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十五岁的燕太子彰华本定谢家三女谢繁漪为妃,不料谢繁漪在出嫁途中不幸殒难。两年后,新帝另择伊妹长晏为后。就这样,十三岁的谢长晏拜别父族离开故乡来到帝都,学习礼仪,等待及笄。等待成为皇后。一段传奇就此拉开序幕。

第十四回 岂如人意
三月初三,芍药花开。
谢长晏一早起来,却发现母亲已不在船上了。
船夫声称夫人大概是去集市买东西了,因为马车也不见了。谢长晏便没太放心上,开始梳妆打扮做准备。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支木簪。
沉香古木,雕琢成凤栖梧桐的造型,木是好木,雕工也相当出色,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父亲当年亲手雕刻,送予母亲的见面礼。
母亲将它带到玉京,又带来了滨州。在最穷困潦倒需要变卖首饰的时候,也没舍得卖掉此簪。
今天,她将在父亲的纪念碑前,由母亲亲手为她戴上此簪,以示成年。若父亲在天有灵,能够看见这一幕的话,想必也会十分欣慰的吧。
谢长晏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簪子,又满怀期待地将它放回了匣内。
水车“骨碌碌”地转动着,清潭旁,一株芍药悄然绽放,几只蝴蝶落在上面,扇动着美丽的翅膀。
彰华疲惫地退朝回来,难得一见地没有更衣,直接走进蝶屋。
蝴蝶们被他衣裾扬起的风惊到,慌乱地飞走了,等他落座后,见他久久没再动弹,这才重新飞回来。
彰华伸出一根手指,一只蝴蝶慢悠悠地飞过来,停在了上面。
彰华极为专注地凝视着它,静默的面具逐渐剥离,露出其下的真实表情,有些茫然,有些怀念,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悲伤。
“十五年。”他喃喃,顿了一下,“谢将军。”
这是谢长晏出生的第十五个年头。
也是谢惟善离世的第十五个年头。
更是他脱胎换骨,从阿斗变成嘉言的第十五年。
“臣来了。”那人对他一笑,像一道煦暖的风,能够拂去所有惊恐和畏惧,“殿下,别怕。”
十五年来,那句“别怕”始终回荡在耳畔,激励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谢长晏不会知道,谢家女儿三十人,为何彰华会选中她。
命运的羁绊其实早在十五年前就已写好。
流年似水,一杯春露冷如冰。
谢长晏在船上等了许久,直到太阳从船头移到船中,郑氏也没有回来。
谢长晏终觉不对劲,命船夫们四处寻找。自己也没闲着,飞奔去集市寻人。
滨州的集市为早市,寅时开始,现已近午时,都已散得差不多了。郑氏是坐着那辆巨型马车走的,本应十分招摇,然而一路打听,都说没见过那样的车子。
最后,还是胡智仁闻讯赶来,发动手下所有的伙计寻找,才打听到确实有那么一辆马车,但不是奔集市走的,而是反方向去了海边。
谢长晏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即问胡智仁借了匹马,策马赶往目的地。
滨州三面临海,陛下所赐的船从内河来,故而停靠在北域。除此外还有东南两域,南域邻接璧宜两国,互通商贸,十分繁华。东域则通外海,多为渔夫出海捕鱼用。又因程国就在海岸那头,故而也是战事多发之地。
谢惟善的碑就在东域。
谢长晏一路快驰,总算在一盏茶工夫后赶到了父亲的纪念碑前。
那辆巨型马车,果然就停在碑旁。碑旁靠坐着一个人,观其背影,正是郑氏。
谢长晏至此松了口气,察觉背脊上已是一片冷汗。
她跳下马,朝郑氏走过去:“娘亲。”
郑氏的身子动了动,回转头来,脸上带着如梦初醒的惊讶:“晚晚?”
“娘亲怎的不等女儿,先来了这里?”谢长晏走过去,握住郑氏的手,发现她两手冰凉。
“我……我昨夜突然想到,你的诞辰虽是今日,但你父是早了半天走的。所以想先来这里看看他。陪他一起看日出,结果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郑氏歉然起身,整了整微皱的衣衫,“对不起,让吾儿担心了。”
谢长晏噘嘴道:“娘亲确实过分,为何不叫上我一起?我也想陪爹爹看日出啊。”
郑氏闻言笑了:“你来滨州祭拜你父多次,该看的早看了,我却是第一次来。”
“知道啦知道啦,你想跟爹爹独处嘛。不过下次要记得事先知会一声,免得又睡着了让我一通找。”
“是是是。”郑氏好脾气地应道。
谢长晏四处张望了一番:“奇怪。”
“奇怪什么?”
