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和我爹说到刘玉,我爹将眼皮眨得叭嗒响之后,我心里暗暗奇怪,我爹竟然喜欢刘玉。大约过了三四天,这天天气很好,虽然是冬天,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照得心里也暖融融的。马莉到地里去弄草药了,我把我爹抱出来,放在藤椅上,让他晒太阳。安顿好我爹,我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眼前一闪,就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直扑而来,他们动作刷刷齐,双双地奔到我腿边,一左一右死死地抱住我的两条腿,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听到两张小嘴里齐齐地喊出两声又古怪又瘆人又结巴的声音——“阿——爸,阿——爸。”听起来那个“阿”字特别长,而“爸”字又特别短。 我在顷刻间的感觉,这是两条小蚂蟥,叮在我的腿上,要吸我的血,我想赶紧甩掉他们,但我又不敢太用劲,毕竟他们不是蚂蟥,而是两个小孩子。我不敢用劲,他们却用了吃奶的劲来抱我,我就这样被他们死死地抱着,动弹不得,我急得说:“哪来的孩子,哪来的孩子,搞错人了,搞错人了!”两个小孩却嬉皮笑脸,将鼻涕都擦在我的裤腿上,我说:“你们脏死了。”他们嘻嘻笑着,动作整齐划一,松开了我的腿,又一同扑向坐在藤椅上的我爹,起先他们是要想抱我爹的腿的,后来发现我爹的腿蜷缩在那里,他们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腿,觉得不好抱,同时愣了一下,一个说:“阿——爸。”另一个也说:“阿——爸。”他们交换过眼色,一齐抱住了我爹的胳膊,一人一条,又一齐发出了那个古怪的声音喊:“阿——爸。”当他们抱住我的腿喊“阿——爸”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搞错了人,把我当成他们的爸爸了,现在才发现,他们喊我爹也是“阿——爸”,对于他们这种古怪的喊法,我想了一想,明白了,我脱口说:“你们,你们是哑巴?”两个孩子一边兴奋地乱点头,一边仍然紧紧地抱着我爹的胳膊,连声地“阿——爸”,只见我爹的眼皮一阵乱眨,脸色顿时红润起来。 到这时候我才渐渐地看清楚这是一对双胞胎,两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都是小眉小眼,但眼睫毛又黑又长,下巴尖尖的,从他们的眉眼和下巴上,我忽然地想到了一个人,就在我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竟然就真的出现了,她站在我们的院门口,笑眯眯地看着院子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你们猜到了吗,她就是刘玉。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难道真是心有灵犀?我和我爹这么多年都没有谈论过刘玉,就那天晚上说了一下,多年不见的刘玉竟然真的出现了。刘玉斜靠在院门框上,她的身子比从前粗壮多了,但仍然是那种软不拉几没有骨头的样子,她的脸也老了一点,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一点也没有变,眼毛还是那么的黑那么的长,眼睛还是那样忽闪忽闪的,眨起来还是那么快速那么生动美丽妩媚,像在挥舞两把黑扫帚。我正看得发呆,刘玉笑着开口说话了:“万医生哎,我回来了哎。”我仍然发着呆,因为我对她的话听不太明白,我不由地问道:“你回来了?回到哪里来了?”刘玉笑是更欢了,边笑边说:“万医生,我回到你身边来了呀。”我猝不及防,又慌不择词,我说:“你,你,你怎么会——”刘玉说:“万医生,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容易犯错误,当年我跟你谈对象的时候我就犯错误了,你还记得吗,我跟吴宝好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想说,要不是你跟吴宝那样,这一对双胞胎就是我的儿子了,现在他们虽然喊我“阿——爸”,但他们到底不是我的儿子呀。刘玉继续告诉我说:“我又犯了像上次一样的错误,我男人出门的时候,我们村上有个人要跟我好,我就跟他好了。”刘玉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终于放开了我爹的胳膊,两人一起手舞足蹈起来,他们的手势我看不明白,一会儿用手指着自己的屁股,脸上做着大便的表情,然后又拿自己的脚用力地踩着地,又是吐口水,我不懂哑语,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他们的动作永远都是那么的整齐划一,好像一直有个人在给他们喊口令。刘玉看我不明白,“格格格”地先笑了一阵,才说:“万医生,你虽然是医生,你却不懂哑语,我来告诉你吧,小哑巴说,跟我好的那个男人,是踩大便叔叔。”哑巴双胞胎高兴的“阿——爸,阿——爸”地叫,又点头,又跺脚,刘玉笑道:“去,踩大便是他的绰号,他的名字叫蔡大宝,有人口齿不清,叫得含糊,就变成踩大便了。”我对踩大便没有兴趣,只是觉得奇怪,怎么跟刘玉好的男人,都带上一个宝字,我脱口说了出来,刘玉忽闪着长长的眼毛朝我笑,笑得我直觉得骨头里一阵一阵地发酥,嘴唇的感觉就像吃多了河豚一样发麻,刘玉笑着笑着,就觉得自己站不住,跑过来,把头软软地靠在我肩上,说:“早知道这样,你爹当年应该给你取名叫万泉宝。”她正说着,我们就听到双胞胎同时“阿——爸”一声,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一安静下来,就有一阵叭嗒叭嗒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我爹在眨巴眼皮,但是刘玉和双胞胎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他们惊讶地叫了起来。哑巴双胞胎不会说话,他们表达任何感情都是“阿——爸”,而刘玉则惊讶地说:“咦,咦,眼皮响了?”我很生气地瞪着我爹,因为先前我试探他的时候,已经知道他喜欢刘玉,现在刘玉真的来了,我爹该不会要我和刘玉结婚吧?我不好明说,赶紧走到我爹身边,朝他挤眉弄眼地暗示他,但我爹熟视无睹,根本不理我的茬,只顾着眨巴眼皮表达他内心的欢乐。幸好刘玉和双胞胎并不知道我爹眨巴眼皮的秘密,刘玉过来拉了拉我爹的手,说:“爹啊,万医生伺候你这么多年了,也该我来伺候你了。”我赶紧说:“刘玉,你说什么呢。”刘玉说:“万医生,我知道你不会计较我犯错误的,当年我犯了错误,你还叫我不要走呢。”我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刘玉说:“现在我又犯了错误,被我男人赶出来了,我爹又不肯收留我——”我心里更气了,原来你没处去了,就想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我是收容所吗?刘玉几等聪明,还没等我表达出来,她就抢着说了:“万医生,我是没地方去了,才想到你这里,一想到你这里,我心里就特别温暖,还有我们家牛大虎和牛二虎——”我混浊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亮点,我记起了什么,我立刻戳穿她说:“不对,你嫁的男人明明姓吕,你还告诉我,不是驴,是两个口叠起来的吕,小哑巴怎么会姓牛?”刘玉又笑:“万医生你记性真好哎,可姓吕的是我第一个男人,牛大虎和牛二虎的爸爸,是我第三个男人。”我生气地说:“那你第二个男人大概姓猪吧?”刘玉又笑得浑身乱颤,又站不动了,不过这回他没有靠到我身上,却靠到了我爹身上,眼毛则朝着我乱扫,说:“万医生,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一直在关心我吧,肯定是的,你连我第二个男人姓朱你都知道。”