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林立的小巷,巷子逼仄而陡峭,仿佛没有尽头。喻红林并不知道他到了何处。更不知他为何会来此。但此地明言,一条死路。喻红林抬头看着那面高墙,踟蹰了许久。那是一面足有九丈高的间隔,太高以至于喻红林看不清最上部放着什么。墙面光滑,长满了青苔和藤蔓,绿意泛滥,像是刚淋过一场大雨,青苔上显得尤为湿润。高墙既然不得过,喻红林略感扫兴,就要转身离去。可他刚刚转过身去,就遇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睛。这双红眼属于一个年轻人。一个穿着金袍的云龙卫正在向他走来。那人满身都是血污,双肩颤抖,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他手中拄着的那把湛清的断剑上。断剑像木桩子一样钉钉敲打着地面,发出令人厌烦的聒噪声响。喻红林惊讶地看着这血人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靠近,他想起身去扶一扶这可怜的人儿。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和脚这一刻竟都消失了。他像是融进了那高墙当中。这个云龙卫似乎被喻红林的低呼惊动。他慢慢抬起头,乱发披散下渐渐露出一张触目惊心,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来。但这张脸又是这样的熟悉,喻红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这刻,那血人像是发了狂一样,开始发足狂奔起来,竟是连那断剑也抛下了。他飞快地向着高墙撞去,喻红林马上意识到这高墙就是血人的目标。血人渐渐迫近高墙,终于他向前舍身一撞,整个人就要跟着高墙同归于尽一般!但这高墙却仍是岿然不动,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以及那道模糊的血迹。而这可怜的飞蛾似的血人此刻呜呼了一声,便彻底倒在了墙下,像一个小小的矮板……喻红林从睡梦中惊醒。他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掌心里也全是汗。他隐约记得他做了一个梦,他还记得那血人和那堵高墙的小小一部分。喻红林将额头和脖子上的冷汗擦去,他的心情仍是久久不能平静。虽明知是梦,但那种生惧的真实感,始终笼罩在他心头不散。此时鸡鸣未起,喻红林睡意全无,他看看窗外,屋檐上一串串雨珠直砸下来。庭阶上满是未来得及排去的积水,淹没了草坪,冲毁了蚁穴。小小屋院之内,似已成灾。不经意间,一夜的大雨竟已落完了!喻红林不禁一怔,起身穿衣,出屋绕阶徐行,小如牛毛的雨丝拨在他的脸上,有如挠痒。晨间凉风丝丝,已是绝佳的早点。步到屋前,见到对屋房中灯火犹亮,喻红林心中不由得好奇,难道杜浪一夜未睡?喻红林走到房门口,轻轻敲了敲,半天了也无人理会。他在门廊下立了会,火烛恰被吹散,屋中一时变得极为阴暗。他本想推门而入,旋即作罢,走到窗边,正要呼唤。忽看见窗户并未紧闭,还露出了一条缝隙。微光由此流入,房中情势一时明朗许多。那张木床上,有一人正睡得正熟,被子直蒙过头顶,将他整个身躯全部紧紧包裹。喻红林心中好笑,无怪这梦中人听不见敲门声呢。还好天气尚冷,否则这非得热出一身汗不可。他见状也不久留,扰人清梦非其所好,他转身便又回到了自己房中。随着那一声房门关闭之声响起,对面的屋子里也有了动静。原本安然卧睡之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尖锐的目光中并没有一丝丝的迷惘和错愕。对面屋子里的人像是又躺下了,火烛熄灭,声响绝无。杜浪一把掀开了被子,被子半落在地上,如倒下的士卒,原本干燥的地面立刻有水漫过。杜浪站起身来,乱发贴在一起,身上外袍未去。浑身湿漉漉的,像是被一场大雨淋透而归,又仿佛是刚从河中被捞起。一双长靴上沾满了黄泥,留下长长的痕迹。