”的争议,主要集中在儒家学说没有提到的“无善无恶”四个字上。也正是因为儒家没有这种说法,王阳明的思想才被一些人归类为佛学。王阳明认为,“无善无恶是为至善”,说的其实是本心的未发之中的真实状态,正是有了这种无善无恶,“心”才能知善知恶和判断是非。王阳明死后,后人对“四句教言”的理解和阐释争议极大,成为思想界的一大议题。这其中,有人主张和继承,有人谨慎地质疑,有人果断地否定,也有人激烈地反对和批判。即使在王门弟子当中,也不乏质疑、否定和反对的声音。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王门弟子在南京召开讲学会,专门讨论“四句教言”。许孚远写了一篇名为“九谛”的文章,提出反对以“无善无恶”为宗,主张“至善无恶”。周汝登写了《九解》,极力主张和发挥“四无说”。关于“无善无恶心之体”,明朝末年的思想家顾宪成、刘宗周等人认为,这正是王阳明思想的矛盾之处,因此持反对意见。顾宪成认为,如果“心”是没有善恶之分的,那么合下就成为一个空,空则一切解脱,毫无牵挂,何善非恶?如果“无善无恶”只是“心”不着于有,就形成一个混,混则一切含糊,无从选择,那又何恶非善?刘宗周则指出,“四句教言”本身全都充满着矛盾。王夫之甚至认为,“四句教言”是王阳明模仿禅宗的说法所得,即“天泉付法,止依北秀南能一转语作葫芦样”。“北秀”指的是神秀大师,“南能”指的是禅宗六祖慧能。事实上,正如王阳明告诫钱德洪、王畿的那样,“四句教言”有内在的必然联系,是一个整体,不能割裂开。但是后人在解读这句话时,偏偏又将它们肢解成四句独立的教言,进而断章取义。后来,王畿依据“四句教言”,将“王学”中的“禅”性发扬到了极致。以“正统派”自居的弟子为了将自己与王畿一派区分开,只得反复修正“四句教言”,甚至否定“天泉证道”的真实性。在邹守益的记载中,“证道”的地点不是王阳明住所附近的天泉桥,而是富阳。但是,无论真相如何,“四句教言”作为王阳明对自己大半生哲学思想的概括,是不争的事实。三、平定田州之乱梧州是广西的东大门、岭南名城,由广东进入广西的必经之地,被称为“两广咽喉”。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朝廷设立两广总督,总督衙门就设在梧州。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朝廷又在梧州设立两广总督府,梧州也因此有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总督府。王阳明的府衙就是这里。到梧州的第十天,王阳明就给朱厚熜上了一道奏章。在这道奏章里,他谈了自己对广西叛乱的看法,总结了原因,并提出对策。他认为,广西叛乱的根源,是当地政府对少数民族百姓的处置不当。卢苏、王受等人之所以率众叛乱,是因为官府在处决了岑猛以后,不对盲目追随的百姓加以安抚,反而变本加厉,意图将他们赶尽杀绝。在处置卢苏、王受的叛乱时,依然没有安抚他们,而是调集重兵,打算围剿他们,惊慌的百姓走投无路,只好铤而走险,叛乱便发生了。从另一面看,叛乱致使更多的百姓遭殃,不能从事正常的生产生活,还要背负沉重的赋税负担,又被迫参与叛乱,对抗官府。他还认为,在广西推行的“改土归流”政策有些出力不讨好。他比较了“改土归流”前后的情况:“改土归流”之前,发生叛乱的田州和思恩两地只有土官,朝廷不必派驻军防止叛乱,土官还能派出兵力协助朝廷作战;“改土归流”之后,朝廷不仅要调派驻军,当地也没有士兵可协助朝廷。因此,他提出两条建议,停止对卢苏、王受等叛民的围剿,转而改用安抚之策;在田州和思恩,实行“土流并用”的政策。奏章送到北京以后,立即引起轩然大波。兵部尚书王时中等人坚决反对,提出五条理由予以反驳。但是礼部尚书方献夫和黄绾等人表示支持。由于王阳明事先给杨一清写了私信,劝说杨一清以国事为重,因此杨一清也表示支持。最终,朱厚熜准许他“便宜处置,不必疑虑”。接到朝廷的批复,他立即赶到浔州(即今广西桂平),撤掉姚镆从外省调来的官兵,只留下当地的数千士兵,做出准备接受叛民投降的态势。卢苏、王受得知王阳明亲自来到浔州的消息,以为官兵将要发起更大规模的围剿,吓得心惊胆战。当年,他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平定了宁王朱宸濠准备了十几年的叛乱,这一壮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卢、王二人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又不能回头,只得硬着头皮负隅顽抗。当他们打听到消息,王阳明已经得到朝廷的许可,对他们实行安抚政策后,心里半信半疑,以为又是他放出的假消息,诱导他们放松警惕。当他们得知他已经遣散了集结在浔州一带的数万官兵,才有些相信了。两个月后,王阳明又将临时官署搬到南宁。南宁距离田州和思恩更近了,卢苏、王受听说以后,决定派人面见他,一来探听他的真实意图,二来表达投降的意愿,然后根据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卢苏、王受的使者来到南宁,王阳明亲自接见,以礼相待。当他听说卢、王二人有投降的打算后,让使者给他们传话,告诫他们,如果他们是真心投降,就应该亲自来南宁自首,承担自己的责任。卢苏、王受召集手下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在兵力不如朝廷、计谋不如王阳明的情况下,如果继续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们又认为,王阳明诡计多端,当初就使用连环计引诱宁王朱宸濠多次上当,最终兵败;在南赣剿灭山匪时,还诱杀过已经投降的池仲容等人。万一他的安抚和招降都是诡计,那么他们放弃抵抗到南宁投案自首,就无异于自投罗网了。于是,他们又放弃了投降的念头,决定看看情况再说。王阳明得到这些消息后,派人在广西境内广泛发布告示,声明朝廷的态度是安抚和招降,不会像之前诛杀岑猛那样动用武力。消息传到田州和思恩,卢苏、王受的部众军心开始动摇,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投降,还有人偷偷逃离军营,到南宁投降。