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会晤的时间并不太长,马车再次从红门内出来时,月挂中天,不过戌时。彰华临别时,问了姬婴一句话:“她在哪里?”他没说姓名,乍听起来十分突兀,但姬婴似早有准备,答道:“就在碗中。”彰华盯着姬婴看了片刻,最终没再说什么,上了马车。在车内,他一直盯着舞水蝶的碗看。碗是长方形的,分内外两层,推合在一起,便成了正方形。彰华就这么推开,合上,推开,合上,忽然间,眉心一动:“调车!去云翔客栈!”“唉?怎么了怎么了?”如意忙问。而吉祥已挥鞭调转车头,驰向东方。“你看此碗的造型,是不是有几分眼熟?”如意当即盯着碗看了又看,却完全不觉得哪里眼熟。彰华只好继续提示:“像不像门?”如意又看,合起时碗壁一侧确实像道门,上面还镂刻盘绕了一对蛇。脑海中顿时灵光一现,他“啊”了一声:“谢姑娘的客房门!”云翔客栈,谢长晏住过的那间屋子的门,就跟这碗壁十分相似!可是,这又说明什么?如意还是不明白。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到了云翔客栈后,彰华来到三楼东,并没有进客房,而是走到门外的东墙上,盯着那堵雪白的墙壁看了半天,然后一脚——狠狠地踹了上去。看着十分坚固的外墙竟然一踹就破,砖石飞落后,露出一个洞,洞的那一头,黑漆漆的。“给朕砸!”彰华一声令下,被吉祥召集而来的千牛卫们立刻开始砸墙。跟在后头的店伙计们吓得面色惨白,不敢拦阻,只好急匆匆去找掌柜了。墙很薄,没几下就砸开了,后面竟然还有一段走廊,还有一个房间。而如意至此,终于明白了那个碗的意思——谢长晏失踪时住的确实是三楼最东边的厢房,但在走廊上有一道机关,能够横移出一道假墙。如此一来,绝大部分人在走到墙前时就会下意识觉得到头了往回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障眼法,却骗过了孟不离,和所有保护谢长晏的暗卫们。也骗过了第一次来查看的他们。彰华走进真正的“最东第一间客房”,里面的布置跟第二间一模一样。而这儿,才是谢长晏真正住过的房间。“搜!”彰华挥了一下手。经验丰富的千牛卫们很快就发现床榻下方有密道,里面用于照明的油灯已熄了,地上残留着一些脚印。吉祥立刻带人分拨去追。彰华和如意则等在客栈中,准备审讯客栈的掌柜,但一名惊慌失措的伙计在后巷枯井里发现了掌柜的尸体,他的眼睛睁得极大,脸上满是惶恐之色。六月初九,这个晚上对程国来说,尤其是对芦湾的百姓来说,简直是惊心动魄的一夜。中郎将云笛率三千铁甲军在永兴长街伏击杀死了二皇子涵祁。大皇子麟素于东宫服毒自尽。三皇子颐非仓皇逃走,不知所踪。而燕王,则封锁了云翔大街,不允许任何人外出。能住此地的客人们大多非富即贵,怎受得了这种挟制,有个不怕死的富豪在客栈大堂破口大骂了燕王整整一夜。等到破晓时分,街上巡戒的千牛卫们终于散去。富豪当即骑马准备另寻住处,才发现隔壁街竟然风云变色,鲜血淋漓,一地尸体。该富豪吓得从马上跌落,大病一场。再然后,程国护卫军们来了,抬走了死尸,清扫了街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并将新的皇榜贴在了告示墙上。百姓们这才知道,大皇子和三皇子叛乱,杀了二皇子。程王暴怒之下,将皇位传给了公主。他们的颐殊公主,将成为四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王!燕王和宜王都将亲自为她加冕。至于燕王为何封锁云翔大街,那就不在关注之内了。浅绿色的清茶缓缓注入白玉瓷杯中。持壶的少年倒完茶,便负手回到了主人身后,低眉敛目,规规矩矩。然而,这样标准的奴仆模样落在彰华眼中,是说不出的感慨。他望着姬婴身后的薛采,明明自己一堆破烂事都没法处理,却还想着如果此刻只要薛采肯开口说一句,他便带他走。曾经他觉得薛采像他,像六岁前不曾受过磋磨的他;现在他觉得薛采更像他,像遭遇巨变从天堂堕至地狱的他。