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序曲

【果敢聪慧帝后江沅×志高心坚帝王宋延巳】【男强女强+相爱相杀+双重生+权谋+1V1+HE+天生一对+甜】正安年间,南梁江山摇摇欲坠,战马之上,银铠熠熠,他执手对她道:我定要去那万万人之上,让天下都不敢小瞧于你。 未料,山河易主之日,便是皎月盈亏之时,至高无上的权力,终成他手中冰冷的利刃,在她心上划下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深宫冷箭,朝堂喋血,一朝全族尽灭,蜀国帝后万念俱灰,观云阁上纵身一跃,碎金浮华,爱恨痴缠,皆为尘土。 是非恩怨转头空,一场嫣然梦。大梦惊醒,她重回正安八年,此时春花正好,人犹在,家未亡。上一世,她从哪里死,这一世,她便要在哪里生。

第二十一章 万人之上 经世之才
顾思珺死在相思殿的消息传入帝后耳中,她听了难免有些感叹,“万万没想到顾修华居然这般痴心,也不枉陛下多疼爱她一场。”帝后坐在殿内,安华香点了一半烟雾在殿内缭绕,周边,是愁眉不展的嫔姬,不是都爱争爱抢吗,那就一起下去陪他吧!帝后淡淡地说,“能随着陛下而去,是你们的福分。”
“帝后所言甚是。”白嫔端着茶伺候道,“妾便是想随陛下去,也没这机会呢。”
帝后眼神微动,笑着点头不言,手中的茶微温,是她最爱的银山白雾,她轻抿了口。
次日,帝后因思念陛下成疾,染症未出。
第三日,内殿下了第一道姬嫔殉葬的追封旨意,驷丽夫人曹氏,谥恭宜;云婧娥王氏,谥惠安;黎容华黄氏,谥贞惠;成充衣肖氏,谥恭定……数十名有封号无封号的嫔姬殉葬,而当日与白嫔一起奉茶的几位,皆不在其列。
巳时将过,第二道旨意便下达,先帝恩泽浃于民,定不忍重劳,故山陵制度务从俭约,内设佛殿愿择贤信居之,永以告福。
竟是免了部分嫔姬殉葬。
“你们放开我,你们这群死奴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驷丽夫人!”曹丽娘拼命地挣扎着,发鬓已散,她血红着眼不住地尖叫,“我有产下帝姬!我不要殉葬!我不要殉葬!”
“大监。”一位生脸的小太监快步走到张让身侧,弯腰作揖,看着驷丽夫人细声禀道,“方才老曹大人和都内大人递了话,说陛下最喜听驷丽夫人的曲儿,莫要让夫人走的时候坏了嗓子。”
张让眼神闪动,点头挥手唤来了两位伺候嫔姬离去的小太监,“去,莫要让驷丽夫人坏了喉咙,不然可是罪过了。”
驷丽夫人伸手扯着太监的衣衫,不停地尖叫,声音由以往的甜糯变得嘶哑:“死奴才!你们……”
话音未落,嘴巴就被人手快速掰开,一团素白的麻布就死死地堵进了她的喉咙,她含着泪,拼命地摇头。
殿门外,老曹大人不忍再看下去,“丽娘,不要怪为父,你安心地去吧。”
“唉,驷丽夫人也是想不开,这才生了不该生的心思,如今这怕是最好的出路。”谢嘉礼见她被堵了嘴,心中微定,也收了眼神,伸手道,“大人,咱们回吧。”
“不知道老夫那不孝子……”
“冬官大人之事,家父自会尽力。”谢嘉礼话不说满,不过,该留的底线也是要留的,“实在万不得已,也不会祸及曹家。”
“那就麻烦太傅大人和贤侄了。”老曹大人看了眼背后凄楚的殿堂,终是松了口气。
女子的哭声响震殿阁,大堂上置木小床,如花年华的女子们被迫站于其上,三尺白绫套住头颅。
“送各位娘娘。”张让话音刚落,女子脚下的小床就被搬离,素白飘荡,皆雉颈而死,张让背过身去,不忍地闭了眼。
几日的时间,无声无息,宫中就变了天地。
离开皇宫的车辇内,宋延巳单指挑起厚厚的藏色垂帘,青砖黛瓦,远远望去,那一座座深灰色的宫殿就像陵园的墓碑,镶嵌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禁锢着无数挣脱不开的孤魂。
他回到安国侯府已经见晚,江沅用过膳,正抱着呈钰在榻上讲故事,屋内通着地龙。地龙似烧得极热,她微微推开了门窗,呈钰穿着百色的花袄在榻上滚来滚去,偶尔听到开心的地方就眯着眼睛往江沅怀里扑,明明是严冬,她笑得却如三日的桃花般灿烂,她抬手捏着儿子肉嘟嘟的小脸,笑着与他闹作一团。
宋延巳就这么驻足在门口,朱船托着新烧开的水快步过来,看到宋延巳,一怔,继而开口唤道:“爷。”
扭头瞪了眼在屋内伺候的罗暖和碧帆,屋内伺候的两人这才意识到宋延巳回来了,自己竟是没看到,连忙上前屈膝行礼。
“爹爹!”呈钰几天没见他,自是想他想得紧,小脑袋立刻就从江沅怀里钻出来,伸着手让宋延巳抱。
“回来了。”江沅一个眼色,罗暖便上前抱了呈钰,她快步走到宋延巳身边,身上的锦缎入手微凉,她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进了屋。
朱船连忙为他倒上煮的新水,清澈的水冒着白白的雾气,茶叶被滚烫的水冲得四处游走,散发出浓浓的香气。
宋延巳刚想伸手摸摸呈钰的脑袋,又怕身上的寒气冻到他,只点点他的鼻尖,“钰儿在家可乖?”
“嗯。”他没穿鞋,只老实地待在罗暖怀里,略带骄傲地抬起小脑袋,“钰儿学会好几首诗文了。”
“那明早背与爹爹听。”宋延巳笑道,只是笑意未到眼底。
江沅见他脸上掩不住的疲倦,便知他这些日子也没休息好,只叫罗暖她们把呈钰抱去睡觉。
屋门被轻掩上,江沅给宋延巳挑了件暖和的衣衫给他换上,她边解着他的衣带,边想着如何开口,李晟这一世逝于后宫之中,虽与前世被逼宫退位大不相同,可是这里面定然也有宋延巳的手笔,她看的那份奏折多半是在推波助澜。
“阿沅。”宋延巳握住了她的手,“他死了。”
“嗯。”江沅点点头,“人固有一死。”
“我十余岁就跟在他身边,早些年他的确待我恩重如山,可到后来,他便开始疑我防我,我不能坐以待毙。”宋延巳眉眼低垂,掩了里面所有的情绪。
“我懂的……”江沅安慰他,后半截还未说出口,就被宋延巳打断。
“思珺也死了。”他盯着江沅素白的指尖,小心摩挲。
江沅听着他的话有着片刻地出神,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他,就被宋延巳一把拥在怀里,他下巴抵在她肩头,低落地问:“阿沅,你会不会陪着我走到最后?”
