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伊春起了个大早,别的什么也没说,只丢下一句话:“听说花神庙很有名,咱们去看看。”杨慎被赶出屋子等她换衣服,颇有些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太湖上迎面刮来一阵风,冷到了骨子里。抬头看看天,还是阴沉沉的,太阳被挡在乌云后,透出许多亮白亮白的碎块。杨慎肚子饿了,难免想起豆腐脑、蒸鸡蛋之类的东西。正想得口水泛滥,打算待会儿带着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顿,身后门却被人推开,他下意识地转身说:“伊春,我们先吃……”话忽然断在那里,他有点忘了方才想说的是什么。对面站着一个婀娜少女,虽然背上背了一把半旧的剑鞘,有点奇怪,发髻弄得也不是那么光鲜整齐,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也没涂,但她灿烂的笑容足以弥补一切。她穿的是春天他买给她的那套淡蓝色罗裙,又薄又透明的蓝,映着她健康的肌肤,居然秀致得很。耳旁簪着同色的珠花,上面纤细的银丝微微颤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上次去开福寺,她也穿过这套罗裙。那时她还是一个很鲁莽的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来玩的小孩儿。明明是同一个人,这次却完全不同了。说不出什么味道改变了,这衣服居然很合身很漂亮,像是专门为了衬托她这个人的。杨慎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伊春一边走一边披上半旧的大氅,毕竟是冬天了,铁打的身体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杨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问他:“我长高了吧?衣服本来有点大,这次穿却刚好。”他还是不说话,一只手愚蠢地揉着鼻子,很是忐忑不安。伊春笑了笑,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道:“我有个心事想和花神说,上次我问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这次我得好好说。”他不明所以地答应一声,转身慢慢追过去。她又笑了一下,带着一点自嘲:“其实菩萨神仙都是虚无缥缈的,但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以前……以前那个不算。这一次,我是真心的。”“什么是真心的?”杨慎心中突然一动,脱口就问。她只是微笑,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低声道:“回头我一定告诉你。”那到底是什么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让两个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两人胡乱在街上买了些东西填饱肚子,一路说着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对话,朝花神庙缓缓行去。又焦急,又期待,却还希望不要来得那么快,好像眼看着一朵花快要开了,便莫名留恋起含苞待放最后一刹那的姣美。还忐忑,还惶恐,只怕结局不是自己想的。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着签筒再一次虔诚求签,杨慎都不太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可能这是个梦,他还没醒过来,梦里一切都那么顺当,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边,紧紧闭着眼睛,像遇到难题似的,虔诚得不行。几乎要把签筒摇烂了,后面的人一个个怒视过来,怪他们干耗那么久。“啪”的一声,终于有一根幸运的签从她的签筒里掉落出来。伊春捏着飞快起身,低声道:“等我马上回来。”说完便飞快出去找解签人了。杨慎哪里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签筒扔了追上去,远远地见她从解签人手里接过一张淡黄色签纸,那人摇头晃脑地和她说着什么,她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认真。到底是什么签?杨慎抓着头皮努力猜,中平?下签?还是上上大吉?上回开福寺的上上签是淡红色签纸,花神庙淡黄色签纸会代表什么?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会儿就不能确定了。杨慎慢慢朝她走过去,见她把签纸放进荷包里小心保存,于是低声问:“什么签?”伊春腮上还残留一抹红,轻道:“……待会儿告诉你,你的签文呢?”他有点尴尬:“我马上去摇。”转身跑了两步,忽听她在后面低低唤道:“羊肾……”他回头用眼神问她何事,伊春挠挠脸颊,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颤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颤抖,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对他爽朗一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松树:“我在这边等你,快些来,我有话想和你好好说。”杨慎飞快摇了签,出来的时候,松树下却半个人也没有。大约是去买东西了吧,杨慎一面想一面把签条递给那解签人,很快便得到一张同样淡黄色签纸,解签人笑吟吟地恭喜他:“这位小少侠运气真不错,上上大吉呀。方才有个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签,我看你俩是认识的,是有婚约在身的小情侣吧?”他支吾两句,心内一阵狂喜,捏着签纸便朝松树下跑去。伊春还没回来,她向来贪玩,大约等得不耐烦去别处闲逛了,他只要耐心等着别乱找就行了。杨慎把签纸打开仔细读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喜悦无限,唇角不由自主地扬得老高。脚下忽然踏着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副断开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蓝色,袖口还绣着精致的兰草。