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云城西,缘来酒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当日少年饮酒饮醉的方桌。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少年再来不来喝酒了。大约少年是长大成人,完成了离开的告别。乍然之间发生的事,燕四还是有些不适应。他想念他这位不同寻常的主顾。他给他波澜不惊的生活带来了变化。“喝了这杯酒,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桌子对面的人说。“你要离开聊云城?”“明日过后。”“那惘生兵阵你还没破呢,你就要这样灰溜溜地走?白以,这就是你吗?”“能破阵者!”白以哈哈一笑,不识滋味,酒杯浇过脸庞,“凡雁云,唯有鞘归人一人。鞘归人?解聊云危局者也!”“你这是在自相矛盾。”“有吗?看起来矛盾,其实不然。燕四,我真的很好奇,这三年来你为什么要留在这儿?这破地方!”小伙计的脸角抽动了下,开口道:“听说你去见了那家伞店。你找到你想要找的人了吗?”白以笑了笑:“没呢,她消失了十年,没人知道她在哪儿。”“连那张图上也没有,那可是云神的眼睛。六道之间,你都看过了?”“也许她不愿意再见我。伞店的店主枫中知蝉告诉我,我想找的人已经死了,她死了。”“那个神棍老头子?他说的话你也信。”“他帮我修好了伞,让我明日去取。”“你看起来并没有太惊讶。你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能重来的话,我宁愿我没有拔出那把石中剑。这样一切灾难就不会发生,我和她也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你错了。”燕四打断他的话头,“你还这样一厢情愿下去,白以,你就真得没救了。”“我错了,我没错,现在还来争这些有什么用呢?啊,酒喝多了,我得走了。”白以看了看天,起身长吁道,“再耽搁一会儿,人涌进来你可忙不过。”燕四没说话,像是在休息。白以出门的时候,忽回过头来,问了声:“我挺好奇的,这些事,你都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去告诉猎卫府里那条金袍?你信不过他?”“我没有猎卫的朋友,更不认识什么喻红林。”“那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叫林鸿羽的游侠才是我的朋友。”“如果他解下那条金袍,那他就是你的朋友?”“但是……”“但是他不会的。鞘归人,你甘愿放下你的剑吗?”“我已经放下了,这整整三年,我都……”“你在说谎,你在自欺欺人,你根本没有放下。你只是将你的剑,那把魔剑丢到了另一个人手中。可现在,那把小刀回来了。”“我能够让他乖乖归鞘,如果我愿意的话。”“别否认了,你我和一样,都有放不下的东西,所以你我都未能参破那一步。而你困了三年,而我比你多出两个手掌。”“所以你才会接近我,白以,你这个狡猾的家伙。”燕四的声音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你想从鞘归人身上谋利,你这是在以手取火。”“遇到了你,我才明白过来,冥冥之中果真有命数的东西存在。你和我之间注定只有一个能打开那第三扇门,成为这一甲子来雁云之地,第一个依靠自己力量突破大宗师的人!为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白以脸上说不清是什么,冲动或者嫉妒,嘴角浮动,“这就是拔出那把剑的代价。在雁山你做了同样的事情吧,引发了云神之妒,天地之妒!你我互为应劫人。谁生谁死,各人造化。”“你信命。可我,不信!”小伙计转过身去,从柜台上摘下干毛巾。白以踏步而出,这天中午缘来酒肆的第一个主顾与他擦肩而过,跳进大门便嚷道:“小二,老规矩,快快上菜,要好酒!加姜片!”“好嘞,您坐着,马上来!”…………云护府,羽卫暗室。长廊之上,邱冷和喻红林两人齐肩而行。脚步奇快,百步回环的廊道眨眼便到了尽头。“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邱冷推开暗室大门,边说道,“江北武林所有的资料都在这儿了,不管是你要还是不要。喻总使,这样满意否?”这是羽卫最大的储藏暗室,平日里少说也有十人内外巡视,整理卷宗。就算喻红林顶着三块猎卫金牌来,也得心平气和地吃顿闭门羹。事实上他已经撞过好几回南墙。今日邱冷事先打过招呼,所有的人都被临时叫去集合,这儿才会变得如此空旷。邱冷竟真的给开了方便之门,这多少让他有些意料不到。视线所及,车载斗量。喻红林走到卷宗台前,道:“连清流也在?”“对,都在这儿。”邱冷扫了屋外一眼,“你最多只能在这儿呆半炷香,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可不替你开脱。就算你是猎卫总使,也是私自闯入。”