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十五岁的燕太子彰华本定谢家三女谢繁漪为妃,不料谢繁漪在出嫁途中不幸殒难。两年后,新帝另择伊妹长晏为后。就这样,十三岁的谢长晏拜别父族离开故乡来到帝都,学习礼仪,等待及笄。等待成为皇后。一段传奇就此拉开序幕。

第八回 得见雪月
从第二天起,谢长晏恢复了求鲁馆和万毓林的行程。她给时饮定制了一个十分醒目的马鞍,上面不但缀满了五色丝线,还拴了两排银铃,奔跑起来时铃声玎玲,煞是好听。
求鲁馆还是废墟一片,木间离和众弟子们焦头烂额地从废物堆里寻找有用的东西,而他们的老师公输蛙,则忙着跟谏官们吵架,以及找燕王要钱。
万毓林随着寒冬的逼近木叶凋零,猎物也大多冬眠了。谢长晏赶在胡桃过季前收了最后一批果子,计划着重新做个核雕向陛下赔罪——至于她之前的那封奏书,当然是没有交上去。
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复杂和繁忙,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悼念她那还未开始就已成空的少女情怀。
然而,在街上招摇过市也好,去林中独自钓鱼也罢,那幕后黑手就跟冬眠了的野兽一样,再没有亮出利爪尖牙。
一晃三月,时近年关。
这一日已入夜,谢长晏亲自看着母亲入眠,为她拢好被子后才起身回屋。十二月的玉京天寒地冻,鼻息间萦绕着袅袅白气,宛如隐洲长年不消的雾。
谢长晏心中忽然有了点挂念。
不知五伯伯的身体是否好些了,跟他半年,亲眼见他从三天服食一粒仙丹变成一天一粒;不知九哥哥的个头有没有长高,他最担心的就是会跟五伯伯一样矮;对了,还有二哥哥,三姐姐出事后他就外出游学了,至今杳无音信……
她从结冰的湖边走过,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投递到地上,孤单一道。
亲人、故乡、童年,很多东西,都已远隔天涯。
带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谢长晏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前,刚要推门,眉心一动。
她闻到了香味。
谢长晏的手停在门上,睫毛颤了又颤,最终,带着几许惊诧几许疑惑几许欢喜地缓缓推开门。
门内的香炉已被点燃,一人站在炉旁,一手摇熄火折,一手将盖子盖回去,转过身来对她一笑。
白烟黑衣,刹那,暖了夜。
“怎、怎会这个时候……来?”都过酉时了啊。
“刚见过公输蛙,被他提醒了一件事。”风小雅脸上略有迟疑之色,目光闪烁了几下后,终于问了出来,“你,见过飘雪月没有?”
马车轱辘声在寒夜中显得格外分明。车身微微摇晃,窗帘飘起落下,水晶灯内的烛光时明时暗,令人恍生错觉。
我在哪儿?我要去干什么?
谢长晏注视着车外亲自驾车的风小雅的背影,心中也似点燃了一炉香,氤氲起茫然一片。
如此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暖手炉都不热了,车终于停了下来。
风小雅打开车门:“到了。”
谢长晏提裙下车,目光投向前方,顿时震撼——
一条二十丈宽的长河冻结成冰,蜿蜒着伸向前方,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天是黑青色的,河是银色的,河与天的交界处,是一道幽幽泛蓝的白线。而在这道线的正上方,一轮浅黄色的圆月悬挂当空,大得超乎想象。
“来。”风小雅将手伸给她。
谢长晏迟疑。
风小雅便往前一探,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带着她走上河面。
冷风呜咽,他的手,温暖温存。
“这是……哪里?”
“幸川。”
一句话瞬间掠过谢长晏的脑海——“他十岁那年,一度垂危。百姓们一听说丞相大人唯一的儿子出事了,纷纷于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携孔明灯于幸川,为他祈福。”
啊,幸川!
十年前的风小雅,生命垂危之际,玉京百姓纷纷点灯为他祈福,就是这里?
那,他此刻带自己来此的用意是?
