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密隔舱,当世最伟大的创造!”密室中,公输蛙举起双手大声感慨道,“没有之一!”谢长晏问:“是你想的?”“是木间离提出了构思,而我将之完善并最终实现!”谢长晏看着密室中的战舰模型,它有五尺长,三尺高,共计十四道隔舱板,分为十五个舱,隔舱板下方近龙骨处各有两个过水眼。板与板中间的缝隙中不知装了何物,属于首见。“这是什么?怎不是桐油灰加麻绳艌密?”一般为了确保水密,当世船只多用此法。公输蛙得意一笑:“桐油气味臭,麻绳性能差。我将之改成了鱼油调厚绢,更胜一筹!”这……怕是成本也更胜许多吧?不过,看到这样的创新,谢长晏还是由衷佩服的。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船身,指着女墙上的孔道:“这里就是射火箭之处吗?”“嗯。”谈到这个,公输蛙就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集车船、海鳅、十棹等舰之大成,造就此船。长八丈三尺,宽一丈八尺,底厚一尺,用桨四十支,可载甲士二百人,江河湖海均可用。最重要的是这里——”他将后半截的两舷侧帮板打开,腹内竟是空的,还藏着一只小舟!“这是?”“虽然我认为此舰一出,不可能输,但为了以防万一,做成了子母舟。母船沉后,可驾子舟逃生。”公输蛙说到这里皱了皱眉道,“不过老燕子很不喜欢这个设计,觉得动摇军心。所以正式建造时,想必会删去。”谢长晏点头道:“确实,若将领们全想着战机不妙就乘小舟逃跑,底下的士兵可怎么办?”“哼,战争这种东西一方输即可止,还不如输得快点,少点伤亡。”“唉?老师你到底是哪国的?”“真不知你跟老燕子是怎么想的,对于发动战争竟如此积极。你可知战事一起,流血千里,多少人要颠沛流离?”谢长晏沉默。她有无数条理由可以义正词严地申辩为何要攻程,然而,在面对公输蛙的眼睛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公输蛙跟木间离一样,想的从来不是国,不是民,而是人。对于这类看得见千年后的未来的人而言,一时的纷争利益都是笑话。所以他会做子舟,为了救人,留下一线生机。陛下考虑的却是赢,最大可能地赢。公输蛙肯定是对的,但陛下也没有错。因为,芸芸众生,能看见未来的就那么几个,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活在当下。在当下,程寇即是罪!谢长晏咬唇,长时间沉默。公输蛙似看透了她的想法,忽道:“长晏,求鲁馆毁过三次。”什么?上次坍塌不是首遇?“每次,我都想着,算了,以后就喝喝酒种种花,不捣鼓这些了,累。可每次烂醉醒来后,又心有不甘,问自己——因何而生?因何而活?因何而要活得久?然后,我就走,走得远远的。”公输蛙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慢,“你这两年也在外游历,但所见所闻,仍在人间。而我去的那些地方,很远很远,远得都看不见其他人。有整个玉京城那么大的蓝色冰洞;有冰川上绵延而下的血红色瀑布;有在盛夏季频繁打雷的紫色天空;有喷薄不息全是烈焰熔浆的火山;还有古木参天一望无际的远古森林……若有机会,你也要去看一看。看过之后,就知道人类何其渺小,而生存,何其艰难。”“求鲁馆的存在,我们所做的一切事,都只是为了让人,可以走得更远、活得更久。“所以,长晏,这句话我跟老燕子说过,现在也对你说——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很可怕。而当你一念即可定人生死时,别急,想一想求鲁馆的三次灭亡,想一想求鲁馆的三次重建,再做决定。”谢长晏在此后的岁月里,时常会想起公输蛙的这些话。然后就会想,她是多么幸运。先有谢怀庸的公正和郑氏的温柔为她垫下纯正的基础;后有彰华的慷慨引导,令她格物致知;再遇到悲天悯人的公输蛙,在她走上悬崖时,总有那么一根线,能及时拉住她。她这一生,确实遇到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改变了她的命运的人。三天后,公输蛙招来一个名叫孟长旗的弟子,告诉谢长晏毒针的出处。“谢姑娘送来的两根针,上面所淬的毒是一种,都是箭毒木的汁液加上弗兰花粉提炼而成,真真的见血封喉。”