很眼熟。他的心忽然一沉,皱眉弯腰捡起那块布料,袖口除了兰草刺绣,还有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没干,摸在手里湿漉漉的。泥土里也有几滴血,虽然不多,却让他的心沉到了深渊里。他们太不警惕了,只因欲说还休的心事,居然忘了晏于非还留在苏州。杨慎四处看看,果然东面地上还有几滴血,他当即拔腿狂奔追去。还未到花朝节,花神庙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行人,没有一个有异常。杨慎心急如焚,忽然见到前面有个少女也在焦急地跑动,似是在找什么人,他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问什么。少女转过脸,眉清目秀的芙蓉面,急得满头大汗,却是宁宁。一见到杨慎,她的眼睛就亮了,神情无比焦急,一把反扯住他的袖子连声道:“杨公子,你快去,你师姐被殷三叔带走了!”杨慎用力甩开她,皱眉道:“你们又耍什么诡计?”宁宁急得要哭,颤声道:“我这次真的没骗你!本来晏二少说干脆重新选择斩春继承人,可殷三叔咬定晏门的威严被你们两个小辈挑衅,而且你们也跟过晏二少,闹得这么大,只怕你们在外面乱说,败坏他名声,所以坚持要过来抓你们!你们跟过晏二少,自然知道殷三叔说话的分量,这点我绝不是骗你!”杨慎冷道:“晏于非打算重新选斩春继承人?他会这么好心?”宁宁急道:“姑且不管他是故作姿态还是居心叵测,如今你师姐被殷三叔带走是事实!殷三叔一身武艺连晏门主都要怕他三分,你师姐怎可能是他的对手?你们……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么冷酷卑鄙也不能看着你们去送死!我……偷偷瞒着他们跑出来,原本想早些通知你,可还是没赶上。你师姐脾气直,殷三叔脾气也暴,万一哪句话把他得罪了,她真的会没命!”杨慎沉吟半晌,内心虽是焦急无比,却也不想轻易上当,只问:“师姐功夫比我好数倍,她都抵抗不了那个姓殷的,我去又有什么用?”宁宁脸色一阵惨白,转身便走,低声道:“我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铁骨男儿!没想到也不过是一介贪生怕死藏头露尾的懦夫!枉费我一番辛苦出来找你们。罢了!”杨慎见她渐渐走远,便放轻脚步偷偷跟在后面。不管她方才说的是真是假,先跟着她回晏于非安置的地方看个究竟再说。倘若伊春在那里是最好不过,不在那里,他一颗心也能稍稍放下,确定并不是晏于非在搞鬼。宁宁脚步轻快诡异,很快绕出庙外的一片树林,走的方向却不是苏州城,而是往荒无人烟的郊外行去。走了两三里,却是成片的荒坟堆。杨慎见她漫步在坟堆间,心中突然起了疑窦,停下脚步不打算再跟踪。岂料他停下她也跟着停下,回头朝他这个方向诡异一笑。果然有诈!杨慎转身便要跑,此时却已来不及,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巨大怪兽从坟间冲出一般。杨慎勉强回头去看,却见昔日在储樱园遇到的那个赤膊巨人提着寒光湛湛的巨斧在后面狂追。巨人身体粗壮,动作却十分灵活,照这种追法,他迟早会被追上,周围只有荒草齐腰,半棵可以隐藏身形的树木都没有。杨慎按住腰上佩剑,犹豫着要不要和巨人打,不防身后传来破空声,他下意识地扑倒在地就势一滚,耳旁利风擦过,几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钉在脸旁不到四寸的地方。他心中大骇,翻身跳起的时候,巨人已经冲到面前,身上一股浓厚的恶臭味,一拳打向他面门。纵然可以用佩剑勉强挡住,杨慎还是被打得倒退了十几步。刚刚站稳,那把巨斧已经朝他身上劈来。“不对——!”耳旁突然响起师父严厉的喝声,他心中顿时一凛。“不要和体型相差悬殊的敌人比力量!要比的是技巧和灵活!他揍你一拳的工夫,你得揍他十拳!实在打不过,立即逃!”可是师父没有说,如果敌人体型巨大,动作却也十分灵活应该怎么应对。逃——他逃不掉!只能把身体微偏,让过要害——但也没有什么用,被巨斧砍上一下,不管砍到哪里都是要害。那一个瞬间,杨慎觉得整个身体像是从中间生生裂开一样。他身体里那么多血,从裂口中争先恐后往外奔跑倾泻,一种阴冷却无比安静的感觉一下子把他笼罩住,风吹动枯草的飒飒声、衣袂的簌簌声、呼吸声、流血声,他突然全部听不见了。很累,很寂静,很困,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他站不住,很想躺下来睡一会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不能相信,巨斧真的砍中他了?真的断骨削肉,令他重创不能救?不能够相信,突然发生的意外,来得那么快。前一刻,他明明满心期待地在松树下等一个女孩,不能让她久等,她有重要的话想说给他听。现在他却生死垂危,一口气吊在丝线上。不可以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做。好好练武,不管多苦他都不怕,为了给家人报仇,为了和伊春永远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看很多风景。可是巨斧从他身上撤离,好像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气力。好冷,他觉得很冷,十一月的江南天气,却比任何严寒都要刻骨。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怎么眨眼睛也不行。真的要死了?忽然,他看见许久不见的爹娘和大哥在光明的另一端向他招手,神情平静喜乐。于是他也笑了,一瞬间心中觉得舒畅又安详,这种感觉久违了。他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再过去,好吗?”再等一会儿,他得回去,伊春还等着他。她说的,有话要告诉他。开福寺求姻缘,上上签;花神庙问嫁娶,上上签。两张签纸还被他宝贝地放在荷包里。上上签,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多少次上上签,他又怎会死在这里?对了,她也是上上签,只有花神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可惜他大约是永远不会知道了。她要和他说的,到底是什么?现在再想这个问题,似乎很傻,可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够明白。明白她一本正经欲言又止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明白上上签是什么。