谢长晏心如擂鼓,敲起不成曲的乱乐。
始作俑者的目光却不在河上,而是极为专注地望着空中的圆月,隐含期待。突然间,他的手紧了一紧:“来了。”
谢长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一片、两片……无数片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圆月微醺,飞舞的雪花流转着亮银,一眼平川的世界里,一动一静,而他和她被温柔地包容其中,独得天地厚赐。
“飘雪月……”谢长晏终于明白了风小雅的用意。玉京干爽,能见皓月,又得云雨移来,降落人间,化作了雪花。月亮与雪鲜有共存之时,如今却呈现在了同一片风景中。
“真美……”她不禁喃喃出声。
“公输蛙那只老貔貅,偶尔也会吐点好东西出来。飘雪月极为罕有,你我适逢机缘。”
适逢机缘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真真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她想终她此生,都无法再忘记这一幕——在她十三岁一个冬雪的晚上,有个人带她来看月亮。
一个名义上是她“师兄”的男人。
一个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
一个让她窥见情之一字的男人。
一个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男人。
谢长晏走了几步,注视着几乎能当作镜子照的冰面,清晰看见自己的眉眼。风吹红了她的鼻子,也许还有眼眶。许是因为四下再无旁人,谢长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准皇后的盔甲从身上剥离,露出柔弱的沮丧的消极的模样——她看上去就像只畏畏缩缩的兔子。
风小雅见她顾影自怜,并不是想象中开心的模样,当即目光微沉。想了想后,突然伸手将她抓过来,用手揉乱了她的五官——和上面丧丧的表情。
谢长晏目瞪口呆。
“哭什么?瑞雪兆丰年,这一场雪来,于明年春耕大利。应该高兴。”
谢长晏怔了怔,从他眼中看到满溢的欢喜,所以这才是带她来看雪的真实用意?
她的心尖颤了一下,那个潜伏已久的狐疑再次冒出了头。
谢长晏咬了咬嘴唇:“可是……看了这样的雪和月后,今后再遇到月夜和雪天,我就会想起这一幕,想起此生曾见过的这幕景象,想到再无法得见的遗憾,就会悲伤。”
你给我这一刻欢愉,却要我用余生无数岁月的悲伤来换取。
把日常可见的东西,用如此特殊的场景烙印在我的生命中,然后成为萦绕不散的回忆,这真的是太可怕的一件事了。
有些残忍啊……师兄。
风小雅终于弄明白了她的七窍少女心,有些措手不及。某种陌生的情绪从脚底升起,一路蔓延到指尖。他看向自己有些发抖的手指,脑中习惯性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蛛丝马迹——
啊,对。这个小丫头喜欢自己。
一开始还不能确认,只觉得她的脾气有些阴晴不定,突然间强势地要求见他,见之后又生气地不理他。
但在求鲁馆的事故中,她紊乱快速的心跳声,赤红的脸颊和耳朵,以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无不出卖了她。
等到了去她房中看到奏书那天,更是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她喜欢他。并且,因为喜欢而慌乱纠结气恼——像所有十三岁的女孩子一样。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都是那么过来的。
成长,本就是一次次的憧憬、进取、丢弃。就像种子,自然而然地吸食着土壤、水分和阳光,然后慢慢发芽。
尤其是皇族,喜欢谁,惦念谁,恩宠谁,因为拥有比寻常人更多的权力,通常也就有比寻常人更为丰富的经历。
很多时候,这甚至是笼络权臣的一种手段。
所以他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一步步指引她,教导她,看她眼梢眉角的稚气一点点褪去,看她清澈无辜的眼瞳中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是蛹,化蝶,所必经的过程。
挣扎、纠结、疼痛,甚至九死一生,才能生出双翼的过程。
他是当世最好的养蝶人之一,见证了无数奇迹,旁观着它们的蜕变,赞叹造物的神奇。多情的外表下,无情却是扎进了骨子里。任凭蝶生蝶死,蝶来蝶去,过眼之后,不留痕迹。
而后,终于到了这一只。
此生最最重要的一只。
突然就变得有些失控。
蝶蛹不会说话,它们的挣扎安静无声。人却不同,会哭,会怒,会表达。
风小雅将发抖的手缓缓握起,注视着雪月下的谢长晏。她已足够克制,但悲伤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溢出,再湿嗒嗒地糊到他身上。
似丝,要将他也包裹进去,一起挣扎。
风小雅哑然,然后失笑,继续慢条斯理地梳理情绪。
这也没什么的。他想。
她若能抽离,他自为她欢喜;她若继续沉溺,他也可以陪同。无非是一场风花雪月,短短几年,或者几个月,错觉消失后,会转为更牢固的羁绊。
她身份特殊,是当世唯一可以跟他玩此游戏的人。
风小雅缓缓伸出手,这一次,却不再是抚摸她的头发,而是轻轻拈住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与自己目光交错。
这个女孩喜欢自己。
她的眼睛里写着满满的仰慕。
仰慕的目光他见过太多。他的一生,自出世起便注定万众敬仰。所有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垂青。久经波涛之人,又岂会因一滴水而心神不宁?