这些参加叛乱的少数民族百姓,本来就是被官府的赶尽杀绝策略逼上绝路的,不是真心实意反叛,愿意投降也在情理之中。卢苏、王受等人再次商议,认为如果等到部众全都逃光再投降,就更加不会得到宽恕了。于是,他们决定立即率领全部部众到南宁投降。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正月,卢苏、王受率领麾下部众七万余人,到南宁投降。王阳明将他们召到公堂上,令人逐条细述他们犯下的罪过。卢苏、王受跪在堂下,听得心惊胆战,冷汗直冒,连头都不敢抬。之后,王阳明又传令,对他们处以杖刑,然后释放。这种处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卢苏、王受二人,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犯下造反的死罪,最终只是被打了一顿板子,屁股受了一些皮肉之苦而已。他们感激不已,连连磕头,保证再也不敢反叛。随后,他和卢苏、王受一起出城安抚他们的部众。卢、王二人的部众见首领安然无恙地出了城,终于确信朝廷是真心招降他们的;又听说首领只是被打了一顿板子,悬着的心终于完全放下了,连首领都只是挨顿板子,那么从犯又能有多重的罪过呢?想到这些,全都欢呼起来。王阳明命他们放下兵器,各回各家,等待朝廷的安置。轰动一时的田州瑶民叛乱就这样被平定了。王阳明认为,虽然叛乱被兵不血刃地平息了,但是并不代表田州一带就能永远太平无事,以后不会再发生叛乱。以后是否会再发生叛乱,取决于采用什么样的善后政策,如果善后政策得当,叛乱就很难再发生;如果善后政策不当,也许还不等他离开,叛乱又会再起。因此,他要好好制定出一个得当的政策,使田州永葆太平。平定叛乱后的第五天,他给朱厚熜上了一道奏章,一来汇报平定叛乱的具体经过,二来请示朝廷的处置措施,三来向朝廷提出善后的建议。朱厚熜与内阁商议后,接受了他的建议:将田州改名为“田宁府”,由朝廷委任流官知府管理;在原来的八甲一带设立新的田州,由土官知州管理,第一代土官由岑猛之子岑邦相担任;设立土官巡检司,负责当地的治安,任命卢苏、王受等人为巡检官;新田州的土官知州和巡检司巡检官,都要受制于流官知府。做完这些行政方面的善后措施,他觉得还不够。他认为,要想让这些世世代代居住在山林间的少数民族百姓永不反叛,最重要的就是在这里推广汉族的文化,让他们知礼行礼、懂法守法。于是,他创办敷文书院,从广东揭阳调来自己的弟子季本主持;在府学中开办礼仪科目,由福建生员陈大章授课。王阳明的这些措施,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也受到了当地少数民族百姓的拥护。四、平定八寨之乱正当王阳明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平定田州、思恩的叛乱之中时,广西另外一些地方又发生了新的叛乱。发动和参与这些叛乱的,主要是居住在八寨和大藤峡的少数民族百姓。相比于田州、思恩的瑶民,这两个地区的少数民族人口更加集中,力量也更加强大。由于地形极其复杂,官兵征剿不便,这里的叛乱也更加猖獗,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多次发动叛乱,朝廷为此伤透了脑筋。“八寨”指的是桂林古田县(即今广西永福县)管辖的思吉、周安、罗墨、古卯、古钵、古凭、落洪和都者八个壮族村寨。这八个村落分布在忻城、上林和迁江三地交界方圆数百里的山区,道路崎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里四周都是高山,南面是石门隘,可以通往宾州等地,东临柳州、来宾,村寨就分布在山间的小块平地上。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都无法完全掌控这里,这里也因此成为少数民族与中央政府冲突最频繁、最激烈的地方。八寨的叛乱有自身的特点。他们虽然是互相独立的八个村寨,但联系紧密,配合默契,“不纠而聚,不约而同,不谋而合,名虽为八,实为一寨”,“同据一险,无事则分路出劫,有警则急奔入巢”,再加上地理地势方面的优势,因此“攻之有不能克者也”,官兵拿他们毫无办法。八寨的情况与田州、思恩类似,原本由少数民族的首领担任土官负责管理,到了明朝时,朝廷强制推行“改土归流”政策,从内地而来的汉族官员、军队和百姓欺压当地百姓,激化了原本就已经日益突出的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和部落矛盾。在朱厚熜即位以前,八寨就不是一块太平之地。明朝建立以来,八寨地区就不断发生反抗明朝统治的叛乱。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忻城人陈公宣率领壮民发动叛乱,继而围攻县城,县官苏宽抵挡不住,弃城逃跑。此后,八寨地区叛乱不断,朱棣忍无可忍,命广西总兵官韩观调集数万大军围剿,结果无功而返。永乐十七年(公元1419年),韦钱望、韦万贤等人率众叛乱。韦钱望自封王爵,又封韦万贤为“通天侯”,覃万员为“通天都元帅”,韦公向为“无敌大将军”,韦公孝为“猛烈将军”,各寨壮民纷纷响应,声势浩大。广西按察御史诸璞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叛民杀死了。消息传到朝廷,举国震惊,朱棣大怒,命镇远侯顾兴祖率湖广、广西、贵州等地的数万官兵分三路围剿。在官兵的多路夹击下,叛民寡不敌众,逐渐失利,韦万贤、韦公向、覃万员、韦公孝等先后战死。然而,顾兴祖来到八寨后,没有及时安抚百姓,反而滥杀无辜,激起了壮民、瑶民更大的愤怒,反抗官兵的叛乱更多了。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覃公新、韦万黄等人发动联合叛乱,偷袭官兵,火烧官署,大肆报复顾兴祖的残忍暴虐。朝廷派大批官兵增援,结果,各地叛民纷纷发动叛乱,与覃公新、韦万黄等人联合,“固守险阻,以拒官兵”。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八寨地区都有叛乱发生。到了天顺年间(公元1457-1464年),八寨的壮民叛乱达到高潮,影响扩大到周围其他的州县。