宋延巳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江沅轻拍着他的后背,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这么没有自信的人。她想到了那年他奉命征战,战马之上,他握着她的手对她道,我定要去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让他人不敢小瞧于你。那时的宋延巳骄傲自信,夺目耀眼得让她自惭形秽。
再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真的去了万万人之上,却没有屈居一人之下,而她与他,也走上了夫妻陌路。
“会的。”江沅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晚,宋延巳睡得并不安稳,兵器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漠北漫天的呼喊厮杀声在他耳畔不断地响起。
“我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看着徐安怔了半天,最终落笔,在信面上写了江忠嗣的名字,“十日之后,若是他兵马不到,再叫王远城动兵。”
“将军,此事末将不赞同!万一江忠嗣不动,咱们不一定能撑到王将军救援。”徐安摇头。
“要真是这样,那我与他就真没有什么脸面可言了。”
漠北一行,他中途遇袭,李晟断援兵,他致密信于江忠嗣。泗水,离漠北多近啊!他却生生拖到王远城那边有了异动才拨兵救援,几十里的行军路,损失惨重,就因他一次失误的决断,那片土地上,平白埋葬了多少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
眼睛骤然睁开,入眼的是轻垂的纱帘,江沅靠在他的身上睡得香甜,宋延巳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床幔。
正月十八,大雪,宜祭祀、修缮、出行,不宜婚嫁。
新帝即位,李璟穿着新制的十二纹章衮冕,他如今还未满四岁,厚厚的衣衫压在他瘦小的身子上,步伐都迈不动。
就这么在数百人的跪拜中,迈着小短腿,拉着厚重的衣摆,一步一步往上走着,泪花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母妃说,他若是走不到最顶上,她便不要他了。
天子登基祭于太庙,帝后尊称为圣慈太后,白嫔为元西太后。因着圣慈太后身染重疾,便由元西太后率宫中妃嫔着袆衣,于宫中等候。
素条还藏于袖中,元西太后坐在凤位上,面前是两份未盖玺印的圣旨,白玉宝玺就在她面前,殿中的侍女皆被遣出了殿外。
一份是谢太傅差人送来的:谢家有女,姿容秀丽,坤仪毓秀,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为后。元西太后看到最后狠狠地咬着唇瓣,一份封后的圣旨,竟是连女子姓名都未誊。
另一份,是宋延巳送上来的……
元西太后心里天人交战,一炷香后,她终是在两封圣旨上全叩下了玺印。
李璟登基第一日,便下了首封圣旨,当众臣之面宣读。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安国侯虚中以求治,勤国济民,世之大义,实赖股肱之任臣;特设置大司马以拜之,位列上公,帮掌邦政,锡之敕命于戏,另加丕绩,以洽孤意,钦哉。
旨意将落,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南梁罢大司马设三公已有百年,如今却又别置,难免不叫人多做猜疑。
朝中之人皆有七窍玲珑心,谢太傅只端立在左侧不言语。
片刻后,大行令上前跪于殿中,率先开口:“南梁已设三公罢大司马百年,如今再置,官品何解,断不可未经朝意而重置此位。”
“段大人此言差矣。”张祭酒踏出一步,“陛下旨意已言明,位列上公,自然是在三公之上,当年敬尊帝罢大司马乃因乱臣祸患朝纲,司马大人多年后得以昭雪,如今陛下年纪尚幼,自是需再置此位,与三公三师六位大人共同帮掌朝政。”
“祭酒大人……”
朝堂之上,数位朝臣间你来我往,元西太后坐在殿后听着,指尖渐渐缩紧,若是让谢太傅独大,她又无母族帮衬,后果不堪设想,她虽也不信宋延巳,可是制衡这两个字,她还是明白的。
“你我在这儿说个什么劲。”宋延巳似笑非笑,缓缓开口,“圣旨已下,难不成陛下荣登大宝第一日,就要被各位逼得收回圣旨不成。”
他看了眼屹然不动的三公,嗤笑出声:“连三位大人都不甚在意的事,却是被无关之人刻意放大而看,倒是不知是何居心了,难不成是欺陛下年幼?”
“安国侯言之有理。”宋延巳言罢,谢太傅这才向前半步表了态,他捏着花白的胡须,笑道,“老夫该称大司马才是,今新帝即位乃是大喜,身为朝臣断然不可为此伤了和气,今后我等还要同为新帝分忧解难。”
元西太后听着前殿的动静,待争论声小了下去,心里才微松,而后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菩萨保佑,愿两虎相争之下,璟儿可以平安长大。
宋延巳多年的功夫也不是白费,他初任大司马便收了朔北的虎符,南平的将军房故安是谢太傅的嫡弟子,那块他动不了,也不会动,一南一北,划界而分。皇城的兵马都握在谢太傅手中,他便不要,凯旋时他是带兵入的临安的,只控着这部分兵马足矣。
他多活一辈子,自是知道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哪些可以利用,哪些可以杀,他和谢太傅暗地里的几次过招,倒真跌了不少人的眼。
“我当他只是个莽夫,没想到居然有经世之才。”谢嘉礼看完手上的书信道。
“切莫养虎为患。”谢太傅背靠在圈椅上,单手抚着椅柄,“早些年他孤身来临安,韩刺都没能杀得了他,我便知他不是个容易应对的,只是万万没想他一个商贾之子,居然生了这般大的胃口。”
李晟一死,宋延巳的政治野心就逐渐暴露,谢嘉礼冷哼:“如此浅薄的根基家脉,也敢与父亲相争,只是……”他看着老神在在的谢太傅,又小声补充道,“就怕江忠嗣那个老狐狸会帮他。”
“哈哈哈,这些日子,你在朝堂之上可见江忠嗣帮他说过一句话?”谢生平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团,“宋延巳权力握得越大,他越是不安,你说他这只老狐狸,有时候狡猾得连我都抓不住把柄,怎么会蠢到把女儿嫁给宋延巳。”
谢生平又想到了当初宋延巳御前求娶,眼角的笑纹才慢慢舒展开,娶谁不好非娶江家女,他到底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为之,“宋延巳哪宋延巳,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谢嘉礼听着父亲莫名的言论,越发地狐疑。
此时此刻,宋延巳正躺在江沅的腿上,太阳穴上的小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按着。
“怎么了?”江沅看着他眉头微锁,“可是又烦心朝堂之事?”
“嗯。”宋延巳撑着身子侧坐在榻上,几案上的柑橘散发着淡淡的果香,他伸手捏了颗橘子,放在手中慢慢剥着。
一颗剥完,他细细摘了白络,掰了片橘瓣塞到江沅口中,她咬着橘子,待咽下这瓣,才道:“你想说与我听听吗?”
前世,他称帝,她为后,他们之间从不谈论这些。
“依附于我的多是根基不甚稳的新臣。”宋延巳又喂了她一瓣橘子,他需要更资深的元老偶尔帮衬他一把,虽然他手上也有其他办法,可是用出来,多少会让人寒心,如今只能徐徐图之。
唔……江沅了然,原来是为了这个忧心,杀旧携新,她记得上辈子宋延巳可没给那些人留下多少脸面,不过,他当年情况确实比现在危险得多,而称帝后的那段历史,也着实不太好看。
江沅眼睛微眯,嘴角扬起来个好看的弧度,她倒是有个只敬帝王的中立人选,不过,她不能把人全放到宋延巳手里,“你能否想办法把温田玉提成奉车都尉,安排到我父亲手下。”
“温田玉。”这个人宋延巳知道,大司徒陈守澜的女婿,没什么大才,上辈子陈守澜待他平平,任由他碌碌无为地做着侍外臣。
不过,他看江沅眼睛眯眯,江沅怕是多半知道些被他忽略的东西,只是她上辈子被他吓怕了,如今不想直接告诉他罢了,“好。”
宋延巳借着别人的手把温田玉塞到了江忠嗣部下,他这个举动,江忠嗣看不明白,谢太傅也看不明白。江沅只给江忠嗣去了几封信,让父亲挑了几样棘手的事与他做。
“少安毋躁。”江沅扑在宋延巳怀里,任由他抱着。
果然,未出十日,大司徒陈守澜就主动在上朝的途中截了宋延巳的车马,“大司马可否与老夫一叙。”
天空放晴,宋延巳一下朝便推掉所有的宴请,连回府的路上都在想,马车将停就快步踏进了院中。
江沅这会儿正和蓉安在屋里逗呈钰背书,见他今日回来得这般早,便知事情多半是有了进展,眉毛一挑,端着个骄傲自信的模样,“成了?”
宋延巳点头,一个眼色蓉安便牵着恋恋不舍的呈钰,随着朱船、帐香一起退出院外。
“说吧。”
“说什么?”江沅倒了杯茶,笑眯眯地捧在手里。
“你怎么知道的。”他心情听起来颇好。
“不说。”江沅端着小架子,娇声娇气道,“就不告诉你。”
“真的不说?”宋延巳欺身向前,挑了她的下巴,手指划过她的唇瓣,轻轻地按着,最后直接低头吻了上来,江沅被他这忽然的举动下了一跳,手中的茶盏差点没握稳。
“不说也可以,那咱们就做点别的。”手中的杯盏被他夺下放到一侧,人被他噌的一下横抱起来。
“你放手,这是白天。”江沅环着宋延巳的脖子,小腿胡乱地蹬着,服软道,“好好好,你放下我,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晚了。”江沅被他抱到床榻上,她慌忙起身,结果人还没起来,双手就被宋延巳举过了头顶,“爷现在不想听了。”
说着手就伸进了她的衣衫,室内热得紧,江沅本身为着和呈钰玩闹,怕热,身上也就没多穿衣裳,两件褪下来,竟只剩了亵衣。
宋延巳俯下身啄了啄江沅的小脸,又吻上了她修长细嫩的脖颈,圆润的香肩,他腰身微动,惹得江沅一声娇呼,没一会儿就小脸绯红,眸泛水色,连呼吸都不均匀。
她微微地偏着头,却又被宋延巳捏着下巴扳回来,“阿沅,你看着我。”江沅脑子已成了一片糨糊,美眸半垂,男人的动作十分缓慢轻柔,她伸手揽了他的脖颈,“中离哥哥。”
嘴被吻封住,宋延巳撬开了她的贝齿,舌在她口中攻城略地。
“叫我什么?”
“夫君。”
“还有呢?”
“中离哥哥。”
等江沅再次醒来,太阳早已挂在正当空,宋延巳低头用下巴轻蹭她的发顶,“醒了?”
“哼。”江沅拉拉被子,身上清爽得很,多半是被清理过了,她埋了脸在锦被中,“羞死人算了!”
半晌,周围没声音,江沅好奇地把小脑袋移出来,结果正巧撞上宋延巳含笑的眼神。
好尴尬……江沅更不乐意了,皓腕一抬,还没蒙住眼睛,就被宋延巳中途截了去,他吻着她的手背,“说吧,我如今又想听了!”
