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屋里很黑,异乎寻常地黑,明明窗外雪光是莹白的。可能是因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这浓密的黑暗纠缠住,无法脱身,连手指尖都是酥软无力,它们应该很灵活很强健,一剑挥下去的力量足以斩断男子的手腕。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气——这些情况本来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这样非常不好,绝对不能继续让他放肆下去。她严厉地在心里警告自己,立即开始挣扎。一定是喝多了酒,她的身体居然依赖地靠着他,像是菟丝花寻求一株乔木来攀。她有些累了,这样靠着他真的不行吗?被他疼爱不可以吗?还是……她若喜欢他,是不被允许的?她醉得一塌糊涂,脑子里只有许多无法连贯的莫名其妙的问题不停闪现,一方面贪恋着他的火热,一方面又自我矛盾着。手抵在他胸前,她只能发觉自己身形的瘦削娇小。唇上是滚烫的,手心却渐渐泛凉,这种陌生的令人意乱情迷的感觉让她心惊肉跳。他令她完全窒息,无法自拔。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点,甚至不用言语询问,纠缠的发丝被他一绺一绺拨到另一边,那两片柔软炽热的唇从脸颊蔓延过去,依稀还带了一丝狡黠的试探,在她脖子上轻轻一触,旋即离开。立即能感觉到她猛然一颤,很有点不知所措,舒隽张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细密舔舐,她的肌肤温热滑腻,或许是因为陌生,也或许是因为紧张和醉意,肌肤上起了一颗颗鸡皮疙瘩。伊春晃着脑袋要离开,手脚陷在他怀里,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种挣扎不出的绝望。勉强说一句:“我们都喝多了……”话音又一下子断开,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烧刀子的余味在口中泛滥,苦而且涩,他的气息却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大多腥风血雨,刀劈斧砍,毒药蒙汗,方法花样千奇百怪。伊春分明觉得自己现在也是在战斗,没有腥风血雨刀剑无情,他用唇舌令她软弱,用指尖使她疲惫,用怀抱教她沉沦。唇与唇黏腻在一起,舌尖犹如蠕动不安的蛇百般纠缠,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开。迷乱中她系头发的绳子被弄掉了,满头青丝被他捧在手中,从上到下顺抚。那双手从头发上流连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几乎要嵌进身体里。想留住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专注地盯着他,会是什么模样?不要飞那么高,不要什么都不在意,不要与他——渐行渐远。他不会是落在后面的包袱,阻碍她前进的绊脚石,也不会孤僻地一个人走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正如她那天说的,在她心里,两个人是平视,没有谁高谁低,像两只鸟儿,并肩飞翔难道不行吗?如果爱情一定要有先来后到,杨慎可以给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给,杨慎不能给的,他也会给。他曾对逍遥门女公子说过,谁要是喜欢他,就只能喜欢他一个,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对方。那时候他多么冷血无情,牛皮吹得比天高。直到自己爱上一个人,才明白那是什么滋味。美也好丑也好,穷也好富也好,这些东西完全暗淡成了无光的灰尘。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会斑斓多彩,情不自禁地想要一直看着她、追随着她,要她过得最最幸福。是的,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会模棱两可地无视心底感情。他喜欢她,就是这样。“……伊春,和我一起。”舒隽说。她没有后退的路,不会有,舒隽喜欢谁,一辈子也不会松手。一片混乱,伊春像是被一阵风抱了起来,旋转、目眩神迷。黑暗里有重重纱帐,暗香浮动,将他们缠绕。轻微的撕裂声在头顶响起,大约是拽断了一片轻纱,它们轻飘飘地落在伊春脸上,阻断了呼吸的可能。随着轻纱落在地上的还有她的外衣。衣服没了应该觉得冷,可是她却越来越热,烧刀子上了头,晕晕沉沉。床应该很大,可是翻来覆去,她觉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悬在那里很不安。偶尔隔着轻纱望向外面,只能见到他身体的模糊轮廓,精瘦、有力,双臂抱紧她,长发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体上。伊春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对这个人,对这件事。她在做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她竟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现在做着什么,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为什么会让他这样肆无忌惮?