可这月雪太美丽,映衬得这滴水,也就成了绝世的风景。
风小雅微微用力,与此同时,俯下身去,察觉到指尖那头的少女浑身绷紧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极黑极亮,鼻如玉葱,眉长入鬓,上半张脸就五官而言,长得不够柔婉,有种罕见的稚龄之外的锋利——
似曾相识。
思绪如正在依序编织的布匹,突然有一根丝打了结,整个机杼“咯噔”一停。
风小雅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谢长晏突然动了。
她突然抬腿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风小雅没躲,挨了那一踩。
结果谢长晏反而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被风小雅及时扶住。
谢长晏飞红了脸,满目惊怒:“你、你、你……放肆!”
她的这种反应莫名取悦了他,风小雅唇角一勾,轻笑起来。
果然,他一笑,她就更怒,也顾不得形象了,提裙再次踩过去。这一次,风小雅躲开了。
谢长晏继续踩,用力踩,拼命去踩他的脚。“咔嚓”一声,某块冰面没冻结实,被她一脚踩碎。
风小雅反应极快,一把揽住她的腰旋了半身将她抱出来,可那只脚还是落进窟窿湿了半只鞋。
谢长晏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下一瞬,风小雅已抱着她冲向岸上的马车。
风飘玉屑,雪洒琼花,从犀颅玉颊间飞过,柔软与刚毅两相衬映,谢长晏不由得在心中赞叹:真好看。
严格来说,风小雅的五官过于棱角分明,气质又偏于沉稳,带着股不动声色的威仪,让人很难将他跟风流、俊美、英俊等词联系在一起。但谢长晏爱慕他,便觉得这世间再没男子比他美。
风小雅将她抱上车,伸手去脱她的鞋子时,谢长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当即就要拒绝。风小雅却抓住她回缩的脚,看了她一眼——那是一个不含任何杂质的关切眼神。“没事的,别在意。”
谢长晏的身体放松了下来,看着风小雅帮她脱掉湿嗒嗒的鞋子、微潮的袜子,露出冰凉的脚。然后,他从榻上撕了一截锦缎下来,包好这只脚,焐在了手心里。
原本无比私密的举动,却因为他的表情过于严肃和正经,显得不是很尴尬。
谢长晏想,她大概是受了什么蛊惑,明明时刻提醒自己要守礼明德,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此人面前破了功。
风小雅的手很暖,她本也不是什么体虚畏寒的女子,那只踩到冰水里的脚很快就热了回来。
未等谢长晏说,风小雅便先松开手,将被撕了一角的锦榻拿下来,卷了几下整个垫在她脚下。
然后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她。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一笑:“我的脚好看吗?”
风小雅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也笑了。
两人相视而笑,不知为何,因这一句调侃,旖旎全消,都觉坦荡自在了不少。
谢长晏的目光闪了闪,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知道会生气吗?”
风小雅随口答道:“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姑娘。”风小雅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再次用惯用的长辈姿态打发了她,“时候不早,回去了。”
他转身,正要去拉缰绳,就在这时,远远地亮起了一点光。
那点光从遥远的对岸上飘起,悠悠晃晃地升向天空,似要去触摸那轮圆月一般。
谢长晏好奇道:“那是什么?”
风小雅也看到了这点光,却是面色大变:“秋姜!”
什么?谁?
“你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处理。”不等她回答,他便解下了一匹马朝着那点光飞奔而去。
一人一马奔驰在银色的河面上,像两根拖得长长的带子。
谢长晏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
“夫君近日娶了个新妹妹。”
“听说是个沽酒的女郎,姓秋。”
“夫君新娶的妹妹,名字就叫‘姜’。”
商青雀的话回荡在耳边。
谢长晏有些慢半拍地想:对了,是秋姜。师兄刚才喊的,是他新夫人的名字。她也来了吗?