我气得“哼”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刘玉摸了摸两个小哑巴的脑袋继续说:“两个小东西也是奇怪,我跟他们说,走,我们到你万医生叔叔家去,他们就在前面跑,他们居然认得路,比我跑得还快,万医生你说怪不怪,这不是有缘是什么?”她这边说着,双胞胎齐齐地丢开了我爹,又朝我扑过来,这回他们不再抱住我的腿,而是一前一后吊住了我的脖子,吊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他们齐齐地喊:“阿——爸。”我没接嘴,只觉得越来越憋气,刘玉笑着说:“你要是不答应他们一声,他们会一直吊下去的,两个小东西,跟我一样的脾气,黏糊。”我为了透气,只好“哎”了一声,双胞胎果然放开了我,他们好像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就不再抱腿吊颈了,自顾自地在院子里玩起来。我想跟刘玉说点什么,但是当着小孩的面不大好说,虽然他们还是小孩,虽然他们都是哑巴,但我觉得他们很机灵,好像什么都懂,所以我等他们走开了我才说:“刘玉,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到东厢房门口朝里看看,是谁住在里边。”刘玉果然过去看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是马莉。”我说:“你知道就好,马莉已经当了医生,但她又回来了。”刘玉“哎哟”了一声,说:“万医生,马莉回来跟我回来可不一样,我回来是要和你一起过日子。”我又果断又坚决地说:“是马莉先回来的。”刘玉一听,又弯腰跺脚地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我以为她会嘲笑马莉或者攻击马莉,可刘玉却说:“我高兴呀,我回来了我高兴呀,万医生,你看看我们这一家人,你,你爹,我,双胞胎,多完美,多般配。”她硬要把我们家和她的家搞在一起,她就是这样一个黏糊的人,我还试图跟她把话说清楚,让她别胡思乱想痴心妄想,但我这个人你们知道的,我说话一般不想伤害到别人,我对我要说的话得反复考虑、经过筛选才能说出来,可刘玉的情形和我恰恰相反,她说话总是不假思索,所以她每次都能抢在我的前面,果然她又说了:“万医生,我一走进来,就感觉到,这就是我的家,其实也不是今天,其实早在当年,我走进来就有这种感觉了——”我想反驳她,你当年有这种感觉怎么还跟吴宝好呢,可我的心里也许是这么刻薄,但我的嘴上刻薄不起来,我生生地把话咽下去,因为这句话很刺,它刺伤了我的喉咙,让我感觉喉咙很疼,闭不上嘴。刘玉看我张着嘴,以为我要插话,就赶紧用她的手上来捂住我的嘴,说:“万医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还没有结婚,你有这么好的条件,我为什么不来啊?”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刘玉见我没话可说了,她觉得她的事情成功了,就丢开了我,跑到我们走廊上的灶头边看了看,说:“今天我烧饭,从今以后,我天天烧饭给你吃。” 很快刘玉就烧好了饭菜,摆上了桌子,又去院子里把我爹抱了回来,我爹躺在她的怀抱里,幸福得像个孩子,像刘玉的孩子。双胞胎也饿了,一齐地爬到凳子上,跪在那里,眼睛巴巴地望着桌上热腾腾香喷喷的菜,但他们还是蛮有规矩的,刘玉不发话,他们只管咽唾沫,却不开吃。刘玉让我爹坐稳妥了,还拿来个枕头给他垫着,我爹还真坐得很稳当,我看了心里暗暗奇怪,我爹这么多年,一直是躺在床上由我喂他的,我也好多次想让他坐起来试试,但是他坐不起来,硬把他扶起来,他就往下滑,找东西垫着也没用,可到了刘玉手里,怎么的一弄,他就坐稳了。我心里正奇怪,刘玉又给我拉凳子,按着我的肩让我坐,我已经被她搞得晕头转向,被她一按,就真的坐下来了。刘玉看看我,看看我爹,再看看双胞胎,高兴得眉开眼笑说:“多好,多好,瞧我们这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双胞胎小小年纪就会鉴貌辨色,赶紧拍马屁,连声地喊我“阿——爸”,也喊我爹“阿——爸”。 这里正热闹着,门口有了动静,我知道是马莉回来,心里一慌,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不知该怎么面对马莉了,脑子里正寻思怎么跟马莉解释,马莉已经到了门口,朝屋里一望,就明白了一切,她的脸上顿时上了一层霜,还结了冰,脸皮动也不动,我呢,浑身都被冰冻了,不会站起来,也不会说话。倒是刘玉一脸的笑,满腔热情地迎过去拉住马莉的手,笑意都喷到了马莉脸上:“哎哟,马莉回来了。”马莉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刘玉的笑意喷了回去,又把刘玉的手一甩,转身背对着刘玉。刘玉一点儿也不在乎马莉的态度,热情地凑到马莉面前,说:“马莉,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刘玉呀?”马莉朝她翻个白眼:“刘玉?谁是刘玉,没听说过。”刘玉指着自己的脸说:“马莉,你再仔细看看,刘玉,我是刘玉,你忘记啦,你那时候还小,才这么高,扎两个小辫。”马莉仍然冷着脸说:“不认得,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刘玉刘宝,我不知道。”谁都看得出来马莉是有意冷淡刘玉,但刘玉偏偏感觉不到马莉的冷淡,又凑上去说:“马莉,你比小时候漂亮多了,你看看你的胸,多挺括,多漂亮,马莉你应该感谢我呢,小时候你胸小,我跟马同志说,小女孩要想长胸,要给她炖黄豆猪脚吃,你妈给你吃了吧,现在你的胸真大哎。”我都被她说得脸红。可马莉不脸红,马莉不光不脸红,还脸黑,她黑着脸说:“那你是吃了什么东西呢,吃的猪毛吧,眼毛长得比腋毛还长。”刘玉真是热面孔碰上冷屁股,连我也觉得马莉过分了一点,不管怎么说,既然刘玉上了门来,这么热情,还带了两个小孩,总要给人家一点面子,但马莉偏不给,甚至还去刺激两个小孩,她问他们:“这是你们的妈妈吧,知道你们的妈妈是什么人吗?”双胞胎顿时兴奋起来,齐齐地站到凳子上,又开始打哑语,他们一会拉扯自己的脸皮,一会儿又做些其他怪异的动作,我和马莉张口结舌,刘玉替他们做翻译,刘玉说:“他们说我是烂货。”我们更是目瞪口呆,只有刘玉哈哈大笑,说:“他们爸爸这么说的,他们就跟着学了,小东西,真聪明。”我手足无措地看了看马莉,马莉“呸”了一声,说:“什么东西!”起身就要往外走,说时迟那时快,双胞胎齐齐地从凳子上跳下来,齐齐地扑过去,一人一手拉住了马莉的两只手,亲热地喊道:“阿——爸——”一瞬间马莉愣住了,但也只是在这一瞬间,很快她就恢复过来,嘴上说:“神经病啊。”将双胞胎的手甩掉,一步跨了出去。 马莉真是个铁石心肠,连孩子的面子也不肯给。我赶紧端了一碗饭追出去,马莉坐在台阶上生气,看到我出来,她气呼呼地问:“她来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呀,上午我让我爹出来晒太阳,忽然间两个小的就扑过来抱住我的腿,还——”下面喊我“阿——爸”的话我没敢说,但是我不说马莉也知道的,她说:“喊你阿爸,你高兴了吧。”我说:“我高兴什么,又不是我的儿子,马莉你别往心上去,这是两个小哑巴,他们说任何话都是‘阿——爸’。”马莉刻毒地说:“那是活该,他们的阿爸太多了嘛。”她停了一下,阴险地盯了我一会,又说:“是你叫她来的吧?”我说:“冤枉,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怎么会叫她来。”马莉又盯了我一会,大概想看穿我说话诚实不诚实,我被马莉看得心发慌,一个诚实的人也经不起她这么看呀。还好马莉放过了我,接着就开始攻击刘玉,她说了刘玉一大堆的坏话,说了又说,说得嘴边都起了白沫,我看到那堆白沫,心里有点痛,我想劝马莉别说了,说别人的坏话,自己也伤神伤身体的,我不想马莉伤神伤身体,但我又不敢劝她,我知道这时候我开口,说什么都是错的。比如我说你别跟刘玉一般见识,她就会觉得我是在护着刘玉,不让刘玉受到伤害;或者我说刘玉只是回她娘家路过这里来看看而已,她就会说,我早知道你们是串通好了的。