谢长晏面色顿变。她送的两根针,一根是杀黑衣人的,一根是杀卖货郎的。这两种毒如果一致的话,说明出手的是同一伙人。孟长旗又道:“弗兰花常见,但箭毒木树十分罕有,只在程境内有。”如意门就在程境,也就是说,确系如意门的人干的?公输蛙挥挥手,不耐烦地让他滚了,神色十分厌恶。“这小子不干正事,一天到晚就喜欢捣鼓毒药。”“不也挺好吗?为我解了疑惑。”毒药出处虽是弄明白了,谢长晏心头却越发沉重了起来。如意门的人果然一路跟来了玉京。他们想做什么?如果是为了报仇,为何不直接杀了她?还有那个卖货郎,他口中没有毒牙,说明不是如意门的,那么为何如意门人要杀他?是怕他泄露什么吗?“老师,求鲁馆的细作都拔干净了吗?”公输蛙瞪了她一眼:“不干净我能安稳坐在这儿?”“那可不一定,没准还有漏网之鱼,藏在暗中等着你炸船时再开一次石门呢……”话未说完,公输蛙已脱下一只鞋朝她砸了过来:“乌鸦嘴,滚滚滚!”谢长晏落荒而逃,逃出密室后,小心翼翼地将机关门重新合上,长长一叹。她有预感,程国一行必定会险象环生,极不顺利。冥冥中似有一只手,牵引她往那儿走。往往这样的,都是陷阱。然而除了等待,又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一个月时间眨眼即过。如意门的人没再出现,求鲁馆也一切如常,除了馆内弟子时不时会围观他们的老师脱鞋子打谢长晏。身为求鲁馆内唯一的女弟子,不但没有特权,反而更受嫌弃。众弟子看在眼里,心中无不对谢长晏肃然起敬。在木间离回来的那一天,谢长晏去向公输蛙告别,公输蛙埋首于一堆杂物中,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等会儿见。”谢长晏以为他说错了,也没太在意。等她回到宫中,竟发现彰华破天荒地已在等她,见面后第一句话就是:“跟朕去个地方。”谢长晏没问去哪里,便戴了帷帽跟着戴了斗笠的彰华一起骑马走了。这一骑就是一个时辰,最后竟是到了老地方——渭陵渡口。正如她所推断的那样——玉滨运河建成后,此地就没落了。曾经熙熙攘攘的渡口如今冷冷清清,路过曾经为她造车的车行时,发现店门上锁,竟是倒闭了。谢长晏不禁多看了几眼车行外的栏杆。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神奇,若当年车行老板采纳了她的建议,如今雄踞运河沿岸的车行,恐怕就不姓胡了。而当年,秋姜就坐在这道栏杆上,神采飞扬,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由于上游河流改道的缘故,渡口的水线也低了许多。谢长晏沿岸打马前行时,想起曾在这冰面上帮忙推船,还跳进冰窟救了一个人……彰华注意到谢长晏的异样表情,问道:“在想什么?”“秋姜。”谢长晏指着一处,“当年有个纤夫掉进冰窟,我去救时,气不够用。眼看要完蛋时,秋姜跳下来救了我一命。”彰华显然已从别的渠道得知此事,因此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救命之恩,本该回报,可是……”“她的事你不介入是对的。”彰华皱了皱眉,“除了小雅,怕也无人能管得了她。”谢长晏想起秋姜杀了彰华的老师,若非有风小雅的关系,只怕陛下早就处死秋姜了。当即轻叹一声,不再说了。二人策马,沿着越渐荒芜的河岸继续前行,前方出现了一重围栏,上挂木牌,写着“决堤危险,闲人勿进”的字样。彰华没有理会,用马鞭卷开一道栅栏进去了。谢长晏便也跟了进去。又走了三个岔口后,再次看见了水岸,也看见了水上停的一艘红色的船——谢长晏一眼认出,那不是陛下送给她的沙船吗?然而,又与她那艘沙船不太一样了。彰华吹了记口哨,船舱内走出一人,竟是公输蛙!谢长晏这才回味过来他之前那句“等会儿见”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比我快?”公输蛙白了她一眼:“废话,我走水路。”“这儿有水路?”谢长晏立刻寻味过来,“改水道是假的?你们在此修建了秘密基地,用于试船?”公输蛙看向彰华:“我就说瞒不住她。”“本就打算告诉她。”彰华下马,把手递给她,“走,上你的新船看看。”谢长晏心中一动,当即牵了彰华的手上船。公输蛙的视线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掠了过去,冷哼一声:“所以你们两个,这是打算复婚?”