“以往此地虽不及南域热闹,但也船只进进出出,人不少的。今日为何如此冷清,一个人也不见?”
郑氏闻言愣了一下:“我来时,正好一帮渔民出海,想必是还没回来。”
“难道是海上出神风了?啊呀呸呸,我这乌鸦嘴!”谢长晏连忙朝谢惟善的碑拜了三拜,“爹爹保佑,大吉大利,让他们平安归来。”
郑氏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提议道:“既你来了,趁着此地清净,咱们开始加簪吧。”
“好啊。”谢长晏摸了摸袖子,“啊呀,出来太匆忙,未带簪子。娘且等等,我这就回去取,很快!”
郑氏不放心地叮嘱道:“骑马慢点。咱们不急的,左右也无人观礼。”
谢长晏翻身上马,回头嘻嘻一笑:“怎么无人观礼?爹爹不是在吗?呐,再给你们一点二人独处的时间!”
郑氏白了她一眼:“油嘴滑舌!快去快回!”
“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娘你真难伺候。”谢长晏露出受不了的样子,挥鞭走了。
奔出十余丈,听郑氏唤她:“晚晚——”
谢长晏回头:“忘什么了娘?”
郑氏立在碑旁,海风吹起她的衣袍,不知为何,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被吹走一般。
谢长晏心中“咯噔”了一下,莫名有点不安。
然而下一刻,郑氏朝她一笑,阴霾散尽,满是艳艳旭日:“再带一盒胭脂回来。”
谢长晏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一直素颜的郑氏要用,当即会心一笑,朝她眨了眨眼睛,驾马而去。
谢长晏回到船上取发簪和胭脂时,遇到胡智仁,连忙谢道:“给您添麻烦了,我找到娘亲了。”
“那就好……”胡智仁迟疑了一下,才道,“不知……我是否有幸前去观礼?”
“啊,欢迎啊!太好了,娘亲见有客观礼,肯定很高兴。”
胡智仁展颜道:“我带了琴。若不嫌弃,请让我充当乐者。”
谢长晏喜道:“那就有劳胡兄了!”
一行人重新整装出发,前往东域。
谢长晏一马当先,高高兴兴地骑在最前面,因此,她也是第一个见到郑氏身影的。
“娘,我回来啦——”
她刚要加快速度,却被身后的胡智仁抢快几步,强行用马鞭挡住:“且慢!”
胡智仁脸上露出罕见的震惊之色。谢长晏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郑氏身旁的马车——是倒着的!
与此同时,背对着她的郑氏僵硬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动,大摊鲜血从她脖子处喷了出来。
整个头颅就那么折了下去。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这一幕像被什么拉长了、噤声了,变得缓慢和安静——
她看着郑氏的头颅离开了躯体,掉到沙滩上,滚啊滚的,最终滚到了石碑旁。
她看着鲜血像瀑布一样从郑氏脖子的断口处喷出来,身躯摇晃着,也“啪嗒”倒在了地上。
她看着郑氏的手脚仍在抽搐,鲜血跟黄沙混在一起,满目红黄。
她看着郑氏的头颅抵在石碑上,两只眼睛却仍是直直地望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交代。
“娘——”谢长晏嘶吼了一声,推开胡智仁跳下马,朝数十丈远外的郑氏狂奔而去。
胡智仁拦阻不及,只好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全部跟上:“快!”
谢长晏跳马时太急切,脚扭了一下,但她已感觉不到,就那么跌跌撞撞地冲到碑前,刚要俯身去捞母亲的头,一道黑影从倒着的马车后方冒出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
紧跟着,一把弯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胡智仁立刻停步:“你是什么人?放开她!”
谢长晏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头颅,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够不到,为什么?为什么够不到?
她开始挣扎,全然不顾脖子上的弯刀,一心只想去碰触娘亲。
锋利的刀锋一下子就割破了她的皮肉,鲜血流了下来。
胡智仁脸色立白:“不要伤害她!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你?”劫持谢长晏的黑影终于扭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的面容也被胡智仁等人看清了。
这是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黑衣人,四十左右年纪,狭长脸鹰钩鼻,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被缝了起来,模样显得说不出的丑陋。
“在下胡智仁,乃宜春胡九仙之侄。好汉但有需求,尽管说。”
黑衣人“啊哈”了一声,眼中露出些许喜色来:“竟是天下首富之后。那么,此女是谁?”