他走到窗边,将窗户静静地关紧。不料便在这时,他身后突有一个声音响起——“你昨晚到哪儿去了?”杜浪关窗户的手不由一僵,旋即调整过来,但却并非关而是推开,视线陡然明亮起来。他转过身来,镇静地道:“怎么,喻总使连这个也要管?”喻红林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似乎若是我一直待在这个闷罐子里,就可安然无恙了。”杜浪笑了声。喻红林叹了口气:“也罢,若你有事或发现,还是先告知我一声为好,我也好替你出出主意。”“多谢。”喻红林推门就要出去,无动于衷的杜浪追加了句:“下次来,不必再假惺惺地敲门了。”“好。”两人眼神一触即散。自从鱼门回来,喻红林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变得比以前更冷静,也更锋锐。这段难得安静的时间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能否剖开自我的坚冰。一个人的独处也帮他想清了许多之前未能想通的关节。那个假冒的北城临也许是为了报仇,但并不一定是他本人的仇。他背后的势力特绝不仅此。有一个席卷清流墨城,聊云雁山,黑白两道,市井庙堂不为人知的巨大阴谋正在酝酿。鞘归人也一定是嗅到味道,所以才劝他一切保重。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喻红林喃喃念道:“楚荆,你直到何时才肯现身见我?”他坐在白迟书房之中。他发现白迟实在是一个比他太会享受生活的人。单就说这场软椅,就比他在鹰扬门里那张舒服得多。喻红林不由得好奇,为何他以前从未发现过这一点呢?他又使劲用屁股蹭了蹭那张软椅,想要再深刻地领略一番它的奥妙。摇晃间,喻红林听见一种稍显笨重的脚步声,他连忙端正了姿态。来人还未进门,喻红林便开口高声问道:“白吃儿,阿冲是不是来找过我?”“没有啊。”白迟走进来看见坐在书桌后的喻红林,笑声,“喻哥,你的脸今日怎么这么白,昨晚又没睡好吗?”“无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喻红林摇了摇头,忽瞥见白迟桌上一卷红皮卷宗下露出了一个白角,像是压着一封书信,不由问道,“这是什么?”“这个呀,大约是前日一个小孩送来。我只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就随手给塞书底下去。”白迟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道。“什么小孩?”喻红林本无兴趣,这时抽出那封信来瞥了一眼,发现信封两面皆无字迹,便问道,“可曾说过是送给谁的?”白迟笑着答道:“好像是给什么林鸿羽,我说没这个人,那小子还非跟我耍赖,说就是这地儿错不了,还向我讨银子。喻哥,你说现在这人,都古怪不古怪。”哪知喻红林听了,登时脸色大变,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纸张看完,神情紧张地道:“那小孩到哪去了?”“抢了我的银子,就回家去啦。”白迟仍有些生气,“谁知道他家住哪儿,大人也不管管好。这么小就恶作剧,长大了一定要和猎卫打架。”喻红林听完,更是脸色阴沉,半天一句话也不说,起身竟就在屋中来回走动。白迟从未见过他如此情形,不由得又惊又怕,额头上汗水涔涔,难道他又做错了什么急事?“喻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白迟犹豫了半天,终于问道。“阿冲出事了!”喻红林将那封书信猛地摔在地上,夺过衣架上的那件金袍,对着白迟道,“事情紧急,咱们得马上去云护府。”“去云护府干什么?”“去求苏总管!”白迟还没来得及再问,就被喻红林拉上了马。高声叫了声,见主人如此神情,也举起双蹄奋然起来。两人到了云护府,一路上风驰电掣,白迟一句话也不敢问,喻红林心中焦急更是无言。下马后他将缰绳交给上前的马倌儿,就和白迟飞快地往风暴堂走去。喻红林道:“等会见了苏肃,你不必说话,一切听我指令便是。”