他爱上的,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乌云密布,太阳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碎在天空正中。宁宁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这是苏州今年的初雪。她神情平静地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枯黄老绿,那里没有人,她却像和别人说话似的,低声道:“你轻贱我、无视我,现在死在我手上,可是永远都记得我了吧?”没有人回答她,冷风卷着几片萧索的雪花从荒草上滚过去。她感到彻骨的寒冷。伊春在松树下安静等待。没有方才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向来都是这样,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再也不会瞻前顾后,冲过去先做了再说。杨慎还在摇签筒,有一根竹签竖了起来,眼看便要落下。伊春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过去看个究竟。脖子后面突然被一根冰冷的铁剑指住了。“不要叫,不要动。”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然那小子马上会四分五裂。”伊春果然一动不动,定定地站在原地。那人又道:“少爷向来心软,未曾真正用过什么手段来对付你二人,只盼你们懂事些,奈何你二人竟是丝毫不懂江湖规矩,老夫实在看不过眼,今日便来句痛快的。要杨慎来继承斩春剑,老夫留你们两条小命,否则便全杀了!”伊春低声说:“斩春剑我们谁也不打算继承,而且羊肾有他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那人笑一声:“死了也不怕?”伊春忽觉胳膊上一凉,半幅袖子居然就这么断开落在地上。手腕上一处隐隐作痛,应当是伤了,温热的血顺着手掌往下淌。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冰冷的铁剑又指向她后脖子。不愧是专门保卫晏门二少的殷三叔,身手了得。伊春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心中难免悚然。“老夫可以把你手脚削断,让你做一辈子的废人,也可以一剑穿心将你立毙。少爷虽不愿与两个武林小辈纠缠不清,老夫却不在乎这些,今天来找你们,也是最后通牒,你再不识相,休怪刀剑无情。”伊春看看周围三三两两的行人,说:“你要当众杀人?”殷三叔有些无语,把剑往前送了几分,她顿时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跟我来,不许说话!”他低声呵斥,半挟持半推搡,把她带走了。行不到半里,却是林中一片空地,人迹鲜少。伊春被推了一把,踉跄着好容易站稳身体,只听殷三叔在对面说道:“拔剑,我试试你的武艺。”她莫名其妙:“你把我带出来就是要比试?”殷三叔压低斗笠,声音更冷:“不想死就快拔剑。”伊春只好从背上抽出佩剑,她今天是出来玩的,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人打架,身上罗裙、脚下缎鞋、头顶珠花都明显地透露出“很不适合打斗”这六个字。但敌人永远不会为她考虑着装问题,眼前一花,铁剑已经送到眼前,她不得不接住。这两人走的都是快而准的路线,剑光在半空闪烁,像无数条银龙,时而碰撞在一起,便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时间一长,伊春就有点受不了,衣服和鞋子都在那边拼命碍事,像捆了好几条绳子似的。手中剑突然被一股大力击中,脱手而出飞了老远,伊春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只觉比平日练十场剑都来得累。殷三叔倒带了一丝笑意,问她:“如何?”她眉头一蹙:“什么如何?如果你要比输赢,是你赢了。”殷三叔收了剑,背着双手低声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自认还有些看人的眼光。你的资质比那姓杨的小子高出数倍,只要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然大放异彩。奈何少爷放着明珠不管,偏要拉拢一颗鱼眼睛。姓杨的小子身负血海深仇,一时半会儿还可以用此事将他拴在身边,时间长了此人心智必然扭曲,百般聪明伶俐只会更棘手。这些身怀巨仇的人,都很危险,不能让他们留在少爷身边。实话告诉你,老夫看中的是你,斩春交给你来继承,想必才不辱没减兰山庄昔日的威望。”他见伊春半天不说话,便回头看着她,又道:“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也不懂,江湖上何来正义邪恶之分,不过是利益瓜分而已。立场与你相同,便是好人,立场不同就是坏人。今日是你减兰山庄被晏门吞并,你又怎知昔日减兰山庄吞并了什么门派?湘西一带的势力总不可能那么轻易到手,必然要腥风血雨一番。你初涉江湖,就像刚飞出窝的鸟,不找一棵大树躲避风雨,将来只有死路一条。”伊春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问:“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劝我做什么?”殷三叔愣了一下,大抵是没想到自己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她还没听懂。不过转念想到她这般迟钝,不是惹事的人,将来方便归于自己部下派遣指挥,又不禁欢喜。“老夫是想说——由你继承斩春剑,找晏门做后盾,凭你的资质,来日必在江湖大放异彩。”说白到这样,她应当明白了吧?伊春别过脑袋:“我没兴趣。和你说的好人坏人没关系,晏门和我不是一个路子,就这么简单。”殷三叔的脸沉了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别人如果不听自己的,就会想方设法逼他听从。我正好最讨厌这样。”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齿,他原本以为她就是个鲁莽且迟钝的小丫头。这句话,他曾经在另一个人嘴里听过。那时候二少还很小,谁也不缠,只喜欢跟着他小叔晏清川。那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门主对这个弟弟也是宠爱有加,因他喜欢广交江湖豪杰,甚至花大价钱在城西买了别院,让晏清川招揽人才。那年殷三叔被派去别院照顾二少,经过花廊时曾听见两人说话。