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裘奋斗输了官司的时候,有没有咬牙切齿地说过“走着瞧”之类的话,这我不知道。但我想,以裘奋斗的性格,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会继续盯住万小三子、盯垮万小三子、盯死万小三子。而万小三在这样的时候,应该倍加小心才对。但万小三子毕竟只是一个初中生,思想境界和处世水平明显比不过人家,他一下子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狂妄起来,只不过赢了一场小小的官司,他就以为天下任何事情,只要有钱就能摆平。因为他在和裘奋斗斗输赢的过程中,尝到了摆平的甜头,以后他还要继续尝下去。据说后来万小三子发展到胆大妄为,甚至有点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了。不过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别说我了,连曲文金裘金才也都不知道,裘雪梅也许听到一点风声,但他不好多说,毕竟万小三子是他的女婿,而且是一个因为有了钱就更加气壮如牛的女婿,他能说什么?更何况,裘雪梅现在已渐渐地失去了早年的风采,虽然他身上仍然散发出阴险的老谋深算的气息,但这种气息已经吓唬不到人了,他开始老去了,曾经红红火火的后窑村的村办企业也开始跟着裘雪梅的年龄一起走了下坡路,基本上是日落西山的状态了,而这时候的万小三子正是蒸蒸日上的万小三子,他见到老丈人裘雪梅,总是笑哈哈地拍着他的肩,称兄道弟,还给他派红塔山香烟。 但有一个人始终关注着万小三子,你们已经猜到了,他就是裘奋斗。 裘奋斗是一个律师,但后来他几乎成了一个私家侦探,没有人雇他,他自己雇了自己去侦察万小三子的问题。万小三子的问题,就跟万小三子的自我感觉“分分钟”一样多,万小三子觉得,只要有钱,分分钟都能解决难题。而裘奋斗呢,只要有决心,分分钟都能抓到万小三子的问题。最后裘奋斗终于抓够了万小三子的问题,打出了一记重拳。 其实,此时的万小三子,已经不堪一击,就算裘奋斗不击,万小三子也会倒下去,但在关键的时候恰好被裘奋斗猛击了一下。裘奋斗以为是他击倒了万小三子,终于吐出了一口又长又恶的气。 万小三子的情况套用麻将桌上的一句话就是,辛辛苦苦大半天,一夜回到解放前。万小三子当然不止辛苦了大半天,从他去东北跑塑料粒子算起,他已经辛苦了十多年了,也照样一夜回到解放前。最难过和最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是曲文金和裘雪梅,他们把这件事情放在手心里掂来掂去,最后还是觉得裘奋斗太过分了。先前的一次打官司,虽然万小三子让裘大律师丢了脸,但丢了脸好找回来,丢了钱可不容易再挣回来。再说了,那也是因为裘奋斗记小时候的仇,找上门去纠缠万小三子的,责任也不全在万小三子。裘奋斗就因为那次丢了点脸,竟然让万小三子倾家荡产,使得裘奋斗的亲爹亲妈,想起这个儿子,都觉得他像条狼。 倒是万小三子自己想得开,他从城里回来了,大家到我们院子里来看落难英雄。万小三子表现得非常好,真像个英雄,他豪气万丈地劝慰丈人丈母娘说:“多大个事,不就是钱嘛,钱是什么,钱不就是一张纸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但曲文金和裘雪梅并不认为这是件小事,尤其是曲文金,双目乱晃,胆战心惊,好像在等待着更大的事情发生。万小三子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他安慰他们说:“裘奋斗以为是他扳倒了我,其实哪里是他,我的倒跟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想扳我是扳不倒的,是我自己气数到了才倒的。”他能这样想,曲文金和裘雪梅多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确实很害怕万小三子再咬牙切齿地去对付裘奋斗,那就冤冤相报没个完了。 万小三子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是白手起家,现在又回到从前,他又可以重新开始,只不过是给自己增添了一份人生经历而已。万小三子并没有觉得自己遭遇了灭顶之灾,但他觉得在整个事件中他最对不起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你们能猜到吗,这个人就是我。等大家散了以后,他推心置腹地跟我说:“万医生,你别拿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本来就是个脱底棺材,你了解我的,倒下去,我再站起来,站起来,我还会倒下去,倒下去,我又站起来,我倒的时候,你别看轰轰烈烈,对我来说,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而已。但我非常对不住你,我倒了,我们的万氏医院就开不下去了,你这医生也就做不下去了。”