白迟拼命点头,神色十分愧疚,喻红林注意到了,轻轻一叹道:“此事不干你事,你不必多想。”说话间,两人到了风暴堂,看见门口有几个云龙卫站岗,神情专注,一眼也没看喻白二人。喻红林见这几人脸孔陌生,奇道:“这些人是哪一卫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白迟道:“近来府中人手紧缺,损失不小。苏总管从原来的羽、骁二位下层侍卫中亲自选了几人,来担任府中守卫。”喻红林道:“此事还容再提,难道苏总管信不过猎卫吗?”将到明心堂,把守更是森严,未过长廊就有一小队金袍拦住去路。喻红林扫了一眼,大约有十人之众,面孔皆是年轻,眼神忠诚。两人欲上前一步,立刻十把寒冰玉剑齐声出鞘,如丛生荆棘,道长藤蔓,成十字交击。剑光闪闪,让人目中深寒,毫不怀疑若是硬闯,这十把寒剑绝不只是游戏而已。云龙卫齐声止道:“无苏总管手谕,不得踏入明心一步。”白迟斥道:“此乃前猎卫总使,鹰扬门主,现有邦城要事求见苏总管。凭你也敢拦?”云龙卫不为所动,齐声道:“明心堂并非猎卫府。”喻红林挑眉和他对了一眼,沉声道:“不错,明心堂有明心堂的规矩。但规矩之所以为规矩,还请这位兄弟为我通报一声。就说是喻红林来了。”“那么还请阁下速速离去,休要自讨苦吃。”云龙卫诸人一听见喻红林三字,脸上顿时一变,长剑一抖在空中撞出如冰锥一般的刺响。白迟怒道:“你们未免也太放肆了点!”云龙卫冷然道:“苏总管有令,若是喻红林求见,便拔剑请他回去。总管不愿见你。”喻红林不惊反笑:“喻红林好大的福分!他竟然早猜到了我会来,我总是差了一招。也罢也罢!”笑声未绝,喻红林忽然伸手一抓,擒住那个云龙卫手腕。轻巧一翻,登时将他手中那柄长剑夺在手中。长剑失手,云龙卫惊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膝盖上受了一记,整个人顿时软倒在地。喻红林伸手示意白迟退后,长剑在手中随意流转,斩剑疾点。整条长廊内顿时尽是他的不羁笑声:“多年没使这愚玩意儿,手倒有些生了!”余人大惊之下,见喻红林剑法有致,于这云护剑录得心应手,不禁生了较量之意,纷纷挺剑向喻红林身前攻来,也都忘了双方之间的上下等级。云龙卫中爆出一声大喝:“你竟敢硬闯!”“直到今日,我才体会到当日卓兄的心情啊!”喻红林不退反进,直杀入九人围攻之中,剑锋对峙,如群山斗长河,落日照风烟,峰回路转,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喻红林久未动兵刃,此刻大展筋骨,大叫畅快,更是斗得兴起。那九个云龙卫却是叫苦不迭,他们本练了一套十人剑阵,威力非凡,谁知还未比试,喻红林突加暗算就损去了他们一员大将,不由得都在心中大骂喻红林卑鄙。斗不到二十回合,已有三人被喻红林剑锋扫中,率先出去。喻红林手下留情,只将他们击晕过去。剩下的几人也相形见绌,力已不支,人数锐减,这个剑阵更显得摇摇欲坠。喻红林瞅准一人的破绽,长剑将攻向他后背的剑气一荡,承接到身前。借力打力,使得那人反向同伴攻去。两人此刻想要收手已是不及,双剑一碰,剑气互为巨震,伤及五内,两眼一黑都倒了下去。所受伤害远比之前几人更大。“苏总管还是再换一批人吧。”喻红林低啸一声,剑气回聚,惊雷乍响。余下之人都为之一动,向后仆倒在地。他正要收剑,忽瞥见右下剑光一闪,却是最先被他夺剑的那个云龙卫此刻冲破穴道,捡起同伴的兵器向他杀来。喻红林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待那剑离胸口不到六寸距离,蓦地长剑一点,正巧打中那云龙卫的肩肘。他当场脱力,握剑的手也软了下去。喻红林反手剑柄一撞,与那落剑相触,那个云龙卫胸口如受一锤,整个人也飞似的往一旁的廊柱上撞去。喻红林收剑之时,身后忽然长风快扫,剑意如潮,江天秋晚,夜入无穷。一道湛清如水,澄澈如玉的匹练剑气催风而至,眨眼就迫近喻红林右臂。“卖弄!”喻红林心中讶然,知是个绝顶高手,不敢托大,鞘中白墨断剑泉涌而出,透光而斩。两道同样羽白色剑光发出剧烈的交击之音,光花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