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因你而动听

她,罗宋宋,在外人看来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其实是被父母控制的提线木偶——不许锁卧室门,不许私下存钱,甚至不许有自己的想法。 可当罗宋宋离开那个无法再留恋的家后,头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心却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无处安放。不只是因为她的胆小畏缩,还因为灯塔一般的智晓亮和影子一样的孟觉。 如果时光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歌,那么歌词唱的将会是她和谁?

第十一节
“你换车了?”
花都门口,孟金贵带出场的大公主看见来接她的居然只是一辆帕萨特,先是一愣,接着捂嘴轻笑:“你那辆007呢?”
“拿去洗了。”孟金贵皱眉道,“现在学生在想什么?用口红在玻璃上写手机号也就算了。还在后车厢上吃盒饭!”
大公主笑得夸张:“又去格陵大上MBA了?上次那辆别克呢?”
“忘记送谁了。”孟金贵从后备厢拎出一个密码箱,“你先过去陪他们打两圈。”
公主接过现金,乖巧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理了理睫毛。
“临时约了这么多旧朋友出来,就只是为了个小小的乐务职位,不似你的风格。”
“你怎知我不是找个理由来见你。”
“我还以为孟小七不玩琴之后,你们也和音乐界没什么来往了呢。”
“老头子退了休没事干,在家捐钱玩。格陵爱乐属于重点关注对象。”
“有意思。希望老头子哪天能把扶贫工作做到我这里来。”
孟金贵嗤一声,显是心情好,一边开车,一边叫她把刚才那几张名片收起。
“现在是不是大家都玩iPad?我实在是不喜欢高科技产品。”
“谁说的。我就喜欢你的方格帕,记事簿和手动档。”
大公主乖巧地打开手套箱,贴心地开始整理名片簿,里面有数张她未见过的新名片:“你真买了只卷尾猴?”
孟金贵点了点头:“我请了三名驯兽师教它签名和打高尔夫。下月做礼物送王董。”
公主一愣,接着拍掌大笑起来:“……咦,怎么会有妇幼保护协会的宣传卡。”
一直注视着路面情况的孟金贵,分神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名片。他有一对和孟觉一模一样的酒涡,笑起来却比后者多了一股邪邪的味道:“可惜你已经上了我的车,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了。”
“我还需要保护?”公主指指自己的鼻尖,“……哎呀,你这话倒使我想起孟金刚来。”
孟金贵轻蔑地笑了一声:“想他做什么。”
公主正色道:“他自杀那次,我还真有点乱腾腾——要是他死成了,我可有大麻烦!你当可没说他是个多情种。”
孟金贵笑道:“他死不了。花花世界,还没享受完呢。”
“不错,他一直想要个儿子——你倒是很会帮人编织美梦。”公主弹弹指甲,“唉,他不死,我又有点失落。说是多爱我,不能失去我,转个身还不是立刻和别人结了婚。”
“他向你求婚,你又拿乔不肯。”
“我可是一直按照您的吩咐做事呢!”公主撑起下巴看孟金贵专注开车的侧脸,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况且这花花世界,我也没享受完呢。”
说完,她微微抬起俏脸朝孟金贵迎过去,后者蜻蜓点水般地在她面上一吻。
“那就继续享受吧。”
罗宋宋并不知道有一只翻云覆雨手在安排她的人生。
“最后一位,罗宋宋。”
她推开会议室的门,四位面试官齐齐抬头望她:“坐。”
“谢谢。”甫一坐下,面前已多了一杯清茶——对一名小小应聘者竟也如此周到,真是大家风范。
四位面试官笑得一派祥和,如同大梵天王。仿佛罗宋宋只要许愿,爱情、事业、财气、健康必能实现一样:“罗小姐是生物工程学士,大好前途——为什么想做乐务?”
“我……”罗宋宋略顿一顿;四位面试官立刻如临大敌,生怕唐突了佳人。
“闲聊而已,罗小姐大可以轻松些。听闻罗小姐曾在白放老师门下学琴,但从未参与过各大赛事?”