光点越飞越高,轮廓也逐渐清晰,原来是一盏孔明灯。
风小雅策马追着这盏孔明灯狂奔,一点点变小,最终整个人都融进了圆月中一般,消失不见。
谢长晏的表情由呆滞到震惊再重新转为错愕,最终低低地、狐疑地“咦”了一声。
车轮和来时一样,“骨碌碌”地响着。如此枯燥的声音,来时听,是忐忑是茫然;回时听却变成了一句句“为什么”。
谢长晏心中有个想法,像一颗深埋地下的种子,时不时就要挣扎一番。但每次挣扎过后,都会长高一点点,离破壤而出越来越近。
可是,刚才风小雅提及秋姜时的反应像一记闷铲,再次将种子拍回了深深的地下。
所以……是她猜错了?
谢长晏心头烦躁,目光落到自己被锦榻包垫着的那只脚上,越发烦躁。她拉着马缰,迎着呼呼冷风,想到居然还要自己赶车回家,便再也不觉得飘雪月夜有啥美的了。
内心正在愤愤然时,背脊的汗毛却莫名立了起来。
谢长晏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
她连忙扭头,可身后是车壁,哪里有人。再看前面,独剩下一匹马在任劳任怨地小跑着,道路两旁的民居全灭了灯,除了月光和雪光,再无别的光亮。
谢长晏觉得自己可能是累了,产生了错觉,当即加快速度,就在这时,险象突生!
前方路上拦了一道绊马索,黑暗中没看见,马儿一头撞上,栽了个大跟头。
马车按照惯性从冰滑的地面上横飞出去,眼看就要撞到路旁一侧民居的围墙上。
谢长晏大惊,当即就要跳车,忘了一只脚还裹在锦榻里,“啪叽”一下撞到车壁上。
正在万分危急关头,黑暗中前后左右突然飞出四道黑影,扑向马车,两人用臂拉住后轮,两人用肩顶前辕,硬生生地将马车逼停。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上被拖出了长长的痕迹。
惊魂未定的谢长晏望着那四人,一人将摔倒的马匹扶起,检查确认它并无大碍后,重新拴回车上,另一人检查车身,剩余两人急奔进了街巷。
最后,拴马的人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千牛卫备身左右拜见姑娘。姑娘受惊了。”
谢长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们是陛下的侍卫?
“这个绊马索……是怎么回事?”
“暂未得知。姑娘放心,我们的人已经去查了。”
谢长晏心想:是那个人。那个沉寂了三个月后终于又再次出手的幕后之人。难怪刚才觉得背后有双眼睛,自己的一举一动果然都被对方监视着,然而螳螂捕蝉,陛下的侍卫竟也一直跟着她。
如果不是幕后之人这次安放了绊马索想要她的命,这些侍卫想必是不会暴露的。
谢长晏的眸光转了转,那颗被拍回地下的种子又微微翘起了头。
千牛卫们并不多话,井然有序地赶车护送她回家。
谢长晏也没再问什么,坐回车里,靠在柔软的榻上,将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了三遍。
依稀间,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火味。
谢长晏眉心一动,立刻掀帘,就见马车行过处,隔着一条街,重重树影中露出一角屋檐。屋檐下挂了个巨大的铜钟,在圆月的背景里剪出了完整的轮廓。
香火!钟!
是这里!
谢长晏抓住窗壁,眼睁睁地看着那屋檐离自己一点点变远变小,最终慢慢地松开了手指。
“有意思……”她喃喃了一句。
回到知止居时刚过子时,在她进门之后,那四个千牛卫就消失了。就像他们之前一样,悄无声息。
谢长晏因为心中有了盘算,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睡得格外安稳,丝毫没有因为刚经历一场暗杀而感到害怕。第二天醒来后,面对郑氏,依旧谈笑风生。
这场飘雪月的刺杀就像炭火,被捂在了她的暖手炉中。而她一边暖着手,一边望着窗外沾了白雪的寒梅,眸光渐沉。
她突然起身,叫来孟不离:“带车酒,我要去求鲁馆。”
大雪还在下,地面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求鲁馆本已陆陆续续地开始修建,今天却停了工,全部人都坐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哆哆嗦嗦地围着炭火闲谈。
见谢长晏带了酒过去,大家都很高兴。
谢长晏一扫眼,没看到木间离:“木兄呢?”
“他在哭呢。”
“哈?”