我赶紧说:“我没事,我没事,我当不当医生都是一样的。”万小三子说:“对你来说是一样的,对我来说可不一样,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我手里还抓着一批没有来得及倒腾出去的药,算我送给你的最后一笔心意吧。”我想说,你这点心意,也帮不了我多久,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拂了万小三子的好意,我收下了他的最后一笔心意,这笔心意让我的医生生涯多维持了两个月。 当时我也不知道万小三子的药是从哪里来的,就不客气地收下了。我这个人你们知道是没有什么政治头脑的,也没有什么经济头脑,更没有什么法律头脑。事后我才知道,万小三子出事,就是因为他采取非法手段买卖药品,从中谋取暴利,裘奋斗也正是从这里打开了缺口,搞倒了万小三子。我拿了他的药,没有出事,也算是我的大幸了。但万小三子明明是搞建筑的,怎么会去倒卖药品呢?这事情说起来又和我有关。当初他衣锦还乡,为了开办万氏医院,他开始接触买卖药品的事情,天生长了一颗经商脑袋的万小三子,立刻从中嗅出了商机,开始了他的“两手抓”,一手继续抓建筑,一手抓药品买卖,一直忙到最后跌倒。这些年许多事情环环相扣,周而复始,因果报应,让我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寒丝丝的。 万小三子彻底地跌倒了,我也再一次结束了我的医生生涯。说实在,这些年来,我这个医生当得并不顺利,也不理想,更没有水平,但是时势造英雄,是时代和个人的综合力量一次次把我推到医生的岗位上,又一次次地把我掀下来。 现在我又一次被掀翻在地。这没有什么,农民本来就是在地上的,农民不在地上,那倒是不正常了。我当医生是件不正常的事情,现在我正常了,难道不好吗。虽然有不少人替我惋惜,但我自己想得通,我向万小三子学习,万小三子倾家荡产都当是蚊子叮一口,我不当医生算什么呢,至多只能算是一片树叶砸在头上吧。所以,这医生,不当就不当吧。 不当医生,我就没有了直接的经济收入,但我家还有地,我只要把自家的地种好,全家人也饿不着了,何况像我们这样的贫困户,村里肯定会照顾我们。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下台后不久,裘雪梅就安排我进了后窑村的村办企业,这是一家食品厂,做饼干。这个食品厂的前身,就是早年靠万小三子从东北倒腾来的塑料粒子发展起来的塑料用品厂,后来裘雪梅学着别人转产,生产乳胶手套。乳胶手套生产过剩后,裘雪梅把老机器卖了,引进了新机器,改为生产纺织品,这一转两转的,把前面赚的钱全转没了,裘雪梅每一次都等于重新起家,他仍然信心十足,但后来纺织品又卖不出去了,裘雪梅又转了一次,那一次转产的时候,信心就差一点了。裘雪梅还说,转过这次我再也不转了,再转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可后来他还是又转了,又生产过小家电,又生产过长毛绒玩具等等,裘雪梅的精神气也在这一次次的转产中越转越低沉,越转越没落,转到最后,也就是现在,塑料厂变成了食品厂。如果要总结多年的经验教训,说出来,人家会奇怪,哪有塑料厂生产饼干的?这饼干人家敢吃吗? 看着其他村子都发展起来,我们后窑仍然落在贫困线下面,老百姓也都议论纷纷,他们怪裘雪梅不会当干部,人家都说,面孔红彤彤,年终好分红。可裘雪梅想不通,办厂为什么非要请人喝酒、给人塞红包?他就不信这个理。人家来谈生意,他也不摆宴席,人家来提货,他还跟人家斤斤计较,把客户都赶到别的地方去了,结果苦了后窑的老百姓。大家向他提意见,他还犟着脖子不服气,说:“我要是面孔红彤彤,你们就要骂我鱼肉百姓了。”大家却说,你鱼肉了百姓,百姓才有鱼肉吃。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觉悟?裘雪梅说:“你们说得好听,我要是鱼肉你们,你们就要吃我的肉了。”乡下人确实就是这样的,前福村的一个面孔红彤彤的村长,把村办企业办得火红的,结果却被腰包鼓起来的老百姓告发,撤了职,气得中了风,醒过来后只会说三个字——“王八蛋”。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亏裘雪梅这么多年不怕麻烦一次次地转产,使得我们后窑村的村办厂好歹还在办着。我进了村办厂,每天上下班可以领工资,加班还可以领加班费,我手头就灵活多了,再说我们家又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小哑巴要求也不高,只要喂饱他们就可以了,有条件的时候我就上街给他们买点肉吃。现在乡下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许多人家开始办各种各样的酒席,喜宴、寿宴、满月、丧宴、上学、毕业,家里有人外出回来是欢迎宴,或者有人要外出就是欢送宴,总之是争取一切的机会让大家吃一顿,你吃我我吃你,吃来吃去,还争相比阔,甚至摆丧宴吃豆腐饭也要比一比。这样一比,就把宴请的水平提高了许多。逢到有人请,我总是带上我爹和小哑巴,让他们饱餐一顿,可以管上一两个星期呢。