不然,江沅看着他的眼神在她锁骨上盯了片刻,又要欺身拉被子,连忙伸手撑住他的胸膛,“我说,我说。”
要是再大白天的要次水,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陈守澜先后曾娶过三任夫人,五子三女皆嫡出,唯独长女陈韵佩是原配康氏所生,康氏与陈守澜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她生得可人温婉,擅诗词通音律,人也有趣得紧,陈守澜极其喜欢她,偏偏这康氏什么都好,就是子嗣艰难。陈家逼得紧,康氏看遍了南梁的名医,终于在年近三十的时候怀了身子,结果产子的时候血崩而亡,若不是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陈守澜怕是都要跟着发妻一起去了。
打那以后陈韵佩便被他当成心尖尖疼着,甚至娶了康家庶出的小姐照顾她。至于第二任夫人的死因,便是因着陈韵佩幼年曾生过一次古怪的天花,她好了,第二任夫人便去了。
温田玉是陈韵佩看上的男子,忠厚温和,便是家世不甚显赫,陈守澜也允了。世人都道陈家嫡长女低嫁,次女和幺女却都嫁入显赫高门,是三夫人的手笔。可是江沅明白,只有真的疼极了,才不忍拿女儿换荣华,只一心求她安乐,在陈守澜心里怕是没什么比这个女儿更重要。
如今温田玉被放在了她父亲手里,江沅又有意让他接触容易犯错的事件,温田玉称不上玲珑,这么下去,早晚会栽。
如今的男子大都立眼于朝堂,而忽略了后宅。她吃准了陈守澜,也是托了上辈子的福。
陈韵佩当年因为阿妩的关系,江沅也接触过,柔柔和和,是个只求夫妻白首、安康平顺的性子。因着江沅和阿妩颇为投缘,这其中的秘事,便是阿妩告诉她的。
只是,她却不能与宋延巳说得那么细,只粗粗地挑拣了重要的与他道:“面上虽不显,可陈守澜疼长女入骨,断不会容忍别人毁她后半生的喜乐。只要你与他提的要求不算过分,关键时候帮你一把,他还是做得到的。”
“那温田玉呢。”宋延巳手掌轻抚着江沅裸露在锦被外的肌肤。
“自然是在我父亲部下,只让他打理打理文书什么,也是不错的。”江沅转身投在宋延巳的怀里,眼睛微转,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轻声道,“有我父亲替你看着,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宋延巳眼神微暗,骤而又想开了,他笑着欺身压住江沅,对上她略带迷茫的眼神,“听阿沅方才一言,我才深觉自己缺个女儿。”
“宋延巳。”江沅顿时明白他的意思,死死地拉住衣被,脸羞得通红,“你要做什么!”
话刚说出口,江沅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还能做什么?!
果然,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手伸入被中,轻按了她柔软的小腹,“如今闺女未至日,我与卿卿解战袍。”
还战袍?!要不要脸!江沅被他压在微陷的床榻中吻得七荤八素,脑子里飞快地替宋延巳做出回答:不要!
李晟的死,宋延巳和谢太傅心知肚明,李晟心腹不多,如今先皇已去,都紧紧地夹着尾巴做人,他的死他俩不提,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提。
宋延巳为了继续获取人心,向帝建言应对诸侯王和功臣后裔大加封赏,封赏部分在朝官员,增加宗庙礼乐,对平民推行恩惠政策,从而再次博得民间及朝野的好感。
自不动而依附顺从者拔擢,这是上辈子谢太傅的手段,如今却都被宋延巳学了过来。
“他这番动作,简直是不把父亲放到眼里!”谢嘉礼愤言,“若是……”
嗒嗒嗒——
他还未说完,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大人,公子,在下有要事要禀。”
谢嘉礼见父亲颔首才起身去开门,那人在他耳侧细语了片刻,等他点头才拱手告退,谢嘉礼转身快步到谢太傅身边,“敬武公主要回临安了!”
“她也该回来了。”谢太傅起身,“她好奢靡,奉埯那清苦之地她必然过不惯的。”
宋延巳看着面前的信件,眉头紧锁,徐安安静地立在一侧,忽然,他耳朵微微动,开口道:“爷,夫人和公子过来了。”
面前的信件被迅速地收入紫檀木雕花的多宝阁夹层中,宋延巳刚做完动作,就听见院内传来呈钰清脆的咯咯声,调子拉得老长:“爹爹——”
“慢些跑。”江沅的声音夹杂在其中,“莫要扰了你爹爹做正事。”
她们一行人还未到门口,房门就被打了开来,宋延巳着素青色的雷云纹长袍,就这么半靠在门框上,嘴角挂笑,招招手,“钰儿过来。”
小团子听了宋延巳唤他,好不容易才放缓的步子又快速地迈了开,眯着眼颠颠地向着宋延巳身边跑去。
等他到了身边仰起头看他,宋延巳才蹲下身子摸摸呈钰的脑袋与他对视,“找爹爹何事?”
“爹爹看。”呈钰摇着小胖手,手里攥着几张厚厚的宣纸,对他邀功,“钰儿把裴康先生的《醒文觉事》给默下来了。”
“一大早就坐屋里等着你夸他呢。”江沅迈上台阶,圈起食指在呈钰额头上轻弹了下,才笑着看向宋延巳,“谁料你一回府就来了书房,我这不拧不过才牵了他来寻你,可有打扰到你们?”
“你随意来便是。”宋延巳伸手牵了她进去,“左右都是这些。”
江沅笑着点头,她眼角瞥过整齐的多宝阁,终是没有出声。
宋延巳立在书案前作画,江沅则随意在他书架上摸了本老山游记,她侧坐在矮榻上,书册放于几面,一手翻书一手撑额,看得津津有味。
呈钰在江沅身边待了会儿便坐不住了,迈着小短腿去找宋延巳,江沅用余光看了眼,便不再管他。他个子小,还不及书案高,只好踮着脚扒着书案往上瞧。
宋延巳任由他在旁边蹦来蹦去,待整幅画完成了,才单手夹了呈钰起来,入眼的是广阔的天地与山峦,孤雁独飞,天高地阔。呈钰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嘴巴微张,由衷地感叹道:“爹爹好厉害!”说着又伸出小肉手,“这画叫什么?”
“万里河山图。”宋延巳想了片刻,笑道,“钰儿喜欢吗?”
“喜欢。”呈钰回头看他,眼睛水润润的,像两颗镶嵌的黑曜。
宋延巳单手抚过已干的墨迹,幽幽道:“这万里山河,钰儿既然喜欢,爹爹便送给你。”
江沅翻书的手微怔,她的眼神依旧平和地投在书页上,似被书中的内容吸引,片刻才翻过这页。
敬武公主回临安一事果然被提上了议程,驸马前些日子染病身亡,公主忧思过度,大病一场,如今提出要离开奉埯这伤心地回临安,的确不好驳回。
“陛下。”宋延巳从左侧踏到殿中,对着懵懂无知的李璟行礼,“臣以为不可。”
谢太傅眉毛微挑,对此倒是有些意外。宋延巳所言无非是公主已嫁,且尚有封地,断然没重返临安的道理。他这番说辞几乎没什么立脚之地,但是既然他开了口,大司马一派自然复议,纷纷给出了敬武公主不适宜回皇都的种种理由。
这不让帝姬回皇城,意义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他这么漏洞百出的说辞难以服众,往大了说就是试图切断李璟与皇脉的联系,颇有功高震主、架空帝王的意思。
谢太傅脚下微动,还未待他开口,身后就传来了江忠嗣的声音:“臣认为司马大人此举有失偏颇。”
果然,即便江忠嗣平日里掩饰得再好,当宋延巳真的把手伸向皇权的时候,他还是慌了,谢太傅又不留痕迹地正了身子,只端正了姿态,眯起眼听他二人的对话。
“这尚书令不是大司马的岳父吗?怎还唱起对台来了?”后面的大臣悄声问旁边的人。
“莫要多言。”旁边的人碰碰他的胳膊,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太傅认为呢?”李璟等他们都说完,才怯生生开口。
这是母后教他的,若是谢太傅的决定,便听听大司马如何说;若是大司马的提议,他便要问问谢太傅怎么看,然后退朝,不日再作定夺。
虽然他们每天说的东西他一点都听不懂,可是坐在背后的母亲该是懂的吧,李璟想到母亲就在身后,只有一墙之隔,心里就踏实了不少。
“敬武公主乃是陛下的亲姐,莫说您乃九五之尊,便是寻常百姓家,也断然没有不让亲人回家的道理。”谢太傅捻着微白的胡须,摇头看了眼宋延巳,继而笑道,“这是陛下的家事,无论做何决定。臣等都不会说些什么。”
收到入临安的旨意时,敬武公主的车马已经上了路,之前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多少也传到了敬武公主耳中。
“我与那姓宋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倒是针对起我来了。”敬武公主顺手把圣旨扔到一边,两名侍女一前一后,帮她捏肩揉腿。
“难不成还在记恨当初殿下给先帝提议他尚公主一事?”玲珑摆着茶盘跪坐在旁边。
“相中他的又不是我,五姐有意,我无非是顺水推舟罢了,当时只是不懂他为何宁愿豁出性命拼功勋,也不愿入公主府,如今看来却是个心大的。”敬武公主挥挥手,身后的侍女便停了动作,她轻转着腰间的系带,“拿笔来。”
“殿下这是要做甚?”玲珑机灵,忙开了书匣,呈出一只稀有的雕凤纹的白玉狼毫。
“再回临安,我又是个死了驸马的,无法常住宫中,自是要结交各家夫人。”敬武公主沾了墨,素手执笔,边写边掩唇而笑,“这般也好,听闻临安的男子不少潘安面宋玉颜,早年我在宫里见不得,如今在宫外开府也是方便得很。”
“可是驸马刚去……”
“我留他活了这么些年,还不够吗。”敬武公主冷眼笑道,周围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一张帖子写完,玲珑抬头去看,入眼的是“安国侯府”四个大字,“这第一张,就给宋延巳的夫人吧。”
最后落款,敬武公主思考片刻,才提笔落下两个字:阿妩。
敬武公主回临安的消息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了圈圈涟漪。
李清平也得了信,跑来安国侯府找江沅说活
“你知不知道阿妩要回临安了。”清平刚开口,就想到江沅不认得阿妩是谁,接着补充,“就是敬武公主,我皇帝舅……呃……先皇的第七个女儿。”
“略有耳闻。”江沅这辈子与她无缘相见,但是前一世,她与阿妩着实称得上挚交。
清平越想越烦躁,愤怒地嘟嘴推开面前的点心匣子,“那个讨厌鬼,真是阴魂不散!”
