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去云回,沧海桑田。无论人世如何变化,更改不了花落花开,岁月悠悠。天气回暖,阳光也格外充足起来,透过屋顶的琉璃照下来,映出一室春意盎然。彰华将袖珍小水车放进挖好的池中,接好车头竖轮,水车成功地转动起来,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是潺潺水声,给本就祥宁的住所增添了几许活泼气息。“此乃水转翻车,可日夜不息,比人踏翻车好用百倍。缺点是需借水势。此外,还有一种叫‘高转筒车’,可用于陡峻无法别开水塘之地。”吉祥在一旁讲解道。彰华注视着池中不停转动的水车,眸光深浓:“都是她想出来的?”“确切来说,是谢姑娘提了个头,胡家的匠人们帮忙完善,最终搞出来的。”吉祥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听闻胡智仁这两年都没有回宜国,一直跟在谢姑娘左右,她去哪儿,他也在哪儿,殷、殷勤得很……”彰华忽然笑了一下,别有深意地瞥了吉祥一眼:“如此倒也不错。老貔貅没有同行吗?”“同行过一阵,两人总是吵架,每次吵架后蛙老就赌气出走。谢姑娘则继续游山玩水,写她的游记。”说到这里,吉祥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彰华接过来,封面上写着“朝海暮梧录二”,署名“十九郎”。“此书取‘朝碧海而暮苍梧’之意,目前已出到第二本了。因为行文十分诙谐有趣,好评如潮,不止大燕,在别国也十分畅销。”吉祥停一停,补充,“当然,离不开胡家在背后的推手……”彰华随手翻开一页,写的是“北境庙宇借宿指南”,涵盖了玉京到定洲四十九城内三百六十家庙宇,从如何借宿着手,讲解每家庙宇的独特之处。“北境之内,当以银叶寺为首,僧多钱多屋多,又称‘三多寺’。其客舍共计三十九间,天字三间推窗可观日出,奇雾拦腰,颇有红尘尽在脚下之感,实乃躲避俗事纷扰的绝佳之地。然主持富豪又清高,钱帛哭求皆不能动其心志,想要入住,需投其所好。问有何好哉?答曰一狗肉二狗肉三狗肉也……”彰华看到这里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吉祥在一旁也笑道:“此狗肉不是指主持爱吃肉狗,而是主持爱狗,生平最见不得有人杀狗。据说当年谢姑娘为了能住进天字房内,拎了条狗要挟,主持最终受不了只好应她所求。所以此书一出,银叶寺的门前多了无数持狗蹭住之人……”彰华挑眉道:“胡闹。”“是啊,最后人实在太多,主持只好闭关,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彰华笑着笑着,唇边的笑意却慢慢地消去了,手指轻轻抚书册,这一字一句,于他而言不过是纸上黑墨,于那个人而言,却是她这两年的一举一动。吉祥看见彰华的表情,当即也不笑了,低声道:“陛下,马上就……三月三了。”三月三,芍药开。谢长晏的生日。而这一年,她满十五了。若当年没有退婚,过了这个及笄之日,她就会成为燕国的皇后,他的妻子。而如今,硝烟将散,他却依旧孑然一身。这两年的谢长晏很忙,这两年的彰华更没闲着。他一共推行了三道新政。一是废除丁税并入土地;二是广修学馆开科取士;三是加强兵权,设立禁军,统领全由武举选出,由天子亲信指挥。每道新政都受到了极大的反对,阻力重重。不甘利益受损的世家们联合起来,或阳奉阴违或联名上书抗议,更有一头撞死在龙柱上以死明志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然而,年轻的新帝似乎摆明了不要名垂青史,以极尽强势的雷霆手段毫不手软地一个个剔除打压,更启用酷吏,接受告密文书,一时间,玉京笼罩在滥刑恐怖中。提及千牛卫,士族人人色变。失意世家连同宗室旁支意图发动武装叛乱,还没实施就被禁锢下狱。剩下的李家励精图治,袁家识时务投靠,商家势微蛰伏,算是暂时分出了胜负。但也仅仅只是暂时而已。飓风来前,海面也总是平静的,其下暗潮汹涌,却是见微知著。世家不可能就此罢休。而他的姑姑,最大的幕后黑手,也始终不曾露出獠牙。对此,风小雅曾提议道:“长公主毕竟是陛下至亲,就算当年驸马死于陛下之手,但也是陈年旧事了。