大约是争执了起来,晏清川只说:“足下执意离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语气有些阴森,是个人都能听出里面的威胁。对面那人笑一声,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欢逼迫别人听从自己,真不巧,我最讨厌这样。”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不欢而散了。若是按照门主的手段,纵然当面放了他走,日后必然悄悄派人把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气十足,紧咬不放。最好的猎手总是期待自己能驯服一只最桀骜的鹰。但他没能驯服,反而被那只鹰一剑穿心而死。殷三叔后来明白,遇到这种桀骜的人,最解气的方法就是斩了他的翅膀,磨灭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骄傲不起来。眼前的丫头隐约有些难驯的影子,所以最好现在就除掉她。殷三叔手扣在佩剑上,心底有杀气缓缓蔓延出,眼角略带屠戮的红。“砰”的一声,远方腾出一颗空弹,青色烟雾笔直地飞了老高。是信号,宁宁已经得手。殷三叔面上神色一缓,把手从佩剑上移开,淡道:“事情办好,你且与老夫走一趟。”伊春还想说话,后脑被大力一击,登时软倒在地。要驯服这样的人,必须将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断了她所有希望,让她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殷三叔将她提在手里,转身走出了林子。昏睡中,伊春好像见到了杨慎,他挥着手里的签纸,笑吟吟地告诉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签。她心中喜悦,脱口而出:“羊肾,我知道啦,其实我也喜欢……”话未说完,人已惊醒。四处看看,这里似乎是客栈的一间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剑放在床头。伊春一把捞起佩剑跳下床,警觉地打量一番,确定屋里没人,正要把门推开一道缝观察情况,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压低嗓子的争执声。“是让你擒住他做人质,谁让你真把他杀了?少爷若是问起来,怎么交代!”是殷三叔的声音。“让他把我也杀了吧,这样也利索些。”声音婉转,语调却极冷,撞在心头令人一凛,是宁宁。“胡闹!自己不想活便死得干净些!少爷的手怎能被你这种人弄脏!”“不错,我卑贱得很,做什么也不配,活着也不配。可是……这次是我赢,呵呵,我赢了……”伊春越听越心惊,隐约有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反复啃噬。她一脚踹开门,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偏厅,厅中几人都吃了一惊,急急回头看她。厅正中放着一张满月八仙桌,桌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大氅。他蜷缩得像个熟睡的孩童,鲜血在桌上凝成了块状。伊春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狠狠击中,打得她魂飞天外,只留下一个冰冷发抖的身体僵在当场,一丝一毫也动不了。宁宁跪坐在桌下,握住他那只苍白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脸颊旁,垂睫轻轻呢喃:“这样,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这么可恶的人……永远都要记得我。”这可恶的男人,长了一张随时会叛变、会发狂的坏蛋脸。他年纪还小,左右摇摆不定,他的心很容易被扰乱。但谁也没能够真正撼动他,摇摇晃晃,犹犹豫豫,他还是一直往他和师姐的道路上前进。他们会有美好光明的未来,在阳春三月牵着手看河边杨柳;在大漠的漫天风雪中被好心的游牧人收留,依偎在一处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庙里虔诚地求签,为心上人忐忑不安或喜悦激动。无论如何,他的未来里总不会有她。那这种未来不要也罢,把它毁了最好。他现在这样闭着眼睛,才像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眉目忧郁,唇角却噙着安详,睡醒了马上就会起身,神采飞扬地走在她前面,挑眉转身看她。宁宁觉得这样最好,明明是最好的结果,她的心却像死了一样绝望。对面有人在动,是葛伊春。她面无表情,抽出佩剑指着她的脸,轻轻告诉她:“不要碰他,把羊肾还给我。”后面的事情,伊春记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红的雾,整个人都被吞噬在里面。脑子里有无数嘈杂的声音,吵得额头生疼,像是要炸开。不过,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她像脱弦的箭,瞬间射了出去。殷三叔挡了她一招,奈何她动作快绝,凭他这般身手,居然也没能挡住。她冲到桌旁,单手将杨慎的尸体抱在怀里,紧紧抱在怀里。他身上的血将她半个人都浸透了,毫无表情的脸,一半红一半白。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剑的手犹豫了一下,不知是该马上将她制住,还是干脆杀了她省却麻烦。这一下犹豫,便见她抱着尸体跳下楼,撞飞无数桌椅板凳,惹得掌柜伙计们连连惊叫。这样不行,放任她跑出去会引起混乱。殷三叔顾不得继续责备宁宁,拔剑追上去,一面厉声吩咐伙计们:“快!去把院门锁上!所有的门都锁上!不许让她跑出去!”这座客栈格局古怪,由许多个小庭院零零落落组成一个大院。伊春一手抱着杨慎,一手提着剑,在院子里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身后有许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闹的猴子。这个情景忽然让她想起在逍遥门那次,她也是一手扶着他,杀出一条血路把他救出去。像是受到蛊惑,伊春纵身跳上围墙,冷风夹杂着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扬起,好像有一只手在后面轻轻拉扯她。她回头笑道:“羊肾,别怕!我一定将你救出去!”他的眼睛还是闭着,两片雪花落在上面,没有化开。伊春用手抹开,把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看了一会儿。