“我参加过第十四届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格陵分区预选赛。”罗宋宋双手交叠于膝上,“获第三十三名。”
“之后没有继续学习?”
罗宋宋摇头。
“我比赛前出了车祸,留下轻微后遗症,左手常有麻木感,所以没有再弹过琴。”她补充,“但是生活工作并不会受到影响。”
那四名面试官交头接耳起来。
罗宋宋因为紧张有轻微耳鸣。未几,其中一位面试官搓了搓双手:“罗小姐,下个星期一正式上班有没有问题?”
窗边一部落地冷气机突然发动起来,这月份开冷气还是早了些。谁说面试时间和成功几率成正比?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她已经成为格陵爱乐的初级乐务,有五险一金,住房津贴,交通津贴,饮食津贴,待遇简直好得不可思议。
“按规定,我们会将最终人选名单交给团长最终审批,”那人笑道,“当然,这对罗小姐来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大梵天王笑得一派祥和。罗宋宋虽然对孟觉夸口自己一定能得到乐务职位,但预想是要过五关斩六将,如此唾手可得,倒使她有点惶然。
“我一定会好好工作。”她急于将这种惶然摆脱,“虽然我不是科班出身……但是,但是,我一定会好好工作。”
这下轮到四位面试官惶然;不知哪里冒犯了手中握有孟金贵和智晓亮两条强大人脉的罗宋宋小姐:“哪里!哪里!我们只怕委屈了罗小姐。乐务工作很繁琐,常要加班外勤,罗小姐有任何不适应,直接讲,我们随时调整。”
罗宋宋欲问,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隐隐觉得事有蹊跷,于是鞠了个躬,自行开门走了。
“人生啊!真是渺茫得如同阔阔海面上的一只小帆船,不知道下一阵的海风会把人吹向何处!“
下午四点过五分到五点差五分这一段时间对于枯坐办公室的人来说实在难熬。好在还有个休息区供这帮新上岗而无所事事的青年公务员们聊天谈笑。药监局也许是个枯燥无味的地方,公共休息区倒是布置得别出心裁,墙壁粉刷成碧海蓝天,一面白帆正破浪而来,沙滩上猫狗追逐,栩栩如生。一应桌凳俱全,还有玻璃隔断,绿色植物,如同茶社一般,也正是在这万种风情中,不知是谁突然发出了无病呻吟。
粗鲁的回答将他拽回现实。
“拉倒吧,海风把你吹到老屈家打牌!昨天又输了吧?”
“别提!输了两千多!亏得我做梦踩狗屎,屁用也没有!”
大家发出一阵哄笑;有老资历的干事经过,皆侧目而视,对这帮满嘴屎尿屁的小年轻充分不屑。
“正好周末,不如晚上一起吃饭啦,三民路上新开了一家火锅店……”
“庞然一起去吧?”
“我正瘦身呢!”庞然娇嗔,“你们明目张胆地诱惑我!”
“你还减肥?天哪,你想变成骨头架子?”
“对了,庞然,你的药。”一名女研究员刚刚去欧洲度完蜜月回来,带回不少礼物,庞然一早指定她买盘利度胺,“这药国内还没通过,所以在海关扣了一个星期。”
“谢了。”庞然把绿色的小药瓶放进拎包:“等孟觉出来问他去不去吃火锅。”
“他?最近在整理新药资料,忙得很。”
“庞然,是什么药呀,拿出来大家看看呗。”有眼尖的女同事不肯放过她,“禁药哇。”
“哪有,只是普通保健品。”
“盘利度胺什么时候成了普通保健品?”