总之这时候从我嘴里出来的任何话都是臭的,我只好闭上我的臭嘴,任马莉的嘴边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白沫我也没有办法帮助她。可我不劝马莉,马莉就更生气了,嗓门也越来越大,我担心刘玉和双胞胎在里边听到了不太好,马莉虽然是城里的孩子,但她懂事的过程却是在乡下度过的,所以她也传染上一些农村泼妇的风格,骂起人来,嘴比刀子还厉害。我做了一个动作,把眼睛朝屋一瞄,又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这个动作大大地惹恼了马莉,她的声音更大了,几乎在吼叫了:“为什么要轻一点,我怕她吗?这些话,当了面我也敢指着她的鼻子说!”马莉这话倒是不错,她了解刘玉,当然我也了解刘玉,即使马莉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刘玉也照样会朝她笑,她的皮就是这么厚。 马莉大声嚷嚷,把邻居都惊动出来了,曲文金和裘金才最早跑出来,他们一看这情形,不用说话,已经明白了几分,曲文金急得直跺脚,说:“这戏(是)不可能的,这戏(是)不可能的。”她的话,内容含含糊糊口齿又不清不楚,要是有陌生人在场,肯定是听不懂的,但好在在场的都是熟人,大家都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说,刘玉不可能带着两个孩子住我家来的。曲文金说的是一个事实,因为我家里住不下。从前面的平面图中你们都已经看到,我们院子里的情况,容不下刘玉和她的两个孩子。曲文金不停不息地嘀嘀咕咕,好像接下来就会挤着她似的,忽然间她又大声地叫起来:“要喜(死)了,要喜(死)了,怪不得这个女人会来,万医心你把两把扫帚放在一起了。”她赶紧过去把两把搁在一起的扫帚拿开了。但我知道扫帚拿开了刘玉也不会走的,她根本就不管我们商量什么,叽咕什么,已经动手收拾屋子了,她到我和我爹的半间屋里看了看,出来说:“万医生,你的床大一点,牛大虎和牛二虎跟你睡。”又把医院的病床看了看,说:“我就睡这里好了,有一股药水味道,我最喜欢闻这种药水味道了。”大家看着我,我知道都在等我表态呢,我不好表态,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才逼出几个字:“被单不干净。”刘玉赶紧打开自己的包裹,说:“我有干净的被单。”一边说,一边就动手换被单了。我瞥了马莉一眼,马莉脸色铁青,我心头一紧,赶紧阻止刘玉说:“哎,你干什么?”刘玉说:“咦,万医生,你说被单不干净,我换上干净被单呀。”马莉一赌气,转身进了自己的东厢屋,“碰”地关上了门。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东厢屋的窗口,轻轻地喊道:“马莉,马莉,今天她们没地方住,先让他们将就一个晚上,明天我就去找她爹,让她回去。”马莉不吭声。我又说了一遍,马莉还是不吭声。我又跟马莉说:“两个小孩子,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我不好把他们赶走呀。”马莉仍然不吭声,我只好采用她自己惯用的办法来对付她,我说:“马莉,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马莉果然被我激将了,隔着窗子在里边闷声闷气地说:“房子又不是我的,你爱让谁住就让谁住,我管得着吗?”我听了马莉的回答,起先心头一喜,觉得马莉通情达理了,但紧接着我头皮一阵发麻,因为我忽然明白,马莉要是通情达理了,她还是马莉吗?有她这句回答,看起来今天晚上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安置刘玉娘儿三个了,但实际上却让我更加担心起来,因为我知道马莉发生了变化。马莉分明是在认输,是在服软,是拿我拿刘玉没有办法了。马莉是一个从来都不肯认输的人,马莉一旦认了输,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好好睡,双胞胎睡觉不安分,不是踢我的腰就是踢我的屁股,我还怕自己翻身压疼了他们,提心吊胆了一夜,到天蒙蒙亮时,我自己对自己说:“天一亮我就出发。” 我说的出发,就是到刘玉娘家去,我要去说服刘玉的爹,让他的女儿带着两个讨嫌的哑巴双胞胎外甥回家吧,我是不可能接纳他们的,就像曲文金说的,万医心凭什么要讨个二婚头,还有两个拖油瓶,还是两个哑巴拖油瓶,这种孩子,养大了也没有用的。 我到达刘玉娘家的时候,刘玉的爹正好要出门,他一眼看到了走得很匆忙的我,赶紧热情地打招呼:“万医生,出诊啊?”我说:“我不出诊,我是来找你的。”刘玉的爹顿时警觉起来,收敛起热情,快要拉下脸来的样子,生硬地说:“你找我干什么,我又没有生病,我家也没有人生病。”我说:“我是为你女儿来找你的。”刘玉的爹果然拉下脸来了,说:“女儿?万医生,你搞错了,我没有女儿。”我急得说:“怎么可能呢,就是刘玉呀,刘玉不是你女儿吗?”刘玉的爹口气坚决地说:“我不知道刘玉,我们家没有女儿的。”我觉得刘玉的爹这样做太过分了,我的口气也重了一点,我说:“你连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刘玉现在碰到了困难,她被男人赶出来了,还拖了两个孩子,你不让她回家,她怎么办?”刘玉的爹看了看我,说:“万医生,你可别上她的当,这个女人狡猾得很,你弄不过她的。”不等我说什么,他又补充道:“不光你弄不过她,连她爹都弄不过她,我都上过她无数次的当了。”我一听刘玉的爹这样说,更着急了,我说:“不是我想上她的当,可她现在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我那里。”刘玉的爹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不退这一步,我就会拖住他赖住他似的,他退到离我两米的地方,说:“万医生,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说了这句话,他拔腿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万医生,我可是提醒过你了,刘玉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用你,才会住到你那里去,你自己小心着点,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我一无所获往回走,心里乱糟糟的,我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那一个乱摊子,刘玉和她的小哑巴肯定是不能住在我那里的,但除了我那里,他们也肯定没有别的地方住,这样的难题我肯定是处理不了的。 我沮丧地回来了,马莉不在,刘玉也不在,曲文金裘金才他们都到田里劳动去了,也没有病人来,院子里很安静,我先走到我爹房门口,想看看我爹怎么样。哪料这一看,吓了我一大跳,我爹斜靠在床上,正在笑呢。我大吃一惊,这十几年来,我爹的脸从来都没有一点点表情,涂医生在的时候,曾经发誓说过要治好我爹,他帮我爹针灸,还使用了各种药物和其他各种治疗方法,但我爹的脸始终没有表情,不笑,不哭,不喜,不怒,最后涂医生泄气地说:“老顽固,我是拿你没办法了,你自己活该吧。”可这会儿我爹他竟然笑了?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揉眼睛,再仔细看,怎么不是,我爹真的在笑,眉开眼笑。我压抑住狂跳的心,顺着我爹的笑眼看过去,才发现我爹的笑产生于那对双胞胎。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我的床上翻跟斗,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翻跟斗一起翻,跌跟斗也一起跌,他们双双从床上跌下,又双双从地上爬起来翻到床上,我爹的眼睛就顺着他们的动作一会上一会下,我爹的笑就在这时候产生出来了。