开始大家还跟我很客气,可时间一长,他们看不惯我了,总是说我,万泉和,总是你吃我们,还要多带三张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我总是说快了快了,其实我是应付他们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什么事情快了。 总之你们不要替我担心,我虽然不当医生了,但我家的情况并没有一落千丈,甚至还有了些起色,我爹的身体是一日好似一日,他能撑着拐杖走几步路了,他的手也能动了,能给小哑巴搛菜吃,他的眼皮越来越神奇,隔着好几米,都能听到他眼皮的眨巴声,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滋润,看着我爹的好精神,有人甚至跟我说,万泉和,你去照照镜子,你看上去比你爹都老了。我总是在想,说不定有一天我爹突然就恢复成了从前的我爹,但我不知道我爹如果恢复成从前的我爹,他还能不能当医生。除了我爹的身体正在朝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我们的小哑巴也一天天长大起来,很快他们就是劳动力了,而且现在他们越来越聪明,我教他们说话,一学就会,而且咬字又准确又清楚,有时候连我都怀疑起来,觉得他们太聪明了。可是只要我脸上露出一点点疑惑的神情,也就是说,当我刚一发现小哑巴聪明的时候,他们马上又笨起来了,又开始“阿爸阿爸”地乱叫,你怎么教他们说人话,他们都学不会了。他们以为这样我就不怀疑了,其实他们的这种举动,让我的怀疑日甚一日,只不过我没有露出声色给他们知道。他们到底还小,以为玩过了我,其实他们是还玩不过我的。最后要说的就是我了,我不当医生了,许多人认为我失落了,其实我不失落,如果一定要说有所失落的话,那我失落掉的只是负担,只是提心吊胆,我得到的是宁静太平和心安理得。 好日子正在向我们走来,可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小哑巴掉河里了,许多人围在岸上看,指指戳戳,哇啦哇啦,却没有人救他们,我爹站在一边号啕大哭,我怎么劝我爹也劝不住,我心里一急,就醒了。醒来我才发现真是我爹在哭,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小哑巴的床,不出声地哭着。天刚蒙蒙亮,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小哑巴床上空空的,他们所有的东西全部不在了,他们甚至还拿走了我和我爹的一些东西。我跳了起来,大声喊:“牛大虎!牛二虎!”可是没有人会答应我,倒是隔壁曲文金一家被我吵醒了。 天亮起来了,我在村里到处找小哑巴,一路喊着他们的名字,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像冬天的西北风,我甚至连村里的每一口水井都找过了,我头朝下,对着井底喊:“牛大虎!牛二虎!”回答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从井里绕了一圈又回上来的时候,产生了共鸣,使我听起来,觉得这声音颤抖着很厉害。曲文金裘金才他们帮我一起找小哑巴,他们有的跟着我走,有的分头去找,最后我们又都回来了,谁也没有找到小哑巴,我爹的没有声音的哭刺痛了我的心,但同时也提醒了我,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梦,在我的梦里小哑巴是掉在河里的,虽然我们都知道反梦反梦,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尝试着到河边去打捞小哑巴。我借来了长竹竿,在河里掏了又掏,我还让曲文金和裘金才也去借长竹竿帮我一起掏,裘雪梅说:“万泉和,你吓糊涂啦,你掏什么掏,小哑巴肯定不在河里。”我确实是吓糊涂了,我说:“可我梦见他们在河里。”裘雪梅说:“投河的人,或者不小心掉进河里的人,怎么会带上行李包裹呢,他们肯定是逃走了。”到底裘雪梅有经验,我听裘雪梅这么一说,才醒悟过来,我赶紧把好消息去告诉我爹,可我爹仍然哭个不停,我想我爹也许不是在哭小哑巴的死,他是在哭小哑巴的逃走。想到这里,我的五脏六腑都被气愤填满了,小哑巴真不是东西,是两头白眼狼,我和我爹对他们那么好,他们说逃走就逃走,还偷了我和我爹的东西逃走。我一气,就跑到刘玉她爹那里,问他要人,刘玉她爹说:“万医生,我早就告诉你,叫你小心刘玉。”我说:“你的意思,小哑巴逃走,是刘玉的主意?”刘玉的爹说:“那还用问。”我虽然能够接受刘玉她爹的判断,但我心里仍然想不通,我说:“既然要逃走,当初又把他们留下干什么呢?”刘玉的爹说:“当初他们两口子要出去打工,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现在他们把天下打下来了,当然要把孩子接过去,你以为你白得两个儿子?”我说:“可他们是哑巴,残疾人,刘玉会对他们好吗?”刘玉她爹说:“万医生,我说你会上当的,你又上当了吧,牛大虎牛二虎根本就不是哑巴,全是刘玉培养出来的坏种,装哑巴骗取你们的同情,你到底还是没有记住我提醒你的话。”