她心里最深处的某个地方,甚至感到解脱,甚至想伸手紧紧抱住他,最好他不要离开。他喘息着忽然把脑袋钻进轻纱里,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眼里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烧。“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隽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问她。她也在喘息,两人的四肢还纠缠在一起,完全无法分离。他的身体比烙铁还要烫,某个危险征兆抵在她身体上,那里令她感到天性里的恐惧。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很轻很轻:“……为什么……这样?”问得古怪,他却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将她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露出整个额头。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呢?”她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最后忽然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不知道,给我点时间。”他笑了一声,像叹息似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两下,声音也跟着颤抖:“那现在这样……怎么办?可以继续吗?”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方才迷离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舒隽深呼吸了几下,抬手把轻纱丢下床,跟着翻身躺在她身边,隔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平稳。“你不愿意,我就不。”他用脚把被子勾上来,盖住她光裸的身体,把头整个扭到一边,再也不看她。屋子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静得有些诡异,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说。舒隽忽然翻身转过来,问她:“在想什么?”伊春回答得很老实:“想你。”他又笑了,摩挲着她的额头:“想我什么?说说看。”伊春掉过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想我欠了你许多账,银子、人情,是因为要我还债吗?”他的手忽然就变冷了,飞快从她额头上撤离。“原来如此。”他说,说完跳下床,再也没回头,径自走了。他走了很久之后,伊春忽然觉得屋子里变得寒冷彻骨,好奇怪,火盆子明明烧着,刚才明明热得要流汗。她把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却还是不能缓解半点寒意。那是从身体深处蔓延出的一股刻骨滋味,无端端,让她感到伤心欲绝,像是失去了某个宝贵的东西。杨慎的脸几乎是一瞬间突然在脑海里闪现,她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遇到鬼似的猛然坐起。火盆子的暖气渗进纱帐,身体很热,热得在流汗,她心头却很冷,如冰似雪的冷。你可以忘记他吗?仿佛有一个声音这样冷冷地问自己。问她最不想回答、最想逃避的问题。风雪在外面肆虐呼啸,伊春忽然有一种被遗弃在遥远静谧世界的错觉。想找舒隽,他却生气走掉了。她手心里有一些冷汗,心神不宁,在床头案上摸到了自己的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她的手猛然握紧,飞快地把散落床角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推门跑了出去。偌大的风雪击打在她脸上,冷得她一个哆嗦,差点倒退数步。伊春喘了几口气,回头对着门口那个坟墓拜了三拜。她该离开了,实在没办法再继续待在这里。她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酒后一场乱梦,酒醒后变得混乱无比,不知道怎么面对一切。“对不起……舒隽,我走了。”她把剑系好,转身飞快地走出院落,连夜离开了雪山。当带着冲天怒气击退趁夜暗袭的雪山五矮子之后,舒隽的火气还没消。到底是冷静一夜,还是现在回去找她好好理论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老天是怎么把她做成这种样子的?真不能喜欢上她,否则只会被气得吐血。舒隽推开房门,还是决定回去看她,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床,断裂的轻纱还卷在地上,人却消失无踪。很好,她干脆先跑了。小南瓜还鬼头鬼脑地把脑袋伸进来,像是怕打扰似的压低声音叫他:“主子,这五个矮子要怎么办?照你方才说的,让他们重新打扫厨房?”舒隽动了一下,回头飞快走出屋子。那五个矮子被绳子拴成一条,傻兮兮地蹲在雪地里仰头看他。他冷冷一笑,第一次感到暴怒是什么样的滋味。“把他们的肉切下来炖汤,给狗吃!”说完,他猛地甩上门,差点把门框砸裂。小南瓜吓了一跳:“炖……炖汤?主子!这不是真的吧?主子?”这次不管他怎么叫嚷,舒隽再也不出来了,好像死在屋子里似的。