因为他们是哑巴,所以他们虽然在折腾,却没有声音,看起来他们不像是自己在玩耍,倒像是为我爹在表演节目。整个院子里始终是静悄悄的,却不知在这静悄悄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我爹会笑了!小哑巴的表演让我爹多年麻木不仁的脸上有了表情。 我感觉到我的眼眶湿了,我知道自己要哭了,赶紧退出来,就看到马莉和刘玉一起走了进来,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却是天差地别,马莉的脸发黑,一脸的愤怒,刘玉呢,脸白白胖胖,高高兴兴地笑着,她们的后面,还跟着裘雪梅。刘玉一边走,一边放慢脚步,等着裘雪梅,尽量要和他走在肩并肩的位子上,裘雪梅呢,看得出来,尽量要避开刘玉一点。我这才知道,马莉和刘玉原来是去找裘雪梅解决问题了,我想她们这样做也对,裘雪梅是村支书,又是村办企业的厂长,只有他能解决我们的难题。裘雪梅进来后,四处看了看,指着那张病床问马莉:“你是说,她就睡在这上面?”马莉说:“脏了我们的病床。”马莉的话有点恶毒,但刘玉无所谓,她拉着裘雪梅的手让他去摸那个被单,还说:“裘书记,你摸摸,不脏的,我特意换的干净被单。”裘雪梅抽回手,看了看病床,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刘玉睡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像样子,但裘雪梅是会做工作的人,他会换个方向做工作,他很关心地对刘玉说:“你睡在这里不是个办法,你想想,昨天晚上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万一哪天夜里有病人来急诊,不就影响你的休息了么。万一病人多起来,天天晚上来折腾你,你受得了吗?”刘玉眼睛忽闪忽闪,赶紧握住裘雪梅的手说:“谢谢裘支书,你真是关心老百姓的好书记,不过裘支书你放心,我没事的,有病人来,我就让他们好了。”裘雪梅再一次抽开自己的手,退了一步,说:“你不能正常休息,身体吃得消吗?”刘玉往裘雪梅面前靠了靠,做了个身体很好的样子,她的长长的眼毛差点要扫到裘雪梅的脸上了:“裘支书,你看不出来吗?我身体很好的,几晚上不睡觉都不要紧。”裘雪梅在后窑可算是个强硬人物,要不然他一个富农的儿子,怎么能当上大队书记?可他现在被刘玉的长长的眼毛搞得也有点头晕,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从前他没有和刘玉正面接触过,他听说过刘玉的一些事情,对刘玉的印象肯定是不好的,所以他先前是拿定了主意要来赶刘玉走的。想不到现在正面接触了刘玉,刘玉竟是这样的好脾气,很懂道理,很通情达理,裘雪梅反倒不知道怎么处理了,他运了运气,说:“要不这样吧,你住在这里确实不方便,我大队部有一间空房间,你可以暂到那里住,你家里的工作,我会抓紧去做,做通了,你就回家,好不好?”他居然这么客气地和刘玉说话,平时他对我们说话很厉害,很自以为了不起,对刘玉的态度却那么低三下四,那么谦和,难怪马莉气得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刘玉高兴得又去扭裘雪梅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裘支书哎,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我拿什么感谢你,你说,你要我拿什么感谢你。”裘雪梅一向是个严肃的人,这会儿听刘玉这么说,他的脸都红了,居然说不出话来。这让我不由想起一句老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刘玉又说:“我搬到你那里睡,但我们家牛大虎牛二虎还是睡在万医生这里吧,他们住到大队部,乱跑乱吵,对你影响不好。”裘雪梅也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刘玉的办法,对我说:“两个小孩子就暂时放在你这里了,你好好照管他们。”刘玉说:“万医生,白天我会过来的,帮你们烧饭,打扫卫生,你看看你们这里多脏,马莉从小也没做惯,她又不懂家务,诊所弄得像个猪圈。”裘雪梅点头说:“这样也好,这样——”马莉在外面大声道:“这是我们的医院,轮不到你来指派!”裘雪梅说:“是你叫我来处理的嘛。”马莉刻毒地说:“现在好了,刘玉住你那儿,你可以天天处理她了。” 曲文金知道了这件事情,她脸上白一阵青一阵,舌头都刁得不能动了,看到刘玉,只会朝她翻白眼吐唾沫,别的什么话也不会说。刘玉却一点也不生气,拍曲文金马屁说:“曲文金,我就是喜欢听你说话,你说话的腔调特别嗲,别说男人听了会喜欢,我这个女人听了,心里也麻酥酥的。”曲文金不是个凶恶的人,她虽然气愤刘玉的行为,但架不住刘玉的皮厚,更架不住刘玉这么吹捧她。她从小到大,都是因为刁舌头被人嘲笑的,现在这刁舌头却得到了刘玉的夸奖,曲文金心里很开心,虽然表面上不能表现出和刘玉和解的样子,但心底里,她也已经原谅了刘玉。 刘玉娘三个就这样蛮不讲理地住下来了,刘玉晚上去大队部睡,一早上就过来,帮我们的医院忙里忙外,一直忙到吃过晚饭,两个小哑巴上床了,她再回大队部去。马莉虽然气得不轻,但她也不至于硬将刘玉娘三个扫地出门赶到露天去睡。有一天马莉心情好起来,还跟我说,看这两个小哑巴,哑的情况并不是太严重,也许能治得好。马莉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刘玉爹说过的话,他叫我小心上刘玉的当,他认为刘玉肯定是有事情要赖到我身上才会跑到我这里来的,现在马莉的话和刘玉他爹的话像两根电线一搭,就擦出了火花,这个火花就照亮了我的思想,我忽然猜想,会不会是刘玉要让我们治她的哑巴孩子呀?我没敢把我的猜想告诉马莉,我迂回曲折地说:“治哑巴用针灸最管用了。”马莉看了我一眼,说:“你会?”我赶紧说:“我不会,你会。” 马莉很讨厌刘玉,也不喜欢小哑巴,但她毕竟是个医生,她有医生的天性和天责,她看到两个小孩子只会“阿——爸,阿——爸”,心里很不舒服,好像那是她的过错造成的,她开始研究针灸和其他治哑巴的方法,只是每当她要给小哑巴治病的时候,小哑巴就要逃走,他们被马莉手里长长的银针吓坏了。马莉毫不留情地抓住他们,针得他们“阿——爸、阿——爸”乱叫。马莉在小哑巴面前始终是板着脸的,但是小哑巴却很喜欢她,不停地喊她“阿——爸”,有几次马莉实在绷不住脸了,学着他们喊“阿——爸”,结果两个小哑巴兴奋过头,喊了一整天的“阿——爸”。 奇怪的是,马莉用心替小哑巴研究针治哑巴的事情,却遭到了刘玉的反对,但刘玉不敢反对马莉,她只是不停地跟我说,让我去劝马莉,她说这两个小东西,是没用的东西,这辈子她也不想指望他们了,她要我去劝劝马莉,不要白费功夫了。我去跟马莉说,马莉不解,我也不解,我们都想不明白刘玉这个母亲是怎么回事,难道小哑巴不是她的儿子? 刘玉不要我们治小哑巴,她自己却要我们给她治病,她嗲兮兮地倚到我身边,说:“万医生,你给我看看吧。”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她,没看出她哪里疼哪里痛的,我说:“你怎么啦?”刘玉扭了一下粗粗的腰身,说:“万医生,我妇女病。”我刚要说我不会看妇女病,马莉已经跳了起来,冷着脸说:“妇女病归我看。”看得出刘玉有点怕她,但又不敢反抗,只是拼命朝我挤眼睛,我知道她不敢让马莉看病,但马莉不由分说,就把我赶出去,她在里边给刘玉检查。等允许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检查好了,马莉开好方子交给刘玉说:“你先去抓齐这些东西,拿回来我替你配制。”可刘玉磨磨蹭蹭一直不走,我知道她是在等马莉走。果然,后来马莉到地里弄中草药去了,刘玉把病历和方子给我看,说:“万医生,什么是外阴湿疹啊?”我只好说:“大概是皮肤病吧。”刘玉“眦”了一声说:“皮肤病还长到那里去了?”我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她还笑眯眯地嘀咕说:“皮肤病?我皮肤这么好,怎么会有病……”我又看了看马莉开的药方,上面写着:“四黄油:黄芩25克,黄柏12克,黄连30克,大黄连素5克。”