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云江之南,云江之北。藏龙卧虎之地,一把杀猪刀都是金口银边。谁人拔剑,令天下英雄鞘归?此杯,当敬云护之龙!

第九十三章 仙鹤拾衣
他继续往前走着,看见不远处的码头上,有一人正背坐在河岸边凭河远眺。
他的背影莫名的熟悉,像是一个故人。
当他逐渐接近,走到不足五十步的地方,那背影忽然像一只失去支撑的车轮,就从河岸上整个人倒栽了下去,落入被残阳染的红透的河水之中。
一下子便从喻红林的视野中消失了。
喻红林吃了一惊,可待他急忙赶到岸边,低头看去。
河水波澜不兴,空无一物,哪还有那人的踪迹?
喻红林正自困惑,不觉走到方才那背影所坐的地方,眼前一阵疾风袭来,直往他的眼睛钻去。
喻红林被风沙睁不开眼,只得用手护住眼睛。
过了片刻,那怪风小去渺去。
喻红林睁开眼睛,那浩瀚的长河之图汇入他的眼眶,他整个人不禁为之一呆。
江天鹧鸪晚晚,一舟划入冥冥。云气收起,夜空放低。
天地星辰暗淡,月华初现,成了一副浩大的场景,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巨堤横亘在他面前,他渺小的身影正在鱼门脚下,数百年前曾挟卷无数水族冲荡而下的激流,此刻仿佛正从他耳畔涌过。
百年的鱼门,百年的聊云。
江山更迭,星移物换。
浪涛淘去种种,仿佛什么也没留下,唯有今朝水,今朝山影依旧模糊。
喻红林蓦然回身,四顾茫茫,他握剑而立,宽阔的河岸边此刻唯有他一人而已。
他心中更感悲怆,不禁对着河滨大叫起来:
“天喂!地哎!”
他如同古老巫卜唱祭祀古乐一样兴奋起来。
楚荆,是你对不对?
那幅斗兽图也是你送来的,你究竟发现了多少,你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你在畏惧着什么?三年前你不辞而别,又是去了哪里!
云乱风颤,如是回音,林木无声,群鸟也不置喙,它们是最忠诚的听众。
“天喂!地哎!”
随着一声声逼问,一句句自我拷问般的苛责,他整个人如同沸腾起来。
肩臂战战,青筋迸出,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安静下去的一座火山。
“眼下喻红林虽无权多病,但尔等若是以为就此就能恫吓住我,我只得在这先说一声抱歉了。”
不知是在对何人隔空喊话,他声音高的吓人。
这一刻,思绪如江河废止。
“这一腔热血,就算不能昭清日月,肃整沟渠,便是死也要洒在这聊云的山山水水。”
“让聊云的父老百姓知道云护府绝非尽是庸碌无为之辈,鹰扬门有的是铮铮铁骨的大好男儿。”
“此生此志,无愧这唯我鹰扬四字。”
他一口气将积攒了数日的忧虑全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
他用尽了胸膛里所有的力气,挤出了每一分的决绝。
河面上顿时尽是他的回声,如划过无数块雨花石。
他觉得自己又重获了力量,他将那懦弱,狐疑,胆怯,耻辱都葬进了这江水之中。
这滋养了聊云城先民,如今又来唤醒他的金水河在静默中发着奇异的亮光。
喻红林大叫着,咆哮着。
他不知道这一刻驱使着他这一副躯体的究竟是谁,可一定不是他自己。
为何那一人会对着这山河如巅如狂,如痴如醉,竟说出了这一番连他也从未意料到的话来。
究竟不知。
此世不知何事。
何人处飘来一阵的敲鼓入髓的笛箫之声。
声色跌宕,流利婉转,悲凉慷慨之意无意中与喻红林心境暗合。
喻红林愈发深陷其中,这笛箫之音大作,渐到耳畔,仍是久久未能察觉。
“这洞箫之声,意下如何?”
“动听。”喻红林又加了句,“惊心。”
“心夺魂摇,可是想起了什么故人?”