朝廷派安远侯柳溥兵分八路围剿,艰难取胜。然而,柳溥跟顾兴祖一样,滥杀无辜百姓,再一次激起了壮民的仇恨。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黄公刚等人率众叛乱,围攻宾州等地,得到消息的韦公童也率众袭扰官兵,配合黄公刚的行动。面对联合出动的叛民,官兵极其被动,到处挨打。朝廷再次调集重兵,在广西参将张寿等人的率领下,围剿黄公刚、韦公童。叛民化整为零,分散到忻城、宜山等地的山区,又袭扰高州、雷州、浔州、梧州等地。张寿疲于奔命,只得退守城池,由攻转守。朝廷闻讯,又派兵增援,命广西按察司佥事叶淇坐镇宾州,“专于宾州御寇”,命广西巡抚、右都御史韩雍派一名按察司的官员,在南宁、柳州、迁江、上林等地来回巡视,遇到叛乱及时处置。但是,这些措施的效果并不能令朝廷满意,广西是多山多林的地形,八寨地区又是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朝廷的驻军数量有限,不能从根本上消灭此起彼伏、战术灵活的八寨叛民。尽管朝廷加大力度,常年不断地围剿和镇压,叛乱还是始终没有被彻底平息。朝廷对广西少数民族叛乱的镇压和围剿,不仅没有削弱八寨地区反抗的势头,反而增强了八寨的力量,被官兵打败的各地叛民,“每有缓急,一投八寨即无所致其穷诘”,纷纷向八寨聚拢,“八寨为之一呼,则群贼皆应声而聚”,使得八寨成了叛民的聚集地,“群贼之于八寨,犹车轮之有轴,树木之有本”。至此,八寨叛乱成为整个广西乃至西南最难对付的动乱,被朝廷视为心腹之患,称“广西有八寨诸贼,犹人有心腹疾也”。嘉靖初年,田州土官岑猛和思恩土官岑睿之间的矛盾被激化,导致了一场内战。当地官府立即出兵干涉,意图趁机消灭土官的势力,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八寨得到消息,酝酿着再次发动大规模的叛乱。在王阳明奉命来到广西平定田州、思恩的叛乱之时,八寨再次掀起了叛乱。在平定了田州、思恩以后,平定八寨的叛乱,就成了王阳明的首要任务。嘉靖七年(公元1527年),王阳明坐镇南宁,召集广西文武官员商议围剿八寨叛民的策略。他认为,八寨地形复杂,不宜大举进攻,必须先麻痹叛民,使他们放松警惕,松懈戒备,再出其不意地派兵突袭。他一面遣返从湖南、广东等地赶来增援的官兵,一面令广西驻军解除战备,休整待命。八寨叛民得到消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毕竟官兵没有围剿他们的打算,也就放松了警惕。几天以后,王阳明召集刚刚投降朝廷的卢苏、王受等人,令他们率领五千官兵在夜间对石门隘发动突袭。驻守石门隘的叛民猝不及防,被突然杀到的官兵打得人仰马翻,只得连夜撤退。石门隘是八寨的门户,是一处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之前围剿八寨的官兵大都在这里被打败,这次官兵对石门隘的成功突袭,一举扭转了官兵对进攻八寨的恐惧。八寨的叛民得知石门隘失守的消息,大惊失色,人心慌乱,再也不敢贸然出击,撤退到山势险峻的地方,打算凭据险要,化与官兵周旋。王阳明又命卢苏、王受等人挑选勇士,编成“敢死队”,在夜间攀爬悬崖袭击叛民。这一战术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八寨中的周安、古卯、古钵、都者四寨相继被官兵占领,三千多名负隅顽抗的叛民被杀。叛民遭受重创,官兵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残存的叛民决定保存实力,将队伍分散成三五成群的小组,四处袭扰官兵,伺机东山再起。为了更好地控制八寨地区,杜绝壮民的叛乱,王阳明想出了一整套策略,以实现他的“增筑城堡以据要害,所谓谋成而敌自败,城完而寇自解,设险而贼自摧,威震而奸自伏”的目的。他给朝廷上书,提出将南丹卫迁移到周安,将凤化县的治所迁移到三里,在五屯建造守镇城堡,在无人居住的地方重建思恩府,再在思龙设置流官县衙。朝廷同意了他的提议,命他酌情办理。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实施他的策略,便因身患重病,匆匆地离开了广西。广西布政使林富继承了他的未竟的事业,继续实施他的计划,将南丹卫迁移到三里,完成了对八寨地区的重重包围。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林富并没有完全实现他的计划,因为在此后的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八寨叛乱多次死灰复燃,叛民数次攻克南宁城,杀害朝廷官员,运走银库里的官银。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八寨叛民的人数达到七万,实力空前强大。当时的两广总督刘尧诲不敢大意,立即调集十万官兵予以围剿。在经过一百多天的战斗以后,官兵取得胜利,杀死叛民近一万人,俘虏近七千人,其余投降。至此,八寨地区再也没有出现较大规模的叛乱。五、平定大藤峡之乱大藤峡在浔州府桂平县(即今广西桂平市)境内,距离八寨有三百里的路程。源自柳州的浔江从崇山峻岭间蜿蜒流过,一路经由浔州、象州、修仁、荔浦、平乐等地,向东流去。大藤峡就是浔江流经桂平县的山谷时形成的峡谷,以这条峡谷为中心,形成的包括柳州、浔州、梧州和平乐等方圆六百里的地区,被称为大藤峡地区。这里原来是由土司掌管的瑶族地区,明朝建立后,朝廷在这里实行“改土归流”政策,武力夺取瑶民的土地,还肆意滥杀无辜,激化了民族矛盾,包括瑶族在内的各族百姓被迫发动叛乱。大藤峡瑶民的叛乱,从明朝建立之初的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就开始了。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瑶民罗禄山等人率众发动叛乱,直到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才被平定。