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彰华闻言沉吟许久,才低声道:“昔日旧怨,与其追究个结果,不如忘记。姑姑想必跟朕一样,都假装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情。”忘记方清池,忘记他跟长公主龃龉的由来,忘记他曾经是个畅快恩仇的少年。只有忘记了那些,才能心甘情愿地负甲前行。两年。血雨腥风掌间过。唯有小小蝶屋,是他的休憩地,躲进其中,暂忘己身。看着茧生茧死,蝶飞蝶栖。偶尔想一想那个他暗寄期待的姑娘,柔情蜜意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这么快,她就成年了啊……彰华翻着手中的游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浅呷一边看,身前的竹架上摆满锦盒。有一排的盒子颜色与别的不同,是红色的。游记上写:“北艳山有一奇景,曰悬棺。壁立水滨,逶迤高广,一具具船型棺材悬挂其上,饰以彩绘,栩栩如生。棺内有尸及随葬品,重达三百斤。邻边周村有部族名骨,代代守山,选神力者自小练习飞檐走壁,成功悬棺者封骨王之号。然骨族人丁凋零,又为战火所殃,此技现已没落。惋哉惜哉。”这一段描绘的是南境部族的一项奇观。上面的“重达三百斤”不过寥寥五字,但彰华从红盒子中取出一枚死茧,打开后,露出里面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九月七,谢氏行至北艳山,壁上一悬棺忽坠,砸其右腿。养三月,愈。”谢长晏在那儿养了三个月的伤,也没闲着,命人把坠落的那具棺木称重打开,将里面的陪葬品全都记录了下来,然后从陪葬品中发现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个名叫骨族的隐蔽村落。在此之前,邻边州县从不知属地之内还有这么个地方。短短百余字,却堪称价值千金。而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她去了琅琊山,亲眼看见了青檀,亲自跟匠人们学习了宣纸的做法;她去了彭州,亲手采摘了仙崖石花,炒成茶饼;她去了宣城,拜会制笔世家诸葛氏,收获了全套的点青螺;她去了黄冶,参观瓷窑,烧制了三彩马……红匣中共有死茧三十二枚,意味着她遭遇过三十二次危机,但都一一挺了过去。再然后,便收获了这样一本字字珠玑的书。这是游记,是趣闻,亦是财富。彰华一点点地看着,想念着,感慨着,直到一旁的和尚敲钟摆件开始“当当当”地敲钟——这个摆件,已拿到蝶屋两年,每天都一丝不苟地向他报时,提醒他,该出去了。彰华合上了书。当书合起的一瞬,所有蹁跹遐想全都烟消云散。屋门开启,如意躬身立在门外:“陛下,大臣们都到了。”彰华将书连同红盒子一起放回木架上,转身走出去。“你去滨州一趟吧。”他说,“赶在三月前。”如意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呀?”“送份贺礼。”“滨州……三月……贺礼……”如意福至心灵,“啊”了一声,“给谢长晏的?她在滨州?”彰华一边更衣一边淡淡地“嗯”了一声。如意来了兴致:“好啊好啊,我去帮陛下把《齐物论》要回来。”吉祥在一旁笑:“你还惦念着此事啊。”“当然,陛下的东西我可是一直放心上的!我这就动身出发。”如意说罢高高兴兴地去了。吉祥弯唇直乐:“如意必会后悔。”彰华瞥了他一眼:“噢?”“璧国新帝登基,同我大燕交好,欲遣使臣来访。如意若知那人是谁,必不肯离京了。”说到此事,彰华唇角微勾,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个稚龄小儿,会投胎,生在了薛家。昭尹在薛氏辅佐下登得帝位,自要大力褒奖以安妻心。”吉祥转了转眼珠:“陛下的意思是,薛采盛名有虚?”“虚不虚,见见就知道了。”彰华淡淡道。华贞五年,二月初九,燕王与璧国使臣薛采的见面,最终被引为美谈,在街头巷尾口口相传。那一天久旱的玉京难得下起了雨。