我这才恍然大悟,事后诸葛亮地说:“我说呢,怎么有的时候我教他们说话,一教就会呢。” 和我们朝夕相处了几年的小哑巴彻底地从我们身边走掉了,我和爹重新回到了寂寞的日子里,本来我还以为我爹有朝一日就会开口说话了,但现在这个希望离我远去了,我爹不仅紧闭着嘴巴,他连眼皮都不肯眨巴了,就算偶尔眨一下,也完全没有了以往那响亮的声音,这个家里只有靠我多说话,虽然我爹不回答我,甚至不愿意理睬我,但我得说话,要不然,家里就更冷清了。时间一长,我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毛病,对我爹说:“爹,这样好,我们还省点开销呢。”我又说:“爹,还是这样好,刘玉她早晚会把孩子偷回去,要是她再晚几年来,我们陪得更多亏得更大。”我还说:“爹,还是这样好,现在小哑巴还没有长大,还没有他们的娘那么聪明,他们只知道偷走你的收音机和我的夹克衫,要是等他们长大了,长得更聪明了,他们把你和我卖了我们都不知道呢。”可无论我说什么,我爹就不反应,我没辙了,就试着反过来说,说说小哑巴的好处,当然我是违心的,但是为了讨我爹的开心,我也只得违心了,我说:“唉,要是小哑巴还在多好,小哑巴虽然不是哑巴,是假哑巴,但有他们在,我们家就很热闹。”我爹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我知道了我爹的毛病,就有了对症的药,我专拣小哑巴的好处说,有时候被曲文金和裘金才他们听到了,都觉得我很奇怪,以为我出了什么毛病,他们不知道是我爹出了毛病。 我以为小哑巴的逃走,已经是我家走到绝境的尽头了,哪知屋漏还遭连夜雨,不多久我的工作也成了问题,我们后窑村的食品厂因为销售过期食品被查封,最后终于资不抵债倒闭了,裘雪梅也被轰下台去。由前任支书裘二海的孙子裘幸福接替他担任了村支书。至此为止,裘雪梅已经担任后窑村支部书记十多年了,十多年里,他办了一厂又一厂,同时也赔了一厂又一厂,这跟裘雪梅的个性不无关系,裘雪梅自己不喜欢喝酒,就不肯面孔红彤彤,每天都回家吃点粗茶淡饭,结果年终就不好分红了。这分明是裘雪梅跟不上形势,可别人这么说他,他不服,还嘴硬说,什么叫形势,这叫形势?这种形势我宁可不要。结果他就白白忙活了十几年。他真是和他的儿子一样的倔。 裘雪梅下台那天,心情沮丧地回到院子里,可偏偏迎面就给我碰上了,我不忍心看到他下台的样子,想躲开,不料他却喊住了我,跟我说:“万泉和,别的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在职期间没能把我们村的医疗诊所重新恢复起来。”我“咦”了一声,心里顿觉奇怪,裘雪梅一向是反对我当医生的,现在他居然说出当年万小三子说过的话,万小三子被裘奋斗整垮的时候,也是觉得最对不起我。他们翁婿两个,现在倒是心往一处想了。我赶紧拒绝说:“裘书记,我不当医生活得更自在,你看不出来吗?”裘雪梅说:“万泉和,你错了,我不是为你,从前我反对你当医生,现在我仍然反对你当医生,但是我反对你当医生,并不等于我反对村里建诊所。”裘雪梅又说:“我现在很惦记万小三子,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说:“说不定哪一天他又大腹便便地回来给我们派烟了。”裘雪梅说:“我真希望他能够东山再起,派烟事小,我要求他帮我们把医疗站重新建起来。”我说:“裘书记,我们都知道你,这么多年办了一厂又一厂,做了一事又一事,是想给村里多挣点钱。”裘雪梅说:“可是我好心做不成好事,我落伍了。”裘雪梅还是个倔,明明是落伍了,但别人说他他不承认,只有他自己可以说自己。裘雪梅当支书比前任书记裘二海当然要好得多,但他毕竟也还是个土八路,死死抱紧怀里的鸟枪,不肯换炮,终于被时代抛弃了。只是等他认识到这一点,已经迟了。 裘雪梅虽然下台了,但他最后还是帮了我一把,他把我介绍到邻村的一家工厂工作,邻村的厂办得比我们村的厂兴旺,收入还高一些。虽然裘雪梅下了台,我却因祸得福,也就不再为裘雪梅下台沮丧了。 裘雪梅在给我做介绍的时候,关照过我,到了那边厂里,可千万别说自己有初中的水平,更不能说当过医生,而且也不要多嘴,因为这家厂只收没有文化的农民,文化越低越好,文盲还最受欢迎,你一多嘴,就会暴露出你的水平。我觉得不可思议,听说外面都已经到了“知本”时代了,他们怎么反而要文化低和没文化的人呢,我问裘雪梅,裘雪梅也搞不清楚,他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等我到了那边的厂里,才发现事实果真如此,厂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妇女,男人很少。厂长看到我时,似乎犹豫了一下,他问我:“是裘雪梅介绍你来的吗?你读过书吗?认得字吗?”我赶紧按照裘雪梅教的说:“我没有读过书,但我认得字,我认得自己的名字。”厂长一双尖利的眼睛对着我看半天,最后他大概被我傻乎乎的样子征服了,朝我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还没有老婆呢?”