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就见一名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低着走,缓步走进凉亭。这是个汉人,不同于鲜卑人的粗犷英武,他的身材修长而秀丽,长着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微笑时,微微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然而,在他白皙的面孔上却镶着着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子,透着琉璃一般的光芒,那一瞬间,仙真不由得怔住了,这双眸子,震颤着她的心,这样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崇训宫外,皇帝的御辇也停了下来,面带一丝忧虑的元诩从高高的辇车上,脚步沉重地走下来。不想,匆匆来到母后的寝宫,却不见人,问了左右才知道她去了后花园。他又急忙赶到后园,远远的,看见凉亭上有人影晃动,想要上前,却被冷不防出现的琉香突然拦下,说:“太后正在凉亭里午睡,皇上恐怕不便打扰。”“我有要事要和母后商量,叛军都快逼近邺城了!”元诩心急之下,一把将她推开,迈开流星大步飞奔进凉亭,然而,却在迈进亭子的那一瞬间,看见自己的母亲正握着中书令郑俨的手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从她长睫下的阴影里淡淡地流露出来,嘴边的微笑,既妩媚又荡人心弦,看起来暧昧至极。他的脚步再也迈不动了。如同被什么给狠狠蜇了一下,他的眼眸中出现强烈的震惊,这一幕,令他又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些事,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心中顿时有一股怒火升腾而起,喉咙里隐约有腥气,好像是鲜血在翻涌一般,握着手上滴有血迹的战报,他的手指一根根绷紧,二话不说,愤然拂袖而去。深夜,西昭殿。四面重帷的浴池里,流响着山涧清泉般的哗哗声,水汽蒸腾的巨大浴池里,年轻的皇帝闭着眼,一丝不挂地裸躺在水池边缘,白皙的皮肤在水波的晃动下若隐若现,长长的发丝缠绕在飘满花瓣的温水里。在他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是最近正得宠的潘嫔,她的头发亦是整头披散下来,唯有鬓角斜插着一朵新鲜的蔷薇花,如一抹鲜明的胭脂,使她整张脸都变得熠熠生辉起来。“皇上,您最近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闷闷不乐的啊?”注视着浴池中氤氲雾气间若隐若现的那张忧郁俊容,潘嫔忍不住问道。“皇上,我还算得上是皇上吗?”元诩的唇角掠过一丝苦笑。“出了什么事,您不妨对臣妾说说!”潘嫔立刻露出关切的表情。“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豪强四起,六镇叛军眼看就要进攻邺城,直逼洛阳,我母后却还顾着与她的情人寻欢作乐,而我竟也拿不出一点办法,先皇将大好的江山交到我心里,是对我的信任和希望,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它毁于一旦吗?”说话间,元诩的睫毛上缀满了水珠,分不清是池中的雾水,还是眼底流出的泪水。望着他这副模样,潘滨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怜惜之情,刚想安慰几句,却见浴池外的纱幔被人猛地拉开,太后气势汹汹地出现在眼前,她不由得一惊,连忙躲到皇帝身后。“你居然发密诏让尔朱荣进兵洛阳,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是豪强,是野兽,让他进洛阳,岂不是等于把要大魏的天下送给他,你这个昏君!”只见太后手中紧攥着一卷黄色的卷轴,怒骂声回荡在整个浴池之内。皇帝缓缓地,缓缓地回过身,脸上是凛冽的寒意,看得他的母亲也不由地一颤。“你知不知道,叛军马上就要打到邺城,若是邺城失守,下一个要完蛋的就是洛阳!到那个时候,大魏就真的完了!而你呢,成天只懂得和男人鬼混,从前是元怿,元叉,如今又是郑俨,徐纥,杨白华,你不配做我的母后,更不配做大魏的太后!”啪——只听得一声令人揪心的惊响,一个巴掌狠狠落在元诩脸上,一抹鲜红的血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元诩捂着受伤的脸颊,猛地一起身,仰起头,直视着池子外的母亲说:“来不及了,你截住的,只是其中一份密诏,还有一份,我派不同的人,从另一个方向送出去,只怕现在已经到了尔朱荣的手上了!”仿佛是被什么重物从头顶狠狠地击下,仙真的大脑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眼前一片白光,全身的血液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唇苍白得可怕。元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看着她眼底空洞、痛苦、绝望相互交织的光芒,他的心里,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当随后赶来的侍从将虚软的太后从浴池边扶走之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从惊惧中回过神来的潘嫔突然凑到元诩耳边,幽幽地说:“皇上,您不是总说太后大权独揽,不给您亲政的机会吗?臣妾想到一个办法,能让太后还政于您……”三日后,潘嫔亲自前往崇训宫探望仙真,并代为传话,说皇帝晚上在寝宫设宴,要向母亲赔罪。仙真信以为真,午后悉心装扮了一番,才坐上凤辇前往西昭殿。毕竟,无论他犯下什么过错,她心里最割舍不下的,还是这个儿子啊……到了西昭殿,进入宴厅,只见一桌丰盛的佳肴已经摆满长榻,元诩也早早地坐在榻边等着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仙真却觉得他的面孔上,隐隐流露出一股戾气,又好像隐藏着什么心事。她眉头轻轻一蹙,还是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母后,那日是儿臣不对,不应该那样说你。”元诩起身,拿起酒壶静静地替她斟了杯酒。“傻孩子,母后又怎么会和你计较呢。”仙真淡淡地一笑,“这些年,咱们母子是日渐走远了,其实,有很多事,母后想跟你好好解释。”