讨厌鬼?谁?阿妩吗?江沅伸手拍拍清平的手臂似以安慰,她面上不显,只作无辜地问道:“清平不喜欢她?”
“她抢了我的白玉狼毫!”居然不是吃食,李清平难得找到一个宣泄口,拉着江沅的衣袖诉苦,絮絮叨叨地把她们在莫泽参加诗会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其中有一只白玉狼毫尤为显眼,白玉雕凤自带奇香,她喜欢得不行,当时阿妩也想要镶玉银镜,于是便寻了她,两人就这么联手设计舜江公主,赢下头筹。如此不光彩的事被清平光明正大地绘声道出,只是越说越气愤,脸鼓成了包子,“没想到最后那讨厌鬼居然倒打我一耙!”
挨了李晟和宜佳公主的训斥不说,还和舜江公主生了间隙。偏偏那个讨厌鬼,得了银镜也得了白玉狼毫,还假惺惺地安慰舜江,拉近姊妹关系。只有她,被搞得里外不是人。
阿妩聪明,她愚笨,阿妩讨喜,她讨嫌,又因着品阶比阿妩低,之后阿妩每每犯了错都会一股脑地扯到她身上,而她却连反驳都辩不过阿妩。
“江姐姐,你以后见了她,一定要小心。”李清平拉着江沅的手装作语重心长的样子,推己及人地悲痛道,“姐姐心善纯良,那讨厌鬼就爱欺负咱们老实人。”
心善纯良。
江沅有些出神地拍拍清平的手背,捏了块点心递给她,“放心吧。”
“爷,您若是不想敬武公主回临安,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徐安带了消息,敬武公主的车马已入了屏壤,三日内便可抵达临安。
“不,她必须得来皇都。”宋延巳把信笺投进面前的香炉,看着袅袅而升的白烟,李妩不仅要来,而且要安安全全地来,她不到临安,之后的戏如何开场。
“那您为何……”为何前些日子要在朝堂之上说那番话,徐安揣忖半天,依旧不明。
“如今我也说不准,且等着。”宋延巳见字条已经成灰,才把身子靠到椅背上,他食指微圈,轻敲着桌面,半晌才起身,“你派人盯着敬武公主那边的动静,不要让咱们的人离太近。”
“是。”见他要走,徐安连忙跟上。
“你去吧。”宋延巳撑着油扇,披了件黑纹外袍,“我去看看阿沅。”
屋外飘着细细的雨丝,屋门刚推开,寒风就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宋延巳紧了紧衣袍,今年的春天真是冷得骇人。
“爷。”朱船坐在外间做女红,见宋延巳进来,连忙丢下手中的物件迎了上去,边收外袍边道,“夫人在教公子读书呢。”
厚厚的棉布帘子被挑开,宋延巳一抬眼,就见两人一左一右地趴在几案上,江沅正点着呈钰面前的素笺说些什么,呈钰就这么托着小脑袋,看得他忍不住笑,“有阿沅在,我看府里连先生都无须请了。”
“爹爹!爹爹说得对!”呈钰一听不用请先生了,连忙点头,教书先生他也是见过的,在柴桑,程俊家就请了先生,老先生可严了,因为程俊和他们一起摸泥鳅没做完功课,手心都被教书先生打得肿成了馒头。呈钰又看了看江沅,娘亲多好啊,身上香香的,又温柔,还不会打他。
“净瞎说。”江沅在呈钰脸上捏了一把,才过来拉了宋延巳坐下,嗔道,“他现在年岁小,我教教还成,再大点怕是没这么些学问教他了。”
江沅重活两世清楚得很,眼界广者其成就必大,眼界狭者其作为必小,她毕竟是后宅的妇人,便是再有才名,所见所想也逃不过这方天地,与各方博通古今著书立说的大儒相比,是远远不够看的。
“等天再暖和些,便请西席入府吧。”宋延巳握着她的手点头。
“那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江沅细细思量,“我听别人说,孙休臣孙大家似不错。”
“学问倒是极好,不过……”宋延巳摇摇头,笑道,“不适合教钰儿。”
见江沅眨着眼等着他开口,宋延巳也不卖关子,“我这儿倒有个合适的。”
“谁?”
“韦昭。”宋延巳唇角荡起一抹笑,将将开口。
“韦昭?”江沅诧异,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生前从未听过此人。
“此人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我曾见过他入试的时文,殊可观,乃大才。”要说韦昭这人也是没什么运道,一肚子的才学生生拖到年近四十才举了孝廉,事后宋延巳偶然得了他的一篇文章,惊其才,便调出了韦昭数年入试的时文,直言极谏更是写得鞭辟入里,许是写得太过犯上,才平白耽误了这么些年。
孙休臣文才虽好,可是品行有差。他儿子的先生,必然要选那忠主贤良之士。
“那便他吧。”江沅这方面是信他的,说着转身去为宋延巳倒茶,中途似又想到了什么,从旁边拿了帖子过来放在他面前,又把茶递给他道,“听闻敬武公主这几日便要到临安,我今早刚收到张请帖。”
“你要去吗?”宋延巳看了眼花木麟鸾图案的帖子,不愧是李妩,连帖子都这般的精贵,嘴角微挑,他顺势放了手中的茶盏。
江沅坐在宋延巳身侧,试探道:“那……你想让我去吗?”
朝堂上,宋延巳直言敬武公主不可回皇都一事,多多少少在其他夫人那传出了点风声,若是没有先前这事,江沅自然会去,如今,因着捏不准宋延巳的态度,多少有些迟疑。
“去去也无妨。”宋延巳看着她话锋一转,“但我是得罪她得罪狠了。”他轻抚着江沅的后背,幽幽道,“你不曾与她相交,或许不知,敬武公主是个极爱记仇的性子。”
“我晓得了。”江沅点头应下,眼睛看着落笔处的“阿妩”,其实上辈子她与阿妩相交多年又怎会不知,阿妩面上是个极易亲近的帝姬,可骨子里终是流着帝王家的血液,做事果决性子狠,只因她与她无利益冲突,又各取所需,故而真生了几分真心。如今因着宋延巳之前那事,阿妩对她怕是没什么好印象了。
二月底,敬武公主入临安。
长阳街道上挤满了人,车队入皇都的时候,整个街道沸腾了,士兵站满了街道两边,把百姓们挡在道路外,街道边的酒馆茶楼统统挤满了人。
敬武公主隔着帘纱看向外边,玲珑轻轻地给她揉着肩膀,“帖子都送到了?”