碍事的风却偏偏要把他的额发吹下来,覆在脸上。于是她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他露出额头才精神。“我带你出去。”她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马上就带你走!”她在围墙上飞奔,下面一群伙计大叫大嚷,谁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犹豫着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杀还是生擒。最后,她跑到大门口,一脚踢飞了两个看门的伙计,推门便要奔出。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杀了!”身后刀光剑影一齐袭来,伊春完全凭借本能去抵挡,可是人太多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武器,她却只有一只手。身上有很多血,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杨慎的。大约她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大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殷三叔惊呼一声:“少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所有的攻击动作全部停下,晏门的人对着走进来的那个蓝衣公子跪下行礼。晏于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脸庞,上面同样没有表情。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剑那只手的拇指伤得很重,几乎能见到骨头,只怕是再也打不动了。他低声道:“不是我吩咐的。”像是解释,轻飘飘的一句。“你的伤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扎。”伊春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泥巴堆出来的死人。她挥剑朝他砍过去,后面众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来。殷三叔走过去,脸色极为难看,轻道:“少爷……属下犯了大错,自当领罚。只是这丫头再也留不得,还是杀了比较好!”晏于非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似是叹息一声,背着双手转身,道:“……也好。斩春剑就另寻可靠之人来继承。”话音刚落,却听后面花厅的门被打开,墨云卿怒气冲天的声音响起:“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要杀人放火去别处!少来扰人清净!”伊春身体一抖,急急转头看向他,她万万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墨云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见她怀里抱着杨慎的尸体,眼底瞬间流露出极悲哀的神情,只是转瞬即逝。“哦,是你。”他淡淡说着,“看样子杨慎不听话被杀了,你还是听话点吧,省得再被杀,还要劳烦我们重找斩春继承人。”伊春没有说话,她缓缓环视周围。墨云卿、殷三叔、晏于非,许多晏门的人和客栈伙计,二楼那间偏厅还坐着宁宁,减兰山庄还有一个师父。曾经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一一看过去。最后把剑捏紧,低声道:“来,再打,谁死谁输。”她只记得打得昏天暗地,不停挥剑,不停躲避,不停有鲜血飞溅。最后,院子里传来阵阵惊呼声,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伊春满身是血地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似乎抬手就能摘下来。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的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摇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伊春有点反应不过来,湖畔积满白雪,天外高山层峦叠嶂,一切都好似一场梦。深雪湖心的一场乱梦。她应当还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练武,和杨慎拆了几招,他输掉一个馒头,似笑非笑地赖账。也可能是与他下了山,露宿林间被蚊子咬个大包,醒来发现什么都没变。她在,她好好的;杨慎在,他也好好的。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的一阵风。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寂静的夜里闻得如此美妙的歌声,让人怀疑是遇到仙人。伊春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汽氤氲,满湖馨芳。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她没有回答。身上伤口都被上过药,包扎整齐,应当是他的功劳。要说谢谢,可是她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舒隽丢了一条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帕子盖在脸上,又软又轻,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不过很快它就湿透了,冰冷冷一块贴在眼皮上,传来结冰般的刺痛。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被挤得发疼。最后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后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他偶尔害羞:师姐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么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可惜她差一点点就死掉了。