隔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冲出屋子,大氅和帽子都已穿好,一句话也没说,绷着脸朝山下追去。小南瓜这才发觉不对劲,悄悄探头往屋子里看,伊春果然不在里面。估计是主子想趁着酒醉霸王硬上弓来着,结果把人家姑娘惹毛了趁夜下山,主子欲火中烧地去追。嗯,没错,一定是这样!小南瓜啧啧叹息摇头,恨铁不成钢。他在门口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手脚都冻得冰凉,那五个蹲在雪地里的矮子更是脸色发青,因着被舒隽点了哑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表达不满。小南瓜怒道:“再滚我就真把你们的肥肉切下来熬油!都怪你们这帮矮子,主子要是追不到姑娘,你们看着办!”话音刚落,便见舒隽一个人慢慢走回来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跺着冻僵的脚,贴过去偷偷左看右看,硬是没见到伊春的身影。“那个,主子啊……”小南瓜试探着想说话,舒隽却低声道:“怎么还没把这些混账劈了炖汤?”他结结巴巴:“这个……真的要炖汤?”舒隽没回答,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隔了好久,他才说:“收拾一下,准备走了。那丫头……暂且让她自己闯两年吧。”肯定是没找到人,所以他这么萧索。小南瓜扁嘴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主子,你看着古灵精怪的,怎么遇到这种事那么蠢?不是我说你呀,人跑了还能追回来,心要是走了,你上哪儿追去?”舒隽原本魂不守舍地要走人,听他这句却顿了一下,转过头来:“人小鬼大,对我越发不尊重了,你又有什么聪明的法子?”小南瓜难得扬眉吐气教训主子一次,鼻孔差点翘天上去,赶紧清清嗓子,举起三根手指:“主子,你别看我小,我对姑娘懂得可比你多多了。姑娘嘛,都是嘴硬心软脸皮薄,并不难对付。我就教你三招追女宝典,如果不管用,主子就把我当真南瓜劈了炖汤吧!”舒隽本来一肚子邪火,这会儿被他闹得反而哭笑不得,索性把胳膊一抱,淡道:“那你说说看,说得不好,我今天就拿你炖汤。”小南瓜凑过去,在他耳边静悄悄地挤眉弄眼:“一个字:缠。烈女怕缠郎,不管姑娘做什么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得让她捎带着你的名字。这样人虽然走了,心可绝对走不远。”好像是有那么点无赖道理,舒隽眉头一蹙:“你就会这些市井无赖的泼皮东西。”小南瓜急道:“哪里泼皮了?现在是人家看不上你,你要追人家,不无赖点能追上吗?你听我说三招宝典,绝对管用!这第一呢,就是……”当下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也不知舒隽后来是否付诸行动,暂且有待观望。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过去了大半年。有诗云:青林暗换叶,红蕊续开花。此时正值春夏交替之际,扬州气候温暖潮湿,在船头站久了,便觉后背被一层薄汗浸透。船夫在前面缓缓摇橹,小船在碧波中荡漾,岸边杨柳依依,犹如芳华少女含羞带怯,方是江南旖旎景致。他一面摇船一面笑道:“诸位抬头看,扬州二十四桥可是别处看不到的。历来许多大诗人大词人为二十四桥作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首诗诸位一定听过吧?”伊春闻言便把斗笠拉高,露出一张蜜色脸蛋来,盯着那霓虹卧波似的长桥看了半天,点点头:“是很好看。”船夫笑道:“今日运气不佳,没遇着画师出门,有时候天气好,那些擅长作画的画师也会聚集在此作画,便宜的几文钱,贵的几两银子,诸位便能和二十四桥一同留在画上啦。”同船还有几个人过水路,都问他有什么著名画师,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伊春默然看着越来越远的二十四桥,脚下小船在微微摇晃,不知为何令她想起与舒隽在东江湖的那段日子。二十四桥明月夜,景致旖旎秀丽,清波漫漫,倘若是舒隽在这里,会说什么?不过他向来雅得很,估计根本不会给她解释这个景那个景,只会抱着三弦慢慢唱歌。他有很多时候都显得孤僻冷漠,脸上虽然是漫不经心的笑,其实是拒绝任何人靠近他自己的世界,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行走,把自己的门关得好紧,一丝缝都不露出来。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打开了门,她却把他弄生气了。他就有这种本事,明明对她轻薄是他的错,到头来感到愧疚的人反而是她。这是什么道理?伊春也不明白。想起那一个荒谬的雪夜,至今想起她还会苦笑,脸上难得感到火辣。她最近想着他的时候越来越多,看水会想起与他在雾气迷蒙的东江湖一起钓鱼的情形,那么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看山会想起他在雪山顶的那座庄院,还有树下那个孤零零的坟墓。每次想起那一抔被冻硬的黄土,她心中滋味就极复杂。有很多次了,舒隽虽然是在笑着,可给她的感觉却是孤零零的,与那坟墓很像,令人心酸的孤单。为了什么,她竟想对他多了解一些,自己也找不到合理的原因,只觉得对他还陌生,还不够熟悉。妹妹二妞以前和她半开玩笑,曾说过:如果一个男人对女人吐露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八成是男人爱上女人了;如果一个女人总想着去了解男人的事情,那八成是女人动了春心。