“都送过去了,因着脚程快,回来得早,殿下怕是要多等上两日。”
“到时候你记着,看有哪家的夫人小姐没来。”将武公主听着外面的嘈杂声,略感烦躁,她抬手轻按了额头,尽力压下心中的不满,朱唇微扬,可是嘴巴里说出的话却并不是那么动听,“真是一群贱民。”
“夫人,您看这套如何?”碧帆挑着几件新裁的衣裳,最后选了这套。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石青洋绉撒花马面裙、杏白底绣花披帛,不功不过的装扮,想必碧帆也是用了心思的,她不懂敬武公主的喜好,怕太过华丽惹她的眼,太过低调又拂了安国侯府的颜面。
“就这套吧。”江沅也不多做难为,其实阿妩是不太在意这些首饰罗衫的。
这次赴宴,江沅因着半路上遇到百姓拥吵,故而绕道耽误了些工夫,到得颇晚,等她到敬武公主府时,院内早就青衫红裙地站了一片,二月的杏花满树飘白,开得极美,微风吹来,花瓣离开茎儿,飘向空中,打着旋地落在地面上。
“安国侯夫人来了!”玲珑弯下身子,悄声在敬武公主耳畔道。
敬武公主眯着眼抬头,就见江沅穿过人群向她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
“还是殿下有办法,能请得动国侯夫人。”谢嘉言翘着小指,捏了茶盏抿了口茶,笑眯眯道,“虽说晚了些时辰,但是总比不来的强。”
敬武公主端端坐着,没吭声。江沅这会儿老远就看见了一袭黄衫的谢嘉言,又瞧着阿妩端庄的模样,她太了解阿妩,见她端了架子,就知道谢嘉言多是没说什么好听的,便人未至而笑音先落:“我甚少参加这种宴席,光是挑衣衫就挑了老些时辰,让殿下久等,倒是失礼了。”
“不碍事。”敬武公主微笑颔首,示意她坐。
何宝珍跟在谢嘉言后头,将江沅上下打量了一圈,“这杏花是白的,夫人这披帛也是白的,色儿都快融进去了,想来也没怎么用心挑选吧。”
“这倒是我的一时疏忽。”江沅似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微微自责道。
敬武公主垂着眼饮茶,权当听不见她们的对话,看得江沅暗地里摇头,前世她与阿妩关系颇好,虽里面多少掺杂了些利益,但她也真心助过她几次,于后宫那种吃人的倒真算得上挚友,没想到今生这般和平地相见,却是这么副局面。
整场宴会,都在江沅和谢嘉言的交锋当中度过,谢嘉言生得柔美,唇不笑而弯,句句都像夸赞,却又句句戳她的痛点。
“听闻前些日子谢府的后街出了命案,听得我心都悬起来了,贼人着实大胆。”江沅作出满脸后怕的表情,单手扶着心口,“听说案子还没破,真是不安哪。”
谢嘉言指甲掐入掌肉中,面上也作出了担忧状,“可不是。”心里却恨她恨得紧,越发地觉着江沅碍眼。
等到夕阳微垂,各家的夫人小姐接连告退,江沅也不好多待,只与敬武公主寒暄几句,便登了马车,纤纤十指搭在青色的帘布上,髻上的双叶金牡丹在阳光下轻颤着,她回头看了眼公主府的朱门,心里微叹,这世,阿妩是真心不喜欢她的。
“夫人。”朱船快步到她身侧,指着远处的粗布青衣的小厮道,“江府来人了,说老爷现在想见您一面。”
江沅转头望去,那小厮垂首站在巷口,见她看过来,连忙弯腰行礼。
“去江府。”江沅开口,她正巧也有些事情需要问父亲。
“好嘞。”车夫得令,缰绳一转,马车便调头换了个方向,向城北嗒嗒驶去。
公主府渐渐归于安静,敬武公主笑了整天的表情开始变得清冷,玲珑机灵地回着整天院里发生的种种,哪家小姐有了摩擦,哪家夫人面和心不和。
敬武公主探手摸了茶盏,眉头轻蹙,玲珑连忙与她换了新茶。后宅之交是最能看出朝中风向的地方,张王两位大人近期因着国子学的事发生争执,两家夫人便遥遥而坐,权当看不见对方。而太傅一派与大司马一派之间的间隙,就更为明显,中立者两边讨巧,对立者或敷衍两句或冷漠,有甚者更会针锋相对。
“未曾想过初入临安,便要择一方而站。”敬武公主叹道。
玲珑小心地补充:“奴婢方才看谢小姐与宋夫人都在无意间给殿下示好。”
“谢家小姐毕竟太年轻,比不上宋夫人老道。”
“殿下喜欢宋夫人?”玲珑疑惑,她跟了敬武公主近二十载,这次倒是真没看出来。
“原本我下帖提了小字,想着卖她个面,只是可惜啊,大司马的人我终是不喜!”敬武公主捏了块小点,放入口中细细嚼着。江沅姗姗来迟她本就不快,更没想到太庶子和中书郎家的两位夫人更甚,居然称病未至,显然是宋延巳对她成见颇深,“过两日,便邀谢小姐来公主府赏花吧,顺带着把与她关系好的几家小姐一起邀来。”
既然他不喜她,她又何苦非要往上凑。
“父亲。”江沅敲了书房的门,她的马车是从后门入的江府,此次她未惊动母亲,只随着小厮匆匆去见了江忠嗣。
“进吧。”江忠嗣的声音从书房内响起,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多日不见清瘦了许多,身上的衣袍都显得有些宽大。
“咳咳咳——”他掩着唇轻咳了几声,见江沅进了书房,便点了点旁边的黄花屏背椅,“坐。”
“父亲可是身体不适?”江沅看着他明显有些不太爽利的身子,担忧道。
“无碍——咳咳咳。”
江忠嗣又捂着胸口咳了阵,江沅坐不住了,连忙上前扶了他的胳膊,刚碰到他的手臂,江沅就眼眶一红,泪差点落下来,原先衣袍挡着还看不太出来,如今碰到了,才惊觉江忠嗣近日消瘦得骇人,“父亲这是怎么了?”
“无事,年岁大了总有些毛病。”自从先皇驾崩,江忠嗣心里就越发地慌乱,心口的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这些日子看着宋延巳和谢太傅之间不露痕迹的厮杀,他不可谓不急,只不过一直都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直到数日前宋延巳上奏牍,公然拒绝敬武公主回临安,他才再也忍不住了。
宋延巳的野心太大,他要的不仅是实权,更是皇权!
江忠嗣就着江沅的手坐下,叹气开口:“前些日子,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女儿随便出去晃两圈,都能听回一耳朵。”江沅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敬武公主之事,只是她不明白父亲为何对这件事有着如此大的反应,在她心中,江忠嗣一向冷静自持,断然不会在众人之前驳了宋延巳的面子才对。
“沅儿,你是我的女儿,我自是希望你好,只是……”江忠嗣话说到一半,剩下的便卡在了喉咙里。
“父亲?”江沅疑惑开口。
“算了。”他摆摆手,终是没说下去,“倒是你,你可知他不是个安于平凡的。”
江忠嗣打量着江沅,见她半天没吭声,心里也就明白了,室内一片寂静,许久后,江忠嗣才再度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看他这些日子锋芒毕露,怕小皇帝日后会怨恨报复罢了,既然你们早有准备,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江忠嗣的这番说辞,别人或许会信,可她是江沅,是江忠嗣的女儿,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方才这番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信。
“对了,瑞安!”江忠嗣咳着开口,他话音将落,书房的门便被打开,瑞安站在门外,旁边跟着两个身高七尺的男子。待江沅看清他们的脸,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这二人是父亲的心腹,更是他豢养的死士,上辈子江沅初次见他们,还是江家和宋延巳撕破脸以后,江忠嗣放哥哥身边的。只是,如今江家和宋延巳之间并无前世的剑拔弩张,他们为什么还会出现?
江沅心中大震,耳畔传来江忠嗣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左双、酆都,收下吧,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小心为上。”
“好。”江沅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张张嘴,终是没问出声,其实就算她问了,江忠嗣也不会答她。不过这二人的确是可用之人,江沅又想到了些什么,便点头。
见江沅应下,瑞安才躬身带着人掩门离去。
“我与沅儿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说话了。”江忠嗣刚要抬手揉揉江沅的脑袋,才发现她早就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小姑娘了。
江忠嗣的手就这么伸在半空中,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落下轻拍了她的肩膀。
“那我与父亲多说会儿。”江沅蹲下身子,拉了江忠嗣的衣袖,仿佛还似未嫁时一样。
“天色已晚,莫让府里等急了,回去吧。”江忠嗣笑着摇头,不再留她。
江沅看着窗外霞光敛收,也知道自己无法再待下去,只好又蹭着江忠嗣说了几句话,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沅儿。”江沅手刚碰到木门,江忠嗣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她疑惑地回头,就见江忠嗣端坐在椅上,须髯垂在墨灰色的长袍上,看向她,“宋延巳待你如何?”
江沅望了他半晌,才粲然而笑,如同迎春而绽的娇花,“极好。”
“那便好。”江忠嗣执了杯盏,笑着放到唇边,“回吧。”
身影消失在门外,老梨花木的屋门发出沉重的吱扭声,门被带上的瞬间,江忠嗣的笑意也一同被收敛,端杯的手微颤,水渍溅出,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握住,颤巍巍地放在茶几上。
一声叹息。
江沅闭目坐在马车内,不停地回想方才在江府发生的事情。马蹄嗒嗒地敲着青石板,车厢微颤。
碧帆跪坐在旁边,不停地给朱船使眼色,朱船权当没看到。
“说吧。”江沅眼睛眯出条缝,继而又闭上,笑道,“碧帆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您都能看见?”碧帆见江沅开了口,也不掖着,“就是您方才从江府带出来的那两人,咱们放哪儿啊?”