急着下班的孟觉本来不想掺和这休息室里的声色犬马阵,但是对绿色药瓶的深刻印象让他停下了脚步。
“作为专业人士,你应该知道这种第三类抗抑郁药在国内还没有上柜。”
庞然不希望孟觉认为自己有情绪疾病:“不是啦,是用来瘦身。”
“是啊,孟觉。”帮庞然带药的女职员出声支援,“减半剂量的盘利度胺能缓解节食带来的负面情绪。北欧很多女人都把它当糖来吃。”
“她们也把咳嗽水当药磕,这种榜样还是不学为好。”孟觉看了看腕表,”我还有事,先走了。”
“男人需要万艾可的时候个个冠冕堂皇,”庞然委屈,”滥用药物的倒成了我们。”
“他也是关心你,怕你乱吃药。”
孟觉下楼的时候顺手将盘利度胺的药瓶扔进垃圾筒,身后有庞然喂喂的喊声,他快走了两步,拨通了罗宋宋的电话:“我下班了,你还在爱乐吗?马上过来接你。”
罗宋宋正在公交车站等车回庇护所:”我还是不去了。”
“去嘛,罗圈圈。”孟觉柔声道,”我邀请你多少次了?就是块顽石也该听话了。”
罗宋宋迟疑着,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线路声:“等一下,有电话打进来……”
“你的号码能有几个人知道……”孟觉顿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快接呀,笨蛋。”
他主动挂断了电话。
外星来电。
“罗宋宋?”
罗宋宋嗯了一声。
“罗宋宋?”
“是。”
“你的声音变了……我是智晓亮。”
“我知道。”
因为你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变。
“我不记得白放老师家的地址;你能告诉我从格陵大剧院怎么走吗?”
一刹那罗宋宋完全相信了——智晓亮一定是打孟觉的电话占线继而打给她求助。
“在剧院对面车站坐302到民主大道下,向前走五十米到民主党派大楼。大楼的右边有一条小巷子通向家属区。走进去,正对面的红砖楼是六号楼。”
“嗯,那里有个垃圾站。你在那里大哭过。”
“是。琴室就在垃圾站后面的八号楼一单元,门口有两棵广玉兰。”
“你的记性一直都是那么好。”
他语气舒缓,好像从来没有和罗宋宋生分过。
“我把路线发到你手机上吧。”
智晓亮倦怠而下垂的眼睛亲切地望着昔日的琴友。她没有怎么变,还是乱糟糟的头发,薄削的双颊,深深的法令纹,左手插在杏色外套的口袋里,右手飞快地敲打着手机键盘。
她身边至少有三四个正在埋头狂发短信的女孩子。普遍的街头文化,但只有这一个对他而言,与众不同。
“既然记得琴室的路,为什么不回去看望白老师?”
罗宋宋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智晓亮。
“不认识了?”
看了那么多他的海报和新闻,她早知道他不再是八年前双下巴大肚腩的青春痘少年,可是看到真人的时候她难免又要惊讶一次。
他比镜头上瘦许多。每次看他的海报,衬衫上总有两排褶皱——原来缺少衬托的时候,他的胸膛太单薄。
脱胎换骨的智晓亮站在罗宋宋面前。他的改变明明白白地告诉罗宋宋,不思进取的人,是可耻的。
“你有没有变?”智晓亮拉起她的左手,”除了声音之外……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罗宋宋咧开干燥的嘴角,嘴角一条青色的脉络隐隐可见:“外星人……欢迎回来。”
智晓亮下垂的眼角流露出一丝复杂:“宋宋,我都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秘密。区别仅仅在于我已经厌烦假装你们真能瞒住我。”
罗宋宋的热泪喷涌而出;这么久,她要的原来只是一句抱歉。她的不甘,不舍,不圆满,只要这一句抱歉而已。
这一刻,她解脱了。
这餐饭绝对有别于智晓亮以往的任何一场晚宴。
没有水晶吊饰,银质刀叉,鱼子酱矿泉水,生张熟魏;只有红漆方桌,青瓷碗碟,家常菜葡萄酒,青梅竹马。
“听说你滴酒不沾?”
聂今坐在智晓亮的左边,就好像一只快要开屏的孔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师徒聚会她会出现,但她看来安之若素,甚至有喧宾夺主之嫌。依次给白放老师,师母斟上酒了之后,她又转向了智晓亮,“那么,要倒一点吗,大钢琴家?”