冬雨氤氲,料峭森寒,然而那小儿从廊下款款走来,一袭白衣,携起了随心所欲的风,令原本灰青色的殿堂都为之一亮。他的容貌非常漂亮,但比他漂亮的孩子彰华也见过很多。他的衣饰十分精致,但比这精致的衣饰彰华自己就有很多。然而,彰华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这是一个被千万人宠爱着的孩子。被千万人宠爱,与被几十人宠爱,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令他显得那么骄傲,让人好想磨一磨他的骄傲。彰华两眼一弯,笑了:“璧无人耶,使子为使?”名叫薛采的童子抬起眼睛,灿灿星眸,剔透如璃:“燕,乃国中玉;吾,乃人中璧。两相得宜,有何不妥?”彰华忽然发现自己错了。薛采低着头时,他想磨一磨他的骄傲,但当他抬起头,注视着自己时,让人忍不住就想惯着他的骄傲,好让他更骄傲。“天之骄子啊……”他在心中感慨万千,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六岁之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燕国太子。“吉祥,去将我的玉取来。”一旁的吉祥露出惊诧之色,但不敢多言,低头去了,不多时,捧来一个乌木盒。盒子四四方方十分古朴,看上去并无什么出奇,但打开后,里面的玉让璧国的使臣们全都睁大了眼睛。“此玉长于青鸾雪峰之巅,浸于冰泉近千载,由公输先生亲手雕琢,朕为之命名——”彰华注视着殿前仿若冰雪铸就的小小童子,微微一笑,“‘冰璃’。今将此玉赠汝。当得这样天下无双的璧玉,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妙人儿啊。”自此,冰璃公子之号名动四国。“话说那薛小公子就这样留在了宫中,陛下十分恩宠他,将他领到最珍爱的蝶屋中,跟他说:‘你喜欢哪只?挑一只走吧。’”“陛下竟然连蝴蝶都舍得送给他?”“冰璃美玉都送了,更何况区区蝴蝶。”“这你就想岔了,玉虽珍贵,毕竟死物,万年可存,蝴蝶却只生一季。对咱们这位陛下来说,蝴蝶明显更珍贵呢。”“你们都别打岔,那冰璃公子最后选了哪只蝴蝶啊?”黄昏时分,陆家酒铺内熙熙攘攘。出海打鱼的渔夫们满载而归,将鱼卖给收购的商人后,都喜欢来这儿歇歇脚吹吹牛聊聊天。陆家在滨州沿岸已经卖了一百年的酒,祖孙三代全都守着这么一个小铺子,铁打不动的一碗酒七文钱,一百年都没涨过价,不富有也饿不死地靠这门酒技吃饭。因此,谢长晏来到滨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尝尝这款著名的七文酒,不想却是听见了来自玉京的最新趣事。她坐在角落,身穿青衫,做男儿打扮,听着众人七嘴八舌,也不禁心生好奇。她恐怕是此地唯一一个进过蝶屋之人,自比他们更清楚彰华有多么宝贝那些蝴蝶。她之前顶着准皇后的身份享尽恩宠,却也没能获赐美玉蝴蝶。那个叫薛采的小神童,还真是了不起啊。不过……谢长晏呷了一口酒,遮住眼中的揶揄之色:毕竟是性好娈童的陛下嘛!来自北境的商人成功用此话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后,得意一笑:“冰璃公子看了一圈,最后呀——一只也没要。”众人发出“果然如此”的唏嘘声。“不但没要,还说‘我不喜欢活物’。陛下问:‘为什么呀?’他道:‘我照顾它,我累;我不照顾它,它死。’陛下说:‘你可以让手下人照顾它们呀。’冰璃公子就反问:‘借他人之手照顾,就不算真正属于我的。陛下建此蝶屋,亲自养育这些蝴蝶,不也正是这么想吗?’陛下当即就惊了,感慨万千道:‘你这小小孩童,竟是朕的知己!’”“哇——”酒铺内一时间感慨万千。谢长晏却差点呛酒,连忙低头捂嘴,把咳嗽声埋在了胸腔中。这商人擅长讲故事,口吻语气描绘得十分到位。但因为谢长晏太熟悉彰华,所以无法想象他会如此情绪饱满地说话。唔,如果此事属实的话,想必那人定是轻轻挑一挑眉,问:“为何?”然后淡淡道,“可令下人代为照料。”而当薛采说中他的心事时,他大概会沉默片刻,然后一笑道:“也好。那就出去吧。”谢长晏在心中默默地描绘着那个场景,细致到他衣上的纹理都勾画得格外分明,最终一笑泯了种种思念。