胡智仁沉声道:“她只是个普通人,但是我心头挚爱。请你不要伤害她。”
谢长晏至此回过神来,她有些呆滞地看了胡智仁一眼,终于感到了脖子上的疼痛。
母亲死了!
是身后此人所为!
他是谁?为何这么做?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谢长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无畏挣扎。
黑衣人看了温顺下来的谢长晏一眼,忽冷笑道:“普通人?不是喊这个女人娘吗?这个女人是谢惟善的妻子,所以,她是谢惟善的女儿吧?”
谢长晏心头一跳。父亲虽曾是滨州刺史,且为民殉难,但出了此地,便不算什么名人,听此人意思,却是认识他的。他到底是谁?
“她不是……”胡智仁还在试图开脱。谢长晏当机立断道:“我是!我叫谢长晏,谢惟善是我父亲。你是谁?为何杀我母亲?”
弯刀顿时在她脖子上紧了一紧,黑衣人一把将她转了个身,对向自己。
谢长晏终于看清了此人的脸,然后将之深深烙在了脑海中。
“我是谁?我兄弟十人,全死你父之手,而我被你父戳瞎一眼,虽侥幸逃脱,却被困在海岛十五年,天不亡我,终被我回来了!你这余孽竟有脸问我是谁?”
谢长晏彻底惊了——此人竟是父亲生前的仇敌?十五年前,岂非正是父亲殉国之时?
“我刚回到岸上,就遇到你们母女,这是老天给我机会报仇啊!”黑衣人大笑着,将谢长晏拖到了谢惟善碑前,恨恨道,“听说你死了,真是便宜你了!也好,那就拿你妻女开刀!给我看好了!”
胡智仁目眦欲裂,急声道:“刀下留人!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都给你!”
黑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半点没停,手中刀柄一转,眼看谢长晏就要命丧当场——
这一瞬间很短,却在谢长晏脑海中停顿得很长很长,长得她足够将一生的记忆都回想起来。
她想起与母亲孤苦相依的童年,想起族学中那枯燥乏味的时光,想起二哥谢知幸的笙声,想起九哥谢知微的笑容,还有五伯伯肃穆寡笑的脸。
接着,场景从隐洲转换为玉京。
她想起飘雪夜中那轮大大的月亮,想起万毓林上那锅鲜美的鲤鱼羊汤,想起灯下一刀一刀雕琢的核雕,想起跳进冰窟时那四下散开的碎冰。
再然后,她想起了三姐姐谢繁漪……
这些曾经的人和事,宛如一层层薄纱在她面前掀开,但她知道,还有一个人,藏在纱的最底层,必须掀到最后一层,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掀到那里了。
锋利的弯刀冰冷地划进了她的骨肉之中。下一刻,她就会像母亲一样,整个脑袋从中折断,“啪嗒”坠地。
那样……也好。
爹爹,娘亲,地下见。
谢长晏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胡智仁撕心裂肺的喊声:“不——”
啊呀呀,真抱歉,胡兄,吓到你了。
谢长晏想着,感应到喉上一凉,再然后,身体突然失去了禁锢之力,栽向一旁。
等她重重跌在地上,被沙子擦疼了脸时,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谢长晏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黄狸。
她有点茫然地眨了下眼,再眨了一下,然后认出了它。
是它啊!
黄狸来自玉京,生在知止居中,曾经娇小玲珑,身轻如燕,如今蹲在她前面,肥硕臃肿,艰难地扭着身子想舔爪子——当然是舔不到。
谢长晏的目光从它身上移开,望向黑衣人。
黑衣人踉跄地后退了十几步,才堪堪停住,他捂着自己的右肩,满脸惊骇,而右肩之下,已经空了。
他的右臂,连同握紧的弯刀一起,从他身上断离,落在了谢长晏脚边。
也就是说,刚才有个人凭空出现,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再将他狠狠地推了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
而那个人成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过来,捞起那只肥胖的黄狸,将它放在了肩头。
“你……还好?”他有些生硬地问,然后温柔地挠了挠黄狸的耳朵。
谢长晏的眼睛忽然湿润了起来。
她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也遮住了再也控制不住的崩溃表情。
她怎的忘记了,万水千山,漫漫两年,从玉京到滨州,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孟不离,背负着一个人的命令,始终默默地跟在她身旁,宛如一道看不见却又真切存在的影子。
层层白纱至此,终于掀到尽头。
最下面的人,有一张深沉得无法解读的脸,但他的眼神,很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须臾不离。
“朕当时喜爱的、向往的,是你这样的妻子。”
“但朕现在……是天子,头压百年基业,肩挑千里江山,王座之下累累枯骨,龙椅之前血雨腥风。身为皇后的女子,需穿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才能站在朕的身旁,并且,能在朕倒下后,继续支撑起广厦高堂。”
“所以,你是一个……来迟了的人,长晏。”
“削郑氏诰命,降为庶民,即日遣返,并其女谢长晏,永不得入京。谢氏子弟,不得参加科举。钦此。”
他说了那样的话。
但始终不曾真正割舍。
他准备了最合她心意的礼物。
他派遣了一直默默保护她的随从。
他教她独立思考,他让她一展所长,他包容了她所有离经叛道的行为,他应允了她惊世骇俗的退婚请求。
他教会她飞。
而这一次,他救了她的命。
可是,可是,可是啊……他却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不想活下去啊!