总不能养到安国侯府吧,万一被爷知道,可不就糟了!
“等回了府,自然有人安排他们。”
“谁?”碧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朱船听了,忍不住在她腰上轻扭了一下,痒得碧帆直护腰,“你挠我做甚。”
“能有谁,当然是咱们爷了!”朱船嫌弃地又戳了她一下。
“可是……”两个字刚说出口,剩下的便被吞到了肚子里,碧帆转头看江沅不甚在意的表情,咽了口口水,“呵呵,呵呵。”
这么想也是,一个未曾婚嫁就能把小姐闺房摸得一清二楚的男人,还能有什么瞒得过他呢,只是这般盯着,也着实太过分了!
“这等小事,我不必瞒他,况且暗中被人护着,总比再出了差池要好得多。”江沅睁开眼,里面流光溢彩。
宋延巳此刻正在小南湖听曲,听完徐安的回话,他握着酒杯哭笑不得,悄声道:“以后这种小事无须告知我,你们只要护她周全即可。”
小事?私自回江府,还带了两个男人出来,这是小事?徐安默默退出船坊,看着宋延巳与一群大臣举杯侃侃而谈,无言地望天。
晚上,星辰将出,宋延巳便染着淡淡的酒香回了府。刚踏进院门,就见两个男人冷着张脸,一动不动地直立在院中。
呈钰好奇地扒在门口望着,眼尖地看到宋延巳,就拎着衣袍,一溜小跑地奔了过去,拽着他的衣袍让他弯腰,“爹爹,家里来了两个怪人。”
“你娘亲呢?”宋延巳搭眼一瞧,便牵了呈钰,不再看他们。
“在屋里陪表姑姑绣鸭子。”呈钰见他问到江沅,骄傲地开口,“娘亲的鸭子绣得特别好。”
扑哧——宋延巳忍不住笑出声,单手拎了他把他带进去,小家伙挂在宋延巳的手臂上,一荡一荡的,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父子二人一进门,便看见江沅捻了鹅黄的线,绣针在指间飞舞。宋延巳想起呈钰的话,忍不住凑过去,笑道:“万没想到,夫人如此擅长绣水鸭。”
原本江沅是想着给自己绣只鸳鸯香包佩戴的,谁料被呈钰看见了,吵着想要只水鸭,无奈之下,只好先改了鸳鸯绣成水鸭给他。
江沅看着帕上胖乎乎的鸭子,又看了眼相视而笑的父子俩,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才佯装叹气道:“原本是想给你绣枚豆雁荷包的,如今看来,你只能先配上这拨清波的水鸭了……”
“……”
宋延巳清清嗓子,也不笑了,决定跳过自己要佩戴水鸭的话题,问:“院子里那俩你要做什么?”
“我父亲给的,你给安排个住处吧。”江沅针线翻飞,头也不抬。
宋延巳袖中的指尖微捻,面上却作沉思状,片刻道:“那便住西苑后边的耳房吧,离得近,平日里你要是出门便带上。”
“你倒是不问我为何带他们来。”江沅穿了翠色的线去绣波纹,笑着答。
“长者赐,不可辞,既然是岳父大人赠予你,你留下便是,多两张嘴,安国侯府还是养得起的。”宋延巳看着院外那两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
三月初,桃花将开,谢嘉言便收了敬武公主送来的帖子,说是在公主府办了赏花宴,邀她一叙。
“还有哪家的。”谢嘉言捏着帖子。
“奴婢打听过了,来送帖的小厮说一会儿还要跑趟吴府。”宝云连忙答,心里忍不住为自己捏一把汗,幸好她多问了那小厮两句。
“哈哈哈,原来如此,既然帝姬这般给面子,咱们也不好空手而去。”谢嘉言莞尔,“去把那套金丝挂翠的琉璃盏送到公主府去。”
“是。”宝云应下。
“慢着,把我新调的引钱香拿一盒送予敬武公主。”谢嘉言又再度开口,她斜靠在椅榻上,手边撑着红色的裘纱软枕,“添了荼芜的那盒。”
宝云点头应下,脑海里不知怎么又划过那三具尸体,踏出房门的瞬间,她嗓子有些干。
小姐这举动,算得上是挑衅了吧。
这日,江沅正和蓉安在府里逗呈钰背书,宫里就来信了。送信的内侍笑着将牍牌双手奉给江沅,“太后道是为着敬武公主洗尘,才于明日设下此宴。”
言罢也没多留,江沅一个眼色,朱船就送那内侍出了厅。朱船步子迈得慢,待入了长廊,才顺手塞了两块大银在内侍手中,内侍不留痕迹地掂了掂,眼角褶皱加深,“国侯夫人太看得起咱家了。”
“这旨意下得有些匆忙,不知我家夫人可要准备些什么。”朱船问得婉转。
手里的银块子有足够分量,何况对方还是国侯夫人,内侍虽与朱船就近,依旧把声音压得颇小:“是今儿个七殿下进宫提的,请的多是各家命妇,夫人大可不必担忧。”
厅内蓉安看着手中的印凤的朱红金字,有些不安,“这帝姬前些日子不才把临安大大小小的夫人小姐请了个遍吗,怎的还要在宫内办一场?”
江沅摇摇头并不答她,只是敲着手中随旨一起送来的牍牌。
“夫人。”又等了会儿,朱船才快步跑进来,她呼了口气道,“旨是敬武公主求来的,所请之人大多有品级诰命。”
“前些日子,听闻殿下邀了谢家小姐入府赴宴。”消息是帐香跟着林妈妈出去采买脂粉的时候带来的,她最擅长打听这些。
“帐香出去的时候是辰时,说来算早的。”朱船回想道。
“碧帆。”
“夫人。”碧帆见江沅唤她,连忙上前。
“你去一趟宜佳公主府给清平送些东西。”江沅手中的牍牌被她敲出声响,“顺便把我接到元西太后牍牌,明日要入宫一事告知她。”
江沅眼神微冷,阿妩就是要把上辈子对付谢嘉言的手段都用到她身上了。
“清平若是也能去就好了,表嫂好歹多个伴。”蓉安看着匆匆随着朱船去挑礼的碧帆,还是有点忧心,“不过,再过俩月,便是清平与冯大人的婚期,元西太后怕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让她入宫了。”
江沅这会儿也没了哄呈钰的心情,呈钰人小却也机灵得很,这会儿见母亲和表姑脸上没了方才的喜色,也不吵闹,只唤了罗暖抱他上榻去讲话本,小脑袋偶尔从珠帘里钻出来看几眼江沅。
碧帆办事极麻利,一个时辰后,人便从公主府回到了安国侯府,路上丝毫没耽搁。
“如何。”江沅手畔的茶水微凉,朱船想要上前给她换下,被她抬手拒绝。
“接了宫里的帖子,说是单独给下的。”碧帆喘着粗气,“奴婢去的时候,县主正在府里纠结着,方一听说您也去,便一股脑地都道给了奴婢。”
桌上摆着几样细茶果,罗暖的声音伴着呈钰的问题从帐里细细传来,江沅眼神不留痕迹地扫过面前的几个丫鬟,她们之中有宋延巳的人,这些年那人没动过,她也就一直没抓出来,如今到了这个节骨眼,也该用上了。
命妇入宫,便是她这个品级,也只能带两名侍女。帐香于栖安一事上她曾试探过,结果差点杀了宋延巳一个措手不及;碧帆的性子又不是能藏得住事的;朱船……江沅半垂的眼睛微闪,上辈子朱船为了救她,被谢嘉言活活打死在了鸳鸾殿;还有罗暖,早就在她去朔北的那几年便死在了宋府的后宅。
这几人,她一个都不想疑,可事实就是她们里面确实有宋延巳的眼线,这几年江沅一直有个疑惑,四个丫鬟自幼与她一同长大,他到底是怎么收了那人的心,又为何要安插眼线在她身边。
“朱船、罗暖明日随我入宫。”江沅稳了心神,不急不缓地开口。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宋延巳前脚出了府门,江沅就起身梳妆,真红色的纻丝大袖衫,鈒花金坠,宽松的多折裥裙微微曳地。钿钗礼衣端着个命妇该有的模样,整理已毕,对着妆镜端相了端相才道:“这样吧。”
朱船扶着她上了马车,车马后除了几个小厮,就跟了江忠嗣先前送的左双、酆都二人。
“爷,要不要知会声宫里的人。”徐安立在墙边,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马,对身边的人道,“总觉得此番入宫不太平。”
“无须,莫扰了她。”宋延巳斜靠在青灰色的砖石上,这事江沅昨夜只与他粗粗说了两句,显然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若是他贸然出手,怕是会坏了她的计划,但是……宋延巳又想了片刻,改口道,“算了,还是让人远远看着点吧,别真伤到了,但是切记不可动。”
徐安抿着嘴抱拳,然后转身飞快地去给宫里人递了消息。
江沅在宫门前下了马车,只带着朱船、罗暖随着前来迎她的内监入了宫,方走了几步,见内监要带着她往左行,江沅便察觉了其中的不对。便驻足不前,笑称与清平县主约好了,要一同去元西太后那儿行礼。
“国侯夫人再不去便要晚了。”内监见她止步不行,心里有些焦急。
“公公莫要蒙我。”江沅笑着用帕子掩了唇,眼睛眯成弯月,“这一路我可未曾见其他夫人。”
“她不走,可怎么办啊!”宫墙的拐角处,詹事夫人碰碰身旁的女子,她的夫君如今刚升詹事,断然不能因为她招了嫌。
“你去。”翠衫女子推推她。
“我这心里怎么有些不安呢。”詹事夫人轻咬红唇,“为何非要你我等她走了再行?”