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柳州、浔州等地发生叛乱;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僮民首领胡通四、韦保遵等人发动僮民叛乱。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罩公率众叛乱,三年后才平息。正统年间(公元1436—1449年),瑶民蓝受贰、侯大苟领导瑶民、僮民叛乱。这场叛乱声势浩大,荔浦、平乐、修仁等地纷纷响应。广西总兵官柳博率官兵围剿,结果屡战屡败,遭受重创。当时,朝廷正忙于与蒙古瓦剌部的战事,无暇他顾,只得以招抚了事。叛民趁机做大,到正统十一年(公元1446年),人数扩大到数万,有步兵和骑兵,还训练出了水兵。天顺年间(公元1457—1464年),叛民的活动愈发猖獗,转战黔江两岸,先后控制了柳州、浔州、梧州等地的十余个县,还分兵围攻广东的肇庆、廉州、茂名、罗定等地,最远打到了湖南、福建和浙江一带。朝廷大为震惊,明英宗朱祁镇大怒,悬赏黄金一千两缉拿侯大苟,仍然无济于事。叛乱局面还蔓延到了广东,雷州、高州、廉州等地也出现了叛乱。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朝廷命右佥都御史韩雍、都督同知赵辅等率十余万官兵进入大藤峡,对叛民采取最大规模的围剿。到了第二年春天,官兵取得胜利,侯大苟被捕,被剥皮抽筋。之后,朝廷砍断大藤,将大藤峡改名为“断藤峡”,又设立武靖州以加强控制。此后,大藤峡地区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叛乱,但也只是维持了短暂的平静。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叛乱的死灰再次复燃,叛民在沿江的数百里之内出没不定。朝廷无可奈何,只好极力安抚。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朝廷派遣五万官兵再次围剿大藤峡,取得胜利,叛民退守深山。广西总制都御史陈金在写给朝廷的奏章里说,大藤峡瑶民之所以屡次发动叛乱,就是为了得到一些鱼盐之利。于是,在朝廷的默许之下,陈金与叛民约定,但凡从大藤峡经过的商船,不论大小,都要给予他们一定的利益。起初,这个办法很奏效,陈金便将“断藤峡”改名为“永通峡”。可是,没过多久,叛民们便不满于那丁点利益,开始肆无忌惮地抢劫过往商船,甚至杀害商贾和船员。朝廷只好继续安抚。自朱厚熜登基以来,仗着地势的险要和朝廷的妥协,大藤峡叛民的气焰逐日嚣张,如今趁着田州、思恩发生叛乱的机会,他们也跳了出来,再次发动叛乱。在刚刚平定田州、思恩叛乱之时,王阳明便及时地得到了大藤峡发生叛乱的消息。他决定趁着平定田州、思恩的良机,一鼓作气,解决这个令朝廷头疼了上百年的难题。他立即布置兵力,准备围剿事宜。大藤峡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站在大藤峡的最高处,进出峡谷的道路一览无余,官兵如果顺着峡谷进军,很快就会被叛民发现,从而失掉先机。峡谷中幽深险峻的山洞星罗棋布,有数百个之多,如果叛民躲藏进这些山洞里,官兵就会劳而无功。峡谷南面是沿江分布的村寨,也是地势险要之处。居住在大藤峡的,是以蓝姓、侯姓、胡姓和盤姓为主的瑶民,僮民主要居住在大藤峡与府江之间的力山深处。瑶民与僮民互为掎角,互相依存。当时,卢苏、王受二人刚刚投降朝廷,有意将功折罪,向王阳明请命率兵围剿大藤峡。王阳明与众人商议,决定由广西按察副使翁素、广西佥事吴天挺、湖广布政使司参议汪必东、广西参将张经、广西都指挥谢佩等人,率领湖广土兵分多路突袭大藤峡,同时分兵突袭牛肠寨、六寺寨等地。为了麻痹大藤峡叛民,使他们放松警惕,他还要求各路官兵暂缓进兵,等待时机,于四月二日抵达战场即可。起初,大藤峡叛民打探到消息,王阳明已经遣散了参与围剿田州、思恩叛乱的官兵,以为王阳明手下没有充足的兵力。后来得到消息,王阳明要兵分多路围剿他们,他们十分慌乱,纷纷躲藏到山林深处或地势险要处。可是,他们等了一个多月都不见官兵的动静,以为王阳明又改变了计划,便逐渐放松了警惕。与此同时,翁素、汪必东等人率官兵悄悄地向大藤峡挺进。四月二日这一天,各路官兵到达预定战场,大张旗鼓地向叛民发起突然袭击。猝不及防的叛民看到官兵突然杀到时,全都傻眼了,根本没想到官兵来得这么快,很快就在四面夹击中陷入混乱,溃不成军,四散逃窜。官兵取得大胜,叛民退守至深山,据险结寨,企图固守。此前历次围剿大藤峡的官兵,在叛民退守深山险要之地后,大多停止了攻势,没有彻底肃清他们,为日后的死灰复燃留下了隐患。王阳明吸取教训,决定一定要穷追猛打,直到捣毁他们的老巢为止。他命令翁素、汪必东等人继续攀木缘崖,攻击叛民退守的老巢。叛民从未见过如此不畏艰险的凶猛攻势,在心理上就输了一大截,因此节节败退。官兵接连获胜,陆续占领油榨、石壁、大陂等地,对大藤峡形成合围之势。随后,王阳明又给翁素、汪必东、吴天挺等人秘密传令,让他们转攻仙台等地的叛民,诸路官兵要在五月十三日抵达战场。面对官兵的多路夹击,叛民抵挡不住,放弃大藤峡,企图退守力山。官兵继续合围力山,再次打败叛民,叛民首领黄公豹、胡缘贰被杀。至此,大藤峡的叛民几乎全部被消灭了。王阳明前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基本平定了此起彼伏地闹腾了上百年的大藤峡瑶民叛乱。平定大藤峡叛乱之后不久,王阳明就因病离开了广西,善后工作只得草草收尾。之后管理此地的是武靖州知州岑邦佐,他私下接受叛民的贿赂,成为叛民的保护伞,使得叛民的势力得以恢复,很快又形成气候。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瑶民侯胜海在弩滩发动叛乱,很快被官府诱杀。侯胜海的弟弟侯公丁为给兄长报仇,杀人越货,聚众叛乱。广西都御史潘旦再次派兵围剿,由于策略失当,被叛民打败。直到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官府再次诱杀了侯公丁,才平定了叛乱。此后,大藤峡的大规模叛乱终于绝迹。六、功高遭忌嘉靖七年(公元1527年)六月,朝廷接到王阳明的报捷奏章,得知他又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平定了大藤峡的少数民族叛乱。