正因为经历过那样的变化,所以看见此刻的薛采,就很想、很想伸手拉一把。让他不要像他这般不幸,从始至终,全是沉沉责任。然而,彰华心中清楚,骄傲如薛采,也如他自己,必是不会稀罕这种帮助的。彰华只能拿起他倒的茶,缓缓咽下,咽下这份不该有的惦念和设想。这时,与他对坐的姬婴开口了:“陛下没找到吗?”彰华心中一紧——他确实,没有找到谢长晏。密道尽头是大街,四通八达,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将她带到何处。而云翔客栈的掌柜死了,线索断了,店伙计们都是临时工,最长的也不过在此干了两年,对假墙机关一事一无所知。负责清扫三楼东的七旬老妪,是个傻子,除了干活吃饭,什么都不懂,问什么都没回应。如今,吉祥正派人去请胡智仁来问话,据说已在路上。而彰华则先回驿站见姬婴。“对如意门,你知道多少?”彰华直视着姬婴,沉声道。“并不太多。陛下知道的,我大概也知道。陛下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姬婴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而云翔客栈的机关一事,是颐殊公主无意中说的。她说她曾见过十九郎君,没想到是个女人,更没想到她居然住在云翔三楼东的天字房里。我问那间房怎么了,她道……程王曾在那儿凌虐少女。”彰华表情微变:“但程王已经病了半年了。”“是,所以这半年他没再去过。也因此,看见十九郎君住那儿,颐殊公主虽感异样,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后来陛下带人去客栈搜寻,在下觉得这是个有用的讯息,故而告知。”所以,舞水蝶不过幌子,他真正献给燕王的礼物是十九郎失踪的关键线索。燕王来程国,既不为给程王贺寿,也不为娶颐殊公主,更不是为了蝴蝶,而是为了写《朝海暮梧录》的十九郎君。这个消息,被白泽暗卫禀报上来时,姬婴也着实震惊了一会儿。于是他命人调查十九郎的真实身份,最后发现——十九郎居然就是谢长晏。燕王……在找他的前未婚妻……这可真是一件细想起来十分有趣的事情。姬婴微笑。彰华皱眉看着他的微笑,觉得真是碍眼。就在这时,吉祥匆匆而来,附到他耳旁道:“找到了胡智仁,和谢姑娘的踪迹。”彰华惊得再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在哪里?”“谢姑娘的船上。”“什么?”“我们这些天都住驿站,谁也没想起那艘船。三日前此船出海了。据可靠消息,当时船上就有胡智仁,而且他带着一个女子,就是谢姑娘。”“等等,你重说一遍。”“是。我们去找胡智仁问话,发现他不在芦湾的私宅中,老仆招供说他三日前出海走了。我们追到渡口,有个乞丐告诉我们胡老爷是坐着一艘红船走的,与此同时,我们发现谢姑娘的船不见了。乞丐声称,胡老爷上船时身边还有个姑娘,个头比胡老爷还高。我给他看了谢姑娘的画像,他说就是她,对了,那姑娘还掉了一个东西。”吉祥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是各色丝线扎在一起的绳结,扎得十分粗糙,显然很不用心。谢长晏素来手巧,很难想象这是她编的。然而,彰华注视着这个绳结,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而这时,姬婴身后的薛采忽然来了一句:“私奔?”两字一出,全世界都寂静了。四月初七晚,谢长晏声称自己要休息,关上了客栈的房门。第二日,不告而别,没有留下任何音讯。客栈是胡家开的。胡智仁身为胡家的核心人物,自家客栈有机关一事,伙计也许不知,他肯定是知道的。他安排谢长晏住进天字号房。他带着谢长晏避过千牛卫暗部的第一波搜寻;然后用一根头发的障眼法瞒过了彰华的第二波搜查;最终,在彰华被程国内乱吸引注意力时,将谢长晏带上船,扬长而去……——这是迄今为止查到的所有线索。