动了春心吗?伊春笑了笑,她向来不爱自找麻烦,想不明白的事就干脆不想,回头笑吟吟地听船夫高唱扬州小调,和船里其他人一样喝彩叫好。水路行了一段,忽听前方传来哭喊和落水之声,船夫的歌声一下停了,把船一撑,停在水当中。一船的人都惊疑不定地探头去望,却见前面不远处同样一艘送客渔船被另几艘乌篷渔船包围住,上面的客人们哭的哭、喊的喊,被一群彪形大汉拦住索要财物,不给的便丢进水里。“运气还真不好,遇到这些水鬼!”船夫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船往回摇。伊春低声问:“老丈,他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财物,官府不管吗?”船夫叹道:“官府怎么会管这等闲事,这帮水鬼头头每个月供奉捕快们吃香的喝辣的,谁会管咱们死活!报上去多少次,都说没有强盗,反而把报官的那些人打一顿板子,说他们妖言惑众。这些家伙不是扬州人,看那个体型,估计是北方来的,简直穷凶极恶。”说话间,那些乌篷渔船大约发现了这里还有一条肥鱼,立即从后面追了上来。船上的人惊慌失措,没命地叫着快摇快摇,奈何那几条乌篷渔船有十几个大汉催动追来,在水里竟快若流星,几乎是眨眼工夫就围住了小船。当头一个大汉抱着胳膊站在船头看他们,裸着胳膊,上面刺着一只猛虎,看上去极其凶恶。“要命的把钱交出来,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临下地发令,说得十分简洁。船上那些人纷纷掏出荷包,一个字也不敢说。又有两个大汉上船来,一个拿钱一个搜身,眼看着一个中年大婶藏在肚兜里的几块银子也被掏出来,她脸色青白交错,要哭又不敢哭,看着十分可怜。“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抬手将她的斗笠打飞,忽见是个年轻姑娘,长得也不赖,不由得笑道:“是个小娘儿们!还挺嫩!”说着便来搜身,手指刚摸到她的腰身,只觉脖子上一凉,竟是被一柄铁剑抵住了。“应当反过来,把你们的荷包都交给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那大汉抬手来推她,却被她闪身让过,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几个荷包,抬脚一绊,他便直挺挺地掉进了水里。“反了不成?”乌篷渔船上的水鬼们因见同伴落水,纷纷跳上船来抓她。伊春先抢荷包,再把人推水里,一连串动作熟练无比,想来这半年不到的工夫也积累了不少抢钱经验,连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链子也不放过,统统抓过来。那帮水鬼见她如此身手,索性潜到水底在下面使劲摇晃渔船,试图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里,就奈何不了他们了。伊春纵身一跳,稳稳落在水鬼老大身边,与他大眼瞪小眼。水鬼头子倒也稳重,直接问她:“你要如何?”伊春最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钱还给他们,再把你们身上的钱给我,就此两不相欠。”水鬼头子并不多话,一挥手让水鬼们把抢来的荷包统统还给那一船客人,跟着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怀里一掷——沉甸甸的,里面有不少银子。“只能给你我的。”他说。伊春点点头,把银子往怀里一塞,又跳回渔船,船夫赶紧把船摇了起来,力求赶紧逃离这帮水鬼夜叉。那头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扬州中兴帮人,报上名来。”“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谁要不服,随时来找我。”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后放下狠话乃是常事,伊春起先并没放在心上。但在一连四天被人明挑暗袭、连吃饭睡觉上厕所这等私密时间都不得安宁时,她终于发觉自己好像惹了个大麻烦。客栈的窗户年代久远了,没办法闩死,伊春睡觉的时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果然又一次听见椅子被人轻轻移开的细微声响。那人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进来,似是犹豫了一下,慢慢朝床边走来。伊春握住铁剑,连眼睛都懒得睁了,直接用剑抵在那人喉前,低声道:“算来算去我不过拿了你们十三两银子,有点志气好不好?十三两银子还要穷追不舍?”那人声音里带着怒气,以及输给一个小女子的怨气:“事关中兴帮体面,何止十三两银子!”伊春把眼睛睁开,叹道:“那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想尽办法来追杀我?”那人怒道:“输给你只怪我等学艺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与我前去中兴帮总堂,头目在那里等着你,有没胆子和他单挑?”“单挑之后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烦了?”“没错!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伊春翻身而起,收剑回鞘:“走吧。”回答得太爽快,结果对方反而变得不爽快了:“你……当真要去?”“这还有什么真假?”伊春笑了笑,“不过我不认得中兴帮,你得给我带路。”那人顿了顿,率先从窗台上跳了下去。