谢长晏浑身战栗。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碑旁,抱起了母亲的头颅,号啕大哭起来。
三月三,芍药开。
她的生日,父亲的忌日,再然后,也变成了母亲的忌日。
谢长晏跪坐在甲板上,将胭脂一点点地涂在郑氏脸上。
胡智仁找了最好的入殓师,将郑氏的头颅缝回了脖子上,然后又为她修整了妆容,更换了衣衫。
郑氏闭上了眼睛,面容看起来慈和平静。
谢长晏一点点地涂抹着,看着那苍白的面颊有了嫣红的颜色,仿佛下一刻,娘亲就会重新活过来,然而,指尖感应到的温度在提醒她,不可能。
娘亲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谢长晏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之前在碑旁,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喘不过气,哭得口干舌燥时,以为自己的眼泪都流干了,不想竟然还有,这一次,却是哭得如此悄无声息。
身后的胡智仁挥了下手,示意众人全部退下,然后走到谢长晏身旁,迟疑再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谢长晏忽然开口道:“娘亲叫我取一盒胭脂。”
她的喉咙被弯刀割了一道口,伤口不深,又做了及时包扎,所以还能说话。但说话之际偶尔会扯动伤处,隐隐作痛。
胡智仁有心劝她不要说话,但最终还是在她身旁跪坐下来,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谢长晏,最需要的就是倾诉。
谢长晏果然说了下去:“十五年来,她从没抹过胭脂。她今天忽然让我取一盒胭脂给她,我好高兴。”
谢长晏说着,伸出手为郑氏又梳理了一下鬓角被海风吹乱的发丝,目光缱绻而哀伤:“但我万万没想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娘亲涂胭脂,是这种情形下。”
世事无常,竟能残酷至此。
谢长晏不由得想:现在,她真的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了。噢不,她已及笄,连当孤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胡智仁劝解道:“谢夫人在天上看着,必不愿见你如此悲伤。你要节哀。”
“人死了真能天上有灵吗?”
胡智仁一愣。
谢长晏讽刺地扬起唇角:“若真有灵,父亲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他碑前,怕是会再死一次……会在及笄之礼时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啊……”
胡智仁心中一紧:“长晏……”
“是我不肯回谢家,固执地在外面玩,娘亲因为担忧我,才说她想玩的。但其实我知道,她是在顺从我的心愿,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我非要来滨州。娘亲本想回家办及笄礼,但我说父亲在这里殉难,他在这儿有一座碑,若我能在他碑前及笄,想必他会非常宽慰。我说服了娘亲,把她带来送死……
“是我一念之差,没将及笄的发簪带在身上,若我带着,就不用回船取,我不离开娘,有孟不离在身旁,娘就不会死……”
“都是我的错。可做错了这么多的我,为什么还活着呢?”谢长晏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胡智仁,眼瞳中带着些许呆滞的不解,“胡兄,我这样克死父亲又害死母亲的人,为何还要活下来?”
“长晏!”胡智仁扣住她的胳膊,急声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有错的明明是那个凶手!光天化日杀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都不放过,是他的错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长晏重重一震,涣散的视线重新凝聚了起来。
对了,是那个人!
她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跟父亲如何结的怨。
她要去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谢长晏当即摇摇晃晃起身,急切地往舱下走。那人被孟不离砍断右臂后擒下了,就关押在船舱里,她要去问话!