几名弟子立刻起身带路,将她引入修复中的庭院里。远远看见游廊那边,木间离坐在草席上低头作画,任凭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全神贯注,这么多人走到跟前,也全不理会。
谢长晏往画案上一瞥——明白了。
因为受到屋震的波及,游廊的两头都倒了,只剩下中间一段,像被砍去首尾的大蛇,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而它身上的花纹——那幅玉滨运河图,自然也不再完整。
此刻,木间离正照着仅留的大半幅舆图在绘图。他应该已画了好些天,看起来就快完成了。
“运河舆图改了十九版,最新版本有三幅,这次坍塌全毁了,只剩下游廊这半幅,老师暴跳如雷。木师兄只好连日作业,连大雪天都不敢耽误……”一弟子向谢长晏解释道。
谢长晏专注地看着木间离作画,突然扬了扬眉毛,伸手过去指着一处道:“画错了。”
木间离惊诧地抬起头,这才看见她:“你怎么来了?还有,怎么错了?”
谢长晏略过第一个问题,“此处短了一寸二分。我来求鲁馆这么多次,从游廊下过,全图看了不下百次,我确定这里,画错了。”
木间离震惊地看着她。一旁的几个弟子也愣住了。
谢长晏的目光往左挪移:“还有这里,你仔细看墙,山脉有十三折,而你只画了十二折。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木兄。”
“你来?”身后忽然传来这么一句。
谢长晏也不客气,当即接过木间离的笔,推开他自己坐下,用笔将画错的地方勾改了。
木间离的图虽快要完成,但因为原物残缺的缘故,也只不过是缺头缺尾的半幅。渭河起与南山终两端都空着。
谢长晏凝神沉吟了一会儿,提笔慢慢地补上了。
一时间,四下寂静。所有人都放缓了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打搅到她。木间离更是拿了把伞过来给她撑着,为她挡去飘落的雪花。
谢长晏画了大概半炷香工夫,才收笔,搓了搓冻僵的手道:“大体如此,再细节的却是记不住了。”
那个之前说“你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学画多久?”
“三岁起,但一直……”谢长晏一边回答一边扭头,声音立刻滞了几分,“学……得……马……虎……”
只见公输蛙就站在离她不足一尺的地方,背负双手,神色专注,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脸上那道闪电似的伤疤因为他在皱眉而显得有点歪,不如初见时那般惊艳。而他的眼睛在白天充足的光线下看,竟带着些许蓝色。
“马虎?”公输蛙嗤鼻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她还是嘲讽教她的画师。他上前两步,径自从谢长晏手中将画抽走,伸出关节分明的瘦长手指在画上比画了几下,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谢长晏算是发现了,此人不能皱眉,一皱眉,伤疤就会扭曲,破坏美貌。但他眉心有个很深的川字,一看就是经常皱眉的。
“你跟我来。”公输蛙拿着画就走。
木间离想跟上,被他一脚踹到一旁:“没叫你。滚!”
其他弟子噤若寒蝉,表情畏惧。
谢长晏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经过木间离身边时,木间离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大家都似乎很怕公输蛙。可大概是因为初见公输蛙时的荒诞记忆太过深刻,她实在不觉得这个会像孩子一样跟风小雅大吵大闹的老师有什么可怕的,反而还蛮有趣的。
但很快地,她就不觉得此人有趣了。
因为主屋塌毁的缘故,后院搭了顶帐篷,公输蛙带着谢长晏走进帐篷。
外面一片乱糟糟的,但帐篷里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就像此地所有人都灰头土脸,但公输蛙白衣胜雪,从头到尾不沾染丝毫尘埃一般。
公输蛙走到矮几前,先是拿出块抹布将几面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才示意谢长晏坐下。待谢长晏坐下后,他却又不满意,瞪着她的鞋。
谢长晏看见自己鞋底沾了雪,当即默默地拿起抹布擦去了。
公输蛙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你来求鲁馆多次,我未曾见你,可知何故?”
谢长晏想了想:“先生将我当作来此地游玩的闲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呗。”
公输蛙瞠目结舌,皱皱眉,又问:“那现在叫你来,又是何故?”
谢长晏抿唇笑:“是因为……发现了我的才华了?”