回到驿站房间的燕王,看着从锦囊中取出的那根头发,以及谢长晏留下的绳结,眼神明明灭灭。偏偏吉祥还在一旁雪上加霜:“据乞丐回忆,胡智仁身边的女子行动自由,并未受限,上船时还有说有笑,不像被劫持……”如意大惊:“所以真是私奔?”吉祥冲他使了个眼神。如意叫了起来:“这不可能!陛下!谢长晏虽不怎么样,但她眼睛不瞎啊!怎么会跟胡智仁跑了?”吉祥迟疑道:“胡智仁是不是曾送过琥珀发簪给谢姑娘?”“那又怎样?能跟咱们陛下的船比吗?”如意瞪眼,“而且她上次回京,住在陵光殿时,明明跟陛下两情相悦,怎么突然就变心了?!”吉祥听到“两情相悦”四字,眼角抽搐,忙不迭地看向彰华:“陛下,我们的水军就在海上,此刻已展开搜寻,只要那艘船还在海上,必能截住他。”彰华轻轻抚摸着那根头发,然后又取出另一根——被舞水蝶之碗压着的那根,做了个对比,最终低声道:“此事既非私奔,也非劫持。”如意道:“啊,那是什么?”“你还记不记得,孟不离当时说,长晏见过颐殊后,回客栈途中表情大变,似是看到了什么。”“记得。”“那么我们如此推断——她看到了什么人,十分意外,但又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所以没有真的去找。等她回到客栈,准备休息时,那个人再次出现了。以长晏的性子,会如何?”如意道:“必定叫上孟不离,第一时间追上去。”吉祥摇头道:“错。她不会刻意叫孟不离,因为,在谢长晏的认知里——孟不离是一流高手,必会第一时间主动跟在她身后,无须招呼。”“没错。”彰华点了点头,“问题就在这里,她太过信任孟不离,她以为孟不离肯定就在身侧,但没想到……”如意明白了:“孟不离的猫当时死了,他去后院葬猫了。”“所以猫病了很久,是事实,但猫死在那一刻,绝非巧合。吉祥——”吉祥立刻会意,刚要出门吩咐千牛卫们去挖猫的尸体,就发现孟不离竟然站在门口。孟不离脸上,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似愧疚似愤怒又似悲伤:“我,去,挖,猫。”他抛下四个字后就扭头走了。吉祥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将门合上,重新回到彰华榻旁。彰华用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几案,思绪仍沉浸在分析中:“谢长晏追人途中,终会发现孟不离没有跟上来,她会如何做?”“她不是一个鲁莽之人,应会回客栈叫人。”“但她没有。为什么?朕觉得,只有两种情况——一,她路上遇到了胡智仁。胡智仁,也是她十分信任的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吉祥点头:“还是一个很殷勤的人。”如意再次瞪眼:“所以她就跟胡智仁一起,继续追那个人了?”吉祥道:“胡智仁会说,我安排人去通知孟不离,我们继续追。他们追啊追,最后那人出海了,谢长晏便提议登她的船继续追。”“此处有说不通之处。”彰华指出其中的漏洞,“胡智仁去通知孟不离,长晏确实会放心,但是,那是四月初,而今六月,两个月过去了,孟不离还没来到自己身边,她难道不会起疑?”“那……会是什么情况呢?”彰华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种情况——她找的那个人,被她找到了,而且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能令她更信任,放下所有戒备,甚至是欢喜。所以,她才会在跟胡智仁乘船出海时,有说有笑,因为……那个人,也在船上。”如意只觉头大如斗:“我都糊涂了……陛下的意思是,谢长晏找到了一个老朋友,所以跟着人家走了?胡智仁帮她在客栈做了手脚,瞒过了我们的视线,就是为了让她能顺利跟那个人离开?