后面还有配制方法:“四味药中加入生菜子油浸泡七天搽于患处。”我爹是中医,但可惜我从小并没有想当医生,从来没有留心过我爹的开药用药,我这是头一次听说“四黄油”,我还有点不放心马莉,我跑到里屋去问我爹,我话音未落,我爹眼皮就重重地眨了一下,我没想到马莉的中医水平也这么高了,心里很高兴,出来跟刘玉说:“去配药吧。”刘玉笑道:“马医生说我不讲卫生,我以后要讲卫生了。”她皮真厚。 就在刘玉娘三个住下来不久,万里梅又来了,现在她不再“喔哟哟喔哟哟”地说心口痛了,她只是有气无力,发低烧,吃不下东西,马莉看了看万里梅的舌苔,让我也看了看,她的舌苔又粗又厚,像豆腐渣一样,我只知道这是食积肠胃的表现。马莉说:“这是腐苔,万里梅,你是不是吃多了不消化?”万里梅说:“我几天也吃不进东西了。”马莉摇了摇头,又皱了皱眉,她停了一下,又翻了翻万里梅的眼皮,又把了把万里梅的脉,她很泄气,也不再叫我去重复把脉翻眼皮了,她变得和万里梅一样的有气无力,说:“万里梅,你的病,我没办法了,我这里只有中药,你就别再吃了吧。”万里梅赶紧说:“我要吃,我喜欢吃中药。”马莉说:“中药那么苦,谁会喜欢吃中药呢。”万里梅说:“哎,我就是奇怪,我就是喜欢中药的味道,我家老公公老婆婆起先还以为我在喝糖汤呢,他们偷我的药吃,才知道是苦的。”马莉说:“你没有味觉吗?”万里梅说:“马医生,我有味觉的,我有味觉的,你拿糖给我吃,我知道是甜的。”马莉说:“那就是了,有味觉的人,哪个不知道中药苦?”本来马莉一直在大力推广中药,可万里梅一来,她却大谈中药的不好,我知道马莉这么做是为了让万里梅到大医院去治病,可万里梅还是坚持要马莉给她开中药,她讨好马莉说:“马医生,我无所谓的,我已经吃了几十栲栳药,大不了再吃几十栲栳。”我觉得万里梅这话不仅在打我爹的耳光,也在打她自己的耳光,还在打我和马莉的耳光,一个病人,吃药吃掉了几十栲栳,病还没好,反而还加重了,你们不觉得这些开药的医生有问题吗?你们知道什么叫栲栳吗,简单地说,就是能够放下一两百斤米的藤编的容器。这么算起来,这些年来,万里梅吃掉的中药,比她吃掉的米都多啦。果然马莉一听万里梅说几十栲栳药,就像真的挨了耳光一样,脸色大变,指着万里梅道:“万里梅,你嘲笑我?”万里梅正在拍马莉的马屁呢,哪里想到马莉会突然翻脸,她被吓愣了,一向能说会道的一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马莉的手仍然抬着,似乎还要指责万里梅,但话到了嘴边没有出来,变成了两道眼泪从眼睛里淌了下来。万里梅一看慌了,赶紧说:“马医生,我没有说什么啊,我没有说——”马莉打断她道:“我不能给你看病了。”万里梅有点大义凛然的样子,昂了昂头说:“不看就不看。”马莉说:“可你的病不能不看啦!”万里梅听了马莉这话,愣住了,不知是不是马莉的眼泪感染了她,一向都不知愁苦乐呵呵的万里梅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马医生,我不是想看病,我没有钱看病啊。”马莉立刻停止了哭泣,眼睛一瞪说:“你早说呢!”最后马莉和我一起带着万里梅去了市里的大医院,我们给她垫付了医药费,让她住了医院。 那一天,安顿好万里梅,我和马莉一起走出医院,我听到马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认识马莉以来,头一次听到马莉叹气,当时我还没有什么感觉,事后回想起来,马莉的叹气,就是一个预兆。 万里梅住了几天医院,病情好转了,她出院回来的时候特意绕到我们诊所来向我和马莉表示感谢,马莉心情不好,反倒生气了,说:“你用不着来摆显,城里医生的水平是比我高,西药的效果是比中药好,我比你清楚。”万里梅好冤枉,但看着马莉难看的脸色,她忍住了多嘴饶舌的习惯,也忍住了一肚子的感谢的话,赶紧溜了。可万里梅还欠着我跟马莉的医药费,她提也没提,一直到后来万里梅也没有还我们。我一直记在心上,有一回我跟马莉说起,马莉说我小肚鸡肠,目光短浅,只知道算计小钱,不知道发展大事业。 马莉的大事业就是在农村行医,可据我观察,自从把万里梅送进医院以后,马莉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有时候信心百倍,有时候心事重重,她自己辛辛苦苦种植中草药再配制中药,是想减轻病人的经济负担,但是中药的效果毕竟不如西药那么快那么明显,何况马莉又没有学过中医,本来就底气不足,只要有人不小心提到中药效果之类的话题,她就立刻联想万里梅说吃了几十栲栳的药,她的心理状态就会变得很不好,或者很烦躁,或者很沮丧。她的坏心情无法对别人说,只有经常无缘无故对我发火,我成了她的发泄对象。好在我这个人脾气好,心胸宽广,不计较她的态度。但是我的忍让并没有让她的心情好起来,她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程度越来越严重,最后我没有办法了,只好跟她说:“马莉,你吃一颗安定吧。”我是好心,有些人到了更年期,也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医生就建议他们吃一颗安定镇定神经,可我这话一说,马莉一跳几丈高,指着我的鼻子说:“万泉和,你少暗示我什么。”我不知道我暗示了她什么,可她不依不饶,怒火冲天。 那时我不知道这也是一个预兆,因为我早已习惯了马莉的作风,我能够忍受得了,所以我就忽视了隐藏在表面现象背后的实质性的内容,马莉的暴躁和她的叹息一起,正酝酿着一场大的变动。只是我这个人比较麻木,比较愚笨,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常常没有感觉。 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诊所遇到了一件大事情,有人告了我们的状,说我们非法生产药品,我们受到了上级药监部门的审查和处理。这一审查,事情就更大了,很快就顺藤摸瓜发现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就是我不是我,我是假的,我是一个假医生,因为万小三子给我弄的那张行医证是假的。一旦发现了我的假行医证,他们甚至对马莉也产生了怀疑,差一点把马莉的行医执照给吊销了,幸亏马莉求母校的老师托人找了关系,才保住了她的行医证。最后的结果是勒令我们停止自配中药,停业三个月,还罚了我们一笔巨款。这笔罚款把我们彻底打倒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财产,现在就是家徒四壁了,马莉更是倾家荡产。马莉怀疑是他的爸爸妈妈揭发了她,我说不会的,马莉再无人可怪,就骂我,说事情都是被我搞糟的,要不是我,她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对马莉的指责我唯唯诺诺一应俱收,倒是曲文金看不下去了,曲文金说:“马妮(莉),这就戏(是)你没道尼(理)了,戏(是)你自己追奶(来)的,又不戏(是)万医心(生)叫你奶(来)的,怎么能怪万医心(生)呢。”马莉气急败坏地说:“曲文金,你不站出来多嘴也就算了,你既然站出来,我就要问一问你,我们的事情是不是你去告的状?”我以为马莉生了气乱栽害人,怎么可能怀疑到曲文金身上去呢,我正想批评她,却发现曲文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通红,这引起了我大大怀疑。果然,曲文金又急又乱地说:“我,戏我,不戏我,我戏戏后才己刀的——”曲文金果然知道?这事情顿时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好像有把钢刀对在那里,我胆战心惊地说:“曲文金,你会做这样的事情?”曲文金说不出话来,马莉替她说了:“不是她,是裘雪梅!”曲文金说:“我叫他不要说的,我叫他不要说的,可戏,可戏上面查得紧,他要戏不说出来,查到了他就要处女(处理)的。”马莉“哼”了一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裘家的人,个个阴险毒辣,当面是笑面虎,背后是中山狼,肚皮里边做文章,你们裘雪梅,还有你们裘奋斗,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好鸟!”