公输蛙瞪了她一眼,取出一把刻花尺来。
“渭渠主干长七百二十二里,缩至此纸上,应是一尺九厘。这一段,准确。”他讲尺子放到谢长晏画的那段渭河头上一量,那截河流果是一尺九厘。
“这条岩渠长八十五里,应是一分二厘七毫。这一段,微差。”尺子一量,显示一分三厘,果然差了一点点。
谢长晏挑了挑眉毛。
想来是因为她长年在墙上练画,又擅长雕刻的缘故,对距离和大小都格外敏锐。只是从小到大画技一直被评为丙丙丙,并不觉这是长处。而此人只看一眼,就能看出微差,目力之强,显然远在她之上。
公输蛙放下尺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谢长晏摊了摊手:“班门若不弄斧,岂非可惜?小女子受教了。”
公输蛙冷哼了一声:“知道就好。你那点微末伎俩,根本不够看。”停一停,又道,“之前不见,是因为不想称那老燕子的心,他眼巴巴地把你送到我这儿,打的一手好算盘……”
老燕子……谢长晏默然,忽生出套话之心:“那现在为何改变主意?”
她有预感,今天能以公输蛙为契口,验证一直以来深埋心底的怀疑。
“你昨夜遇刺了不是吗?”
谢长晏抬眸,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于你我而言,玉京都已是是非之地,太不安全!”
谢长晏没听明白,但她没有表露,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睨着公输蛙。
公输蛙果然上当,咳嗽了两声,收敛表情,令得脸上的伤疤闪闪发亮。“事先说明,我不喜欢女弟子。女人都麻烦得很,好不容易教会了就嫁人生子去了,此后一颗心就全扑在了孩子身上。所以,老燕子说你有数字目力方面的天赋时,我不以为意。”
谢长晏的心“咯噔”了一下。她默默地数了一个“一”。
“而且在此之前我也不缺人手。直到……”公输蛙咬了咬牙,伤疤就歪了几分,“要是让我知道哪个家伙背地里这么阴我,我就架着云梯去烧了他全家!”
谢长晏立刻抓到了重点:“作坊的门是被人故意打开的,而非无意?”上次听他跟风小雅对话得知,原本建在地下的作坊十分安全,是不可能震塌上面的屋子的,但不知被谁偷偷打开了门,才导致火石之力外泄,一发不可收拾。
“不止,连我派往河道负责汇报情况更新舆图的七个弟子也全部折亡了。”公输蛙说到这个就火冒三丈,“有人不想开运河,也不想让你当皇后!”
“谁?”
“还能是谁?杨朱那老毒物的徒子徒孙们呗。”
谢长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杨朱是谁。虽同属道家,但谢氏尊崇老子,对杨朱的“贵己”之说还是颇不认同的。
杨朱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如此强调个人利益,推崇无君之论,自然遭到历朝帝王的唾弃。
但非常讽刺的是,大部分世家的行为恰恰是杨朱思想的真实写照,比如风小雅那句“国无三年之蓄,士却有千窖之丰”。
国家都这么穷了,世家却大多富得流油。任凭酒肉臭掉,也不肯拿出一点来接济百姓。
燕王要开运河,利的是国,是民,损的却是士的利益。强行征收了沿河原本属于世家的土地也就罢了,还要他们配合出钱出人。而且玉滨运河开通后,王权对南境的控制力将会大大加强,到时候,南边的世家势力会进一步受制。
“玉滨运河全长两千三百六十六里,征用民夫十六万,每月耗粮三千石,预计需要十万金。粮从何来?金从何来?”公输蛙气愤得伤疤歪来斜去,美貌荡然无存,“老燕子把窝都搬空了,那帮世家却连根汗毛都不肯拔。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尽捣乱!要不是我命大遇到你们,抠门鬼凿洞给了口气喘,今天就是我的百日祭。”
谢长晏的睫毛颤了颤,默默地数了个“二”。
“所以你看,我命大,你也命大。两个命大的人,倒是适合在一起做点事。”
“什么事呢?”
公输蛙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三幅卷轴来——谢长晏还注意到,架子上那些整整齐齐的卷轴甚至是按照轴木的颜色由浅至深排放的。
“这三幅都是运河舆图,可看出有何不同?”他将三幅图都摊放到谢长晏面前。
谢长晏定了定心,开始细看。
第一幅画法最为简单,通体白描,只画山跟河流,大小基本一致;第二幅则是彩绘,山川浅黄,河流浅绿,山顶翠绿,河大山小,突出了主要州县;第三幅则跟游廊墙上的玉滨运河图很像,以粗细不同的线条区分干、支流和上下游。
“第一幅,是以山川为基准;第二幅,以水路为基准;第三幅,看起来最是精准。”谢长晏看了半天后,如此答道。
公输蛙点点头:“第一幅是废物。第二幅是装饰。只有第三幅,勉强可用。太上皇派匠人耗费八年绘制了此图,老燕子根据此图定的河策。然而,在实施时遇到了很多问题。比如这座通天山,坚固异常,根本凿不动;而这座黑松城,地势较低,此城分水后,南流多而北流少,从而导致……”
谢长晏接道:“北段无水。”
公输蛙很是满意她的敏思:“所以,我想要更好的舆图。不但可见地貌,更可知地势。但派出去的七个弟子全折了,一时间也找不到旁人可以代替……”
谢长晏怔了怔:“你想让我去?”