她语调柔和,全无讽刺之意。
“在白老师家里,喝一点没关系。”
智晓亮含笑望着罗宋宋,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的双颊透出绯色;在灯光下也不是那么尖酸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倾倒入玻璃杯中的金黄葡萄酒。她的幸福之杯也几乎要满溢,装不下其他人的感受。
而这美景看在智晓亮和孟觉的眼中,却有不同的含义。
白放老师举杯。
“八年了。很高兴,又和你们见面。真是艰难,要把你们聚集在一起。”
他和爱徒挨个碰杯。聂今也举起酒杯,被白放老师躲了过去。
“我从来不偏心,你们三个我都同样喜欢。天分最好的是孟觉,悟性最高的是智晓亮,最热爱钢琴的是罗宋宋。无论你们现在在什么岗位上,老师希望你们都能优秀地工作,健康地生活。”
一席话说得面面俱到;如果不是了解白放老师有一说一的脾性,真要觉得他是在说场面话。
当酒杯放下的时候,大家都是浅抿了一下;只有孟觉一饮而尽。
“孟觉,你喝酒真豪气。”
大家都望着他。
“喂,是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们先说干杯的。”孟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面颊上两个深深的小旋儿,“唉,老实人就是容易被欺负啊。”
满室哄地一声笑起来。
“孟觉,你羞不羞?”
“来来来,吃菜,吃菜。”
谁说不偏心?白放老师从来最喜欢的不是光耀门楣的智晓亮,而是古灵精怪的孟觉。
孟觉和许达性格有几分相似,但多三分贵气,三分正气,少三分流气,三分惰气。孟国泰开明兼民主,三岁就已经送孟觉来学琴,俗话三岁看老,孟觉从不扭捏,也不哭着找妈妈,他有一双得天独厚的手,早早学会李斯特的《唐璜之回忆》,年少风情,让大哥孟金贵啧啧称奇——要知道孟家人多五音不全,难得出个音乐神童。但孟觉根本志不在此,一直难以集中精神练习,直到智晓亮入门,再无长进。
虽然白放老师深恨弟子不思进取,但孟觉自幼失恃,由父兄抚养,打不舍得,骂不舍得,也就放任自流了。智晓亮胜在专心,自律,悟性极高,少年老成,很快超越孟觉,加上父母鞭策鼓励,很早就已经决定走职业琴手这条路。
既然有专业和业余之分,曲目练习和课程安排上就有很大的不同。学琴的小孩子能有几个走上职业道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当然要精心栽培。等罗宋宋入学,一曲《恰空》弹得出神入化,激起了孟觉好胜之心,又好好练了几年——怕连女孩子都比不过,面子上不好看。
要叫白放说说他们练琴时的轶事,十件有九件和孟觉有关。
“那时候你可没少做坏事。”
白放老师和师母把孟觉未成年时做的一桩桩坏事公布出来,简直上天入海,顽皮到匪夷所思。他现在已经成年,又未过追诉时限,理应接受审判。
“……把隔壁养的大公鸡尾巴拔光了。”
被告供认不讳:“没错,是我干的。十八年前我就承认了,十八年后我仍然是条好汉……”
师母笑着给孟觉和智晓亮各夹了条鸡腿:“好了,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干嘛还提?”
“当时他们年纪小,一场邻居,只叫他们认了个错。那只鸡是隔壁准备拿来配种养小鸡的。”
“怪不得尾巴那么漂亮,够气势!”
“别岔开话题。你拔它的尾巴,它还怎么求偶?……你就说说你怎么想的吧。”
原因其实很简单。自然老师要求学生们种大蒜观察生长情况,罗宋宋和孟觉一起种在了白放老师门口的花坛里,才露了个小嫩芽就被大公鸡全数啄光光。
“白老师你知道的,我真的很不喜欢做家庭作业。老师们都已不管我,倒是大哥时不时要抽查。我第一次说作业本被野狗叼走,第二次说被雷劈中烧掉,他起疑心;如果第三次说我的作业被公鸡吃了,你说他会不会发火?会不会揍我?没办法,只好拔它尾巴做证。”
“你可以让宋宋帮你做证。”智晓亮道,“她的作业也被吃了。”
罗宋宋的大蒜苗被吃掉的时候,她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不仅仅是因为怕完成不了作业,更怕父母藉机折磨,自身难保——也许这才是他要报复那只鸡的主要原因吧。
“不说鸡的事。和六号楼的两个高中生见一次打一次,逼得他们举家搬迁,有没有过?”