最后在花神庙一起求签,他求到的应当也是一支上上签吧?没错,是上上签,他亲口告诉她的。但她的话却没能告诉他,以后也不能告诉了。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么是你救的我?”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快:“可我不喜欢你。”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叫你喜欢上我的。”可是伊春不想听这些,她挣扎着从船上坐起来,立即看到躺在船舱里的杨慎。他被人整理过了,肩上那个竖劈下去的裂口缝得整齐利索,身上也换了干净的新衣,头发光滑柔顺,全部束在后面,露出额头。他像是睡着了,推一把就要醒过来,恼怒地骂她扰人清梦。伊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颊,好像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他明明就在这里,在她怀里。天亮的时候他还抱着胳膊说要吃豆腐脑,两个人手牵着手去花神庙抽签,她抽中了上上签,欣喜得不知怎么办,飞快地回头看他。他便虔诚地跪在神前,略显瘦削的背影,衣角上还有一块新钉的补丁。后面好多人在抱怨,因为他摇签的时间太长了,好像要把所有灵魂都投进去摇晃一般。可是他不在乎,她也不在乎。他应该要拿着签文,笑吟吟地迎着风朝自己走来。头发被风吹得摇晃,偶尔刮在眼睛里,他就用手拨开。他的额发总是这么倔强,就算全部撸到了后面,还是会有那么一两绺不听话,徘徊在额头上。他抽中的是什么签?她猜不到,可是不管他抽的是什么,就算是下下签,她也不管。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和他说,握着他的手,看到他眼睛里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羊肾,我是上上签,神明告诉我咱们就是很合适的一对。所以,咱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事情应当是这样顺利,而不会突生异变。他如今这样冰冷地睡在她的怀里,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做梦,并不痛苦。他梦见了什么?梦里是否有她?他怀里有一个小荷包,上面已经染满了血。伊春慢慢抽出来,手指在干涸的血迹上用力搓,像是要把血迹搓掉似的。荷包里硬硬的几个凸起,是他还没用完的银子,有两张签文裹在银子上,一张淡红,一张淡黄。原来他的也是上上签。伊春将那两张签文折好,小心地放进自己怀里,像是收起最宝贵的东西,认真且虔诚。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把头抬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远处漆黑的湖面。舒隽低声道:“我不是因为他走了,所以乘虚而入。”伊春的声音很轻:“……嗯,我知道了。”他又说:“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她赫然转过头来,脸上有红有白,伤痕累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舒隽不由得哑然。“要埋了他?”她问得像个小孩子。舒隽说:“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事,给他找一个家。”伊春点了点头,伏在杨慎身上渐渐睡着了。舒隽曾想,她一定会惊天动地地大哭一场,甚至哭晕过去,然后咬牙切齿不顾伤势,提剑嚷嚷着报仇。可是她什么也没做。这里是苏州郊外的一个风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户民居给伊春养伤。杨慎就埋在风景最好的那一个小山头,推开窗便能见到干干净净的墓碑,小南瓜每天会用清水细细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隽便用冰雕出几朵花来放在墓前。伊春最常做的事,不过是推开窗静静凝望那个小小坟墓。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向来以聪明伶俐著称的舒隽也摸不着头脑。小南瓜就喜欢危言耸听,好几次拉着他偷偷说:“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这种症状像是失心疯,万一一个想不开,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于是,伊春房里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连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见了踪影。小南瓜又说:“当心她扯了被单上吊!”于是,屋梁一夜之间被拆了,挂帐子的漂亮大床换成了除了被褥什么也没有的小床。小南瓜还说:“千万别让她咬舌头!”舒隽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把小南瓜头顶打出个包来,心里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门口,抬手敲了敲门。门很快就开了,伊春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见到舒隽,她微微一笑,将手里一团洗得干净却皱巴巴的衣服递给他。“舒隽,小南瓜会缝补衣裳吗?能帮我把这件衣服缝好吗?”舒隽默然展开那条罗裙,正是当日救她的时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几十个,就算补好也肯定不能穿了。他把衣服收好,点头道:“好,我让他帮你补。”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她在后面诚心实意地说:“谢谢你,舒隽,真的谢谢你。”他回头漫不经心地笑道:“谢什么,我高兴而已。”伊春指着窗外杨慎的墓,柔声道:“我也替羊肾谢谢你。”舒隽看看她,还是心不在焉地一笑:“那个,也是我高兴。”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脸颊露出一丝笑靥来,又温柔又忧郁。舒隽想:以前那个男人婆去了什么地方?这样笑起来,倒比以前漂亮多了。伊春离开的那天,没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里面零零碎碎,大约有三两银子。