“故人在远城。”
“此地即远城。”
“此地乃是聊云,故人曾言此生绝不踏入聊云半步。”
“于是他便沐浴春服,负剑简行,眼高牵马,目空走狗,暗笑英雄,一步闲庭入聊云,此生再不惹轻尘!”
“故人是谁?”喻红林惊呼。
“天涯久别,聊云再会,你我彼此便是故人。”
喻红林终于惊醒,他回过身去,忙去寻找那声音。
抬头间,忽看见岸边的大水车上坐着一个红衣人,脸上带着一个吊死鬼面具,一大截红舌头露在外面,衣袖上绣满了熟透了的红枫叶,脚下一双木屐,来回踢打着随时准备解体的木轮。
看见喻红林发现了自己,红衣人丝毫不乱地将手中那只精致的木箫插回到腰间,然后一下子就从两丈高的水车上跳了下去。
喻红林陡然清醒过来,方才他所见那个不慎跌入河中的背影。
所见并非鞘归人,而是这个陌生无情的红衣人。
“林鸿羽,别来无恙啊。哎呀,不小心拿错了。”
红衣人连忙撕下面具,立刻换上另一张荷花面具,调侃般道:“听说你回到聊云后飞黄腾达,一不小心就混成了猎卫总使喻红林。如此平步青云,前途无量,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副田地。可真是羡煞旁人又恨煞旁人。”
喻红林面露惊奇,眨眼便褪去:“居然是你。你不呆在江南来聊云凑什么热闹。”
“怎么说,我也是好心,听说你到了霉,要不要跟我走?”
“天下之大,为何你偏偏要跑到聊云城来,难不成以为我不会抓你吗!”
“你怎么忍心!想当年在雁山,你我可是共患过难啊。”鹤拾遗露出委屈的神情,恰好好处,“剑谛那狗东西要杀我,你拼着性命替我挡了那一剑。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只不过是想将你带回聊云,交由云护府处置,并非为了其他救你。”喻红林撇过头去。
“好呀,你后悔了是不是!”
“我为何后悔,喻某问心无愧。”
“你明明就是后悔了,你后悔当初救我,后悔得罪了剑谛。不然就不会惹上我这么个麻烦精,竟追到聊云城来找你!”
“不,你不是来找我。你是为了鞘归人的赏金而来。”
喻红林将方起方才经历的一切联系起来,抬头打断道。
那一刻她看向他的眼神粲如星辰。
“嘿嘿,被发现了吗?”鹤拾遗又撕去一张面具,瞬间变成一个尴尬强笑的大脸猫,猫爪比成一个两个竖着的一“你呀你,好像变聪明了点哦,不再是以前的一根筋了。看,这猫的爪子是不是很别致。”
喻红林沉声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鞘归人的悬赏太重,怕是会压死你。赏金猎人,最好还是留着命为上策。”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鹤拾遗像好奇的孩童一般。
“没有。”喻红林被问得一怔,半晌才断然答道,“你早点回聊云去,别在这儿惹是生非。我不送了。”
“哈哈,我才不信哩,明明就有嘛。你不要再辩驳啦,你不是自负邦城大志,心怀天下吗,我难道不是这天下的一部分?还是说堂堂的喻总使,这些话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鹤拾遗追上前,笑了笑,“若真是如此,大方承认,我也不会嘲笑你的,毕竟是人之常情。”
“你!”喻红林哑口无言,脚下速度更快,边走边道,“聊云正值多事之秋,你要玩尽管到别的地方玩去。”
“我好心好意,千里迢迢从雁山赶来看你,喻总使就连杯酒都不赏吗?”
“这里的酒不适合你!”
“难道你就适合这里吗?”鹤拾遗的话语突然严肃起来。
“我……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这里是我的家,我父辈祖辈都埋骨的地方。”喻红林坚定地道,“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简直是个疯子,死在哪里不可以,这真得有这么重要吗?”
“对我而言,这比性命还来得值得骄傲。”
“喻红林!”鹤拾遗忍不住大叫道,“原本我还不能确定鞘归人的藏身之处,现在可真得谢谢你啦,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你一直都跟踪我?”