水路纵横交错,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便见前方岸边有火光闪烁,沿岸长约数丈,每隔三步便放着一座石台,台上点火把,映在水中一条龙似的光点。岸边有人等候,见到伊春难免神色怪异,倒也没什么敌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带来了。”后头跟着那人低声说:“头目还在?”对方点头,一言不发地领着伊春进了总堂,里面亦是一片灯火辉煌,正门后是大片空地,周围也围着一圈石台火把,先前在水上见到的那个头目正抱着胳膊等在当中,肩上刺着一只猛虎头,灯火明灭中煞是狰狞。“你胆子很大。”头目声音低沉,倒有些欣赏的意思。伊春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亮剑出鞘:“怎么打?”头目略有些动容,看了她一会儿,便说:“点到即止,不伤性命。念你年幼,又是个女娃娃,我让你五招,你若赢了,中兴帮非但不会为难你,在扬州这块谁若是来找你麻烦,我等也会倾力相助。你若输了,便自折铁剑,给我磕三个响头吧!”伊春把剑鞘抛在地上,低笑:“我十八岁,已经不年幼了,不要你让!”话音一落,剑光便刺到了他眼前。快、狠、准。舒隽曾经说过,她的动作轻巧是有了,狠辣却不够,如今两年过去,她的剑术早已脱胎换骨,只怕舒隽看到,再也不会说这些话。要挡,来不及挡。想躲,身体却被剑光笼罩,躲到哪里都是伤。她简直像一只鬼魅,别人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会做什么,眼看着剑光刺到左边肩膀上,那头目侧身让过,捏紧拳头打算用蛮力将她打飞出去。拳头一击而中,头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细看,才发现她一只脚正抵在他拳头上,借着他一股蛮力直冲上天。一直犹如银龙穿梭般的剑光在刹那间静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剑尖微颤。伊春喘着气,低声说:“是我赢了。”头目怔了半晌,满是疤痕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错,是你赢了。”他声音很温和,“要不要进去喝一杯?”见伊春有点犹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请自便。”伊春露齿一笑:“不,所谓的酒,不会是烧刀子吧?那个……我不爱喝。”头目爽朗大笑起来:“不是烧刀子,广陵名酒琼花露,姑娘可否赏脸?”伊春初离开减兰山庄的时候是不会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两三年,渐渐地也学会饮酒逍遥,勉强喝个四五杯还是没问题的。她很少会让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态,所以在喝了三杯酒后,头目还要给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浅,并非拒绝好意,实在是不能为。”头目并不勉强,看着她难免有些感慨:“我曾有个儿子,倘若如今还活着,应当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是草包一个,到处惹是生非,结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脑袋。我原是兴元府人,留在那里也是触景伤情,索性只身来到扬州,倒也结交了一帮好兄弟。在姑娘眼里,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抢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万千,我等亦是为了温饱奔波罢了。”因见伊春不说话,神情似乎不大赞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过是有感而发。我兄弟们也捞够了钱财,过几日便要离开扬州,寻个安稳的庄子种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类的事,再也不会做。奉劝姑娘一句,近日扬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么好的身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招来是非就不好了,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伊春奇道:“是有什么事?”头目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姑娘听说过晏门吧?”当然听过,这两个字真是如雷贯耳了。她低下头,没说话,大抵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去年他们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这块。江南是块宝地啊,帮派虽然众多,却杂乱得很,也没出过什么厉害的大派,如我等鱼龙混杂的小帮派倒是成堆扎。帮派既多,人心便也杂,倘若能集合一处和他们来场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头者甚少,都指望别人替自己卖命呢!我看这里迟早要被晏门抓住,他日再出点银两贿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里还有容身之处?