她将喝空的酒碗翻过来盖在桌上,起身走人,迎面而来的风中,带着海域独有的咸湿气息。行走在宽敞明亮的长街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商铺房屋,感受着悠然自得的生活气象,内心深处涌起难以描述的自豪与悲伤。这是……父亲豁出性命保护着的地方。十五年前,父亲在这浴血奋战,没能回家迎接她的出世。十五年后,她跟母亲来此拜祭他。他救下的渔民们为他在海边立了一座碑。谢长晏决定在碑旁行及笄礼。现在,距离三月初三,还有三天。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唤道:“十九郎君!十九郎君!”十九郎是她写游记时的化名,后有部分知情人就会以十九郎君来称呼扮作男子行走的她。谢长晏扭头,发现一家书铺里,一管事正兴奋地朝她挥手,满脸喜色道:“十九郎君可算来了!”“你是……胡兄的……”“对对对,小的本是公子身边的小厮,叫阿城,托您的福如今做了南境这带书坊的管事。”谢长晏心道难怪觉得此人面善,竟是当年渭陵渡口初见胡智仁时他身边的那个小厮,当即上前道:“胡兄近日可好?”“公子就在此地等着您呢,您且等等,我已让人去知会他了。”“等我?”阿城笑得含蓄:“是。听闻十九郎君即将及笄,公子准备了薄礼。”谢长晏笑了笑:“胡兄总是如此有心。”这两年,她接触最多的外人除了公输蛙,就属胡智仁了。一开始她坐着巨型马车帮他在运河沿岸招摇,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后来听闻她想写游记,胡智仁鼎力支持,一手包揽了付印售卖。可以说,虽然《朝海暮梧录》确实写得新颖有趣,能卖得如此好,却是胡智仁的功劳。再然后,每当谢长晏脑海中蹦出新想法遇到新难题时,胡智仁总是第一时间帮忙。他有钱有人有能力,最难得的是态度谦和,完全没有施恩的嘴脸,而是一副“你能找我是抬举我”的感激模样,让人如沐春风。时间一久,连郑氏都注意到了,提醒她:“无商不精。他如此帮你,若不是图钱财,就是图情分。你要想好,还不还得了这些情分。”对此,谢长晏嘻嘻一笑:“大不了以身相许呗。娘你不是正愁我嫁不出去吗?”郑氏气得推了她一把:“嫁做商人妇,谢家人得戳死我的脊梁骨!”“咱们不老老实实待家里,出来四处玩,您那脊梁骨已被他们戳弯了。”“是啊都弯了,还不快给我按按?”母女二人笑闹起来。不得不说,这两年,虽然风雨颠簸,旅途辛苦,郑氏却明显比在谢家时开朗了许多,面庞也显得年轻回来了。所以谢长晏无比庆幸自己的这个决定。她偶尔会想起秋姜,想起那个让她痛下决心走出新生的女子。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渡口一别,秋姜再没出现过。谢长晏坐在书坊的隔间里边畅想旧事边等胡智仁,一杯茶没喝完,胡智仁就来了。他穿了一身新衣,蓄着美髯,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看到谢长晏时,目光更是亮了几分。“十九郎君有礼。”胡智仁拱手一拜。谢长晏“扑哧”一笑,回拜道:“胡兄,许久不见,你的美髯终于留好了。”胡智仁摸了摸脸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须髯,笑道:“在外经商,有点须髯显得稳重可靠。见笑了。”阿城换上新茶,识趣地退下了,把隔间单独留给了她和胡智仁。胡智仁抚摸着杯沿,一向从容的他难得一见地有些紧张。谢长晏静静地等着。她有些知道胡智仁的心思,本应羞涩烦恼紧张无所适从,可她发现,这些情绪自己统统没有。她所有的少女情怀似乎都终结在了玉京。如今,海阔天空,无有不可应对之事,无有不可应对之人。因此,此刻看着胡智仁纠结谨慎的模样,还觉得有些有趣。他在她印象里,是个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人,没想到面对感情时,竟也青涩得像个少年。谢长晏心念忽然一动:少年啊。胡智仁跟彰华同龄,今年都是二十一岁。虽然他留着胡须,但仍是个少年。而彰华,她遇见他时,他已彻彻底底蜕化成了成熟稳重心思深沉的男人,再没有少年的时刻。我还是喜欢少年。谢长晏想。太过深沉复杂的人,交往起来太累。