听到这话,元诩不由得一怔,在榻上坐下来:“母后,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吗?”“记得啊,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每一件事呢!记得你六岁那年第一次身披皇袍的样子,尽管宫中的织造马不停蹄地赶制了三个月,为你缝制了一件小的,可是穿在身上的时候,还是太大了,你第一次试穿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还有,在宫外的时候,你总喜欢到后园偷摘树上没熟的果子,这一点,像你的哥哥元昌。另外,我还记得你最喜欢被青莲抱在怀里,总是不哭不闹,睡得香甜,甚至,连你刚出生时的哭声,我都还记得呢,这些就跟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回忆往事的时候,仙真的面孔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意,那是一种无法掩瑜的,母性的光辉。“母亲……”仿佛是被她的话触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元诩的眼底也弥漫起一片水汽。“孩子,你要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尔朱荣的事,我那样训斥你,就是怕你犯下大错,如今朝廷已是风雨飘摇,我们再经不起任何一次挫败了!否则一旦江山失守,将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元氏的列祖列宗?”仙真的脸上饱含深情。“您说的是,叛乱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孩儿确实有错,也辜负了父皇对我的期望。”元诩低下了头。“算了,今晚就先不说这些了,明天一早,我与你一同上朝,召集众臣商议对策,看有什么办法,能稳住尔朱荣……”说着,仙真拿起了酒杯。镶着宝石的西域贡杯里,香醇的美酒泛着淡绿色的光芒。元诩望着眼前这幕情景,望着母亲缓缓将酒杯送向唇边的手,太阳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耳边回荡起那日潘嫔对他说过的确话……皇上,只要设宴毒死太后,并对外称她包养男宠,惑乱朝纲,把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她身上,您就可以夺回政权,并与尔朱荣联合起来平定叛军,到那个时候,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真的,要毒死她吗?这是经历了十个月的艰辛、痛苦,才把自己带到人间的那个女人啊!脑中思绪一片混乱的时候,仙真已将酒杯送到了唇边,并微微张开了嘴。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几乎只在一瞬间,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把夺过仙真手中的酒杯,嚷道:“不要喝,酒里有毒!”仙真惊愕地抬起头——两行清泪顺着元诩的面颊缓缓流下:“母亲,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就让我先走一步,到地下向父皇请罪吧!”说罢,他执起酒杯,一仰头,将整杯毒酒一饮而尽。只听得重重的一声响,镶金的酒杯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很快的,一缕鲜血,顺着他紧绷得唇角缓缓滑落,像是血红的眼泪。这是仙真做梦也无法想到的一幕。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倒在榻上的儿子。这可怜的孩子用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眷念不舍地望着母亲,在她耳边轻喃道:“母后,对不起,我实在实在太累了,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坚持下去,就请原谅儿子的懦弱与不孝吧,来世,来世我再向您偿还……”说话间,大口大口的黑血从他嘴里淌出,整个嘴唇,整张脸,都变得乌黑。“不!不要走,诩儿,不要走!”仙真死命摇撼着他,指甲都几乎掐进了肉里去了。“对不起……”元诩气若游丝地说,眼睛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了。“不要啊!你不能死,母后是为了你才活到今天的,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仙真紧紧抱着儿子,泣不成声。然而,这一回,元诩却没有再回答她的话,这是剧毒的鸩酒,几乎连痛苦都来不及感受,就能夺人性命。仙真的耳边,只回荡着他说过的最后的话,对不起……他睁大的眼睛,转眼之间就一动不动了。他的身体,尽管还温热着,却是僵硬的,完全失去一个少年应有的活力。他,死了!仙真怔怔地注视着儿子,前所未有的剧痛弥漫周身,如同锋利的刀片一刀刀剜下皮肉。为什么,给自己准备的毒酒,到最后却会落进心爱的儿子的肚子里,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喝下毒酒的会是自己,用自己性命去换儿子的性命,哪怕一万次,她也心甘情愿!抱着儿子渐冷下来的尸体,过去的一幕幕回荡在眼前。坐在与之身子毫不相称的巨大皇座上,六岁的小皇帝……在宫外的小院子里,满院奔跑的快乐的孩子……有着透明雪白的皮肤和一双蓝眸的天真可爱的婴儿……生命仿佛回到起点,然而,心底唯一视作珍宝的美好却永远地消失了。从此以后,再听不到这个孩子用充满着爱的声音唤他母亲。生命的意义,对她而言,是真正地结束了。这种感觉,甚至比死亡更加残酷。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直熟读的《圆觉经》的经文: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续……武泰元年,孝明帝元诩驾崩,同年四月,尔朱荣带兵攻入洛阳。太后胡仙真自行削发,入永宁寺为尼。终章三十年来梦一场武泰元年。春末,是海棠花盛开的季节。今年的花势来得尤其猛烈,几乎是一夜之间,洛阳城的海棠就全部热热闹闹的开了,开得不知道时间的界限,开得忘记了生死,开得压弯树枝,一直垂落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