姑娘你年纪尚小便有这般好身手,正对了晏门的胃口。他们那个什么三少爷,近年喜好培养个什么秋风班,专门收集年少有为的侠客,你要是被他们看中了,答应了便是卖命一辈子的事,死也不知怎么死的。若不答应吧,下场还是个死。姑娘谨慎些最好。”“三少爷?”伊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晏门那个门主共有四个儿子,晏于非不过排行老二,上头有个腿被人砍断的大哥,下面应当还有两个弟弟。她撇了撇嘴:“……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来扬州散个心也能遇到晏门,简直是阴魂不散。伊春离开中兴帮之后,回客栈取了包袱,当夜就雇了船只打算离开扬州。她并不是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和晏门毕竟有那么一段不愉快的过往,晏于非的右手还是被她斩断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风浪,索性离开才是上策。因是夜深,船夫们都不肯替她摇橹,伊春只得花钱租了一条船,自己渡河。她不太擅长划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小船行在水路当中。彼时月上中天,水声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橹,立在船头任由小船随着暗流往下游漂去。凉爽的夜风拂面而来,隐约还带来远方烟花之地的歌唱嬉笑声,有钱的达官贵人们往往一掷千金,流连烟花之地,彻夜不归,并引以为雅。忽然想起小南瓜说过,扬州烟花之地里有几个很著名的姑娘相当迷恋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丝毫不妥协,所以姑娘们芳心寸裂、恨他入骨。小南瓜总喜欢在她面前把舒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回头去望,只能看到倒映在水面上点点模糊灯火,小船打个弯,除了月色便什么也见不到了。行了约有半里,忽见前面又有几艘船停在河正中,情况相当诡异。被几艘尖头渔船围在正中的,是一艘画舫,规模并不大,然而雕栏玉砌,灯火通明,甚是显眼奢华。如今画舫被几艘渔船围在当中,动弹不得,只因渔船尾上皆有铁链拉出,拽住两岸的柳树,这样一来等于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画舫过不去,她这艘小船也过不去。伊春将船橹撑在水底淤泥里,皱眉去看,只见画舫里端坐着三人,一名老者外加两个年轻人。画舫被困,他们看上去似乎并不惊慌,反而十分沉稳。另有几个穿着紫红衣裳的人提着刀剑与他们大声说话,神情狰狞,那三人依然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最后为首那人似乎恼了,一掌将其中一个年轻人扇倒在地,旁边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搀扶,却也被人踢中胸口扑倒下去不知生死。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将船飞快摇动,紧跟着纵身跳上画舫,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铿”的一声抽出铁剑。守在船边的另几个紫红衣裳立即上前阻拦,却被她一脚一个全部踢进水里,剩下那几人神情诡异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低声交谈几句,伊春只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有人捣乱,不知虚实,先撤为上”。其中一人提剑作势要往老者身上砍,伊春急忙上前阻拦,那人却飞快撤剑,与其他人一样转身跳下画舫,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从岸边杨柳上收回,那几艘尖头渔船走得极快,眨眼便顺流而下,再也看不见踪影。伊春收了剑,过去先将老者扶起,低声道:“没事吧?”老者摇了摇头,忽然抬起脸来,目光内敛温和,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并无任何惊惶的神情。“多谢姑娘仗义相救。”他声音低沉,极为稳重。伊春大抵是没想到他们镇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来倒有点多管闲事的味道。忽见方才被扇倒在地的年轻人艰难地挣扎着要起身,另一个年轻人伸手将他扶起,盖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摆是空荡荡的——此人竟是个残疾。待那两个年轻人也道过谢,伊春仔细打量一番,才觉他三人气度不凡,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老者年约六旬,须发花白,却并无半点老态龙钟,看上去精神矍铄,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尤其是那双眼,似是把所有锐气与光华都完美地收敛其中,看上去别有一种温和。那残疾的青年人三十岁上下,与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显阴沉,道过谢便不再看她,兀自转头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么。