马莉终于又骂了人,曲文金本来生出来的愧意反被她骂跑了,就变成了对马莉的气愤,她说:“马妮(莉)李(你)变了,以前我觉得李(你)这个人还蛮讲道尼(理),蛮讲义气的,现在李(你)看看,李(你)像什么样子,刘玉都比你好。”不说刘玉也罢,一说刘玉,马莉得更生气,她先是眉眼倒竖,变成个凶神恶煞,片刻过后,又换了副嘴脸,脸上挂上了冷笑,说:“曲文金,我没想说你,是你逼我说的。”曲文金说:“我有什么好说的。”马莉说:“你刚刚嫁过来就吃万泉和的豆腐。”这话一出口,把曲文金闹了个大红脸,舌头更刁了,结结巴巴说:“李(你),李(你),李(你)说什么话?”马莉指着她的胸脯说:“我看到你把万泉和的头按在你这里!”曲文金更是大窘,说:“我不跟李(你)说,我不跟李(你)说。”马莉继续冷笑,说:“就是因为不让你得逞,我才说我要嫁给他的。”这里正吵得热闹,刘玉跑了进来,大声地告诉我们:“哎——小哑巴会说话了。”双胞胎跟在她的背后,也是一脸的兴奋,又蹦又跳。刘玉回头对他们说:“来,牛大虎牛二虎,说一个给叔叔阿姨姐姐听。”小哑巴异口同声地说道:“阿爸。”我们差一点喷笑出来,只是顾虑不应该嘲笑聋哑人,才忍住了嘲笑,但我还是忍不住对刘玉说:“哪里会说话,仍然还是那两个字嘛。”刘玉却认真地说:“不对,原来他们是这样说的:阿——爸,现在是这样的:阿爸,你们听出来没有,中间没有停顿了,他们会直接喊出阿爸来了。”她正说着,小哑巴突然就双双地跪在马莉面前,头像捣蒜般地往地上“咚咚”地磕着,嘴里还喊着“阿爸”,小哑巴这是在感谢马莉呢,肯定又是刘玉指使的,马莉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了,只好转身让开了。小哑巴站起来,没等他妈指挥,就直奔里间,喊我爹“阿爸”去了。 在关门停业的日子里,我们几乎要面临忍饥挨饿的生活了,刘玉还带着她的两个小哑巴住在我们这里蹭吃蹭喝,马莉还继续给小哑巴针灸,在最困难的时候,万小三子给我们捎信来了,说他很快就要衣锦还乡了,等他做完手里这笔大买卖,他将用最大的力度来支持我们,让我们重振雄风。 我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等啊等啊,天天朝村口的大路望啊望啊,望得脖子都长了几公分。我们等到的最后结果,是万小三子败走麦城的噩耗。原来万小三子联系上了东北的一个塑料粒子大户,拼上了几年来辛苦挣下的所有钱财性命,又通过裘雪梅向银行借了一笔的资金,以很低的价格大口吃进塑料粒子。如果事情按照万小三子的意志发展前进,万小三子一转手,就不知道是几位数的进账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不测的风云又偏偏刮到了万小三子身上,就在万小三子集中全力进这批低价粒子的过程中,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同类的厂家上马过多,产品大量积压,几个月前还奇货可居的塑料粒子一下子成了三钱不值两钱的废物,找个地方存货还得出租金呢。 万小三子输惨了,他欠了一屁股的债,眼看着无法偿还了,早已经在外面的世界混得人模人样的万小三子,关键的时刻没有挺住,又恢复了从前的本性,拍拍屁股逃走了。 不说村里怎么处置万小三子的债务了,我们自己的事情已经够头疼的了,马莉的恶劣情绪像夏天的电闪雷鸣,说来就来,我理解她的心情,可以不跟她计较,但她心里难过,我心里也不会好受,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劝她:“马莉,你走吧,这里终究不是你待的地方。”马莉生气骂我:“我刚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走,现在我失败了你叫我走?”天地良心,她刚来的时候,我可没少反对她,可我能反得掉她的决心吗?我又换个说法来劝她,我说:“马莉,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本来就是这里的,你本来不是这里的。”这句话果然把马莉说闷住了。我乘胜追击说:“你想想,知青走了,涂医生走了,你爸爸妈妈哥哥都走了,你最终也是要走的。”马莉还是不吭声,我继续说:“就是本来在这里的人,也都在往外走了,万小三子不是走了吗?裘奋斗考上大学也走了。”马莉听我这么说服她,似乎有点动心了,她的口气也缓和多了,说:“既然万小三子走了,裘奋斗也走了,你也可以走的。”我笑起来,说:“我走到哪里去,我在这里都混不成个样子,走到外面更不像样了。”马莉微微动容说:“那倒也是的。”我见她听得进去,赶紧继续再做工作,我推心置腹地说:“马莉,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这么多年,你看着我一直在出洋相,我是不能当——”我的脸上还赔着笑呢,话还没说完,马莉说变就变,脸一沉,眼一瞪,说:“你废话真多!”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似乎从马莉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但我不敢说。 我们就这样在艰难的日子里挨过了三个月,眼看着我们的诊所快要重新开张了。马莉这几天精神好像好起来,情绪也稳定一些了,不再随随便便发脾气,她已经在开始做一些准备工作了。可我心里不行,你们知道的,我心里的阴影更浓更重了,重新开张有什么用,我相信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可我不敢跟马莉说,就算我说了,马莉也不肯承认,她就是这样偏执,对明摆的事实可以视而不见。 正式恢复营业的那一天,我还记得清楚,是初夏的一天,天已经有点燠热,早晨起来,我到院子里准备烧早饭的柴火,我注意听了听马莉屋里的动静,但马莉屋里没有动静,平时这时候马莉都该有动静了,她会一边梳洗一边哼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何况今天重新开业,马莉应该早点起来才对。不过我没有去惊动她,说实在的我始终有点怕马莉。我烧好了早饭,把小哑巴喊起来,又喂过我爹,马莉仍然没有动静,我对小哑巴说:“你们去敲敲门。”小哑巴一齐跑过去,跑到门口还没敲门就“阿爸阿爸”地叫喊起来,我跟过去一看,门根本就是开着的,屋里没有人,不过也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我说:“叫什么叫,马医生大概到地里去了。”我一边说一边走开了。小哑巴却不肯相信我的判断,不知道他们是凭什么感觉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的,也许是凭第六感觉吧,反正我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他们是哑巴,哑巴要比正常人聪明一点。他们感觉到马莉出了什么事情,就奔过来抱住我的腿喊“阿爸”,我说:“你们喊‘阿爸’干什么?”小哑巴硬把我拖进马莉的房间,我进去看了看,因为一切都是照旧的,所以我仍然没有什么预感,小哑巴牛大虎从桌上拿过几本书交给我,我一看,是几本关于治疗聋哑的书籍,还有一本是马莉的记录本,上面记录着从第一天给小哑巴治疗以来每一天的详细内容,有治疗方法,有小哑巴的反应和变化,还有她自己的心得体会。她还写道:“唯一不能把握得很准的,就是两个小哑巴之间的差别,哪个效果更好些,哪个效果稍差些,始终不太清楚,因为两个小哑巴长得太像,常常搞不清楚哪个是哪个。”我接过那几本书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想法,等到我接过了这本笔记,翻看了两页后,我的心猛然间跳起来,只觉得心脏又慌又乱,抓不着靠不住,就像那些得了心脏病的病人跟我诉说的感觉一样,我慌了,捂着心口蹲下去,说:“我得心脏病了,我得心脏病了。”小哑巴用他们稚弱的手臂硬是把我从地上撑起来,就在我站起来的一瞬间,我知道,马莉走了。 自从马莉开始研究中药,我们又恢复了我爹从前的老习惯,在院子门口放一口药茶缸,到了夏天,就把自制的中草药汤放在里边,让大家喝下去消暑健脾。