可为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她的敌人,她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啊?”房间里安静了一阵子。彰华好一阵子沉默。吉祥迟疑再三,开口道:“我觉得,谢姑娘还是被劫持了,就算不是被劫持了,也是被蒙蔽了。因为她没有理由摆脱陛下派给她的护卫们。至于有说有笑,没准是乞丐看错了,又或者,谢姑娘在虚与委蛇……陛下,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拦住那艘船。”如意附和道:“对对,只要找到谢长晏,就什么都明白了。”彰华长叹一声,凝视着那个绳结,紧锁的眉心中依旧是一派担忧:“这可真是……大海捞针啊。”六月廿九,程王铭弓于寿宴日,传旨禅位于公主颐殊。彰华身穿衮服,同赫奕同登帝台为伊加冕。就在大臣们全部跪下三呼“万岁”时,吉祥匆匆出现在远处的人群中,朝彰华比了个手势。彰华一眼看出,那是个非常特别的手势,意思是“十万火急,需要立即处理”。因此,彰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没有留下参加后面的一系列庆宴。对他的早退颐殊很不高兴,心中越发记恨虞姑娘——彰华对她这个女王如此敷衍,连加冕时都心不在焉,却光凭一首曲子就送了一把雷我琴给虞氏!当然那位善妒成性的女王并不知道,彰华此次来程国,不是为了蝴蝶,而是为了另一个姑娘。“什么事?”跟吉祥碰头后,彰华连忙问道。吉祥眉间有喜色:“找到船了!”彰华的呼吸都几乎一滞:“在哪里?”“迷津海东南距离长刀海峡十海里处。根据陛下的吩咐,发现谢姑娘的船后,没有贸然拦截,而是暂时跟在了后面,调动其他船只伺机包抄。”“走!”迷津海临近燕国,衔接璧国的青海,海中多暗礁,海上多飓风,是个凶险之地。因此,在玉滨运河开通后,除非为了去程国,内河船只都已不再走这片海域。然而,自从年初燕王开始严打诱口奸人,为了躲避搜捕,许多做此勾当的黑船会铤而走险地避入迷津海,再通过长刀海峡去程国。此时正是六月底,飓风多发之地。因此,随同燕王一起登船的如意十分提心吊胆,再加上颠簸,吐了个天昏地暗。自我预感,再颠下去,谢长晏没找到,他就先挂了。船行两天,抵达长刀海峡,顾名思义,形如一把长刀,西边隶属宜国,东边隶属程国。程王就是因为这个,跟宜屡屡开战。出去后,往北就是迷津海,隶属燕国,往南就是青海,隶属璧国。一艘海鹘战舰很快迎上,打出了燕国的旗帜。两船靠近后,一个三十左右、身穿水军盔甲的英武男子领着几名随从登上船来,拜见彰华。“臣鞅洲刺史袁定方,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彰华看着他的脸,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袁炅是你什么人?”“回禀陛下,他是臣的叔父。”原来是兵部尚书袁炅的侄子。自庞岳二党失势后,袁家立刻韬光养晦,夹着尾巴做人。一度想要跟谢家联姻,却被谢家拒绝,自那后便对彰华唯命是从,可谓是十分会投机。彰华见是袁家子弟,便未再追问,而是切入正题道:“形势如何?”“我们已将那艘船包围,但是……那船非常古怪。我们摇旗子表明了身份,要求登船,却被拒绝。因为陛下吩咐不得强攻,故而现在只是困着他们。”“开过去。”因着彰华这声吩咐,前方围成铁桶般的燕国战舰慢慢散开,让出一个空缺来。如意抓着栏杆一边呕吐,一边看向包围圈中的那艘红船:“陛下,谢长晏会不会不在船上了呀?”毕竟,人是半个月前出海的,而他们是七天前才发现这艘船的,中间有好几天的疏漏,没准就换船了。彰华注视着远处那艘被公输蛙视为得意之作的红色沙船,手在袖中慢慢攥紧。船越来越近,吉祥吹了三声号角,然而红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彰华微微眯眼:“去告诉他们,朕亲自来了。”吉祥放下号角,拿起甲板上的一卷缰绳,手臂一甩,缰绳飞出去,套住了红船的栏杆,然后他便借着绳索施展轻功“腾腾腾”地飞了过去。