舒隽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再看看手里那只旧荷包,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小南瓜说:“主子,她给你留钱,证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为大,这辈子你都注定被她甩。”舒隽连栗暴的力气都没,神色怪异地捏着荷包,喃喃道:“三两银子就想买我舒隽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小南瓜赶紧顺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气,咱们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银子当面还给她吧?”舒隽把荷包塞进怀里,背着双手走出了门。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斑驳黄黑的泥土露出来。他轻轻地,像是对自己说话:“对,要见见她,不能让她这样走掉,欠了舒隽的东西,一定得还。”有了晏门的万两白银进驻,减兰山庄的气势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旧屋修葺一新,隔了很远便能见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辉。多了许多人,却都是晏门派来的。减兰山庄气势是有了,但怎么看怎么像个悲哀的傀儡。这里是伊春成长、练武、学做人的地方,教给她的最后一课,竟是无奈的屈服。数着半旧的青石台阶,一级一级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经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晏门的人一般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空荡荡的一寸金台,再也听不到弟子们练剑的喝呼声,如今台上只坐着一个身形萧索的男人。伊春轻轻靠近,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开口:“伊春,你过来,到我面前来。”她默默走到男人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细碎的皱纹,头发也花白了大半。他望着练武台边缘那些枯枝败叶,低声道:“江湖权益斗争是何等残酷,你终于明白了?减兰山庄也不过是江湖里的一颗小棋子,做不了谁的天。天外有天,你永远也不知明天自己会被谁吞了。有时候,趋炎附势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伊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师父,让羊肾去死也是自保?”师父没有回答,或许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人命在江湖斗争里,和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倘若死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谁都可以潇洒地说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得己”,死就死了吧。可死的是杨慎,他亲自指导练武、教导做人道理的弟子。所以师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只能轻轻说:“死对他来说,也是解脱。活着被仇恨和空虚折磨,这样放下一切大约会轻松些。”伊春盯着他:“你怎么能把这话说得如此轻松,随便就给他下个判断,羊肾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话给否定了。你怎么知道他被仇恨空虚折磨,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过快乐的日子?”师父又一次无话可说。伊春垂下头:“他比我先知道太师父锦囊的秘密,是师父事先告诉他的。你怕我知道了会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给他。师父,看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你要的结果?现在他已经死了,减兰山庄也被修得这么漂亮气派,你是不是满意了?你们父子俩从此就衣食无忧,等着晏门把减兰山庄发扬光大。我们俩可以随便丢一旁,只要做好看门狗就行?”“住口!”师父浓眉倒竖,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是双腿不能着力,又跌坐回去。伊春这时候才发现他两条小腿呈一个古怪的角度扭曲着,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断的,又拖延了医治,导致他成了个不能行走的废人。见伊春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腿,师父脸色苍白,沉声道:“你小小年纪,又能懂得什么!”她确实什么也不懂。晏门来砸减兰山庄的门,用的不光是万两白银,师父的双腿就是最好的证据。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咙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很疼。她低声说:“我明白师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没有什么简单的对错。我只是不想和他们走一样的路罢了。”对着师父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伊春起身便走。师父在后面叫道:“伊春!杨慎已经去世,这世上能继承斩春剑的便只有你!”她摇头:“我不要。”师父又说:“你若不要,斩春剑便会被晏门的人抢走,我减兰山庄上下几十口人,从此再也不能得见天日。”她顿了一下。师父从椅子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宝剑,剑鞘是春水般的浓绿,细而长。这是名动天下的斩春剑,亦是减兰山庄的象征,拥有它才算真正拥有了湘西一带的势力,才能让武林中人臣服。