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小刀。小刀如月色。小刀的杯子里盛着一潭月色。小刀来这里喝酒第三天了。每天从晨起到日落,渔唱到蝉鸣,人最少的时候来,最多的时候去。小刀总是坐在最靠近树荫的那张酒桌上,这样当他强撑不住趴下的时候,可以不用忍受太强烈的阳光。“你喝的究竟是酒,还是水?”小刀抬起惺忪的醉眼,瞬息之后又马上垂下,说话的原来是送酒的叫燕四的小伙计。看得出他等这一个问题已经等的太久。他脸上有些不耐烦。小刀可怜他:“是酒是水,对我没有任何区别,酒又如何,水又如何,不过都是自欺欺人。”“那你为何要喝酒?”燕四问道。“为什么?”小刀出奇地笑了,“不为了什么。”“盲目地去做一件事,很可能会害惨你自己。哪怕这件事只是喝酒而已。”“多谢提醒。”出于敬意,小刀很爽快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你没有听懂我的话。”小伙计燕四口气严厉直如兄长,“不要再来喝酒。”“再来更多,今天的酒很好,没有掺醋,连一滴水也没加。”小刀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但燕四能感受到,小刀的心是悲伤的。他的悲伤就是这酒中的河流,河流中的山川。想一泻千里,却苦不能扫去这些重峦叠嶂,高山峻岭。燕四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一样的感伤脆弱,一样的年少悲歌。燕四当然不认识小刀,燕四之前与小刀也没有见过一面。只是小刀给燕四一种很熟悉,近乎错觉的感觉,蚂蚁爬过,如同一位故人。就在这个时候,燕四刚刚给小刀添上新酒,大街上迎来一支迎亲的队伍,锣鼓轰鸣,鞭炮响亮,就像是刚从古时皇宫里出来一般。明明是白昼,却被远处的烟火渲染成一片五光十色。上等的烟火,也标示着点燃它的人的身份和地位。燕四回身看去,原本宽阔,能容得下三匹大马同行的路上,此刻却透出一股狭窄逼仄的意味来。十二个穿着红色新装的轿夫合抬中间一顶主轿,前后各是一顶六人抬的小轿,两旁皆有四匹高头大马相伴,差点要贴着屋舍灰白的墙壁。但即便如此,依然不改这支迎亲的心情。马上之人皆是精神奋发,满面红光,就好像今日就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大红的轿子鲜艳异常,顶上缀满了做工精美的绣品,鸳鸯织就,清水芙蓉。令人不禁浮想联翩,那坐在轿中的新娘定然也是个绝色美人。长街两旁的各个茶亭、酒店、胭脂铺、布庄里的顾客都纷纷探出头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去一睹盛况。原本冷清的小酒肆也受其感染,也变得充满了热闹的空气。几个贪杯的酒客鼓噪起来,纷纷大叫起来来。“这是哪家的姑娘出嫁?老子的,嗬,好大的排场。”“还能有谁,自然是公冶大财主咯。”“这公冶婉是公冶孝的掌上明珠。大家伙也都知道。公冶孝霸占着一条云江,做着南北的生意,据说他的钱能足足能买下半个聊云城!他的女儿又哪里是好娶,这东床快婿又岂是好当的!还不得大搞排场,装模作样一回?”一个长脖汉子大笑道:“要不怎么说,这装模作样的事还得指望着您老兄。”又一穷酸文人忍不住吟了两句诗:“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乐事。哎,不如喝酒!”“还早着呢!也许直到你讨着了功名,这公冶婉儿却还在闺阁之中娇睡呢。“应他的是个破烂户。穷酸文人惊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这里面难不成还大有文章。”破烂户道:“你道今日初几?。”穷酸文人掐着指头算了算道:“今天是十一月廿九,离扫神坛还差三十一天。”破烂户道:“你考试是哪天?”旁边有人抢着道:“聊云文笔在下月八号。”破烂户听了,哈笑道:“这就对了。白容若这倒霉新郎,要娶公冶老儿的掌上明珠。这不娶则已,一娶就要先由着公冶家的性子,今天娶亲花轿上门,你猜怎的?连公冶家的大门都进不去,碰了一鼻子的灰不谈,最后还只能娶个丫鬟回家。”穷酸文人惊道:“竟有这种事,白家如此家势,怎么肯?”破烂户笑道:“你情我愿,又什么主张。如此反复几次,礼到心诚,公冶家才真的肯放人!若是公冶婉的丫鬟太多,这白容若可真是倒了大霉。”“如此说来,现在这轿子里竟还不是公冶大小姐!”众人听了,不禁咋舌。“这些有钱人,就是麻烦。讨个媳妇,哪有那么多废话,要照俺说,磕个头,行个礼,洞房一送,不是万事大吉?”破烂户哈哈大笑道。