几个跳跃,极为干脆利落地落在了红船甲板上。如意不禁鼓掌叫好:“漂亮!”低下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肯定是在娘胎时他把天赋都抢走了,不然我也能……”吉祥拱手行了一礼,朗声道:“燕王在此,船中何人?出来回话!”船舱内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传出一老妪的声音道:“燕王陛下真的来了?”“那是自然。吾主就在那边的船上。”那个声音呵呵笑了几声,紧跟着,舱内传出一连串脚步声,最后,舱门打开,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抓着个女子走出来。而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谢长晏!吉祥面色顿变。十丈远外的彰华也是看得心中一紧。谢长晏脸色苍白,头发参差不齐,似被人剪掉了,身上虽无绳索,却似行动艰难。她个头已很高,那老妪却比她还高了许多,身形挺拔像竿瘦竹,脸上却是坑坑洼洼极为丑陋。如意叹为观止:“这张脸是被雨点砸过吗?”谢长晏看到吉祥,再顺着吉祥的目光扭头看到彰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朕来了,别怕。”彰华冲她点了下头。谢长晏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彰华看向那老妪道:“阁下何人?为何挟持吾妻?”“吾妻”二字一出口,所有人都很惊讶。吉祥如意是惊讶于陛下就此将他跟谢长晏的私情公之于众,而其他不知情者则是一头雾水——这个谢长晏不是陛下的前未婚妻,已经退婚了吗?老妪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冷冷道:“陛下的妻子,不是谢繁漪吗?”如意喊道:“谢繁漪已经死了!”“此女也很快就死。”老妪说着,将一只手慢慢地按在了谢长晏的天灵穴上。如意大惊失色:“你做什么?住手住手!有话好好商量……”彰华沉声道:“你想要什么?”“老身想看看,陛下会为此女做到何等地步。你,过来。”如意立刻道:“陛下,不要去!”袁定方也变色道:“陛下,切勿中计!”彰华盯着老妪,一字字道:“交出长晏,朕饶你不死,任尔离开。”老妪闻言放声大笑,“死有何惧?正好老身也活腻了,就带此女一起走。”如意尖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老妪忽然伸手在谢长晏身上拍了几下,谢长晏发出了一声呻吟,竟是能出声了。老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十九小姐,告诉你的好陛下,老身是谁。”谢长晏的表情极尽复杂:“她是……她是三姐姐的乳母,翁婆婆。”彰华微微皱眉,打了个响指,身后立刻有一名千牛卫上前禀报:“翁氏,年六十二,为谢繁漪生母张氏之婢,一直服侍在谢繁漪身旁,得其敬重。谢繁漪出嫁时,翁氏染病,未能随行。后得知谢繁漪陨难,泣离谢家,不知所踪。”如意目瞪口呆:“不会吧?她的女主人被飓风刮死了,她觉得是陛下和谢长晏的错?所以来寻仇?”翁氏耳力极好,将这船上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即重重“哼”了一声:“若不是陛下催婚,繁漪怎会上船?若不上船,怎会遭遇飓风?你既定了她,就该天长地久,怎能另择她人?还非要选她的妹妹?三小姐在天有灵,不知会多伤心!”如意越听越震惊:“这老太婆疯了吧?”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彰华微微眯眼,沉声道:“原来如此,明白了。朕已跟此女退除婚约,现毫无瓜葛,你先放了她。”如意叹为观止——陛下这改口的速度,也着实感人。