喻红林还要说话,邱冷带上门早一步退了出去。声音透过窗纸传来:“我就在门口,你的半炷香烧了一半了。”暗室中出奇得没有回应。院子里草上结霜,枝头无露。时间一滴滴地流去,心里的那一炷香也越来越短。那小子在找什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邱冷等得有些心急,这小子难不成不识字?若非秦云叶亲自跑来与她说情,她何必冒着违背两位总管的风险,与这小子在这儿瞎耗时辰。不知轻重的家伙,与他师父相比,简直差远了。“喻红林,你好了没?”邱冷又叫了声,可猎卫之主像是消失了。空气安静。暗室里还有没有人?她忍不住就要推门而入,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便在这时,只听里头发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响,混乱之中不知道倒了几柜子的书。邱冷大吃一惊,急忙冲进暗室,就听喻红林的惊喜叫声:“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卷!”她松了口气,看时发现喻红林手里拿的是一本《羽卫调查日记》,看封皮的崭新程度,应该是最新的一期。随着城外部落之间交往,联系的日渐频繁,在云护府总管看来,对这些活动进行记录与分析也愈发重要。这几年来,云护羽卫每半年就会派出一支小队。从聊云城出发,途径江北大小部落,最后到达长佑城向源将军述职。如此一来,部落中的变故、请求也能及时得到反馈。这种调查也成了惯例。但因为金水河谷发生的事,无法得到聊云城主的亲自任命,这下半年派出的羽卫人选迟迟还没有决定。喻红林将厚厚的棕褐卷宗放在剑鞘上,缠绕的树藤有所感应,缓缓地往后缩去。他翻开卷宗,飞快地搜寻起来,全神贯注,连邱冷走近都没有察觉。“这是今年上半年的调查报告。”邱冷粗扫了眼便做出判断。可这本调查日记是什么时候交上来的,她竟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过。喻红林掸去文字上积累的尘埃,沉睡的记忆又活了过来。“四月初一,离开聊云,前往长佑……”“……”“五月二十,在牛头岭露宿一夜……”“六月十五,抵达青石乡,乡民迁走……”“六月二十,路过渔古村,满目荒凉,一地死尸,又一个部落消失。”“七月初三,无名溪流发现……”“翌日,上游漂下六具浮尸,赤身裸体,相貌不可辨识。”“溯流而上,发现残存火堆,有鱼骨数根,人数当不在六人之下……”“两人前去长佑报信,迟迟未归,疑为失踪。”“七月初七,继续前进。过大枣林。”“三岔口遭遇幽灵袍人,疑为墨城叛逆,围攻不敌败退……”“从死者口中得知,幽灵袍人是……”这短短数行字,不过两页纸,不听刀剑,不闻硝烟。喻红林方才在长佑、聊云之间的崇川峻岭走过,其中历经的磨难与艰辛感触自是尤为深刻。这只羽卫小队在调查部落中有了意外的发现。他需要的就是这点蛛丝马迹。喻红林跟着思绪,翻到下一页,脸色不由一变。厚厚的一大本卷宗,那接下去的一页,却是突然中缺,就像是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撕掉了。“少了一页,这怎么可能?”邱冷意识过来,将整本卷宗抖了个遍,又与喻红林返身去看书架。剩下半炷香的时间眨眼便过,仍是一无所获。羽卫的集会结束了,听到脚步声,邱冷将喻红林从后窗拽了出去。喻红林问道:“这是谁干的好事?负责这本日记的羽卫在哪儿?”邱冷道:“恐怕你要失望了。那只羽卫小队并没有回来。”“没有回来?他们……”“一共十六人,全都留在了山野之间。一个都没有能回到聊云。”“凶手是谁?”“没有线索。找到他们遗物,找到这本卷宗的是公孙至尊的手下。”邱冷又添了句,“那一带山岭,向来是他们的地界。”“清流?我看这些凶手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这少的一页一定是被他们撕去了。”“如今的公孙至尊,如今的清流不单是云护府的贵宾,也是聊云的佳客。你这话小心,往小了说,是不敬之罪。”“那往大了说呢。”“往大了点说,你这是在恶意挑唆聊云与清流的关系。你这是在背叛聊云。”“笑话。清流和墨城在部落中勾心斗角,我管不着他们,可他们进了聊云,那便是我的事了。”“喻红林喻总使,我劝你别打其他的心思。赫连总管心中,此案凶手就是鞘归人,没有第二合适的人选。你要是抓几个墨城妖人,他也许还会高兴。可你要是节外生枝,这节骨眼上还动清流……那块猎卫金牌长门总使是留给了你吧?”“我师父的东西,我不会轻易交给任何人。”“你师父选择了你,而赫连总管,苏总管他们选择了清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站在云护府的大门前,喻红林第一次用如此直接的目光逼近她。仿佛是一尊石像。那是对待犯人的眼神,这让邱冷很不舒服。她压住火气。“你不是有个叫张酒歌的朋友吗?他们要走了,你不去送送?”喻红林眉头一振:“黄金城赌坊,羽卫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