胡智仁给船下的仆人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将郑氏装进棺木,自己则跟着谢长晏进了船舱。
谢长晏快步走到最里面的舱室门前,正要拍门,门从内开了,孟不离走了出来。
“如何?问到什么了吗?”
孟不离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谢长晏一把将他推开,冲了进去。
孟不离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忍住了,负手立在一旁。
谢长晏走进舱内,这间船舱堆满了压船的巨石,黑衣人就被绑在一堆石头中间,断了的右臂做了草草包扎,因为失血过多,原本就形如骷髅的脸显得更加惨白。
也不知孟不离对他做了什么,他看上去已是油尽灯枯疲惫至极。但在见到谢长晏后,那只完好的左眼一下子亮了起来,阴恻恻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亲自来……”
谢长晏在离他一丈处立定,注视着这个苟延残喘的男人,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荒谬——就是这么一个蝼蚁般的人,让她一瞬间,从天堂坠至了地狱。
“你到底是谁?跟我父有何过节?”
男人大声咳嗽了起来,唇角溢出许多血沫,他的眼神却是得意的、愉悦的,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你想知道?求我啊。”
谢长晏心中一沉。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求我!跪着求,舔老子的脚,老子高兴了,兴许就告诉你……”
后来的胡智仁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扇了他几巴掌。黑衣人当即又咳出了好几口血。
胡智仁沉声道:“天宗府的衙吏听说过吗?看来要请他们来好好调教调教你。”
黑衣人笑容不改,悠悠道:“尽管来啊。天宗府……算个屁!”
孟不离忽然开口:“如意门。”
胡智仁一颤,震惊地扭头:“你说什么?”
“他,如意弟子。”孟不离指了指黑衣人。
胡智仁变色道:“你怎么知道?”
谢长晏却是一头雾水:“什么如意门?如意弟子?跟如意公公有什么关系吗?”
黑衣人“哧哧”地笑:“现在知道什么酷刑都对老子无用了吧。”
胡智仁的手紧了紧,突然一拳砸他脸上,黑衣人两眼一白,晕死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谢长晏不解,她还要问话啊。
“借一步说话。”胡智仁将她领出舱室,在走廊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停下来,一脸严肃地看着谢长晏,“杀了此人,就当为谢夫人报了仇吧。至于其他的,不要再追问了!”
“为什么?”
“必须尽快处理此人,否则消息泄露,招来如意门,后果不堪设想。长晏,你信任我吗?”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胡智仁,他眼中有着极为罕见的一种惶恐。
“我,信你。”
“既如此,听我的,先处理他。”胡智仁当即就要回舱,谢长晏却伸手拦住了他。
“胡兄,我信你。但是,我不能杀他。”
胡智仁急了,刚要说话,谢长晏打断他:“对我来说,他死,并不能抵消我的仇恨。我想知道原因……”
“能有什么原因?这种刀头舔血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杀人根本不需要正常理由!”
“不正常的也可以。”许是因为哭够了,现在的谢长晏,就像狂风暴雨后的花园,虽然千疮百孔,却是平静的,“十五年前,我父亲为何杀了他的兄弟们,为何会戳瞎他的眼睛?他是疯子,我父却不是。我父一定有正常的理由。而那个理由,对现在的我来说,至关重要。”
否则,她真不知接下去该做什么。
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母亲的惨死而消竭。
那些个游遍五湖四海,见历世间奇观,达人所未达处,知人所未知事的壮志豪情,都已变得不再有意义。
花团锦簇的世界已经崩塌。
现在她这躯体里的不过一具幽魂,因着一丝执念,还能留在人间。
而那丝执念,便是——死因。
胡智仁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长晏,你不知道如意门的可怕……”
“那就让我知道它的可怕。”
“你会死的!”
“你觉得,我还怕死吗?”
胡智仁反手一拳无力地砸在了船壁上,以额抵壁,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谢长晏见他如此为难,便转向另一边的孟不离:“他不方便说,我不逼他。那么你呢?你能说吗?身为天子近侍,你也不敢说吗?”
孟不离的表情却跟胡智仁一样纠结,不,或者可以说,更纠结。
“你们都不想说……罢了,我自己去查,也是一样的。”谢长晏当即想重回船舱,唤醒那个黑衣人。
胡智仁转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说!”