“什、什么复、复婚?”谢长晏大窘,连忙松开彰华的手。彰华的目光闪了闪,没说话。“那你送她船做什么?送艘沙船不够还让我私下改成战舰做什么?改成战舰不够,还做了个子母舱出来做什么?”“子母舱是什么?”谢长晏决定只拣自己喜欢听的说。“井底之蛙,来见识见识吧。”公输蛙一脸倨傲地点灯带路。三人走下船舱。谢长晏注意到船舱间的密封物果然也从桐油灰升级为鱼油厚绢了,不禁心中一甜。“老师对我真好。”“少来这套,你此去程国,事情忙完赶紧回来,你那个水转翻车还得再往下钻研,做成这个鬼样就算完成啦?”“是,知道啦!”说话间,公输蛙走到最后一个舱室内,推开门,里面却是一个形如海鸟的大箱子。“这是什么?”“子母舱,是子母舟的升级。你要出海,小舟行于海上,若无人接应,就是一个死。但舱不同,大船毁了时按动此机关,整个舱室就会脱离船身飘走。舱内有充足的干粮水,可供一人坚持十日。而这里、这里、这里,各设三处机关,分别是诱鱼灯、吓鱼梭和拖鱼网。顾名思义,就是遇到小鱼吸吸吸吃吃吃,遇到大鱼吓吓吓射射射。就这样你一边吃一边漂一边发焰火求救,操控此舵看好方向,只要不太倒霉,不被人救也能漂回岸。”谢长晏不由得道:“老师,您说得我好像此行肯定会遇到海难一样,真不吉利啊……”“我为了最大限度地保住你的小命,头发都白了几根。”“白就白,反正你也不娶妻生子,外表不重要。”“你!”公输蛙气得脸上的疤痕又歪了。彰华看着二人斗嘴,却是饶有兴致,忽然一笑。“你笑什么?”公输蛙立刻将怒火对准他。“没什么。我让你准备的书呢?”彰华一边说着一边出去了。谢长晏问:“什么书?”“老燕子怕你在海上漂着无聊,让我给你找了些消遣的书……”公输蛙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开隔壁舱室的门。对于让他找书,比让他改造子母舱的兴趣度明显降了九成。然而,谢长晏自小饱受谢怀庸的杞人忧天荼毒,对灾难没发生前就琢磨如何逃生实在心有抵触。因此对他辛辛苦苦琢磨出的子母舱兴趣寥寥,却对他搜罗的这一屋子异闻怪志兴奋不已,翻看之下更是惊喜连连:“啊!楚狂生的《小娥传》!居然完结了?还有《东洲异闻录》,不是已经绝版了吗?我一直想看啊!”彰华靠在门边道:“朕就知道她喜欢这个。”公输蛙也靠在门边,继续冷哼:“不求上进!有这时间多雕雕木头也好啊!”说到这个,谢长晏想起一事,当即放下书,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彰华。“陛下,一月之期已到,船也改好了,我这便要上路了。这个,是我这些天闲暇时间雕的,送予陛下做饯别礼。”“什么?你在我身边竟还有闲暇时间偷懒?还有,饯别礼怎么没我的份?”在公输蛙的不满声中,彰华打开盒子,里面赫然又是一枚核雕。这一次,雕的不是寄语相思相付相托的芍药,也没有隐含期待期冀期许的王冠,只有圆圆仓体盘龙屋顶,上刻一个篆书体的“蕴”字——“得知陛下烦忧于明年的收成,便打算雕个圆顶粮仓,镂以盘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您看如何?”“很好。”“我为其取名为……‘蕴’,可好?”“蕴,积也。不错的名字。”——她完成了两年前许过的诺言。彰华心中却波涛起伏,再难将息。直到这一刻,他才无比鲜明地意识到一件事——他一点也不想让谢长晏去程国,一点也不想让她走,不想让她……离开。蝴蝶扇动着美丽的羽翼,离开了精心准备的花草,振翅向上飞,一直飞一直飞,飞到琉璃天窗处,停在了上面。它可能在注视外面的世界。而彰华注视着它。一人一蝶,就此默默静止着。池塘里的袖珍小水车被取了出来,放在一旁的地上,不再翻转。因此,整个蝶屋静寂无声。“殿下,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谁?”还记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太傅在为他授课时,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彼时他刚过十五岁生辰,父王正在为他的婚事发愁,满朝文武或观望或运作,太监宫女们私底下也无不互相揣测,谁会是那个幸运的新娘。他是心怀大志的少年,情窦未开,却已阅尽千帆。对于自己的婚事,没有丝毫旖旎之心,所想所思尽是天下。