“错,是我跟你一起去。”公输蛙说做就做,当即起身开始打包,“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上路吧。”
“等等!我好像……没有答应吧?”
公输蛙满脸诧异:“难道你要在此等死?”
“请不要说这样危言耸听的话。”谢长晏笑了笑,“正如先生所言,我命大。昨夜的刺客并未得手。陛下的千牛卫还是很尽职的。有他们在,我很放心。反而就此贸然地跟您离开玉京,离开了保护圈,才容易遭遇凶险。你那七个折了的弟子就是前车之鉴。”
公输蛙皱眉。
“还有,先生说得对极了,女子都是很麻烦的,因为要嫁人生子。我也不例外啊。”
公输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极为严肃地说:“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噢?”来了,契口马上就要打开了。谢长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她就听见公输蛙嘲讽地说道:“老燕子根本没有娶你之心。你年纪小,身份低,见识少,易摆布,正好用作缓兵之计。”
汝母婢的!谢长晏在心中骂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脏话。
“我要考虑考虑,才能答复你。”谢长晏把各种话忍了又忍,最终这么说。
公输蛙不满意:“那你最好快一点。明天,明天这个时间,不管你来不来,我都走。”
您还是自个儿飞吧。谢长晏在心中道,转身要走,想起来此的正事,只好客客气气地道:“对了,先生您这儿可有玉京的舆图?要详细点的。”
公输蛙挑了挑眉:“你没打开我的见面礼?”
谢长晏一愣。
公输蛙勃然大怒:“多少人哭着求着想要我送他们点东西,你这不识好歹的居然收了我的礼却不看?你给我还回来!马上!立刻!赶紧的……”
谢长晏在他的一连串骂声中迅速退出了帐篷,假装没提过,叫上孟不离就回家了。
公输蛙说的话非常刺耳,但她不太震惊,毕竟,谢家从一开始分析燕王会选她为后的理由时,就猜出了这是帝王用的一招虚棋。再加上来玉京后所见所闻,无论是修运河,还是干旱缺粮,以及广修学堂力推科举,都呈现出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只是,她心中有桩怀疑,未证实时已心绪不宁,一旦证实,公输蛙的这句话就会变得十分可怕。
谢长晏回去的路上,满脑子都是祈祷,可那点侥幸,在打开公输蛙送给她的见面礼——那口半人多高的大木箱后,还是烟消云散了。
箱子里,是一整个玉京舆图的木雕沙盘。
七星大街盘踞其上,层台累榭鳞次栉比,护城河上撒了银粉,瑶林琼树涂了绿漆……若非心事重重,谢长晏真要惊呼一声巧夺天工。
然而,她的目光定在了某处,久久不动。
那是位于瑶光街尾的一座道观,名叫“紫霄”。从舆图上,正好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在它正北方,隔着两重宫墙,赫然就是“陵光殿”——燕王宫的四大殿之一,传说中已经封闭多年的一座宫殿。
谢长晏伸出手指,从紫霄观划到陵光殿,再从陵光殿划回。
四十息后,安静无声——道观的北面无门,围墙外有一条窄窄的巷子,再无别的建筑。
一百息后,门开——巷长六寸,尽头便是燕王宫的宫墙。舆图此处也没有宫门,但若现实中这里有门呢?
三十息后,车停——第一重墙到第二重墙的距离约二寸。第二重墙后,就是陵光殿的庭院。
左拐二十步,右拐有竹,地面为鹅卵石——舆图上,果然雕着一簇竹林。
直行五十步后,进入书房——院深一寸三分。
至此,舆图陈设,跟她脑海中的记忆全部吻合。
谢长晏的身子摇了摇,踉跄后退了几步,“啪嗒”跌坐在地上。
不,不,还不能就此肯定。舆图为虚,眼见为实,我要亲自去看看!我一定要亲自看看,才能确定那天孟不离带我去见风小雅的地点,不是草木居,而是陵光殿!