翁氏喈喈笑了起来,突然一把揪住谢长晏的长发,扯到身前,卡住了她的脖子:“你当老身是瞎子?你们两个暗通款曲暗度陈仓的,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我这双眼!”谢长晏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朕这就上船。”彰华当机立断,就要登船,袁定方和如意双双将他拦住:“陛下不可!”彰华扫了二人一眼,如意立刻改变立场,反手拉住袁定方:“陛下请。”“如意公公!”在二人的拉扯中,彰华已从踏板上走了过去,来到红船上。“朕来了。”谢长晏定定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掺杂:“陛下,她……”刚说了三个字,翁氏便点了她的穴道,顿时又发不出声音了。谢长晏睁着一双大眼睛,拼命使眼色,想让彰华离开。彰华却没有回应,反而看向翁氏道:“还有何要求?”翁氏一指他身旁的吉祥:“让他下去!”彰华道:“他不会水。”吉祥一惊。翁氏冷笑起来:“下去!”吉祥二话不说掉头就跳,“扑通”一下落入海中,溅起极高的水花。如意吓得趴在栏杆上直喊:“弟弟弟弟!老妖婆,你害死我弟弟,我跟你拼了!”这回,换作袁定方死命地拉住他。谢长晏瞋目欲裂,苦于身体受制,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彰华握紧双拳,深吸口气:“还要什么?”翁氏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扔到他脚边,然后比了比心脏的位置道:“往这儿,扎自己一刀。”“老妖婆老妖婆你不得好死……”隔壁船传来如意一连串的叫骂声。彰华则沉默了。翁氏狞笑道:“你不扎也行,那我就扎她!”说罢拔下谢长晏头上的乌木簪子,一下子扎在了她的左肩上。血立刻渗透了谢长晏的青衣。彰华眼角一跳,忍不住道:“她是繁漪的妹妹!”翁氏的回应是扬起簪子又狠狠地扎在了谢长晏的右肩上。彰华几乎是立刻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陛下陛下!你别中这老妖婆的计啊!你死了她也不会放过谢长晏的!”如意嘶声大喊。“不。正如你说的,她是繁漪的妹妹。只要你这个罪魁祸首死了,我就会放过她。”翁氏笑眯眯道。彰华的目光闪烁着,最终将匕首往心口推了进去。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同时流下来的,还有谢长晏的眼泪。翁氏发出仰天大笑。“小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燕王!你的夫君!你看到了吗?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他们都忘了你!族长忘了你,兄弟姐妹们忘了你,你的所谓良人也忘了你,只有我、只有老身还记得你啊!我的繁漪小姐!”翁氏笑到后来,却变成了泼天怒意:“不够深,再给我刺!”说罢收紧了掐在谢长晏脖子上的手。谢长晏立刻就透不过气来,视线开始模糊。模糊的视线中,依稀看见彰华将匕首从心口抽了出来,然后再一次地——推进去!“陛下——”如意等人的哭喊声,混在呼啸的海风中,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和不真实。你上当了,陛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然而,就在下一刻,翁氏的笑声突然停了,被什么东西切断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也一下子断掉了。彰华冲过来一把接住往下掉的谢长晏,用满手的血污为她拨开了散在眼前的乱发:“没事了。”