消息传开,文武百官全都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朝廷当初重用王阳明的初衷,只是希望他能以武力平定田州和思恩的叛乱,结果,他到任没几天,就提出了与朝廷意见相左的主张,朝廷主张武力围剿,他的主张不是“剿平”,而是“抚平”。朝廷交给他的任务,只是平定田州和思恩,并没有指望他能同时平定八寨的叛乱,他却“顺手”就给平定了。至于“大藤峡叛乱”这个困扰了朝廷上百年的“硬骨头”,朝廷认为根本不可能用武力解决,一直采用的都是“安抚”之策。他却在平定了八寨之后,又主动承担了平定大藤峡的任务,用的方法又与朝廷不同,是用武力强制围剿。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但是包括朱厚熜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王阳明有如此“神奇”。于是,朱厚熜给兵部写手谕,询问他是否谎报军情,夸大战功。兵部自己也不相信,不知该如何回话。朱厚熜又询问杨一清等人。杨一清早年见识过王阳明平定宁王叛乱,相信他有这个能力,自然也相信如今的事实。但是,他是个锱铢必较的人,黄绾得罪他的事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还连带着记恨上了王阳明。因此,他也装聋作哑,称需要再加以核实才能确定。其余朝廷重臣,如桂萼、张璁、王时中等人,全都各怀鬼胎、各顾私利,也不愿意承认他的功绩。九年前,他平定了宁王朱宸濠的叛乱,朱泰、张忠等人陷害他,诬陷他是朱宸濠的同党。他到镇江面见杨一清,杨一清告诫他说,当一个人的功劳太大、名声太高时,就会引起小人的嫉妒。他一定没有想到,如今嫉妒他的那个“小人”,就是九年前和颜悦色地帮过他的杨一清。不过,他也不必在意,功高遭忌也是古往今来的“规律”,相比被嫉妒者陷害致死的岳飞等人,他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朝廷的对王阳明的态度惹恼了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掌院学士霍韬。霍韬是广东南海县(今属广东佛山)人,少年时勤奋上进,广博多学,颇有才名。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考中进士,然后又到西樵山苦读,学问大进,与方献夫齐名。“大礼议”期间,他支持“议礼派”的主张,多次与“护礼派”发生争论。他善于识人,在王阳明被朱厚熜重用之前,便多次建议朝廷重用王阳明。这一次,他又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替王阳明鸣不平。他给朱厚熜上了一道奏章,将杨廷和等内阁重臣带头诬陷王阳明是宁王同党的旧事挖出来,称那种做法使王阳明“一屈于江西”;又指责朝廷如今的做法要使王阳明“再屈于两广”。他义正词严地质问朱厚熜,“劳臣灰心,将士解体,后再有事,谁复为陛下任之”。朱厚熜看了他的奏章,也不生气,只是批复说“知道了”,随后传旨行人司,派行人冯恩前往广西嘉奖王阳明。冯恩是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刚刚考中的进士,被授予行人司行人之职。行人司是明代掌管颁诏、传旨、册封和抚谕等事务的机构,最高长官称“司正”,副长官称“司副”,“行人”是最低一级官员。尽管行人的地位很低,但是声望很高,升迁机会也很多,新晋进士能够被授予行人之职,也算很光荣的。但是,王阳明取得了如此伟大的军功,朝廷却只派一位行人前来表示嘉奖,由此可见朝廷是何等不重视他。对冯恩个人而言,能被派遣来嘉奖王阳明,可是一件好事,他很早就想投到王阳明门下学习“王学”了。办完公务以后,他就正式行拜师礼,成为王阳明的最后一位徒弟。远在广西的王阳明对朝廷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情,当然他也不愿意知情,不管朝廷是猜忌他还是要嘉奖他,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了,为官几十年,他已深谙官场规则,升迁能如何?贬谪又能如何?在他看来,做官不重要,“立事功”才重要。遗憾的是,此时此刻,他也不能“立事功”了,他的病情已经严重到强撑不下去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但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他还有没做完的事情,得抓紧时间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主要有两件,一件是公事,另一件是私事。平定叛乱之后的善后工作是必须要做的公事。多年的平叛经验证明,善后工作至关重要。这些工作本来应该由他亲力亲为,但此时他重病缠身,不能亲自操办,只好将相关官员一一叫来,详细地做好安排。他特别叮嘱他们,要不辞辛苦地落实好每一项任务,以图长治久安。尽快返回浙江老家是他必须做的私事。如今叛乱已经平定,应该马上返回家乡,与家人团聚。他的儿子王正聪还是个幼儿,他很想他,想马上见到他,还想亲自教导他,看着他长大成人。回到绍兴以后,他还要给弟子们讲学,跟他们探讨学问,完善他的学术体系。这次的广西之行让他有了新的感悟,对完善他的学说很有帮助,他要尽快回去,把它们传达给弟子……俗话说“落叶归根”,此时此刻的王阳明,除了想着“立事功”,做好广西的善后工作之外,便是渴望尽早回到绍兴与家人团聚。七、“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王阳明在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五月彻底平定了大藤峡的瑶民叛乱的。叛乱平定后不久,他就因为肺病加重而病倒了。病倒一个月后,朝廷的使者行人冯恩到达广西,向他传达了朱厚熜对他的嘉奖。随着病情的不断加重,他自知已经没有精力再履行身上背负的职责了,决定给朝廷上书,告老还乡,回家养病。