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裘雪梅事先也没有提醒我碰到这一类的问题我应该怎么回答,我愣住了,脸也涨得有点红,我以为厂长会发现我假冒的身份。不料厂长却满意地笑起来,我从他的笑意才明白过来,他大概觉得,一个人到这个年纪都没有老婆,看起来也不会聪明到哪里去,他可以放心地用我了。果然,厂长就派我的活了,厂长说:“你到三车间,到了车间,派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问。”看我不明白的样子,他又补充一句:“祸从口出,听说过吗?”我当然听说过,刚想点头,但随即想起了裘雪梅的关照,赶紧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三车间是一个灌装车间,有一根粗大的管子从另一个车间通过来,通到我们这边的流水线上,又从无数根的小管子里流出来,我们的工作,就是将小管子里流出来的液体装进一个个的瓶子里,这些黑乎乎的令人生疑的液体让我想起了往事,想起马莉自己配制的那些中药,那些中药曾经让我们放了一个又一个的响屁,那是我们最充满信心最快乐的时候,我们曾经以为响屁能够拯救一切,但最后的事实证明响屁拯救不了任何东西。现在我又看到了这种黑乎乎的液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药,还是饮料,或者是什么化学原料,我想问问我的同事,可是裘雪梅和厂长的关照让我闭上了嘴,我的同事,那些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她们更是一个一个的咬紧牙关,别说我问她们她们不会回答我,就是我拿铁橇来撬她们的嘴,她们也不会说出来的。凡有新人进来的那些日子,车间里只有机器的隆隆声和液体流出来的哗哗声,没有人说话的声音。 可我毕竟是个有文化有知识还当过医生的人,我有时候笨,有时候也不算太笨,做了几天工作,我就知道经过我的手灌装的是药液,但我还没有搞清楚这是什么药,是治什么病的,因为除了我们做灌装的第三车间,后面还有一个四车间,那里才是最后的一道关,就是给药瓶子配标签,再加外包装,我只有看到了四车间的情况,才能知道我们生产的是什么药。可我又不能在厂里乱跑,厂里的规章制度很严,不许我们离开自己的车间一步,所以在我亲手灌装了无数瓶药以后,我还没有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事情很奇巧,命运把我扔来抛去,事情被我搞来搞去,怎么我总是跟医药有不解的缘分呢? 后来时间长了,当我已经不是新人的时候,我渐渐发现,我的同事原来很喜欢说话的,只是她们不说厂里的事情,她们只说厂外的事情,只说与厂无关的事情,于是,在我们渐渐熟悉以后,有一件事情就成了她们在某一段时间里的中心议题,那就是我的婚姻问题。她们闲操萝卜淡操心地议论我的终身大事,议着议着她们就生起气来,最后矛头一致指向了我,批评我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关心,说我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我觉得她们个个都是万里梅的姐姐妹妹,一谈及这个问题,她们都目光炯炯,抛却了自己的一切烦恼。我忍不住说:“你们很像我们后窑村的万里梅。”我又说:“万里梅有严重的肝病,可这么多年,她对我的婚姻比对自己的肝还关心。”那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这话一说出来,我的机会立刻就来到了,因为立刻就有人说:“肝病吗?你向老板要一点药给她试试。”可她的话音刚落,她的脸就立刻变得煞白,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手起声落,旁边所有的人,顿时都哑巴了。 从此这个妇女就再也没有来上过班。倒是让我知道了我们厂是生产肝药的,后来我还知道了这种药的药名叫特肝灵,除了药液,还有冲剂,都是治肝病的特效药,据说销路非常好,常常供不应求,所以我们也常常加班。我加班的时候,曲文金裘金才他们会替我照顾我爹,我爹现在身体也好多了,能吃能站,还能撑着拐杖自己挪到院子去晒太阳,就差不会说话了。有时候我休息,碰到曲文金裘金才他们也有空闲,我们就在院子里聊聊天,他们很想听我说说我们厂的事情,可是我像我的同事们一样,咬紧牙关,不会告诉他们的。有一次曲文金疑惑地跟我说:“你进的戏保密厂吗?”她这一问,倒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事后想想,也颇费思量,一个生产药品的厂,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保密呢?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结下了一个死结,而且越结越大,结得我都透不过气来,我试图解开它,但我不知道怎么去解。 不久我又发现一个比较特殊的情况,我们厂换员工换得特别勤,一般的工人都不会做过半年就走了,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到时候总会有办法叫你走,再小心谨慎的人,也会有意想不到的问题被抓住。