故而,他去问他最信任也最敬重的太傅:“我当选谁家女为妻?”太傅反过头来回问他:“殿下,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谁?”他答不上来。风乐天便告诉他:“当世最幸运之人,是您啊,太子殿下。”他觉得这个答案很有道理。他身为摹尹独子,生来就是大燕储君,将来继承大统,坐拥千里壮阔山河,足下匍匐万万温顺子民。“那么,不幸者呢?”风乐天用一双满是皱纹却水般温润的眼睛看着他:“也是您啊,太子殿下。”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六岁时的遭遇,想到自己背负的使命。“是因为如此,太傅才说我不幸吗?”风乐天摇了摇头:“那只是人世千劫中的一道而已。殿下之不幸,乃是由幸而来。“一出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就像攀到顶峰的旅人,之后的路,只有‘下坡’二字。“而您,会在此后的岁月中,体会何为‘失去’。“您会眼睁睁看着一些东西溜走,一些东西陨灭,一些东西破碎,一些东西消失。有些您可以阻止,有些您不能阻止,有些您不愿阻止,有些则是您拼尽全力也阻止不了的……“太子殿下,您勤勉发奋,明察沉断,老臣其实没什么可以教您的。唯一能在您耳旁劝诫的,大概便是——放松二字。“创业难,守业更难。千古帝王中,开国者皆圣明,二代之后起起落落,子孙难兴。为何?并不是因为才不及先祖,而是……要求高了啊……“因为先祖们爬到了这样的高度,所以百姓会要求继位的您,爬到更高的高度。哪怕原地踏步,都是无能。您会很累,一天比一天累。然后您就会发现,终您此生,只有出生时那一刻,是最幸运也最幸福的。“殿下,选一物喜爱吧。把您所有的压力、悲伤、痛苦、绝望,全都投注到那样东西中去,当您在做那件事时,能令时间静止,能让大脑放空,能忘记一切,能喘一口气。“只有这样,您才能走下去,扛着越来越沉的重担,一直走下去。”他听完了这样长的一番话后,皱起了眉头:“太傅的意思是,让我选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为妻?”风乐天笑了:“情缘可遇不可求。陛下还是另选一物吧。易得的,可以源源不断补充的,但又永远收集不齐的。比如名家字画,比如神兵利器,比如奇石古玩,比如……”“蝴蝶。”十五岁的彰华望着窗外庭院中飞翔的蝴蝶,悠然出声。风乐天若有所思:“有点意思。蝴蝶这小玩意,出生时是虫,然后变成茧,最后变成蝶。一物三态,煞是有趣。”“不。我只是觉得,字画兵器古玩,拿到了就得到了,只要保存得当,一辈子都在。可蝴蝶,再怎么珍爱都不过一季。那么一旦我沉溺于其中某一只蝶,也不过一季。等它死后,便自觉抽离了情感,可以回归正常了。”风乐天笑了起来:“殿下真是老臣平生见过的最自律之人。”“那么太傅,我到底应该选谁家女为妻呢?”风乐天揶揄道:“陛下都有蝴蝶了,妻子……随意吧。”彰华已不记得他当时有没有笑了。以他十五岁时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八成会不屑地一笑置之。最终按照父王、门客和大臣们共同商议的结果,选了谢家的谢繁漪。但他当时真的很不喜欢谢繁漪。那女孩看上去完美无瑕,无可挑剔,于他而言,却是一枚死茧,看不到鲜活跳跃的将来。不过皇后什么的女人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并不会改变什么。他相信自己,他是天之骄子,他无所不能——再然后……翻惊摇落,大梦方醒。仿佛再次回到六岁时,站在狂风暴雨的海边,看见地坼天崩,人生如寄。年轻的燕王,日间沉稳老练,威仪四海;午夜醒来,在蝶屋里,看蝶生蝶死,不笑不动,如一具离了魂的木雕。他有很大很大的志向,他有很多很多的抱负——在白天。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在夜晚。“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您啊,殿下。”太傅的话久久在他耳边回响。宛若先知的预言,宛如命定的诅咒。照着他这一生,光彩又阴暗。再再然后,谢长晏出现了。这三个字,从那么长的谢氏闺秀名单中,一下子跳到了他眼中。