其实,早在平定八寨、大藤峡叛乱之后的报捷奏章里,他就提出了告老还乡的请求,还举荐勋阳巡抚林富接替他的职位。但是,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迟迟没有得到朱厚熜的批复,直到冯恩来到广西,也没有带来进一步的消息。在这一年的十月初十,他再次给朱厚熜写奏章,请求告老还乡。《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道奏章,他写道:臣以忧病,跗伏田野,六年有余。蒙陛下赐之再生之恩,锡之分外之福,每思稽首阙廷,一睹天颜,以申其蝼蚁感激之诚,遂其葵藿倾戴之愿。既困疾病,复畏讥谗,六年之间,瞻望太息,竟未敢一出门庭。夫蒙人一顾之恩,尚必思其所以为酬,受人一言之知,亦必图其所以为报,何况君臣大义,天高地厚之恩!上之所以施于其下者,如雨露之沾濡,无时或息,而下之所以承乎其上者,乃如顽石朽株,略无生动,此虽禽兽异类,稍有知觉者,亦不能忍于其心。是以每一念及,则哽咽涕下,徒日夜痛心惕骨,行吁坐叹而已。迩者缪蒙陛下过采大臣之议,授以军旅重寄。自知才不胜任,病不任劳,辄乃触冒上陈辞谢。又蒙温旨眷覆,慰谕有加。伏读感泣,不复能顾其他,即日矢死就道。既而沿途备访其所以致此变乱之由,熟思其所以经理斡旋之计,乃甚有牴牾矛盾者。而其事势既口颠覆破漏,如将倾之屋,半溺之舟,莫知所措。其惟恐付托不效以孤陛下生成之德,以累大臣荐举之明,于是始益日夜危惧,而病亦愈甚。乃不意到任以来,旬月之间,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两顽民帖然来服;千里之内,去荆棘而行成坦途。其间虽有数处强大贼巢,素为广西众贼之渊薮根株,屡尝征讨而不克者,亦就湖广撤回之兵而乘其取道之便,用两广新附之民而鼓其报效之勇,财力不至于大费,小民不及于疲劳,遂皆歼厥渠魁,荡平巢穴,而远近略已宁靖。是皆陛下好生之至德昭格于上下,不杀之神武幽赞于神明,是以不言而信,不怒而威,阴宥默相,以克有此;固非愚臣意望之所敢及,岂其知谋才力为能办此哉?窃自喜幸,以为庶得藉此以免于覆败之戮,不为诸臣荐扬之累,足矣。而臣之病势乃日益增剧,百疗无施。臣又思之,是殆功过其事,名浮其实,福逾其分,所谓小人而有非望之获,必有意外之灾者也。臣自往年承乏南赣,为炎毒所乍,遂患咳嗽之疾,岁益滋甚。其后退伏林野,虽得稍就清凉,亲近医药,而病亦终不能止,但遇暑热,辄复大作。去岁奉命入广,与旧医偕行,未及中途,医者先以水土不服,辞疾归去。是后,既不敢轻用医药,而风气益南,炎毒益甚。今又加以遍身肿毒,喘嗽昼夜不息,心恶饮食,每日强吞稀粥数匙,稍多辄又呕吐。当思恩、田州之役,其时既已力疾从事,近者八寨既平,议于其中移卫设所,以控制诸蛮,必须身亲相度,方敢具奏;则又冒暑舆疾,上下岩谷,出入茅苇之中,竣事而出,遂尔不复能兴。今已舆至南宁,移卧舟次,将遂自梧道广,待命于韶、雄之间。新任太监、总兵亦皆相继莅任,各能守法奉公,无地方骚扰之患,两省巡按等官,又皆安靖行事,创涤往时烦苛搜刻之弊,方务安民。今日之两广,比之异时,庶可谓无事矣。臣虽病发而归,亦可以无去后之忧者。夫竭忠以报国,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碎骨以自效,又臣近岁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大不得已也。惟陛下鉴臣一念报主之诚,固非苟为避难以自偷安,能悯其濒危垂绝不得已之至情,容臣得暂回原籍就医调治,幸存余息,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尚有日也。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实际上,在收到王阳明关于八寨、大藤峡的报捷奏章时,朱厚熜就开始考虑如何批复他的告老还乡的请求了。在王阳明以往的奏章里,他特别喜欢说自己有病、身体不好这样的话,最初朝廷都是相信的,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他似乎不是真的生病,因为他不仅能把公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还有精力召集数千名学子讲学,根本不像是个身体有病的人。于是,朝廷开始怀疑他的动机,认为他是在表功,或者是在要挟朝廷。到了后来,每次见到他又说自己生病了,朱厚熜和内阁都当成放羊娃说的“狼来了”一样看待,不相信,也不理睬。这一次他是真的病了,朝廷还是没有轻易相信,才有了好几个月没有批复的情况。当时的病情已经容不得他继续等待朝廷的批复了,他迫切希望尽快回到绍兴的书院里去,跟弟子们一起探讨学问。一个月以后,也就是这一年的十一月中旬,他决定不再等待朝廷的批复,即刻启程,经由广东、江西,返回绍兴。在他从广西乘船向东前往广东时,经过一处河滩,船夫告诉他,这片河滩跟汉朝的伏波将军马援有关,称为“马援庙前滩”。他问道:“这么说来,附近就是马援庙喽?”他让船夫在经过马援庙时停船,他要去拜谒马援。四十年前,十六岁的他独自一人跑到居庸关“考察”边防,回来以后被父亲责罚,关在房间里面壁思过,在一个晚上,他梦见自己参拜了马援庙。此时,他回忆起这些少年往事,感慨万千。在四十年后,自己居然真的路过马援庙,有机会拜谒马援。他在随从的搀扶下,下船来到马援庙跟前。这座马援庙已经有些破败了,但是庙里供奉的马援像依旧高大勇武。从马援庙出来,回到船上,他写下《谒伏波庙二首》: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干戈定四夷。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柝九溪寒。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到了广州以后,他的病情愈发地严重了,他还是拖着病体去了一趟增城,那里埋葬着他的五世祖王纲。王纲生活在元末明初,与明朝开国元勋刘基交情深厚。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在刘基的极力劝说下,担任兵部郎中,后来调任广东参议。