到了我进厂快半年的时候,我正担忧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被开除,果然有一天厂长来找我了,跟我说:“你进厂有半年了吧?”我心里一沉,赶紧说:“还没到,还差十几天呢。”厂长说:“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叫你走的,你是裘雪梅介绍来的人,虽然裘雪梅不当支书了,但他从前对我有恩,我答应报答他的。”我放了点心,厂长又说:“其实从你进来那天,我就开始考察你了。”我心里又是一惊,背上觉得寒丝丝的。厂长笑道:“我考察了你半年,觉得你是可以信赖的。”我大觉意外,受宠若惊地说:“其实厂长,我也没有做什么。”厂长说:“在我们厂工作,关键不在于做什么,关键在于不做什么,现在看起来,不应该做什么你都很清楚,你比那些多嘴多舌的女人明白多了,这就是我要的标准。”我不敢吭声,但心里很慌乱,好像做了贼似的。厂长又说:“所以裘雪梅对你的介绍是准确的。”我想问问裘雪梅说了我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个厂长不喜欢别人多嘴,我就压住了在肚子里乱跳的好奇心,没有问,结果厂长自己说了出来:“裘雪梅说你有点笨。”这下我有点急了,一急就沉不住气,闭不住嘴了,我说:“我其实也不算太笨。”厂长说:“可是笨的人才正中我的下怀,我就喜欢笨的人。”我赶紧说:“是吗是吗,那我确实是个很笨的人。”厂长高兴得大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厂里决定提你当项目经理。”我不知道“项目经理”是什么,又不敢多问,我闭紧了嘴巴,看厂长满意地点头,我偷偷地想,说我笨,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笨呢。 当了项目经理,我就不在三车间灌药了,而是坐上厂里装货的卡车,和司机一起去送货。根据厂长告诉我的意思,我琢磨出来,我的工作,说得好听是陪在司机身边,说得不好听是押在司机身边。但我不太清楚这“押”是什么意思,难道厂长怕他开着一卡车的药逃走吗?我们从厂里一直开到南州市,头一次我以为是开到某个药店或者某个医院去,结果发现卡车开到了一个仓库,早有人在那里等候,见车来了,也不跟司机说话,也不跟我说话,就挥挥手挥来几个壮汉,把卡车上的货卸下来,再抬到仓库里,抬完后,拿一张单子交到我手上,就挥挥手让我们走了。我才知道“项目经理”就是押运员的意思。 有一天我们下了货,司机说他在城里有点事情要办,不想我跟着,叫我过两个小时到什么地方上车。我没事可干,顺便在南州城里转了转,没想到没走出几步,就发现前边不远处是同方医院,也就是原来我陪万里梅来看过肝病的第六医院,现在改名叫同方医院了。我看到医院门口是门庭若市,还有很大的广告牌,写的是肝病专科,写着从哪里哪里请来了什么什么样的肝病老专家,但最醒目的三个大字并不是老专家的名字,而是一个药名:特肝灵。 我觉得这个药名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定了心仔细想一想,脑袋里豁的一亮,恨得就一拍自己脑袋,我怎么这么蠢,特肝灵,这不就我们厂生产的药吗?我兴奋得失声喊了起来:“是我们厂的,是我们厂的——”旁边的人冷眼看着我,都离我远远的,以为我是个骗子呢。 我兴奋之余,冷静下来想了想,才明白我们厂长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原来厂长真是在做保密工作,怕别人偷去了秘方。我坐车回到厂里,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本来应该往外走了,可又觉得心里的高兴还弥漫着不肯离去,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把好消息告诉厂长,就朝厂部办公室那边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想到厂长不喜欢我们多嘴,所以我就犹豫了,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了。正在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厂部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虽然背对着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对,你们猜对了,肯定是个女的,如果不是个女的,我不会这么激动,而且她肯定跟我有点关系,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兴奋,你们猜她是谁呢?刘玉?马莉?不对,你们猜错了,不是刘玉,更不是马莉,她是柳二月。 我一激动,扯起嗓子大声喊:“二月,二月!”