“怕什么,左右殿下只说让咱们跟她在宫门口打个照面而已。”翠衫女子晃晃她的胳膊,“实在不行你先与她走一段,之后谎称腹痛再来寻我便是。”
“国公夫人。”詹事夫人犹豫了半天,最终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做出副刚见到江沅的模样,因江沅身披礼衣,便惊着行礼,“我乃詹事林还之妻,没想到能在此地有幸遇到夫人。”
“客气了。”江沅不留痕迹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眼神在她袖中素色的帕子上停留了一瞬,又快速移开,笑得温婉,“林夫人可要与我同行?”
“夫人不嫌弃,自然是好的。”詹事夫人笑道,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花草满地,白柳横坡,那内监并未带着她二人行大路,也未走那偏僻的小道,而是挑了曲径长廊而行,此路美而宽广,却因着去各个宫殿皆要绕远,不及其他两条路近,而很少有宫人择此道而行。想来若不是江沅闭着眼都能把宫中走一遍,多半也是不会起疑的。
江沅余光偶尔扫过林夫人,快行近素苑,她的步子开始缓下来,江沅见她步子微顿,还未等她开口,江沅就先她一步踩了个半空。林夫人心中大惊,习惯性地伸手搀她,江沅就这么顺势不小心扯掉了她袖中的绣帕。
“哎呀。”江沅轻呼出声。
“夫人无碍吧。”詹事夫人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无事。”江沅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两条帕子,伸了一条在她面前,“倒是不小心脏了夫人的帕子。”
“一条帕子而已。”詹事夫人这会儿心里乱得很,连看也未看就将帕子收到了袖中。
“林夫人方才怎么停下了?”
对上江沅笑盈盈的眸子,詹事夫人当下就捂了小腹,眉头微皱,“许是早上吃坏了肚子,不若夫人先行。”
江沅看了眼周遭,“我怎好把夫人一人放于此地?”
她这次进宫没资格带丫鬟,领路的又只有一名太监。
“不如,我把朱船先给夫人用着。”江沅指着旁边的朱船,似体贴道,“朱船,且好好跟着夫人。”
詹事夫人这会儿也顾不得其他,只点头如捣蒜地应下。江沅又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带着碧帆继续跟着内监前行。
詹事夫人松了口气,就听见旁边传来朱船幽幽的声音:“夫人不是腹痛吗?”
笑容再也挂不住,林夫人只好低了头,向着方前来的地方匆匆而行。
“夫……”
“这儿的景倒是别致。”
又走了一段,罗暖也发觉有些不对,刚开口,就被江沅打断制止,后半截话便咽到了肚子里。
阿妩是个谨慎的人,断然不会在宫内惹出什么大麻烦,这次,多半是想卖个好给谢嘉言罢了。
江沅便看这周边的景致,步步赞赏。刚走到素苑中间,只见先前领路的小太监往假山中间一窜,人就没了身影。
“夫人!”罗暖大惊,连忙向前一步,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不怕,你我且慢慢行着。”江沅心中暗自失笑。
“这位夫人是要去哪儿?”忽然,前边的花树后走出一个人,面如冠玉,温文尔雅,摇着纸扇向前对江沅道。
这张脸……江沅眼角微弯,将身子往后一退,“方才带路的内监不知怎么跑了,如今把我一人丢到这儿,倒是不认得方向了。”
“也是合该我与夫人有缘,原本与友人下棋输了,这才找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夫人。”他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地觑着江沅。
这眼神看得罗暖怒火中烧,可是苑中只有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罗暖抬头看江沅,见她面上含笑,多是有自个的打算,便使劲压下心中的怒火。
江沅也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便猜透了七八分,“不如先生指了路,助我走出去可好。”
“自然自然。”那人听了这话,看向江沅的神情越发地不堪,连忙上前一步,淡淡的灯芯草香味钻入鼻孔,又与她说了半晌,才点着左侧道,“夫人顺着这条路出去左转直走便是。”
“谢过先生。”江沅故意地把脚步放迟些。
“登徒子。”罗暖跟在江沅身后,走远了才悄声恨道。
“原来阿妩是唱的这一出。”踏出素苑,江沅扭头看了眼空荡的园子,冷笑出声,迈开步子向右侧走去。
“夫人。”罗暖唤出口,那人说要走左边的。
“咱们得赶在林夫人前边。”右侧的曲径直通大道,说不定还真能与林夫人碰上,步伐微快,她心里暗忖,这张脸倒是像了那段家儿郎三分,可山鸡就是山鸡,怎么也成不了凤凰。
江沅算着时间,到的时候,正巧与林夫人在颇为隐蔽的廊亭拐角处碰上。
“夫人不是肚痛吗?”江沅款步提衣踏上阶梯,詹事夫人表情仿佛见了鬼一般。
翠衫女子等得甚是焦急,远远望见詹事夫人,本想迎过来,却在走近后看到江沅的瞬间,生生停了脚步,她转念一想,左右这事与她无关,身子一转就先入了宫殿。
“咦?我的玉佩呢?”江沅整着衣服,顺手摸了摸腰间,忽然眉头皱成疙瘩,寻摸了半晌,才焦急地对詹事夫人道,“夫人先进去吧,我竟是将玉佩丢在了路上。”
朱船先前一直跟着詹事夫人,自是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真当她丢了圣赐的玉佩,急得满头大汗。
江沅也不说什么,只带着朱船罗暖向旁边找去。
“夫人,她进去了。”罗暖见那抹身影飞快地进了殿内,路上未作停留,才道。
“怎么回事?”江沅直起了身子,朱船连忙上前扶她,看着罗暖问。罗暖只好拣了重要的与朱船说,越说越气,吓得朱船脸色泛白,“这可如何是好?”
“将计就计。”江沅顺着宫道走了几步,顺手点了几个小太监跟着她去了通往素苑的路径上,直言丢了玉佩,让他们帮着寻下。
“我让你带的香露可带了。”江沅着实闻不惯身上灯芯草的味道。
“带了。”朱船随身带着,这会儿见江沅要,连掏了出来。
江沅把香露多倒了些在掌心,夜寒苏的味道一上身,就冲盖了衣裳上灯芯草的淡香。之后她又在外面耽搁了些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才佯装寻到了玉佩,帮她一起寻佩饰的小太监们松了口气,心里也有些狐疑,安国侯夫人怎会走这条道?
“这安国侯夫人也迟了太多了。”元西太后抱着茶盏似有不喜。
翠衣女子见太后问,连忙开口:“臣女来的时候曾与安国侯夫人在宫门口碰上过的。”
“哦?”敬武公主开口,带着点点疑惑,“可如今燕婷早到了啊?”
“安国侯夫人到。”门口的内监唱道。
敬武公主看着杯盏,唇畔含笑不再多言,现在还不是时候。因着宋延巳,她自然不敢真把江沅怎么着,但她却可以制造各种时间与空间差。
阿妩整天都心情颇好,她不言,江沅也不言,只顾着面偶尔谈笑几句,阿妩身上传来的,是熟悉的荼芜香。便是谢嘉言不来,这香也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着她的存在。
江沅太知道阿妩的性子,她若是不喜欢你,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即便江沅说的都是她极喜欢的。只要阿妩不过分,她与她之间,就还有回旋。
可惜江沅这么想,敬武公主却不这么想。
这份平和只维系到午宴将至。
“太后。”阿妩人如其名,生得妩媚,这会儿酒过三巡,气氛高涨,她眉眼一弯,便道,“今日阿妩知众位夫人前来,特请了府中的琴师与众夫人抚一曲。”
她话音将落,有人起了兴趣,自然也有人皱眉。
只见两名侍女抬上了面琴几,放了金丝软垫于殿内,纱帘被手指撩起,琴师便在众位夫人的注目下进到了殿中,他着一身滚着石松绿边的月白衣袍,对着元西太后拜了三拜,抬起头的瞬间,着实让不少夫人移不开眼。
罗暖跪坐在江沅身后,看到那个身影呼吸一滞,朱船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震惊,飞快地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就是他。罗暖无声对朱船道。
琴师的琴技尚可,但称不上绕梁三日,不过因着配上这张脸,便又多了几分称赞。
一曲毕,他跪地谢恩。
元西太后看着厅中之人笑道:“阿妩今早便带琴师入宫,这般好的琴技,却到了晚宴才听得着。”
“阿妩原本早上想等各位夫人到了,便唤他来弹奏的,谁想到……”敬武公主表情骤变,杯子狠狠地砸在了他面前,“竟然多次寻找不到人。”
众人一惊,就见敬武公主怒道:“好大的胆子!本殿带你入宫,宫中女眷众多你也敢乱闯!说!去哪儿了!”