喻红林的声音里听不出愤怒。
从他走进鱼门,他便觉得身后怪怪的,果不其然是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
他发问:“你什么时候到的聊云?”
“就在某人被收去猎卫金牌的那天。”鹤拾遗转到喻红林身前,直视着他道,“谁能料到,昔年独上雁山,使诸子颜面扫地的天才剑客三年风雨,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个任人呵斥的软弱杂役!谁能相信,曾凭一己之力堪破天人三策,改剑戮为剑贼,引江湖众怒的顽劣少年,也会棱角磨去,锋芒全空,混迹瓮牖,在酒市混迹而过!”
“你根本不了解他!”话方说出口,喻红林便后悔了,匆匆将后半句咽下。
“这么说来,近月来犯下针对载千道的鹰犬,这数起血案果然都是鞘归人的手笔。”鹤拾遗又喃喃自语道,“载千道和鞘归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原来剑谛那傻乎乎的老头和我说的竟是实话。”
“真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喻红林不愿再浪费口舌,运起身法走出老远,身后依旧传来那道戏谑的笑声。
她居然没追来。
“喻红林,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女贼……”
他并没听到后半句话,因为他已经用手堵住了耳朵。
堵得死死的。
可该死的是,他明明想见的是鞘归人,为何偏偏冒出了一个搅不清的江南女贼。
……
……
文宇阁并非寻常的观宇,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所藏书楼。
因为此楼中收录的各家学说,宗教典籍数目可观,其中还有不少是孤本善本。
此楼在聊云西城郊一片乡村之中,离城备军的临时驻扎军营不远,凭借地利人和,渐渐发展成为方圆一带的知名圣地。多有善男信女到阁中求书抄录,上香供奉。
文宇阁接受八方功德,白族几任阁主修葺屋宇,重建书塔,整理旧籍,收录缺本,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陈冲此刻就在文宇阁内,手中拿着一本标着永佑年号的《气玄经》把玩。
翻了几页,目光落在几行文字上,其中大意讲的是关于云神的来历,有“气聚而生,气灭而隐,无从无与”一句。
三百年前,聊帝率民众在金水河边掘土为穴,垒石筑城,第一祭拜的便是这九霄上的五彩云气。
三百族民击缶而歌,纷纷割破手指,指天立下誓言,凡有云护之地,便都只把云神当作唯一的信仰。
然后五彩云气才渐渐消散,露出熔日,阳光播撒大地,聊云城自此而立。
这一群信奉云神的子民。
在每一个聊云城人心目中,云神便是至高无上,无法企及的存在。
每一个胆敢诋毁云神的人尽要他补偿,每一个僭越亵渎云神的人必向他讨回十倍的代价。
被众志成城的聊云人杀得全军覆没的凡城之主便是第一个例子。
听说他逃回凡城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不到七个随从。
过云江之时,他将自己的佩剑斩断丢入滚滚江水中,誓要重振旗鼓,踏平金水河畔。
而之后的事,天下皆知。
长佑雄关立,半载不能过江一步。
思绪湍流,陈冲莫名感慨。他将旧籍推回书架之中,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书塔九层的视线极为开阔,文宇阁俨然的屋舍,错落的布局也尽收眼底。
脚下是一片足有半个猎卫府大的广场,来往人流穿行不止,皆是慕名前来的信徒,脸上带着那份虔诚令人动容。
许多人手中都捧着一卷或数卷的竹书抄本,看来此行收获不菲。
广场南面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文藏内宇四字,一笔一划尽显大国工匠风姿。
有一位满鬓斑白的老人伛偻着身子,正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他的孙儿讲述这上面的意思。
但还不过半人高孩童哪有闲情去听这些。他巴不得大人早点去干正事,好让他能自由自在地玩耍。
这文宇阁此时自然就成了他最心仪的玩乐场。孙儿逃开爷爷的视线,在人群之中钻来钻去,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一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两人笑着爬起来,就此结了伴,绕着石柱跑来跑去,好不愉悦。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而他要等的人却迟迟还没出现。
陈冲不由得有些心焦起来,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他坐不住了,他留了一张纸片塞进那本《气玄经》之下。
这是他们昨日约定好的暗号。
下了书塔,陈冲方跨出大门,迎头看见一个腰肢纤细的花衣少女提着一个竹篮,从还愿堂里走出来。那只竹篮里盛着一束黄香,用荷叶仔细地包着。
“阿玉姑娘。”
陈冲差点喊了出来,看见她平安无事,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又生诧异。
阿玉像是没发现陈冲,自顾自地往大门外走,一点儿也没到书塔来的意思。
陈冲心中疑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装作也是个归去的信徒。
他走到阿玉的旁边,两人并肩而行。阿玉只瞥了他一眼,却是镇定非常,什么话也没说。
“姑娘孤身到这文宇阁,也是来求书拜神?”