他的大脑有些慢半拍地反应着:啊,是谢将军的女儿啊。既然是只要娶谢家女就行,那么为何不选她呢?她是恩人之女,年纪也合适。招到京来,慢慢调教,日后便能多个贤内助。因他一念,十二年岁月轮回,像机关上的齿轮,重新吻合在了一点,然后,“咔嚓”声响,不可抗拒的命运之门再次开启,他与她终究是站在了一条路上。可她那么小,天真无忧,不合时宜地径自灿烂着。又那么倔强,敢向君王索要爱情。要不到便走,风风火火,干干脆脆。反是他近不得、远不得,接不得又离不得——最后变成了舍不得。而在他独有的帝王书典里,第一个被风乐天抹去的词,便是“舍不得”。他早已学会认命。父王出家时,他愤怒、悲怆,痛苦得无以复加……最后,认命;太傅意外惨死时,他震怒、暴跳,甚至拿着剑决定再去亲自杀一次人……最后,认命;风小雅为了秋姜人不人鬼不鬼意志消沉再难振作,他劝解、告诫,甚至破戒揍了他一顿……最后,还是认命了……作为帝王,本无不可舍之物,无不可弃之人。至亲,恩师,重臣,好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一失去。那么这一次,会是失去谢长晏的开始吗?彰华凝望着琉璃上的蝴蝶,突然动了。他把角落的梯子搬了过来,架在天窗上,爬了上去。蝴蝶受到惊动,振翅飞开了。阳光透过琉璃照在他的脸上,斑驳而斑斓。“哐当——”一阵声响震破蝶屋的静谧,琉璃碎片四下坠落。真正的阳光落了下来,带来了自由的风。蝴蝶们立刻闻风而动,从破了的天窗飞了出去……“砸碎了?那、那蝶屋没啦?!”得知此事的如意惊得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蝶屋还在。但以后蝴蝶从茧中出来后,就任由它们飞走,再不养在屋里了。”值班归来一脸疲惫的吉祥打来热水,脱去鞋袜开始泡脚。“也就是说,陛下以后不养蝴蝶啦?”“不知道,陛下什么话也没说……”吉祥往垫子上靠去,却被如意冲过来一把抢走了垫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有心情泡脚?!”如意瞪大了眼睛。吉祥无奈地看着他:“不然呢?我去帮陛下把谢姑娘追回来?哭着抱着她的大腿求她别走?跟她说因为她离开了陛下心情郁卒,连蝶屋都拆了?”如意更加震惊:“什么?!你说这跟谢长晏的走有关系?还有,谢长晏走了?什么时候?”“走了。一早。”“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是被你们联合起来排挤了吗?”吉祥白了他一眼:“你每天忙着去御膳房以试吃为名品尝谢长晏的那些奇怪食谱,哪有心思在别处。”如意脸上一红:“才、才没有……”“肚子都肥一圈了。”“真的?!”如意连忙扭身去照镜子。吉祥索性也不泡脚了,倒头要睡,却又被如意推醒:“等等再睡,你说陛下拆蝶屋,是因为谢长晏走了,真的吗?陛下真的喜欢她啊?”“不喜欢她,难道喜欢你啊?”吉祥迷迷糊糊地应道。如意的脸再次飞红了:“我、我我才、才没那、那……”“别想了。就算没有谢姑娘,还有薛采呢。轮不到你的……”“什么?你说谁?璧国那个小鬼?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呀。别睡了,吉祥!吉祥!起来啊——”华贞五年六月初一,传闻燕王拆蝶屋以自省。而如意公公,唔,一如既往地烦恼着。同一时间的谢长晏,正站在船头,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初夏的阳光像一把沾了水的刷子,令万物越发明艳的同时,还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来。孟不离的黄狸在甲板上慵懒地翻了个身,大咧咧地晒着肚子,却又猛地惊坐而起,循声看向落在船帆上的海鸟。当即飞檐走壁想上去捉捕,却忘记了自己已是中年油腻肥硕猫,足下打滑,“啪嗒”掉下来。——落在了飞来救驾的孟不离的手上。谢长晏看着这一幕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她抬手摸了摸髻上的乌木发簪,心中道:爹爹,娘亲,我这便出发了。不用担心,虽然海上未知风雨,但我有当世最好的一条船呢。所以,她什么都不怕。她带着祝福和信念前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