果然是场鸿门宴。
江沅静静地看着敬武公主,她像是真动了怒气,凤眼斜飞,指尖上的蔻丹红得骇人。
“奴冤枉,奴只是在素苑散心。”男子跪在殿中,额头抵着地面。
“哼,冤枉?你消失了这般久,回房又染了脂粉香还敢说冤枉!”敬武公主拍得桌子声响,“拖出去!”
竟是要当下诛杀!
“奴不曾欺瞒殿下!”那人似有些慌乱,抬着眼在殿中飞快地转了一圈,最后定在江沅身上,指着她高声道,“奴曾在素苑与这位夫人有过交谈,还捡了夫人的帕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绣帕,“夫人可以为奴做证。”
一时间,殿内静得连根针掉下都能听见,江沅迟来了一个时辰,素苑又一向少有人烟……朱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听他说出来这番话,敬武公主才松了精神,也不再咄咄相逼,借着饮茶的工夫掩了唇角浅淡的笑意。
“好了,我便与他做证。”江沅见众人都看着她,也不扭捏,对上阿妩的眼神,笑着开口道,“之前我与詹事夫人见天尚早,怕提前扰了太后,便寻了汝玉阁后边的长廊而行,谁料在素苑遇见了这位琴师。”
詹事夫人?敬武公主一个眼神望过来,眼神锐利得如同一把匕首,不带丝毫感情,看得詹事夫人心头微颤,刚要张嘴辩解,就被江沅迅速打断。
“你捡的帕子可不是我的。”江沅看着詹事夫人,素手一指,“是林夫人的。”
詹事夫人脑子嗡的一声就懵了,她连忙掏出袖中的绣帕,素白的帕子上只绣着一片水波,而她的帕子,则在帕脚绣了朵海棠,只因,她名中带个棠字。
詹事夫人忽然想到江沅曾在她面前滑了一脚,然后她的帕子落在地上,江沅捡起来还她,而她,却连看都未看一眼。难怪之后江沅让丫鬟跟着她,如果路上她未碰绣帕,入了殿内,素帕落地沾了灰,她是断然不会当着各家夫人的面拿出来的。
“既然是与詹事夫人一同而来,那夫人为何到得这般晚?”敬武公主放了茶盏,问出声。
“我中途掉了玉佩。”说着江沅掏了怀中的墨玉双鱼圆佩,笑道,“只因此物是夫君送的传家之物,总不好丢了,便唤到几个内监帮我寻了圈。”
人证她有,物证也不是她的,哪怕琴师身上有脂粉香,便是再找人细闻了,那也不是她的。至于詹事夫人,她又能说什么?只进过素苑这点,她便逃不了。江沅当然知道自己方才这番话经不得深挖,亦要詹事夫人与她一同圆谎,可是她笃定了詹事夫人不敢乱说,与其搭上自个落得一身脏,不如将错就错应下她说的。
詹事夫人嘴巴微张,江沅的话有太多纰漏,她可以挑出各种来反驳。可是,帕子怎么解释?她进内殿,而江沅挑了太监帮她寻玉佩,她与江沅到殿门的时间是重合的,即便后半截路有不少内监见过她,可是之前呢?如果江沅的时间有问题,那她的不也有问题了吗?她孤身一人而来,到时候,谁又能给她做证?
詹事夫人抬头看着江沅,她笑得那么温柔,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宋延巳,那个每每都让自己夫君觉得惧怕和棘手的男人,而江沅能稳稳地占着他的后宅,她又怎会是个纯善之人。
江沅这是要捆着她一起啊!双赢,或者一起下水。詹事夫人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她脸上扯着僵硬的微笑:“正是,我与安国侯夫人同行。”
琴师听着江沅和詹事夫人睁眼说瞎话,头埋得更低,证物不是江沅的,江沅也拖着林夫人证明他的确在素苑,这让他失了再反口的机会和理由。
“你……”敬武公主指尖微微掐入掌心,作为知情人,她当然确定里面有问题,刚要再问,就被元西太后开口打断。
“该高兴的时候,莫要因着些小事弄得失了兴致。”元西太后家族不显,可脑子还是在的,将才,敬武公主的突然发难就让她冒了一身的冷汗,毕竟她还需要宋延巳的帮衬,断然不能在这种场合将江沅得罪得狠了,如今这事落得个面上圆满,自是要赶快掀过去。
没用的贱婢!敬武公主也不好当众驳了元西太后的脸面,只好颔首应下,眼睛里却没了之前的光彩。
江沅居然在她的地方用她的人破了她设的局,又算准了元西太后不会深究,难怪谢嘉言说她不是个一般的。
“既然是误会一场。”殿中有人开口打圆场,“我方才听这琴师琴艺高超,不若让他再奏一曲,权当给两位夫人赔罪吧。”
江沅徒自站在殿中含笑,刚要坐下,又听见阿妩开了口。
“我听闻安国侯夫人的琴艺也是极好的,不若与我这位琴师合奏一曲如何。”把刁蛮公主的任性演了个十成十,江沅若是应下便是自降身份,不应也是被她折辱了一把。
江沅认识的阿妩,便是再任性也不会做此举动,除非刻意为之。如今阿妩拿了架子,就是想在身份上压她一头,落她的脸面。殿内多为命妇,她此刻若是忍了,丢脸的不光是她,还有安国侯府。
“殿下主意甚好。”见江沅开口,殿中出现窃窃私语,她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我琴艺着实不佳但我可以为殿下推荐一人。”
“谁?”元西太后倒不想江沅直接应了,对她口中那人也好奇得紧。
“大行令家的夫人。”江沅看着阿妩的眼神越来越冰,“我方才瞧这琴师倒与段夫人有几分相似。”
与其说像段夫人,不如说这张脸长得像了那段家三郎。
果然,不少人开始打量起两人。
“我说这琴师怎有些眼熟,安国侯夫人一提我才想起来,长得颇像段三公子。”
“还真有那么一点。”
段夫人从方才就强忍着怒火,只是这话说得越来越不入耳,她松了握紧的手指,僵着脸,“哼,一个奴才,也配让夫人与他合奏。”
“是阿妩思虑不周。”敬武公主连忙起身道,“姨母莫怪。”
江沅看着眼神冻成冰的阿妩和努力压下怒火的段夫人,抬手撑起额头,单手转着眼前的杯盏,阿妩对段三郎的那点心思她太清楚不过,恨不得身边的每个男人都带着段介然的影子。段夫人面上不言,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的。
“安国侯夫人好生厉害。”宴会将散,敬武公主单独留了江沅于殿中,她缓步到她身边,就这么冷笑地看着她。
“我可是哪里得罪了殿下?”
“经过今日,夫人可是真得罪了我。”她抚着腰间的穗子,仿佛在说今儿个天气真好。
“我不过是见招拆招,于殿下并无恶意。”
“你这是在拿本殿当猴耍?”
阿妩头上的金步摇闪着冷光,晃得江沅眼花,“不敢,我与殿下之间无仇怨,也望殿下莫要步步紧逼。”
这倒还真是她的不是了,风吹过殿门,灌入敬武公主的广袖,她迎风而站,“江沅,我知道你聪明,你也少拐弯抹角地敲打我,别人怕你本殿可不怕,莫说是你,便是安国侯,我也是不怕的!”
世人皆惧怕宋延巳,可是我阿妩不怕他,帝后与我们联手如何!
“你能如何?”江沅平静开口,这世没了我费心助你,你能如何?你们又能如何?
“哼。”敬武公主从她身边擦过,目不斜视,“夫人不信,咱们走着瞧。”
等敬武公主带着侍女出了大殿,朱船、罗暖才连忙上前一步,“夫人。”
“方才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能告诉侯爷。”江沅双手端在袖中,眼神闪烁,“还有素苑的事。”
“是。”见两人应下,江沅才拎了裙摆而行,她猜自己与阿妩的这番话,宋延巳十有八九是会知道的。
不过敬武公主这事,她越想越觉得其中古怪,还是说……江沅放慢了步子,宋延巳早就有所防备。
抑或者,江沅停住脚步,唇瓣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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