“神说要爱邻居,爱仇敌。我做不到爱仇敌,都想好好和邻居相处啊。他们不搬,只有我走。可是我走了,白老师你一定不舍得我……”
孟觉有将一件严肃的事情说的无比搞笑的天分。白放哭笑不得。
“强词夺理。”
“民主街小霸王?”智晓亮也想起来了,“有段时间天天袭击我们。”
“那两个猪头……”
罗宋宋离家之后一直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好的,趁饭桌上一干人热烈攀谈无暇顾她之际,埋头猛吃。
罗宋宋如今算是白放学生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她也曾经让白放眼前一亮,以为找到了双手并重的怪才,潜心教她练习《平均律钢琴曲集》。白放强于其他老师的一大优点在于他能够隐藏个人风格,因材施教。拉赫玛尼诺夫之于智晓亮,李斯特之于孟觉,巴赫之于罗宋宋,才是指引他们进入音乐殿堂的使者。
但是一个认为人生只是老去的小姑娘深深陷入巴赫作品中悲怆﹑痛苦的意境,这对她来说并不妙。
果然一语成谶。
当事者现在已经是俗人一个。
师母的手艺在罗宋宋印象中一流。牛腩焖的极烂,鲜滑嫩幼,混合了番茄的酸甜;红烧素鸡外焦内嫩,饱含汁水,味道醇厚;清蒸鲈鱼浇上豉油,味道鲜不可言;还有瑶柱烧豆腐,腊肉炒四季豆,蒜瓣苋菜,木耳拌黄瓜等滋味丰富的小菜,就连一小碟拌饭吃的辣酱豆豉也那么有味道。
“真羡慕你们能一起学琴。”聂今突然与她攀谈。
聂今家里做琴行生意,聂父也一直希望女儿多少对音乐有所认识,否则也不会送自己的女儿去读音乐附中。但生意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生意场上来,风花雪月毕竟靠不住。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看着智晓亮和白放老师激烈地讨论着拉三的演奏技巧,聂今不由得感叹一句,“你看他只是饮酒,根本不动筷。不像我们这些俗人,咬得菜根,百事可做。”
罗宋宋想了想,认真回答:“和他们做同学压力很大。说好听是第三名,其实就是垫底。白放老师不管你脸皮薄不薄,教鞭随时会落下来。每天都弹那八十八只键,厌烦到死。”
“你?白放老师说你热爱钢琴。”
“这是孟觉的原话。”
聂今饶有兴味地看着罗宋宋,一对耳环微微晃荡:“智晓亮也说过这种话。你记不记得全市大停电那件事。点着蜡烛还要练习,我亲耳听见他爆粗口。不过也是唯一一次。”
那时智晓亮的父亲因为办案得罪了不知道哪里的恶势力,悬赏要买智晓亮一对手,他躲了两个月才回到琴室。
那两个月简直在天堂,每天不用练琴之余,还可以随便挖鼻孔,掏耳朵——要知道白放老师平时只准他的手放在琴键上,没有仪态的事情坚决不允许。他甚至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两个月没有剪头发和指甲。
聂今躲在酒杯后面傻笑:“你能想象智晓亮挖鼻孔的样子吗。”
罗宋宋也记得,智晓亮回到琴房第一天邋里邋遢,第二天就又和以前一样清清爽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说如果真的要失去一双手,也要把普通人的事情都做一遍——连智晓亮这么自律,这么坚定的人都会发癫,可想而知练琴是一件多么寂寞的事情。”
“寂寞?寂寞也值得。你有两个青梅竹马真是幸运。”
真的幸运吗?如果没有学琴,就不会遇到智晓亮和孟觉;没有遇到他们,就不会受伤;没有受伤,她早就学成出师,脱离罗家……不不不,前提是她不学琴,又怎么会学成出师。
这是个死局。也许不幸,也许寂寞,但是值得。
“你们笑什么?”见一对美女偷偷笑得迷人,智晓亮发问。
“笑你以前的糗事。”
糗事?谁没有几件糗事?