谢长晏这才得以看清身后的情形——浑身湿漉漉的吉祥不知何时摸上船来,从后方一剑断了翁氏的手,再一剑戳穿了她的心。翁氏就像竹签穿物一样被穿在了他的长剑上,血和水在二人脚下汇集,洇成一团。谢长晏拼命张嘴,想要说话,但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如意已跌跌撞撞又哭又笑地从踏板处爬了过来,一把抱住吉祥:“弟弟,弟弟!你没死!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呜呜呜……”吉祥无奈地看着他:“你对我真是太不了解了!”“我也依稀记得你好像学过水,但陛下说你不会水,我就信了……”“他不那么说,这老妖婆能放心让我跳海没有防备?”吉祥嫌弃地挣脱开如意的怀抱,走过来检查谢长晏,试了好几种办法都没法解开她的穴道。“奴无能,只能回岸另请高人想办法了。”“嗯。”彰华当即就要抱谢长晏起身,谢长晏拼命眨眼使眼色,神色焦灼极了。“陛下,她这是得了癫痫?”如意挠头。彰华仔细辨析谢长晏的神色,面色突变:“小心!”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巨浪四起——红船炸了!以红船为中心,海面起了一个大旋涡,连带着周遭的船只也要一并吞噬。袁定方连忙吹动号角,指挥附近船只撤离。等他们手忙脚乱地划出百丈开外,再回头看红船方向时,却见大火熊熊燃烧,直将海面都染成了鲜红色。“陛下!快!快回去救驾——”副将当即就要再吹号角,号角却被袁定方一把夺过,扔进了海中。副将一惊,就见袁定方神色淡然地冲他一笑:“那你就去救驾吧。”下一瞬,两个水兵抓住他用绳索捆紧绑上巨石。副将又惊又怒:“大人,你你你……你为何这么做?”“去问龙王。”副将被扔下船。“砰”的又一串巨浪溅起,再复平静。袁定方握紧栏杆,注视着远处四分五裂燃烧着的红船,嘴角轻轻勾起:“还以为是明君,结果是个为个女人自投罗网的废物。”大火烧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停歇。几十条小船划过去搜检了一番,然后陆陆续续地回来禀报。“大人,捞到了翁氏的尸体。”翁氏虽已被烧成了一具焦尸,但断了的右手,和那极特别的身高,都充分说明了她的身份。袁定方点了点头。又两个水兵抬着个大水桶过来,水桶里趴着一人,头发烧掉了一半,昏迷不醒。“这是……如意,还是吉祥?”水兵检查了一下:“回大人,是如意公公,腰上有如意的牌子。”“蠢货就是命大。也好,留着他,有用。抬下去看着。”如此又等了一会儿,所有水兵都回来了:“大人,没找到人。”袁定方面色微变:“没了?”“会不会沉到海里去了?”“继续打捞。一日找不齐尸体,一日不得离开。还有,封锁海域,不允许任何船只靠近。”一声令下,百艘战舰齐齐忙碌了起来。这时,从临舰的舱底走出一人,通过衔接的踏板走过来,走到袁定方面前:“你们在这儿弄死了燕王,玉京那边怎么办?”“放心,稳得住。”袁定方说着转头,看向来人,“倒是你,谢长晏死了,心痛吗?”那人冷冷道:“我给过她活命的机会,她自己选错,怪得了谁。”“是啊,老老实实嫁做商人妇就好了嘛,非要贪图皇后的位置。”袁定方笑了。阳光照到来人脸上,原本斯文和善的脸,此刻却爬满了嫉恨和冷酷。不是别人,竟是——胡智仁。鞅洲水师在长刀海峡盘旋了十日,始终没有打捞到彰华、谢长晏和吉祥的尸身。袁定方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镇定逐渐变为不安。第十日,忽有一艘战舰来报:“在某岛疑似发现吉祥身影。”袁定方立刻亲自带了一半战舰出发,前去某岛抓人。又三日后,剩余的战舰收到燕国朝堂传来的命令,收队归航。阳光下的海面平静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秘密和罪恶如沉船,被埋进了泥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