马莉离开的这天上午有个农民来喝我们的汤药,可药茶缸里没有药了,农民进来责问我,我没好气地说:“马医生都走了,你还来喝汤。”农民却不讲理地说:“马医生走了汤也得喝,不喝汤,身体就不好,身体不好,夏天怎么过?”我气得说粗话:“你去粪坑里喝汤吧。”农民倒不生气了,朝我看看,说:“跟你这样的人合伙,一百个马医生也要走。”我没想到没文化的人说话也这么尖刻。 果然,一直到这一天的下晚,马莉仍然没有回来,裘雪梅从大队下班回来时,对我说:“万泉和,既然马莉走了,你也可以休息了。”这我知道,马莉走了,我又没有行医证,我当然只能休息了。可裘雪梅这时候不关心马莉的下落,倒来说这样的话,显得他这个人心肠很硬,虽公事公办,但也太不近人情。曲文金听了心里就不高兴,说:“马医心人都不见了,李(你)不想办法叫大家去找找?”裘雪梅说:“万泉和都没有着急,别人着的什么急。”曲文金说:“马医心也没有告诉万医心她到拉(哪)里去了。”裘雪梅说:“可万泉和心里有数。”裘雪梅真是个聪明人,他还不怀好意地问我要不要向派出所去报案,要不要到街上去贴寻人启事,要不要村里的大喇叭广播,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马莉走了。” 马莉是不辞而别的。 虽然这一阵以来她情绪都不稳定,我也劝过她早点离开,但她并没有答应我,从来没有提过一个“走”字。我知道她是一个固执的人,脾气倔得像头驴,认准了一条道,哪怕走到黑,也是不肯回头的。可是后来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她要回头了。她一回头,她就不是她了。所以她回头的时候,不能让我看见,不能让熟悉她的人看见,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她只好悄悄地走。说得好听一点是走,说得不好听一点,她溜了。 也许大家都会理解,都会说,马莉毕竟是城里人,早晚要回去的。但我心里明白,马莉是因为对我的失望,她一直以为我是个有水平的好医生,后来才明白这是她小时候的错误的理解,是她的幻觉幻想,我根本就不是个好医生,不仅不是,我还比一般的人笨一点,许多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做不到。马莉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这个错误已经耽误了她好多年的青春年华,她不能再赔下去了,再赔下去,她就跟我一样了。 马莉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我心里很难过,同时也放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她,我心理压力不会有这么大,现在她带走我心里的压力,我的心轻松了,剩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告诉大家,我们关门了。 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想要做的事情,中间波波折折,几经反复,现在终于实现了我的心愿。可是除了少数像裘雪梅这样聪明而且阴险的人才会知道我的内心世界,别人都不太了解我,包括一直看着我生活和工作的曲文金裘金才他们都不能看到我的内心去,他们以为我痛心疾首,就怪马莉不讲信用,而且说着说着,他们调转了方向,矛头对准了刘玉。 矛头对准刘玉也是有道理的。要不是刘玉带着两个小哑巴住到我这里来,马莉也不会生那么大的气,她的情绪也不会那么差,即使碰到困难,以她的个性和能力,应该能够对付过去。但刘玉的到来,破灭了她内心最后的一点希望。 那一阵子,不光我们后窑村,方圆几十里的人,听说我们的诊所关了门,个个对刘玉怀着一肚子的仇恨,他们看到刘玉,不是侧过脸去不要看她,就是朝她板脸翻白眼,有的甚至还吐唾沫。我觉得这有点过分,因为我知道马莉不是因为刘玉来了才走的。可农民没有我想得那么远那么深,他们只看眼前的利益和事实。眼前的事实就是,刘玉来,马莉走,诊所关门,他们没地方看病。他们不恨刘玉还能怎么样呢?好在刘玉这个人脾气好,性格柔软,你不理她也好,你朝她板脸翻白眼也好,甚至你骂她她也朝你笑眯眯的,她甚至还会将软绵绵的身子凑到你跟前跟你笑,看上去就要瘫倒在你身上了,有的男人被她这么一来,倒不好意思再朝她板脸了,但是许多女人不吃她这一套,她们骂道,我又不是男人,你脱裤子给我我都不要看。 诊所没有了,给大家带来不便,大家开始是批评马莉不负责任,后来又转移目标怪刘玉不好,最后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的怨气发泄到我身上来了。他们说我这个人真没意思,放着个城里的大姑娘不要,却要个二婚头,还要两个不会说话的拖油瓶。我急了,跟他们争辩,我说,二婚头怎么啦,老古话都说二婚头贴肉呢。 我这么一说,曲文金也急了,她要我别相信老话,老话不可靠,可她自己却说了一连串的老话,什么“做买卖不着苦一时,讨家婆不着苦一世”,什么“会拣拣人头,不会拣拣门头”,好像刘玉就是一个最坏的人头,她又说了许多二婚头的坏话,说哪个哪个村的二婚头怎么狡猾,哪个哪个村的二婚头怎么恶劣,还说哪里哪里的二婚头二婚没满一年就离了。总之,当马莉走了,大家知道我和刘玉的事情没有了障碍,他们估计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就迫不及待地疯狂地反对起来。可惜他们的反对是螳臂当车,没有用的。我暗暗观察刘玉,发现她这一阵神采奕奕又神神秘秘,好像在做着什么准备工作,我心中暗喜。 当然我也不应该怨恨曲文金他们,我知道大家都是为我好,可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二十郎当岁就结婚,隔一年就抱儿子,家里不是三世同屋就是四世同堂,我呢,已经多少岁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谈过多少次对象你们也都一清二楚,不能永远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呀。我这么想着想着,心里渐渐的也有了点怨气,虽然我这个人很少抱怨别人,但在个人问题上,我这么大岁数想结个婚,你们就这么反对我?我心里不平衡了,你们说刘玉不好,我还偏觉得刘玉也没什么不好的,她虽然犯过错误,后来又犯过错误,但犯过错误又怎么啦,还不能改吗?更何况,我还有我爹的支持呢。说到我爹,我心里忽然亮堂起来,这世界上看起来还只有我爹和我站在一起,或者说,也只有我爹是和我心灵相通的,我喜欢刘玉,我爹也喜欢刘玉,我们的喜好惊人的相似。到现在我可以坦白地说出来了,从刘玉第一次踏进我们的院子,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喜欢上她了,哪怕她当着我的面和吴宝调情的时候,我也是喜欢她的,因为我感觉她是在和我调情。刘玉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明明跟别人好了,却还是让你觉得她对你好。所以我可以一次次地原谅她,所以我宁肯得罪马莉也要让她和她的两个小哑巴住下来,我不知道我爹有没有能力看穿我的内心世界,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内心世界和我爹的内心世界是一致的。 小哑巴好像也被我们的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熏染了,成天到晚就听得他们连声地“阿爸阿爸”地喊,而且他们现在又有了进步,除了“阿爸”外,他们又会喊“阿爹”了,刘玉也觉得奇怪,说:“小东西,你们倒会喊阿爸阿爹,怎么不会喊妈妈?”她用心地教他们喊“妈妈”,可他们怎么学也学不会,喊不出“妈妈”来,硬逼着他们喊出来的,仍然是“阿爸”和“阿爹”,尤其是当他们学会了新词“阿爹”以后,喊“阿爹”比喊“阿爸”更多一点,他们常常扑在我爹身上喊“阿爹”,把我爹的脸乐得像一朵菊花。 