谢长晏眼神一亮。
胡智仁用一种壮士断腕般的表情看着她,一字字道:“我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
“如意门在程国,门主是一个自称如意夫人的人,他们的宗旨就是‘让你如意’。”
夜已深,胡智仁拨亮烛灯,开始向谢长晏讲述一个神秘的组织。
在此之前,谢长晏从不知道,唯方大地,四海之内,竟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藏在暗影里的世界。
“此门可追溯到一百二十年前,已经换了好几任门主,但统一对外的代号就是如意夫人。一开始,如意门是个普通的暗杀组织,只要给钱,就帮你杀人。经过百年酝酿,不断吞并别的帮派,扩展人脉,变成了庞然大物。”
谢长晏听到这里,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程王会允许这样的存在?”
“会。因为程国贫瘠,却又好战,穷兵黩武需要钱,钱从何来?”
谢长晏明白了:“如意门。”
“我们胡家,虽号称天下首富,但做的都是白道上的行当,有三种生意,是不碰的,一赌二嫖三杀。”
“而如意门,就是做这三种生意的。”
胡智仁点了点头:“他们从四国诱拐妇女儿童,送入程境。资质出众的,选入门中,接受训练,成为暗杀者和细作;资质普通的,漂亮的去青楼,不漂亮的卖为仆婢。门中弟子,则以‘如意七宝’最为著名。”
熟悉佛法的谢长晏当即背出了七种宝物的名字:“如意七宝?可是一金二银三琉璃四颇梨五砗磲六赤珠七玛瑙?”
“对。如意门弟子按能力高低,分为七类。杀谢夫人的那人,应是银门弟子。因为武功尚可,但不算顶尖;手段残忍,但没什么脑子。比起真正的核心弟子来说,相距甚远。”
谢长晏皱起了眉头:“就算门徒众多,又有程王支持,也不过是一群见不得光的蝼蚁。为何你在听到如意门的名字时,会那般恐惧?”
胡智仁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止程王。”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
“一百二十年,该组织的细作已渗透至四国,你并不知道谁是他们的人,也不知道真正的如意夫人是谁。这才是,最可怕的。”
谢长晏的手起了一阵颤抖:“燕国也有吗?”
“庞家就是。但在庞家灭族前,没有人知道他们跟如意门有关系。”
谢长晏脸上的血色退了个一干二净。
“而璧国有个传言,姬家也是如意门的靠山,否则如何解释他们有四国谱?”
“四国谱?那又是什么?”
“具体是什么不知道,只说里面记载了许多四国内位高权重者不为人知的机密。但因为姬家势力实在过于庞大,所以无人敢去追问。而知道这事的,更是少之又少。”如非谢长晏穷追不舍,胡智仁也不会说出来。因为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谢长晏低声道:“所以我父当年,是因为撞破了如意门的某些秘密,而被……杀的吗?”所谓的程寇,也许不是程的士兵,而是如意门的人?
“最怕就是……如此。”胡智仁沉重地点了下头。他怕她继续追查,怕她跟如意门对上,那是一群怪物,他们吃人时有千万种方法。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如何能跟那样的怪物对抗?便连叔父胡九仙,提及如意门时,都只说“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族中一直流传着叔父曾在如意门上吃过大亏的传闻。
谢长晏不说话了,低下头陷入沉思。
胡智仁也不再多言,转头看向门旁的孟不离。
他跟谢长晏密谈时,孟不离就守着舱门,不曾离开。但从孟不离的表情可见他对如意门知道得也不少,也许比自己更多,因此没要求他回避。毕竟,以孟不离的武功,若想偷听,他也绝不会发现。
只是,他的顾虑在于担心谢长晏,而孟不离的顾虑又是什么呢?
如果是燕王对上如意门,会如何?
这个假设在胡智仁的脑海中转了一下,又强行压下了。
胡智仁忍不住对谢长晏道:“长晏,我叔父在我十六岁离开宜国来大燕经商时,给了我三句箴言。第一句,你要爱钱,钱才会爱你;第二句,你要让别人赚到钱,别人才能也让你赚钱。这两句都罢了,第三句,我现在转送于你。”
谢长晏果然抬头朝他看来。
“第三句——别太在乎昨天的钱,明天的钱才重要。”胡智仁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压在了她的手背上,“同样的,别太在意过去的事,接下去如何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放弃追根刨底,就此杀了黑衣人为母亲偿命,此事就算终结。明日醒来,或有遗憾,但仍可笑对朝海暮梧。
倘若非要钻牛角尖顺藤摸瓜,去挑衅那只连胡九仙都不敢碰的怪物,今后的生活必是无比凶险,九死一生。
无论怎么想,似乎都应该选第一种。
谢长晏盯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感应着来自胡智仁的温暖和体贴,半晌后,慢慢地抽了出来。
她缓缓开口道:“杀人者止于偿命,但若杀人者是受雇于人呢?”