“这才第一天,可怜这新郎官还有的罪受!”穷酸文人叹道,“这世上竟还有比我更可怜之人。”“这种罪,不受白不收!不知是哪个龟孙有这样的福气?”“……”迎亲队伍走远了,喧腾的声音也随之消逝。娶亲的队伍每走到一处,便在一处大发红糖,白花花的银子在眼前,不拿白不拿。原本喝酒喝茶的客人一听见有着好事,都飞也似地走了。酒客们没了话头,更是一哄而散,都忙不迭去追队伍的屁股。掌柜的屁股一翘,也钻进了里屋,酒肆一时间寂寞就只剩下了燕四一人。燕四一人开始收拾满目狼藉,颠倒的杯盘,还有那叠的如山高的酒壶。地上和桌上酒客有意无意倾倒出的酒液此刻也大多凝固,充满了一种难闻的气味。付钱的不是他,收钱的更不是他。花钱的是祖宗,发钱的是大爷。燕四抱怨了声,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酒铺外的酒桌上原来还趴着一人。“是他。”小刀仿佛惊醒一般,下意识地往腰畔摸去,却扑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此行他根本没有带刀。他的小刀呢!小刀在何处!他的酒立时醒了大半,额头不断有冷汗渗出。小刀一下子如同变了个人。残暴的苦涩和麻木的痛苦使得他的眉头拧成了一道沟壑,剑客的心撕裂般地挣扎呻吟。攀爬在刀舌剑唇上的酒味一步步侵入,一丝丝蔓延,终于将他带入了那段渺远深刻的回忆。小刀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像是被麻痹了,他脸上的每一寸,每一分也像是被麻痹了。他立马就要失去他自己。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有力的手盖在了他的肩背上,如一道洪流从他冰冷干涸的心胸中流淌过。小刀出了一身的汗,他猛然睁开了眼。他抬起头,看见燕四正站在他身旁。燕四刚刚把桌面上的盘碟收拾完,另一只手手中还举着一个盘碟叠满,巍峨如山的大托盘,这时自然地又举高了些。小刀喘着粗气,道了声谢。燕四皱着眉道:“别喝了,今天就到这儿了。”小刀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他提着桌上还剩了一半的酒瓶,晃晃悠悠地往门外走去。燕四没有制止。他看着小刀削瘦的背影,心头忽而涌上一股不安,今日来喝酒的那个破落户和穷酸文人又浮现在他眼前。破烂户留着绺精明的小胡子,脖子上似乎还刺着只貔貅一类的异兽。那是墨城的图腾,他是黄金城赌坊的一个打手。墨城在聊云最大的根据地,就是黄金城赌坊。燕四曾经路过一次,没等进去便被人先给丢了出来。而那穷酸文人是个高个,东海来的,他表现得非常惊讶,倒在书海里的迂腐书生,对世事的模糊近于夸张。两人都是单个来的,点的酒口味也大不一样,破落户要的是新浸的竹叶青,而穷酸文人要了一碗酒兑水,口味清淡。这两人谈天说地,一碰到话匣子就如决堤之水般再难合拢。也是通过他们的对话,燕四方才知道,原来就在上月。清流门人,外号凤羽白鸽的阿涛从朋友家吃酒回家来,突然忍不住跑进巷子里去小解。在外面等着的侄子听见动静,冲进去的时候,白鸽身上已经多出了十几个口子。前后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是一个剑法非常之快的杀手暗杀了白鸽,手段极为残忍。白鸽是被活活疼死。那剑的来历也已经查出来了,和杀死文馆主的是同一把。竟然也是鞘归人!那穷酸文人浑身哆嗦地叫道,这个恶魔!凤羽白鸽金盆洗手三年,在聊云城做小生意过活,鞘归人丧心病狂连他都不放过!破落户猛喝了一口酒,再算上那瞎眼的送钟人,鞘归人一月之间连杀三名应天子境大剑师!而这三人与清流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瞎眼送钟人、凤羽白鸽都曾是清流盟中的精英。而文铁克,这是穷酸文人不晓得的,他表面上不插手江湖黑白两道,实地却接受过前清流盟主的载千道的邀请,担任清流四门之一狮子门的门主。狮子门的解散瓦解,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三年前载千道练功走火入魔、屠杀功臣。破落户猛然压低了声音:而那杀死载千道的,正是魔剑长麒鞘不归!无怪他此番回来,要杀狮子门的余党,是要赶尽杀绝啊!穷酸文人义愤填膺,几乎就要拍案而起……燕四感兴趣的交谈戛然而止。“凤羽白鸽和瞎眼送钟人竟然也败了!”燕四没有选择用死这个字眼,因为他觉得这不够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