另一个年轻人则小一些,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材微胖,一张圆圆的脸,面容甚是可亲。他饶有趣味地看着伊春,赞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谁是你师父?”伊春正要说话,老者却低声道:“于道,怎能如此无礼!”他朝伊春作揖,温言道:“犬子无礼,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问姑娘芳名?”伊春没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礼,我叫葛伊春,偶尔路过罢了。既然诸位已无恙,我便告辞了。”她转身要走,忽听那圆脸年轻人惊道:“葛伊春?你就是那个葛伊春?”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于道!”伊春回头去看,却见三人的眼神都变了,就连方才那个一直看着水面的残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眼神,很难说明是什么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发毛,勉强一笑:“有什么不对?”老者看了她一会儿,温言道:“葛姑娘侠义心肠,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条命,他日老夫必然偿还此恩情。”伊春连连摆手:“没什么,小事而已!”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双手端着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内简陋,无酒可赠,唯有敬上香茗一盏聊表谢意。”伊春因他们态度古怪,心里难免起疑,只盼赶快离开此地。但老者十分热情,她也不好推辞,只得接过茶杯,忽听身后又有水声潺潺,十几艘乌篷渔船几乎是眨眼工夫就围了过来,为首的两个中年人跳上画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带惶恐颤声道:“属下来迟!请门主责罚!”那老者居然还是什么门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爷带孩子出来游山玩水吗?伊春默默退了两步,打算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开溜。老者声音温和:“老徐、老林,快站起来!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闻扬州二十四桥奇景动人,便想着趁夜独自欣赏,谁想遇到贼子下药,否则岂会那般轻易令他们近身。”众人听说他们还被下了药,急忙推出一个青衫大夫来。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大夫替三人把了脉,又取小刀破开手臂尝了尝鲜血,便笑道:“不要紧,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罢了,想来下药的那帮贼子只是寻常江湖草莽。”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细了!真是普通蒙汗药?”邱大夫还是笑:“放心就是。”伊春见他那个笑容,忽然浑身打个激灵,恍然大悟。邱大夫!不正是当年在贤德镇替晏于非拔毒暗器的那个大夫吗?他是晏门的人!如此说来,这老头儿就是晏门门主!晏于非说过,他有个大哥在巴蜀万华派遭了殃,腿被人砍断从此只能做个残疾,当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难怪他们听到她的名字反应那么古怪,难怪他们那种气度看着十分眼熟,晏于非正是这种气质。伊春掉过脸就要跳下去,忽听老者在后面说:“多亏了这位葛姑娘仗义相助,否则我父子三人便要命丧贼子之手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她这里看过来,伊春神色尴尬,一个字也说不出。那圆脸的年轻人——如今是知道他的名字了,晏于道,只不清楚是老三还是老四——笑嘻嘻地说道:“哟,看样子是反应过来了!咱们可是老冤家了,葛姑娘。”伊春见他把话全部挑明,反而冷静下来,低声道:“不错,你们要怎么办?”晏于道笑吟吟的,看上去和气憨厚,只有一双眼精光四射,分明是典型的晏门中人,他柔声道:“那是你和我二哥之间的恩怨,我们晏门向来分得清楚明白,他的仇他自己报,和咱们可没关系。我听说最厉害的二哥手腕子被人砍断,还当是个什么厉害女侠,真没想到是你这样的丫头。怎样?我看你大有潜质,加入我秋风班吧,保证不会亏待了你。”伊春没说话,像是没听见似的。晏于道还想再劝,门主忽然说:“葛姑娘,老夫猜你留在这里也不会痛快。无论如何,我父子三人总欠你几分人情,日后有难,还请不要见外。另外……还有件事想请教姑娘。”伊春默默颔首,便听他问道:“舒隽人现在何方?”她心里猛然一坠,想起晏门和舒隽的父亲之间有深仇,他今日一问,肯定是打算找舒隽的麻烦。“……我不知道。”伊春回答得极为冷淡。晏于道啧啧摇头:“外面都说舒隽和你效仿鸳鸯神仙,早已是一对情深爱笃的眷侣,他在哪里你怎会不知?”……这种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她竟不知自己一介小小江湖菜鸟,已经如此出名了。伊春眉毛一竖:“我说了,不知道!”说罢再也不愿与他们纠缠,翻身跳下画舫,稳稳落在自己的小船上,把橹一撑,笨拙地将船划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