胡智仁顿时心中一紧。
“我若不知如意门,便也罢了。但知道那人是如意门弟子,他与我父的恩怨,便很可能牵扯了第三人。十五年前,是不是有人雇他来杀我父?那个幕后的买凶之人是谁?真正引起这一切因果循环的人,是谁?”
胡智仁眼中露出了绝望之色。
“我啊,是个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向母亲哭诉,是会抱着父亲的木偶入睡,是每年七月带着兰花去迷津海凭吊姐姐,是看见杀狗都会跟着哭,是个把日子过得如此敏感多情的小女子啊……”谢长晏说到这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骤受打击,连站立都有些吃力,可她的眼睛是那么地坚定,像立于风暴中心的巨岩,岿然不动,“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于我谢长晏而言——若无情,宁可死。”
她推门走了出去。
胡智仁僵坐在地,久久不能言语。
立在门边的孟不离也垂下了眼睫,他的手缩至袖内,那里藏着一枚茧——一枚写给燕王的茧。
谢长晏再次来到黑衣人所在的船舱前。
她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后,才收拾好所有情绪,将门缓缓推开。
黑衣人匍匐在巨石间,还未醒来。
谢长晏走过去踢了他几下,他没动。谢长晏想了想,摘下墙上挂的水囊,把水浇在他身上,他还是一动不动。
谢长晏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连忙俯身去探他的鼻息,当即尖叫了起来。
孟不离很快就冲了进来。
“他死了!”谢长晏求助地看着他。
孟不离抓起黑衣人的左手搭了下脉搏,然后又去听他的心跳。
闻声赶来的胡智仁惊声道:“不是我!我只是打晕他……”
孟不离一把卡住黑衣人的下颌,强行打开他的嘴巴,端详半晌后,从里面拔出了一根长长的针。
这根针从他喉间戳进去,一直戳到了胃。针上淬了剧毒,因此,黑衣人在昏迷间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毒杀了。
胡智仁盯着那根针,变色道:“船上有他的同伙!”
只有如意门的人,才会杀此人灭口。
只有如意门的人,才会用这么阴毒的杀人方式。
谢长晏扭身要跑,胡智仁一把拖住她:“做什么去?”
“此人尸体未冷,刚死不足一刻,杀人者必还在船上,我去揪他出来!”
“揪什么揪呀,此地不安全,先离开再说!”
“我为何要逃?对方只敢偷偷摸摸杀人灭口,摆明想息事宁人。现在要逃的人是他!”谢长晏挣脱手臂,径自冲了上去。
“长晏!长晏——”胡智仁唤不住她,只好看向孟不离。孟不离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点了一下头,便追上去保护谢长晏了。
谢长晏来到甲板上,召集所有船夫集合。
她一共雇用了十二名船夫,却只到了十一个。一个名叫阿旺的舵手不见了。众人找了一圈,最后从海里捞起了阿旺的尸体,他的外衫不见了,尸身发皱,死了起码有半天。
谢长晏盯着阿旺的尸体,沉声道:“今日没人见过他吗?”
众船夫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人道:“我见过他的背影……”
“什么时候?”
“就、就晚饭时……我负责分饭,分完后想起少了阿旺,然后就见他自己捧着剩饭走了,只看了个背影,现在想来,大概是别、别人穿了阿旺的衣服……”
谢长晏的心沉了下去。灭口者想必一直跟着他们,在他们将黑衣人擒到船上后,那人也摸上船来,杀了阿旺,换了他的衣服藏在暗处。然后,等孟不离不在时,进去毒杀了黑衣人。
孟不离只有一个时间离开那间船舱——陪她听胡智仁讲述如意门的来龙去脉时。
也就是说,有一双眼睛,从黑衣人在父亲碑前杀人时起就在注视着这一切,见黑衣人失手,便尾随过来,将他灭口。
再联系黑衣人那句“我刚回到岸上,就遇到你们母女,这是老天给我机会报仇啊”,简直不寒而栗。
世上的事,从无巧合。若有巧合,必是人为——这是九哥谢知微常年挂在嘴上的话。跟杞人忧天的五伯伯不同,谢知微是个因果派,认为没有什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之说,如果祸真的来了,只说明你家的屋顶不够牢。
谢长晏于此刻想起谢知微的话,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
是谁?是谁在暗中促成了这一切?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方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灭口,为何不干脆一点杀了自己?还是说——对方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看”,借此将已经尘封了十五年的往事推到她面前来?