一开始,他和孟觉不知道罗宋宋被敲诈。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先走去搭车回家,而他和孟觉都有人来接。后来是孟觉见她每次弹完琴换鞋不对劲,便问她。
“罗圈圈,你干嘛把钱放鞋里?”
罗宋宋支吾了两句,飞也似地出了门口;孟觉皱住眉头。
这个问题等孟觉的一个女同学来找他玩的时候真相大白。
“孟觉,马脸女生是不是你师妹?我看见她在路口被两个高中生敲诈。”
孟觉即刻弹起来往外跑;智晓亮也跟着。远远看见宋宋赤着脚去捡两米外的鞋子,那两个高中生在后面推揉她。
“还敢跟我玩邪的……明天乖乖地交五十!听见没?!”
智晓亮还没反应过来,孟觉已经冲上去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混蛋!”
那两个高中生吃惊回头——原来就是以前曾经在六号楼附近讥笑罗宋宋是垃圾妹的家伙:“又是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即刻扭作一团厮打,孟觉瞅准了比较高大的那个,勒住脖颈,往地上一压,开始翻他口袋:“没钱是吧?没钱回去找你爸要!欺负女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们敲诈从来没有被反抗过,一旦有人起义,立刻乱了阵脚。相对弱小些的那个高中生见老大被孟觉制住,战斗力暴涨,抡起一对麻杆似的胳膊,小拳头跟雨点似地落在孟觉头上,身上:“放开我大哥!”
孟觉才不放呢,左一拳,右一拳,狠命地朝“大哥”身上招呼。“大哥”几次想翻身坐起,都被死命压住:“他妈的,又不是找你要钱,关你鸟事!”
“就关我事!抢她个穷丫头干什么?是不是买棺材就差两块钱?我烧给你!”
像很多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罗宋宋扑上去说别打了,别打了,结果麻杆胳膊挥过来,打中了她的鼻梁,当场血流不止。
“智晓亮!你带罗宋宋回琴室!”
“孟觉!别打了,呜呜呜……”
罗宋宋哭得直发抖,哆哆嗦嗦地抹着鼻血;智晓亮看她满手的鼻血和眼泪,寻思再不出手,好像也挺尴尬的。
“够了!再打我叫保安过来了!”
智晓亮当时正处于青春爆肥期,往路中央一站,就像个正方体。再加上满脸横肉,横眉怒目,和打架不要命的孟觉一联手,活生生把比他们大两三岁的高中生给镇住了。
“走着瞧!有本事你们明天别从这里过!”
他们绝不会就此算数,边逃边撂狠话。
孟觉没顾得上拍身上的灰,也没顾得上看自己的伤势,先从口袋里拿手帕出来替罗宋宋塞鼻子。
“打架你就走远一点嘛。”
罗宋宋哭哭啼啼地挥着手臂帮他拍灰:“你眼皮破了……”
就像一出英雄救美的老电影。也许真相很狼狈,但细节和线索都在记忆中美化。聂今眼角瞥见罗宋宋和孟觉两个当事人仿佛重回少年时,尴尬却又心悸。
孟觉的肩膀只是动了一下,心细的聂今立刻明了——在桌下,孟觉和罗宋宋的手牵在了一起。难道他们现在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还以为,他们已经是老情侣了呢!