柳二月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又喊:“柳二月,柳二月!”她仍然不理我,我有点伤心,虽然我们现在分开了,但毕竟我们恩爱过一阵子,在一口锅里吃过饭,在一张床上做过梦,现在怎么弄得跟仇人似的,喊她她都不肯理我?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忽然才想起来,她不叫柳二月呀,柳二月是那个被屠夫捅死了的倒霉女人呀。你对着一个不是柳二月的人喊她柳二月,她当然不会理睬你。我一边埋怨自己蠢一边拔腿要追过去。刚跑出两步,就见我们厂长从办公室出来,挡住了我,说:“万泉和,你干什么呢,在厂里大喊大叫的。”我说:“我看到柳二月了,我看到柳二月了!”厂长皱了皱目,说:“谁是柳二月,我们厂里有柳二月这个人吗?”我才又清醒过来,赶紧说:“不对不对,我看见不是柳二月了。”厂长朝我瞪了瞪眼睛,说:“你把我当猴子耍啊,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我早已经知道自己说得不对,赶紧再解释清楚:“我看到一个女人,是我的女人——”厂长说:“她叫柳二月吗?”我说:“她不叫柳二月。”我看到厂长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当然那是嘲笑的意思,果然,厂长笑着说:“那她叫什么?你的女人你不知道她叫什么吗?”我张口结舌,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厂长就替我说了:“想泡女人也不是这么个泡法,改天我教教你。”我的妈,厂长以为我想勾引假柳二月呢。 厂长走了后,我狼狈地站在厂办公室门前那片空地上,我觉得自己像一头饿狼,又像一头蠢驴,总之我在心里把自己臭骂一顿,明明是我的女人,我却连喊她一声都不行,你们说世界上有我这么窝囊的人吗。 我站得腿都麻木了,天也黑了,厂子里负责看门的老头过来跟我说:“万泉和,都说你傻,你这傻胆子也太大了,人家那是厂长的老婆,叫白善花,你要叫她柳二月,还说是你的女人,你吃了豹子胆了?厂长没叫你滚,算你运气大了。” 我这才蒙头蒙脑地出了厂门,开始有点迷糊,后来还是辨清了方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一路上我就听到桑树地里一阵又一阵的“沙沙沙”的声响,响得我背上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颈脖子里也凉飕飕的。我虽然一向对别人的迷信思想嗤之以鼻,但我知道自己也有同样严重的迷信思想,更何况,除了怕鬼之外,我还恰到好处地想起了背娘舅。虽然这些年农村的经济形势好转多了,背娘舅的事情越来越少,但越来越少不等于就一个没有。再说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在药厂工作,以为我赚了大钱,他们瞎议论倒没事,万一被背娘舅听到了,今天晚上来找我,可正是大好时机。我从恶鬼想到背娘舅,又从背娘舅想到恶鬼,想着想着,那东西还真出来了,它不是在我的背后袭击我,却不远不近地在我前面守着我,天已经擦黑,我看不清它是个什么东西,硬着头皮往前走,它也不动,走到快跟前了,才发现是个人,再往前凑近了看,才认出是吴宝。吴宝蓬头垢面,目光散乱,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我,说:“是万医生。”我说:“吴宝你到哪里去?”吴宝说:“我找我家女人。”吴宝的女人常常犯病,隔三差五就跑出去,也不跟家里人说一声,有时候出去一两天就回来了,有时候几天也不见个人影子,最长的一次,过了一个多月才回来。每次她走了,吴宝就到处寻找,大家都劝吴宝算了,一个疯子,你找回来也没有用了。可吴宝不听,他已经习惯了四处寻找的生活,哪一阵女人在家待着不走,吴宝反而会觉得丢失了什么,无处着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我很想帮助吴宝,可是我无法帮助他,我要走了,又有些于心不忍,回头再看一眼吴宝,看到黑暗中吴宝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把我吓坏了,脚晃踉跄地逃走了。 看门老头说得不错,我的运气真好,厂长没有开除我。第二天我仍然来上班,第三天我也仍然来上班。我琢磨着看门老头的话,心里也颇奇怪,厂长对我怎么就那么好呢,如果他知道白善花跟我有过一段夫妻生活,他还会对我这么好吗?我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它了。这一点你们都了解我,我这个人比较懒,不喜欢动脑子,能不想的事情就尽量不去想它。 虽然有柳二月和白善花这样的事情,但毕竟都是过去了的事情,我不太当回事。我还特意到万里梅家去了一趟,告诉她有一种治肝的特效药,就是我们的特肝灵,效果特别好,我建议她到第六医院去配一点来吃。万里梅纠正我说:“万医生,那里已经不叫第六医院,叫同方医院了。”我听出来,万里梅已经去过了,我说:“你吃过我们的特效药吗?”