谢长晏急促地呼吸着,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看不出对手的棋路,等;看出对手的棋路了,更要等。”
“不要着急说破,不要着急回应,不要让对方发现你已经发现了。”
“如你这般不擅谋略之人,只有等得足够久,才有一线希望赢。”
谢长晏咬着牙,注视着夜色下浓黑如墨般的大海,突然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不好啦!谢小姐跳海自杀啦——”
甲板上,众船夫惊慌成了一团。
谢长晏很快就被善水的船夫们救了回去,她没大事,就是浑身湿透了。
然而,船上没有第二个女人,谢长晏又一副心思恍惚完全不能自理的模样,派谁照顾她,就成了个大问题。
胡智仁吩咐阿城:“快去传两名灵巧的婢女来。”
阿城连忙去了。
然而如此春寒料峭的深夜,若不及时沐浴更衣,恐会得病。阿城这一去一回,怎么也要一盏茶工夫,怎么办?
胡智仁正在为难,就见孟不离抱着一大桶热水朝谢长晏的船舱走了过去。
他心中一紧,连忙拦住:“等等!你要做什么?”
“侍奉,沐浴。”
“什么?不行!你一壮年男子,怎能服侍姑娘沐浴?”
孟不离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水桶,将胡智仁拉到了一旁。
“这样吧,我还是去劝劝长晏,让她打起精神自己……”胡智仁话说到一半,孟不离解开了裤子,他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孟不离给他看了想让他看的东西后,又神色自如地将裤子系了回去。这一次,他再抬着水桶进舱,胡智仁没再阻拦。
舱门“啪嗒”一下合上了。
胡智仁情不自禁地朝船壁磕了一下头,捂着自己的眼睛喃喃道:“要长针眼了……也难怪燕王放心派此人跟着长晏,他竟是个……唉……”
舱内,谢长晏歪靠在榻上,仿若失了魂般。
自被救起来后,她就没再说过话。
孟不离走进来,将水桶放好,试了下水温正合适后,上前将她拉起来。刚才对着胡智仁时的坦然之色荡然无存,踌躇犹豫半天后,从衣服上撕了一条布带下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朝谢长晏伸出手,摸索着去脱她的衣服。
“你也觉得我要自杀?”谢长晏忽然出声。
孟不离吓得手一滑,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脸腾地一直红到了耳朵。
他有些惊慌地摘下布带,就看见谢长晏眼神清明地看着自己,哪里还有半点失神的样子。
谢长晏忽然笑了一下,将手放在唇上,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孟不离反应过来。他想起了在知止居时,有一次,谢长晏也是这样,假装掉到冰窟里,然后使了个金蝉脱壳,去探查了紫霄观。当然,他是事后才知道的,但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女孩子的心计,半点也不比他的原主人少。
谢长晏拨了拨桶中的水花,低声道:“那凶手若还在船上,你能察觉到吗?”
孟不离想了想才回答:“五丈内。”
意思就是五丈内,若有人蛰伏,他都会发觉。
这就够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谢长晏还是决定双管齐下。她解开了衣衫,迈进桶中。
孟不离一僵,连忙背过身去。听到身后水声不断响起,原本就没退色的耳朵几乎滴出血来。这个时候他无比想念黄狸,想抓一抓它那身光滑柔软的皮毛,好对抗备受折磨的尴尬。
谢长晏却是一脸坦荡。或者说,她压根没意识到这个行为会给孟不离带去多少困扰。她的心就像这桶烟雾蒸腾的热水一样,燃烧着每丝力气,哪怕最终的结局注定是冷去。
“我有一事相求,请您允我。”她在水花缭乱声中轻轻说道。
孟不离有种不好的预感。每次谢长晏找他,总没什么好事。
“我知道你一直有跟陛下汇报我的行程。那么,下一封奏书,请你告诉他,我将乘船由玉滨大运河回京。”
孟不离一怔,下意识去看她的表情,头转到一半想起她在洗澡,又连忙转回去。
“我会在万毓林停驻,求他见我一面。多谢。”
孟不离又等了一会儿,然而谢长晏没再说话,径自擦干了身子出来,重新穿好了衣衫。
当孟不离终于可以回头看她时,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了。
她褪去了疲惫、悲愤、痛苦等种种情绪,穿起了优雅坚固的盔甲,并将以这样崭新的姿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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