她已经受够了。胡智仁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从袖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锦匣,推到她面前,开口道:“聊以微薄之礼,祝贺及笄。”谢长晏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根发簪。簪子是纯金打制的,头上嵌了一颗水滴状的琥珀,色泽橙黄,难得的是里面竟还包裹了粒芍药种子。如此一来,可真算得上十分有心了。胡智仁叹道:“本想找芍药花瓣的琥珀,但实在是没有……”“这样更好。”谢长晏充满惊喜地凝视着琥珀中的种子,“比起已经成型的花,我更喜欢无限可能的种子。看着这颗种子,就能想出一百种不同的花来!”胡智仁的惭愧立刻变成了欢喜。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谢长晏,这个女孩儿的脑袋里装满了千奇百怪的想法,能神奇地让人感到愉悦和惬意。幸好陛下放过了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样鲜活有趣的人,困在深宫内苑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就应该这么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在外面飞翔,她飞过的地方,景色会变得更加明亮。而他,想当那个守护者,陪伴她,跟随她,保护她。男人送女人发簪,本就是在表达情意。那么,她会接受吗?胡智仁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比送礼之前更加急促。他从小跟在叔父胡九仙身边,得天下首富亲自指点,被视作最有天赋的继承人,六岁起开始处理家族事务,十六岁时成为胡家在燕国境内的掌权者,见识了多少商界风雨,却还是第一次这么紧张。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向谢长晏。谢长晏的目光终于从琥珀上移开,回视着他,展齿一笑:“我好喜欢这根簪子!谢谢胡兄!”胡智仁心中一松,刚要说话,谢长晏又道:“不过,及笄时的簪子,娘亲已经选好了。是父亲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恐怕不能更换……”胡智仁的笑容僵了一下:“这样啊……也是……”“但此簪我会好好珍藏的,谢谢胡兄。”胡智仁握了握手心,决定再接再厉,鼓起勇气道:“发簪作用,在于佩戴示人,若尘封匣中,岂非可惜?希望有一日,能看见你……戴它。”谢长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笑得越发明朗:“好。待我结束旅程,若是有缘的话。”而我现在无心于此,望你海涵。彼此都是聪明人,话不点明既知心意。胡智仁得了回应,心中微宽。谢长晏虽是婉拒,却留了希望。他有些后悔地想,早了。这发簪应在她完成全部游记后再送。届时,她玩够了,累了,倦鸟想归林了,他再提出来的话,应允的概率会高得多。他还是有些毛躁了。难怪过年拜见叔父时,虽一年来成绩斐然,叔父却道他仍需磨砺。正在这时,隔间的门帘突被人掀开,一人携着寒风大步走进来,未开口,先重重地“哼”了一声。胡智仁震惊地看着对方,不敢相信自家书坊竟有外人闯入,更不敢置信的是,这个无礼的闯入者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上去比他还生气。谢长晏见到来人,很是惊讶:“呀,你……怎么来了?”那人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中的琥珀发簪上,冷笑了一声:“送礼啊。怎么,就许他送礼,不许我送礼?”胡智仁面色顿时一红,心头却越发惊诧:此人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长得就像年画上的善财童子,难道竟是自己的情敌?谢长晏忍俊不禁:“那么,礼在何处啊?”