万里梅笑眯眯地捧出一些药来,我一看,不正是我们厂生产的吗。万里梅又拿出同方医院的化验单,我一看,从前化验单上的(+),现在大部分都变成了(-),我心里一激动,忍不住骄傲地说:“我们厂有秘方的,我们厂有秘方的。”万里梅和她的公公婆婆都感激而又崇拜地看着我。万里梅说:“万医生,我早就想来谢谢你了。”我说:“怎么谢我呢?你是在同方医院看好的,你虽然吃了我们的药,但要谢也应该谢我们厂长呀。”万里梅说:“万医生你就别客气了,大家都知道是你拿家里的祖传秘方给了厂长。” 这下子我又懵倒了。 我觉得我不能再偷懒,该想的事情得仔细想一想了。结果我想得头都痛了,终于在我的混乱的思想里整理出一条清晰的路来:假柳二月为了偷我爹的祖传秘方,和我做了假夫妻,最后她到底偷走了我爹的秘方,交给她的男人,也就是我们的厂长,最后他们生产出了治疗肝病的特效药。 但是我爹哪来的祖传秘方呢,我爹根本就没有祖传秘方呀。假柳二月溜走后我曾经仔细检查了家里的东西,只丢失了一本《黄帝内经》,难道那本《黄帝内经》就是祖传秘方?那也太好笑了。《黄帝内经》是一本书,正式出版的,那就是公开的,算不上秘方。我带着这些疑问去问我爹,我爹瞧不起我,不搭理我,我又去问裘金才和曲文金,他们不来回答我的疑问,倒一叠连声地嚷了起来,尤其是曲文金,刁着个舌头不停地说:“万医心,李气鬼(吃亏)了,万医心,李气大鬼了!”裘金才顺着他家媳妇的口气更进一步说:“万医生,你应该跟厂长提出来分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拿死工资。”我开始还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看了看,他给我解释说:“你这是技术入股。”倒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也懂技术入股了。 我被裘金才的技术入股弄得心里痒痒的,但我心里的疑团仍然存在,而且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爹明明没有秘方,为什么大家硬说我爹有秘方,如果假柳二月真的偷走了我爹的秘方,她又怎么会说出来,弄得大家都知道,她不是不打自招吗? 我真的头痛起来,到乡医院去看病,在医院门口我看到涂医生和他的女儿涂欢欢在吵嘴。涂欢欢现在在大城市里工作,难得回到乡下来一趟,涂医生还跟她吵架,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像我这样当没得爸爸的苦恼。我走到他跟前他眼中也没有我,只听他唠唠叨叨地道:“一件衣服三千八,一件衣服三千八,你气死我,你气死我。”涂医生的女儿都已经嫁人了,女婿也不是穷人,他竟然还管女儿买衣服。涂欢欢不高兴地说:“是我自己的钱买的,我又没用你的钱。”涂医生大急说:“谁的钱不是钱啊?你这样大手大脚,我看见了心里不得过!”涂欢欢说:“那你就别看见,我又没有让你看见,是你自己要看的。”我听他们一闹,头也不痛了,忍不住“扑赤”一声笑了出来。涂医生恼了,说我:“万泉和,你笑个屁,没你的份。”原来他眼睛里还是有我的。我说:“涂医生,我是来看病的,听你们一吵,我倒没病了。”涂医生“呸”了我一声,说:“呸你个乌鸦嘴,难道我们是你的灵丹妙药?”他说到药,停顿了一下,问我:“万泉和,听说你开了一家药厂了,难怪好久不见你了?”我的妈,乡下的风气就是这样,村东头的羊放个屁,到了村西头就是原子弹爆炸了。我心里正考虑怎么向厂长提出分红的要求,涂医生这里已经把我当成厂长了。 涂医生见我愣着,直朝我撇嘴,说:“你就这么防我?你放心,我要饭也不会要到你厂里去。”我急了,说:“涂医生,你误会了,我没有开厂,我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我急急忙忙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假柳二月的来与去、包括我爹的根本不存在的秘方等等等等,都向涂医生一是一二是二地说了,涂医生倒是耐心地听进去了,他真是难得对我如此讲礼貌的,中间甚至都没有打断过我,只问了我一句,你爹真的没有秘方?我红口白牙赌咒发誓后,他就点了点头,继续听我说。说到后来,我觉得涂医生的眼睛老是盯着我的嘴角,我怀疑可能我的嘴边有什么东西,我用手擦了一下。涂医生说:“不用擦,没有什么。”我说:“涂医生,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却眼见着涂医生心情沉重起来,他继续盯着我的嘴角,答非所问地说:“噢,原来是这样。”可我却不知道涂医生说的“原来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从涂医生这里仍然没有得到答案,但我轻松多了,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把我心里的疑团扔到涂医生心里去了。涂医生不是一个容易接受别人的困难的人,但现在我把我的困难扔给他了。 我轻轻松松地回去了,头一点也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