心头狐疑的种子拼命挣扎着想要破壤而出,又被她死死按住。
谢长晏咬着牙,起身就要再次出发,但在双手按到门上的一刻,硬生生停住。
门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藏着陛下的千牛卫们。她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的监视中。
这一瞬间,无数段跟谢怀庸对弈打谱的记忆从脑海中飞过,他的教诲一一响起——
“等。”
“看不出对手的棋路,等;看出对手的棋路了,更要等。”
“不要着急说破,不要着急回应,不要让对方发现你已经发现了。”
“如你这般不擅谋略之人,只有等得足够久,才有一线希望赢。”
谢长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打开门,调转方向去了郑氏的住处。
晚饭后,谢长晏跟郑氏绕着湖岸赏景消食,说说笑笑间,谢长晏跳起来去够树上的积雪,结果乐极生悲,落下时没踩稳,滑了出去,整个人“扑通”一下掉进了湖里。湖面顿时裂了个大窟窿,将她整个吞了进去。
郑氏大惊失色,连忙呼救。
两侧的暗影中瞬间飞出四名红腰带护卫,纷纷跳下湖将谢长晏救起。等孟不离听闻动静赶过来时,谢长晏已被郑氏和丫鬟们抬进了卧室中。
“快去烧热水!快!晚晚,你没事吧?”紧闭的房门内,传来郑氏着急的哭泣声。
孟不离定了定神,当即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两个婢女抱着湿漉漉的衣衫鞋袜,匆匆从屋内出来,去厨房烧水。
走在后面的婢女在拐角处停了一下,没有去厨房,而是扭身去了后院。打开后门,门外拴着一匹马。
婢女从一团湿嗒嗒的衣服里抬起头,她的头发尚是湿的,在寒风中结成了冰屑,但她的眼神火热,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不是别人,正是谢长晏。
谢长晏把湿衣一扔,上马就走。
玉京的舆图在她脑中清晰罗列,她循着一条条小路,抄近道来到了“紫霄观”前。
天色已暗,长街冷清,紫霄观观门紧闭,有香火味,却无灯光。幸好天上还有明月,照着屋檐下的大钟,如斯清晰。
谢长晏隔着一条街将马留下,自己走上前,沿着紫霄观的围墙走了一圈,北边果然封死了,没有道路。也就是说,想要去陵光殿,只能从此观内走。
谢长晏不敢冒进,只能先找处灌木丛躲起来,身体抖个不停。
掉到冰窟窿,匆匆擦干身体换上婢女的衣服偷跑出来,在寒风中快马加鞭地赶路……一系列的颠簸于此刻变本加厉地反应出来,身体的每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她咬紧了牙关,极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
谢长晏的心沉了下去——孟不离!真的是他!他真的来了!来这个地方!
孟不离策马来到紫霄观,直接从怀里取出钥匙开了侧门进去。
谢长晏不敢跟踪,只能继续躲在灌木丛中,在心中默默数数:四十息、一百息、三十息。车停意味着马也要停,然后左拐二十步,右拐再直行……孟不离虽然跑得快,但如要禀事,会耽搁些许时间,那么预计再等一盏茶工夫,他就能出来了。
谢长晏牙齿“嗒嗒”地颤抖着,将身体抱得更紧了些。
不过,还是比想象的等得久了一些。等得她都生出些侥幸的希望时,观内传来了马蹄声,夹杂着车轮声。
谢长晏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强打精神抬头,就见观的大门无声开启,孟不离赶着马车出来了。
一童子的声音依稀从车内飘出来:“太医,药只带了……够吗?”中间的话没听懂,却已可断定:车中之人是太医。
也就是说,此观真的衔接王宫,孟不离去宫里请太医,走的不是正式的宫门,而是此观。
那么上次风小雅见她,就是在陵光殿。
谢长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攥紧手心,不行,还得赶紧赶回去。娘亲帮她演了那么一出大戏,来让她验证心头的猜疑,自己怎能在这种地方晕过去,连累娘亲。
谢长晏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扎了自己的胳膊一下,身上一痛,眼前的黑影便消散了。她打起精神找到马,飞奔赶回知止居。
马身颠簸,月夜下的雪路一片白茫茫。
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幸好脑海中还记着舆图,左拐,右拐,再右拐,到了。
她跳下马去开后门,门内站着个婢女,见到她松一大口气:“姑娘可算回来了!夫人急死了,让我在这儿等着您……”
谢长晏精神一松,黑暗再度袭来,她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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