潮州发生叛乱时,他自告奋勇,只身前往潮州规劝百姓不要造反。从潮州返回时,在增城被占山为匪的叛兵杀害。此后,朝廷在增城建了一座“王纲庙”,用以表彰他的功绩。当地官员听说王阳明被任命为两广巡抚以后,特地重修了“王纲庙”,又请他去祭祖,他便拖着病体去了。在经过增城湛若水的故居时,他无比思念这位有着学术分歧的老友,写下了这一生最后的两首诗:我闻甘泉居,近连菊坡麓。十年劳梦思,今来快心目。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渴饮甘泉泉,饥餐菊坡菊。行看罗浮云,此心聊复足。《题甘泉居》)我祖死国事,肇禋在增城。荒祠幸新复,适来奉初蒸。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寻。苍苍蒹葭色,宛隔环瀛深。入门散图史,想见抱膝吟。贤郎敬父执,童仆意相亲。病躯不遑宿,留诗慰殷勤。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道通著形迹,期无负初心。《书泉翁壁》)从增城回到广州以后,他休息了几天,觉得病情稍有好转,决定继续北上,进入江西。他的弟子、广东布政使王大用亲自护送他到了南雄,还是不放心,又继续护送他翻过大庾岭,到达江西南安。南安推官周以善也是他的弟子,得到消息后,立即为他安排了船只。他没有再休息,马上登上船。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了,周以善见了,竟然心疼地哭了起来。他不愿意弟子为他难过,便借口询问周以善的学问情况,以此分散注意力。十一月二十八日,他来到大庾县青龙铺(在今江西大余县境内)。这是他十年前围剿山贼时来过的地方,是他首立军功的地方。他要在这里住一夜,回顾一番当年的往事。第二天清晨,他早早就醒来了,觉得精神很不错,比前几天要好很多。他睁开眼睛,见周以善等人都围在四周,想要说话,却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周以善见了,马上俯身靠过来,问道:“您要说什么?”他笑了笑,轻声说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接着,他又自言自语道:“如果还有遗憾的话,就是刚刚有了几分感悟,却不能与你们成就学说了。”周以善等人听了,全都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没有再说话,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睛没有再睁开,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八、毁誉任由后人说王阳明逝世以后,周以善等人一面料理后事,将他的灵柩运往弋阳,一面向朝廷汇报,同时派人到绍兴等地,通知他的家人及众弟子。他的养子王正宪,以及在绍兴的王门弟子王畿、钱德洪等人,在接到周以善的通知后,立即赶往弋阳迎候他的灵柩。灵柩到达弋阳后,又有分散各地的王门弟子陆续赶来。众人护送着灵柩,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二月回到绍兴。按照当时的制度,周以善应该将王阳明逝世的消息报告吏部,再由吏部禀报朱厚熜。当时,桂萼已经升任吏部尚书,在得到王阳明逝世的报告后,心中暗喜,以后终于不必再处心积虑地阻止他入阁了。桂萼是个睚眦必报、耿耿于怀的小人,即使王阳明已经死了,他依然不依不饶,打算再出一口气。他一面给朱厚熜汇报王阳明的死讯,一面弹劾王阳明不得朝廷批复便擅离职守的过错,请求朱厚熜惩处王阳明。朱厚熜也认为王阳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同意治罪,命吏部主持廷议,讨论如果处置他。几天以后,桂萼主持的吏部廷议有了结论。吏部认为,王阳明“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知众论之不予”、“传习转讹,背谬弥甚”,简直是大逆不道,但是“讨捕輋贼,擒获叛藩,功有足录”。因此,最终的惩罚是“免追夺伯爵”,但要“禁邪说”。也就是说,否定他的思想学说,将其列入“邪说”范畴,禁止传播;认可他的战功,保留伯爵爵位,但子孙后代不能世袭。朱厚熜认可了廷议的结论,这就算是朝廷对他的最终定论。朝廷的定论影响不了世人对他的态度。在灵柩经过南安、赣州、吉安、南昌等地时,各地百姓纷纷赶来,早早等候在道路两侧,人数之多甚至遮蔽了道路。当灵柩经过时,百姓无不落泪,哭声震天。已经退休的朝廷官员,如内阁大学士费宏、礼部尚书汪俊等人,还亲自赶到贵溪迎候灵柩。灵柩到达绍兴以后,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每天都有从全国各地赶来吊唁的人。这些人里有他生前的故交,如伍文定、湛若水、龙光、刘节等;有已经成为朝廷高官的王门弟子,如黄绾、方献夫、欧阳德、黄宗明、魏良弼、邹守益、薛侃、王臣、陆澄等;也有浙江、江西、广西、福建、广东等省的各级官员。那段时间,前来吊唁王阳明的人络绎不绝,整个绍兴城都人满为患了。这一年的十一月十一日,他的灵柩在绍兴县兰亭镇下葬,一代大儒终于入土为安。王阳明下葬以后,黄绾等王门弟子认为,朝廷对他的评价是不公正的,决定给朝廷上书,替他讨回公道。黄绾历述王阳明一生的功绩: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叛乱,肃清江西、福建、广东交界处的山贼,招抚田州、思恩的叛乱的瑶民,平定八寨、大藤峡的瑶民叛乱。对于被吏部污蔑为“邪说”的“王学”,黄绾严厉驳斥,他总结说,“王学”有三点,其一是继承孔孟的学说,提出“致良知”;其二是发扬《大学》的思想,提出“亲民”;第三是发展先贤的学说,提出“知行合一”。朱厚熜看了黄绾的奏章,既没有责罚他,也没有为王阳明平反。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尽管朝廷拒绝给王阳明平反,但是,就像他死后各地百姓自发悼念他那样,他的学说被继承了下来。在他死后的第二年,他的弟子薛侃等人在杭州天真山创办了一座书院,传授他的学说。