陈冲边说边四处寻找盯梢,人海茫茫,一时什么也没发现。
阿玉似乎并未听见,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在和我说话?”
“自然。”陈冲借着挥扇的动作,压低声音道,“阿玉姑娘,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不料阿玉还未听完,杏眼一亮,破口骂道:“你这下流坯子,知道我是谁家的女眷,也敢来和我勾搭。”
她言辞俱利,毫不做作,周遭的人听了,皆是纷纷侧目。
看向陈冲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此人生得高头大面,仪表堂堂,想不到也是个四处勾搭的轻薄淫虫。
“姑娘实在是误会在下了。”陈冲吃惊不小,尚不慌张,沉声辩解。
“还请阁下自重些。”阿玉白了他一眼,再不理他,夺路就走。
不过才不到一日,这少女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竟然推说不认识他,还把他当成了个花花公子。
临走前,少女不经意间朝他挤了挤眉头,也算不上有心,陈冲见了,困惑的心登时领悟,只道这少女是身处危险之中,受人胁迫不能与自己说话,便道:“是在下认错人了,得罪。”
当下扭头便走,他稍稍走快几步,就从人群的视野中摆脱出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轻薄子就消失不见,不由得大叫邪门。
陈冲从路过一人头上牵走一顶草帽,又将自身外袍脱下随手给石狮子披上,从另一边的角门绕进。
快走几步,继续跟在阿玉身后,两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陈冲不知她求完香,究竟还要到哪里去,渐渐走入这文宇阁的腹地。不觉间,陈冲跟着她走进一处名叫适安的小楼,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发霉的味道。
陈冲正自好奇,揭开油布一看。地上堆着数捆书册,封面模糊,条页也颇肮脏,原来都是些烂了,已经无法阅读的旧书。陈冲向窗外一看,像这样堆放旧书的柴房,这文宇阁内不知还有多少。
“你干什么还跟着我?”
陈冲听见叫声,转过头去,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数道雷霆般的急电便朝他瞳孔刺去。
他吃惊不小,不知有多少敌人,不敢托大,当下鞘中涌流剑呼啸而出,护住胸前三大方位。空气中爆出数声剑刃交击的剧烈声响,涌摇不止,陈冲握剑的手也差点脱力。
他方才所用的剑招名唤“穷涯知归”,乃是云护剑录中最难练成的六招之一。此招务求在绝险之地,将自身内息与剑合为一体,以剑的余气去攻击对手的手腕,来逼迫他们撤剑。
那六个应天子中境的黑衣刺客一击不得,在幻影之中身位变化,如猿猴般飞快地扑到屋内的圆柱之后,瞬间消失不见。
陈冲且战且退,不一会儿到了角落。
他感受到那六道气息还在虎视眈眈。一一扫视过去,仍未发现敌人藏身之处。那六人仿佛融进了这圆柱的阴影之中。只见内厅中,有一个倩影从窗后一掠而过。
陈冲负手握剑,走进去一看,阿玉正站在帘后,素手紧紧挽住衣裙。因为太过用力,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雪目中似流露出一种无限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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