马莉走后,刘玉就从大部队搬到马莉的东厢房睡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我爹和两个小哑巴的呼噜声,我的心痒得受不了,忍不住偷偷地从小哑巴身边爬起来,来到东厢房,我轻轻地敲门,门就自己开了,我摸进去,借着月光看到床上刘玉躺着,头蒙在被子里,我轻轻地喊刘玉,但是刘玉没有答应我,我正想去推她,就听到小哑巴出来撒尿了,“唰唰唰”的尿声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溜回自己屋去了。 可是我仍然睡不着。奇怪了,马莉睡在东厢房的时候,我的心里从来没有混乱过,现在刘玉一住过来,我就乱成了一锅粥,真没出息。可是我不想有出息。我又忍不住第二次跑进去,床上的人仍然蒙着头,我喊:“刘玉,刘玉,是我。”刘玉不吭声。我又说:“刘玉,不是别人,是我,是万泉和。”刘玉仍然不吭声,一动也不动,我急了,靠近床边,伸出手去一摸,我的妈,我灵魂出窍了,掀开被子一看,哪里是什么刘玉,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是枕头做的一个假人。我失声大叫,把院子里的人都惊动起来了。 裘雪梅第一个冲进来,看了看刘玉的床,又看了看我,阴森森地问道:“你进来干什么?”我张口结舌,回答不出。裘雪梅有点恼怒,又想批评我,曲文金却不依了,她的脸涨得通红,说裘雪梅:“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我只觉得双腿打软,一股久违了的却又很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我又想哭了,就像当年刘玉跟吴宝走了一样。曲文金拍着我的背说:“万医心,不急不急,我们不霸(怕),她的小哑巴还在这里呢。”到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来,两个小哑巴正眼巴巴地望着我呢。曲文金又说:“小哑巴在我们袖(手)里,看她干(敢)怎么样?看她干(敢)不回奶?”我心里一热,曲文金这几天一直在激烈反对我和刘玉结婚,这会儿她应该庆幸刘玉逃走才对,可她为了安慰我,就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又希望刘玉会回来了。她真是善良。可是善良有什么用啊,善良又不能变成一个女人给我当老婆。 正在这时,小哑巴“阿爸”起来了,他们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将里边的东西倒了出来,我伸头一看,竟是一张永久牌自行车票和一张蝴蝶牌缝纫机票,还有一些全国粮票。我一看这些东西,顿时又冲昏了头脑,欣喜若狂说:“是刘玉给我的,是刘玉给我的,她让我准备结婚用的,你们看,你们看,永久牌的。”当我看到大家看我的目光时,我才知道自己又错了。果然,曲文金说了:“可戏蝴蝶飞走了呀。”这会儿她的嘴巴倒不怎么刁了。 我真是驼子跌跟斗,两头不着实,而且两个女人竟然像是商量好了的,采取一样的办法,都不辞而别了。 我在事实面前闭上了眼睛,我内心希望曲文金安慰我的话是对的,小哑巴在我手里,不怕刘玉不回来,可一等再等,刘玉的风声却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彻底失望了,曲文金他们见我想清楚了,开始轮番来劝我,说刘玉这样的女人走了才好,要是她不走,要是我真的跟她结了婚,以后苦的还是我。他们都认为刘玉是留不长的,我现在好歹还是个未婚,跟她结了婚,过几天她走了,我的未婚就没了,下次再结婚,就是二婚了,二婚就不如未婚值钱了。他们费尽口舌,说的都是道理,可他们就是不明白我心里的道理,我喜欢刘玉。之所以这么多年谈了这么多的对象不能成功,也许就是因为我心里始终是有刘玉的,可刘玉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了又再走,她像个狐狸精一样,带着一阵阴风刮来刮去,把我刮得晕头转向,按理我是要恨死她了,可我心里却仍然不恨她,仍然想念着她,我还希望她能再回来。也许你们觉得我傻,可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是有根据的,刘玉虽然走了,两个小哑巴却留下了,她没有带走他们,她是母亲,母亲不可能把孩子扔下自己走的,她早晚会回来的。我拉过小哑巴问他们:“你们的妈妈,会回来的吧?”小哑巴嘴里“阿爸阿爸”地叫唤,乱做手势,可我看不懂,我继续问:“她走之前跟你们说什么了?”小哑巴又是一番手脚并用,又拍手又跺脚,我还是看不懂。大家说万医生你算了,小哑巴也不会知道什么秘密,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会告诉你的。我不甘心,我带小哑巴到乡卫生院,请涂医生替我找了一个懂哑语的医生,他帮我把小哑巴的话翻译出来,小哑巴牛大虎说:“爸爸,这是我爹我妈商量好的。”小哑巴牛二虎说:“爸爸,这是我妈的主意。”牛大虎和牛二虎争相告诉我,他们的爸爸妈妈要到南方去打工挣钱了,带着小哑巴不方便,可他们的公公婆婆又不肯替他们带小哑巴,就想到我了。牛大虎说:“我妈说,有个人可以托付的。”牛二虎说:“爸爸,这个人就是你。” 我听了他们的哑语,只觉得魂飞魄散,愣怔了片刻后,魂和魄才回来,一回来我脑子就清醒了,我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我站得迅速走得更迅速,却没想到两个小哑巴动作比我更快,他们一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就像那天他们到来的时候一样,齐声喊着“阿爸”。我想抽出自己的腿,但他们的手像四根钢钳,虽然细小却很有力,我掰不开来,我跺着脚说:“你们走,我不是你们的爸爸,我不要你们。”小哑巴打着哑语说:“爸爸你要我们的,爸爸你不会丢掉我们的。”我生气地说:“谁说的?”小哑巴说:“妈妈说的,你会留下我们,因为你舍不得赶我们走的。”那个会哑语的医生只是被涂医生请来替我做哑语翻译,并不知道内情,看到这情形,还以为我这个当父亲的黑了良心要丢掉自己的儿子,他有些不高兴地对我说:“你这就不对了,他们虽然是哑巴,但毕竟是你的孩子呀,你怎么可以丢掉他们,这样做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我说:“他们不是我的孩子。”会哑语的医生说:“你这就更不对了,难道因为他们是残疾孩子,你就不肯承认他们是你的孩子?世界上竟有你这样的父亲?”我还想再跟他解释一下,可忽然间我瞥到两个小哑巴得意地交换着胜利的眼光,还打着我看不懂的手势,似乎在嘲笑我的失败,把我气得差点一人踢他们一脚,但幸好我没有踢,我要是踢了,那个懂哑语的正义感很强的医生肯定要把我抓到派出所去了。 我只好带着小哑巴又回来了,一路上我就想起了刘玉她爹跟我说过的话,他提醒我小心刘玉,他说刘玉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了,才会来找我的,他觉得我会再一次上刘玉的当。当时我还觉得这个当爹的也太过分了,不肯收留自己的女儿也就算了,他不应该再把女儿说得那么坏。但现在的事实证明了刘玉他爹并没有说坏刘玉,刘玉做的事情,比他爹想象的还要坏,我虽然一手拉着一个小哑巴,心里却很窝囊,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冤,我把小哑巴领到院子门口,甩开他们的手,我拿自己的两只手撑住门框,拿身体挡着院门,把小哑巴挡在外面,我说:“你们两个听着,今天晚上,我再给你们吃一顿,吃饱了,你们就给我走。”我本来是要叫他们“滚”的,但“滚”到嘴边,还是变成了“走”。可是小哑巴对我的话没有丝毫的反应,他们的兴趣在我身后,他们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的背后,我被他们看得背心头皮又发凉又发麻,以为有什么东西附上了我的身,我浑身一哆嗦,回过头去一看,我的妈,呵不,是我的爹,我的爹他竟站起来了!他直笔笔地站在走廊上,朝着两个小哑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