“跟我来。”那人转身就走。谢长晏向胡智仁歉然地拱了拱手,起身跟出去了。阿城这才畏畏缩缩地进来,怯怯道:“公子……”胡智仁不悦:“不是说我与谢姑娘说话时不许打扰吗?怎让外人闯了进来?”“那人、那人是……宫里来的……天使……”胡智仁一震。这位天使当然就是如意。如意大步走在前方,谢长晏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她个高步大,如意的小短腿每每走上两步,就被她一步追上了。走到后来,如意也觉出无趣了,当即放慢速度,回头瞪了她一眼:“不像话!”谢长晏“扑哧”一笑,好脾气地应道:“是。”“光天化日跟男人独处一室,不像话。”“是。”“随意接受男人的礼物,还是发簪那么私密的东西,不像话!”“是。”“一根琥珀发簪就受宠若惊,眼界之低,令人发指!”“是。”“你就算离了陛下,也不用这么自甘下贱地去当商人妇吧?那等卑贱之人……”谢长晏本一直乐呵呵地应声,听到这里忽然上前一步,站到了如意跟前。如意吓一跳:“干、干吗?”谢长晏伸出双手往他眼睛上比了一比:“两年未见,公公高了。”“真、真的?”如意惊喜。“是啊,眼睛这么高,看不到人啊。”如意这才听出讽刺之意,当即大怒:“你讽刺我是狗吗?岂、岂有此理!”谢长晏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眼睛往上看,是人;往下看,是蝼蚁。公公身居高位,更应伏低己身,才能看见芸芸众生啊。”如意一愣,粉团子似的小脸腾地红了起来:“你、你……不用你教我!”他推开谢长晏的手,拂袖走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叱喝她:“还不快跟上?”谢长晏微微一笑,跟上前去。两年未见,如意竟然半点变化没有,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看见他,便如看见曾经的玉京岁月,点点滴滴,尽是珍贵的回忆。真好,他一点也没有变。岁月静好,透过他未经风霜的稚嫩脸庞,把那个人的平安和顺,一一带给她知晓。因而无法生气。因而满心欢喜。谢长晏带着些许慵懒和漫不经心,跟着如意走到了海边。然后,便看见了一艘红色的船。船身不大,但因为整个海岸就停了这么一艘,又颜色醒目,故而一眼看到。谢长晏跟着公输蛙耳濡目染,目力见识都已非昔日阿蒙,一眼就看出了此船的特别:平底方头,型深小而干舷低,装有多桅多帆——是一艘小型快船。如意在船头停步,回身看她,脸上又恢复了得意之色:“这是求鲁馆今年献上的贺礼,结构,那个,那是相当好啊。那个,头,嗯,那个底,那个拱、拱……”眼看他忘词,谢长晏替他接了话:“船用大梁拱,甲板能迅速排浪。平底浅吃水,能坐滩不怕搁浅,高桅高帆,能快速航行。好船。”“对对对,就是这样!此船非常适合内海行走,且不说玉滨运河,便是去宜去璧,都很方便,正适合你写第三部游记用。”谢长晏心中一动:“你怎知我要去宜去璧?”“这不明摆着的吗?燕你都走遍了,下本书当然要写邻国风情。”如意随口答了一句,然后傲慢地问道,“我这份礼物,比之那根破簪子,如何?”谢长晏走上前,伸出手抚摸船身。船很新,尚带着原木的清香,她都能想象求鲁馆的弟子们是如何愁眉苦脸地在公输蛙的辱骂声中挥汗如雨,最终打磨出了这样一艘船的。借助梯子登上船,此船所有船舱都在甲板之下,甲板上仅有一拱形小屋,用以观景望风。从屋中的木梯下行,共有六个舱区。与众不同的是每个舱区互不相通。谢长晏沉吟片刻,“啊”了一声。坦白说,此船就外形看,并无太多新意。但公输蛙那人何等骄傲,怎会随随便便弄艘船出来砸求鲁馆的招牌?此船必定是他得意之物,才会作为新年贺礼献于君王。看到船舱,谢长晏明白了:玄机就在此处。“蛙老可有说此舱叫什么?”跟在她后头的如意挠了挠耳朵:“名字复杂得很,不记得了。但他说这种船航行时,哪怕一两个舱破损进水,船也不会沉。”“确实如此。”谢长晏叹为观止,同样吃米,公输蛙那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如意见她满眼喜欢,不由得旧事重提:“喂喂喂,你还没说我这礼物如何呢!”谢长晏收了笑,深吸口气,回身恭恭敬敬地跪下了。如意吓一跳:“干、干吗?”