师父把剑直接抛给她:“拿好了,只当它是一件利器,日后行走江湖对你亦有帮助。”伊春被动地接住斩春剑,入手只觉比平常铁剑要轻巧许多。由于一代代传下来,剑柄已经被磨损得很旧了,但那浓绿欲滴的颜色还是那么美丽。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斩春剑,轻问:“晏门……若是找师父要剑?”师父淡淡一笑,沧桑面容到底还是浮现出一丝昔日的傲气:“唯独这个不能交给他们。”伊春细细摩挲着手里的斩春剑,她曾经多么想继承它,连着人生全部的意义都在这里面了。她也曾得意地妄想过,少年鲜衣怒马,腰挎斩春剑行走江湖的气派,那一定是很显眼很张扬的。可是这轻巧的宝剑如今握在手上如此沉重,比一个人的生命还要重。从头到尾,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这柄斩春剑。师父说:“山庄里的闲杂人我已经清走了,他们并非武林中人,不必卷入这场风波。你父母现在在永州宁裕镇,去看看他们吧。”伊春把斩春剑系在腰上,离开了减兰山庄。一路上反复回想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交瘁。偶尔忍不住把斩春剑拿在手上仔细观察,发现在剑柄顶端刻着字,因年代久远,很费力才能辨认出是剑的名字“斩春”。那个“斩”字铁划银钩,透露出一股阴森血腥的气息来,像是要将“春”字刺穿一般。这大概真是一柄魔剑,靠近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拥有春天。爹娘在宁裕镇的一个小庄子上过得很悠闲,不用再做下人,凭着半辈子的积蓄倒也不会挨饿受冻。她娘见到伊春只会流泪,捧着脸一遍一遍地说:“大妞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爷好好说说,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门吹风淋雨的,让人心里多难受啊!”她爹左右张望,问她:“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呢?叫什么杨慎的,怎么没跟着来?还想和他下几盘棋呢。”话未说完,伊春心头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够,又扎了无数下,像是把前几天积累的情绪统统倾泻出来似的。过年的时候他还在的,衣服破破烂烂,人却站得笔直,一点也不狼狈。他明明说过,以后赚钱了要还她三十两银子,说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充满了少年的狡黠。他也说过,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这句话不对,一定有不变的东西存在。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一辈子也不会变。他还说过,我们都不要管斩春剑和减兰山庄,天下那么大,我们要去很多地方玩。他说过很多,每一句她都记得。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话,她没告诉他。她想说的是:哪怕他没有钱,没有背景,一无所有甚至还身负血海深仇。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看这些东西。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时间一长,回头看看那些苦难,都是过眼云烟,两个人的手能牵着就好。她以前喜欢过墨云卿,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喜欢了,被拒绝之后她吓得缩回去,什么杂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经察觉到杨慎喜欢自己,却还要装作不知情,用弟弟做借口回绝他。她留给他关于感情回应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弟”。我也喜欢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她没能让他知道。“他走了,和他家人团聚去了,以后再不会孤单了。”她说。迟迟不来的眼泪,此时如雨下。伊春在家里住了半个月,于一个清晨再次默默离开,留下一封书信说出门散心。其后又过半年,江湖上一个名叫“减兰山庄”的门派悄然灭亡,关于山庄主人的下落,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不甘心湘西势力被晏门吞并,带着斩春剑躲了起来;有人说他早已将斩春剑托付给可靠之人,被晏门灭口。无论说法为何,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山庄主人。晏门另寻斩春继承人的计划落空,湘西大小门派颇有不服的趋势,让门主大为头疼。找到葛伊春——此乃征服湘西第一要务。殷三叔还在为那天没能看住宁宁,反让她杀了杨慎而自悔。人一死,葛伊春是再难拉拢过来了,能不能找他们报仇暂且不说,恨之入骨是必然的。抬头看看晏于非,他正倚在窗前看书,神色淡淡的。葛伊春大闹客栈被舒隽救走之后,他以为少爷会大发雷霆,谁知他什么也没说。这种神情反倒让人看不出深浅喜怒,难免惴惴不安。“少爷,宁宁那丫头关在地牢里也有半年多了,倘若找到了葛伊春,将宁宁交给她任意处置,解释清楚原委,想来还是有一丝挽回余地的。”殷三叔试探着开口,先摸清少爷的态度。晏于非将书翻了一页,没有抬头,低声道:“我晏门还不至于为了一把剑屈从至此。”“少爷的意思是?”晏于非转过脸来,目光清冷,声音也是冰冷的:“以拿到斩春为第一要务,人是活是死,意义不大。”殷三叔垂手走到门口,不由得抬头再看他一眼。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已经变成了老谋深算冷血无情的上位者。“少爷,小门主那样固然可惜,但……强极则辱,少爷还请谨慎。”“啪”的一声,书合上了,晏于非面无表情地望过来。殷三叔告罪一声,匆匆退下了。那本书晏于非却再也看不进去,随手丢在案上,将窗户推开。半年过去了,窗外又是一片春光明媚。春光明媚,他小叔就是死在这个美丽的季节。临死的时候他浑身流着血,但那不算什么,晏门的男儿哪个不流血。可是小叔眼里还流着泪,那个顶天立地惊才绝艳的男子,临死的时候泪流满面。他死死攥着门主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好悔……大哥,我还不想死。”不,他永远不会变成小叔那样。该杀的人,一个都不能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