又过了两年,王门弟子在北京集会,交流心得。参加集会的有方献夫、黄绾、欧阳德、黄宗明、魏良弼、王畿、钱德洪、程文德、戚贤等四十余人。几个月后,欧阳德、钱德洪、季本、许相卿、何廷仁、刘阳等弟子在南京举办讲座,吸引了大批听众。此后,邹守益、刘文敏、刘邦采等弟子又创办三座书院,与“惜阴会”合并为“四乡会”,每年春天和秋天都要在江西吉安集会。之后,王门弟子或者”王学”的继承者们,在全国范围内创办了众多书院,一些从政或者富裕的弟子,还为他广建祠堂,供各地百姓祭祀。对于这些情况,朱厚熜和朝廷并非完全不知情,但是朱厚熜充耳不闻,内阁向他汇报,他也只批示“知道了”。王门弟子召集数千人,在北京的灵济宫集会,声势浩大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讲学,他也置之不理。王门弟子察觉到了他的态度,传播“王学”的活动就更加频繁了。当时,《阳明文录》、《阳明年谱》、《山东甲子乡试录》等与王阳明有关的著作被多次出版,王门弟子王艮在“王学”的基础上创立了泰州学派。这样一来,所谓的“禁邪说以正人心”,就成了空谈。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朱厚熜驾崩,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登基,年号“隆庆”。朱载垕即位后,在内阁首辅徐阶的主持下,对朝政进行了一番改革。首先,逮捕得到朱厚熜信赖的道教法士,拆除与修炼仙丹有关的一切建筑;其二,释放及重用海瑞等因言入狱的官员;其三,废除不利于国家大局和百姓生活的政策及法令;其四,免除百姓拖欠的苛捐杂税。新君朱载垕的种种改革措施和迹象表明,给王阳明平反指日可待了。朱载垕登基刚刚半年,在朝廷任职的王门弟子耿定向、王好问等人,便联名上书,请求表彰王阳明的功绩。朱载垕认为王阳明“两肩正气,一代伟人”,“具拨乱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命吏部和礼部讨论,拿出意见。根据吏部和礼部的意见,朱载垕又命徐阶草拟公告,对王阳明做出公正的评价。这篇公告写道:竭忠尽瘁,固人臣职分之常;崇德报功,实国家激劝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亚上公,而节惠易名,荣逾华衮。事必待乎论定,恩岂容以久虚!尔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维岳降灵,自天佑命。爱从弱冠,屹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独奋乾坤正论。身濒危而志愈壮,道处困而造弥深。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蕴蓄既宏,猷为不著;遗艰投大,随试皆宜;戡乱解纷,无施弗效。闽、粤之箐巢尽扫,而擒纵如神;东南之黎庶举安,而文武足宪。爰及逆藩称乱,尤资杖钺渊谋,旋凯奏功,速于吴、楚之三月;出奇决胜,迈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伟勋,申盟带砺之异数。既复抚夷两广,旋致格苗七旬。谤起功高,赏移罚重。爰遵遗诏,兼采公评,续相国之生封,时而旌伐;追曲江之殊恤,庶以酬劳。兹特赠为“新建侯”,谥“文成”,锡之诰命。于戏!钟鼎勒铭,嗣美东征之烈;券纶昭锡,世登南国之功。永为一代之宗臣,实耀千年之史册。冥灵不昧,宠命其承!王阳明一生的功绩终于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得到了一个公正的评价,用“永为一代之宗臣,实耀千年之史册”形容,毫不为过。朝廷对他的奖赏也是超乎寻常的:赠新建侯,谥“文成”。在整个明朝,文官因为军功被封为伯爵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靖远伯王骥、威宁伯王越和新建伯王阳明,但是被追赠侯爵的,只有他一个人。谥号“文成”的,除了他,整个明朝也只有开国元勋刘基一人。但是,这些殊荣表彰的都是他的军功,并没有提到他的思想和学说,因此不能算是完全平反。直到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明神宗朱翊钧才对他的思想和学说做出公正的评价。当时主持朝政的内阁首辅是大学士申时行。申时行生于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是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的状元,他的人生与王阳明没有交集,也不是王门弟子的再传弟子,但是他非常推崇王阳明的学问、人品和功绩,认为应该给予公正的评价。他给朱翊钧上书,请求将王阳明的牌位请进孔庙。申时行的提议再次遭到一些大臣的激烈反对,申时行与他们多次辩论,驳斥了他们的观点。申时行认为,有些人认为“王学”是“伪学”,是因为他们不懂“王学”。有人认为王阳明继承的不是孔子的儒学,不该从祀孔庙,申时行指出,王阳明提倡的“致知”、“良知”,出自《大学》和《孟子》,既然宋代的“二程”、朱熹、周敦颐等人继承的是孔子的儒学,那么王阳明自然也不例外。有人认为王阳明的学说属于“禅学”,申时行反驳说,王阳明的气节、文采和功绩都远远超过世人,世间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禅学。最终,在申时行等人的一再坚持和据理力争之下,反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于是,王阳明的牌位被请进了孔庙。至此,王阳明与薛瑄、胡居仁、陈献章三人一起,成为明朝皇帝钦定的“四大儒”。他的思想和学说得到了朝廷的认可。朝廷终于给了王阳明一个交代,而后世给予他的高度评价和强烈推崇,也使得他在圣贤之路上所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阳明深明此义,一生身体力行,终成一代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