谢长晏行了一个大礼:“民女谢氏,拜受此礼,谢主隆恩。”如此大礼,自不会是如意自己的心意,只会出自那个人的授意。如意表情微变,眼神渐渐凝重起来,最后低声唤了她一声:“谢长晏。”谢长晏抬起头。“这、这两年,很、很多人都走了。”如意结结巴巴地说,“太上皇走了,你走了,鹤公走了,太、太傅也走了……”谢长晏一怔:风乐天也走了?“陛下身边,没、没什么人了。你……”如意欲言又止,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讷讷道,“算了,好自为之吧。礼物送到了,我回去了。不管怎样,我和吉祥终是要在陛下身边的!”如意说罢头也没回地走了。谢长晏下意识追了几步,想唤住他,但追到甲板上时,如意已被一队护卫接走了。谢长晏站在船头,望着如意的身影渐渐远去,抚摸着船上的栏杆,心中不知是何感觉。海风呼呼,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衣衫,却吹不散幽幽思绪。而这一幕,很快被阿城禀报给了胡智仁知晓。“船?”“是的。天使带来了一艘船,说赠予谢姑娘,以供她来年出国远游用。”胡智仁愣了愣,半晌后,长长一叹:“我怎么没想到……”琥珀发簪虽心意十足,但在这样一艘应伊所需的船前,也黯然失色了。阿城犹豫着小声问道:“公子,不是说陛下退了跟谢姑娘的婚事吗?怎么还会送如此厚礼给她呢?”胡智仁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最终惆怅一笑:“看来,我的心愿想要达成,又难了许多啊。”情敌是君王,这条路漫漫,有的走了。谢长晏雇了船夫,将船只整理了一番,然后将郑氏接了过来。郑氏看到这艘船,听说是陛下所赐,表情变得十分复杂。沉默半晌后,问道:“吾儿下一步打算如何?”“先好好办及笄之礼,然后去璧国。有了此船,就可以走青海直入璧境了。如果时机好,没准还能在路上遇到璧国的使臣。我也好想见见冰璃公子呀。”谢长晏精神奕奕地回答。郑氏见她神色自如,似乎并未因燕王的这份贺礼而有所动摇,心中微宽。“吾儿真的长大了呢。”她始终陪在女儿身边,见过她为情所困的样子,见过她悲伤无助的时刻。正因为亲眼见过,所以她知道彰华于谢长晏而言,是多么地不可描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断了的,好不容易过了两年清静时光的,陛下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还要送这样一份贺礼来?郑氏心中不禁有些生怨。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谢长晏嫣然一笑道:“娘亲不必担心。虽然我跟陛下的夫妻缘分是断了,但毕竟还是同门师兄妹呀。此船对我十分有用,我受之无愧。”郑氏提在半空的心,这才终于放下。“再说了,娘你发现没?”谢长晏拍了拍船栏,眼眸清亮如缀星光,“陛下给我的礼物都很目的明确:马,用以督促我骑射;书房摆件,用以为我开智;商姐姐,用以带我交际;公输蛙,用以教我技艺……此船亦然,助我出行。”“陛下他……”郑氏不知该如何描述。“陛下将我看作女儿,看作妹妹,看作弟子,独独没有看作女人。”谢长晏说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若有一日陛下送我发簪了,娘亲再烦忧也不迟。”这是她站在船头吹了许久海风后最终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再一次冷静地将她拉出旋涡,回归阳光明媚的前程。谢长晏想,无妨无妨,再来几次也行。她的心,终将在这样一次次的冷酷提醒中,磨砺成钢。“你受了伤后,才会知道怎么治疗;你吃过苦后,才会知道怎样避免;你失去东西后,才会珍惜此刻拥有;你爱过人后,才会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爱……你要经历很多很多事,变得越来越丰富,直至——柔滑圆润,无坚不摧。”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