第二天,那两个高中生找了四五个同学来琴房认人。男男女女的,在琴房外面大呼小叫,骂脏话,砸玻璃。智晓亮认为事态严重,应该报告白放老师。孟觉认为大人插手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要自己解决。
至少是过了半分钟,罗宋宋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孟觉攥住了。
这是孟觉第一次明确地对她示好。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紧紧地用自己养尊处优的手,紧紧地攥着罗宋宋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
快下课了,孟觉提议由智晓亮带着罗宋宋一口气跑到车站,把她送上车。
智晓亮不同意。根本不关他事,昨天他就不应该插手,今天还要冒着被人追打的威胁掩护罗宋宋?不可能。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做。于是孟觉让罗宋宋收拾好书包,带她走了。
轻轻的关门声,把勇敢和懦弱,友情和冷漠,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小混混们在垃圾站旁抽烟,孟觉牵着罗宋宋,越走越近,在快到路口的地方站住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孟觉突然从书包里翻出来一个扩音器,一边走一边喊:“全体同学请注意!全体同学请注意!被流氓欺负过的,站出来!反抗吧!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站出来反抗他们!”
大人们还没下班,小孩都在家里做作业,孟觉连喊了两遍,立刻家家户户的阳台上冒出许多脑袋来看他。
孟觉真的很天才。看起来是只对着你一个人喊,但其实是在唤起全部被压迫者的血性:“你!还有你!有没有被打过?有没有被抢过?有没有把钱藏在鞋底,还被他们搜走?还等什么!下来揍他们啊!”
阳台上的脑袋一个个都消失了。有两三个男生先跑下楼,跟在孟觉身后,攥紧拳头;小混混们一拥而上,双方扭打起来,扩音器被踢到一边,罗宋宋一把捡过来就跑,边跑边喊:“六号楼!六号楼!同学们,来帮忙啊!”
她很快被追上了,抓着头发扔到一堆新倒的垃圾上。扩音器按键被碰着,放出尖锐的茉莉花,在电子声乐下,有轰隆隆的脚步声,隐隐的,由上至下,由小变大,原来是许多人一起下楼梯的声音,男生女生都有,渐渐汇聚成一大群人。
“打他们啊!”
他们手里拿着球拍,弹弓,大辞典,近身远攻都不吃亏;而那些以为只需要对付两个初中生的小混混们,赤手空拳,显然是低估了孟觉的号召力。
局势很快扭转过来,被追打的小混混们狼狈地抱头鼠窜。
“妈的!被暗算了!有种你等着!明天要你们好看!”
孟觉看见了昨天把罗宋宋打出鼻血的高中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等等。”
他以为又要吃拳头,眼睛一闭,胸膛一挺,死也要死的光荣。
但孟觉只是帮他整了整头发和衣服,又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欢迎再来啊。”
慢慢地,饭厅里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有嗡嗡的轰鸣声在耳朵那一小块盘旋,盘旋,直冲上头顶,又化作噼里啪啦的冰雹打下来,纵然遍体鳞伤,她也愿意一直和他牵着。
她真是个不知道惜福的人。从来没有信任过孟觉,尽管他一直把她保护的很好。
即使他曾为她出头,即使他曾为她奔波劳碌,即使他为了她保守一个不堪的秘密长达十七年;仅仅因为他比她强大,她内心就充满了嫉妒和怨恨,无法面对一个纯净的灵魂。
她全部的回忆,全部的依赖,一直都在孟觉的身上啊。
在车站前,她曾经一度相信,智晓亮知道她的一切委屈和难过——那些面试官之所以对她客客气气,是智晓亮暗示了他们,许诺了她一个工作。
这样一个正直而冷漠的人,这样一个从来不屑于和他们沆瀣一气的人,不可能为了某人在背后做小动作。
她一直觉得,她未完成的梦想由智晓亮实现了。于是她爱护他,仰望他,就好像爱护和仰望自己的梦想一样。把这样的心思对孟觉藏起来,宁可有一份飘渺的梦想,也不要一份实在的爱情,用谎言来掩饰,到底值不值得?
“可是,智晓亮,你怎么知道的呢?你又没参与。”
“我……”智晓亮交叉起双手,“因为我是外星人。”
孟觉带着罗宋宋一走,他就从后门跑出来,一口气跑上六号楼的楼顶,看见了全过程。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再未出现。传闻是搬家,也可能是出国,反正再没回来——这是个虎头蛇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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