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仲府的后院绿树葱葱,花香满溢。假山亭台,小桥流水,端的是风雅精致。两人漫步其中,仲冉夏突然发现一汪清池,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亮光,却是空空如也,不由惋惜:“怎的不在这池里种上清荷?”展俞锦墨黑如漆的双眸望向她,看得仲冉夏胸口狂跳,片刻后才见他开口道:“娘子素来不喜莲,尤其是这白荷。”仲冉夏眼皮一跳,想起那日她在杏香阁脱口大赞那池白莲,是不是也让风莲起了疑?压下心中的慌乱,她微笑着问道:“那么,展公子呢?”他睇了过来,眼神说不出的缠绵深情:“娘子不喜,俞锦自然也厌恶得紧。”闻言,仲冉夏面皮微烫,再也没了言语。清风拂面,又得美男在旁,若是旁人,即使面上未曾涌现欢愉之色,也该在心里窃喜。可惜对仲冉夏来说,却是如芒在背,纠结又费神。该说什么,该如何应答,该表现出怎样的神情才符合这原主人的性情?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已是薄衫尽湿,筋疲力尽。加之昨天一夜未睡,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处,飞奔回房。本想再用展俞锦体弱的理由打发,仲冉夏偷偷一瞄,却见他如玉的面上透着几分红润,双目炯炯有神,先前的病弱之态尽数消失。这借口怕是用不上了……幸好钟管家及时前来,算是解救了在水火之中的仲冉夏。“出什么事了吗?”她微微蹙起眉,仿佛对他的打扰感到不悦,实际上暗地里是大大地松了口气。钟管家确实不负所望,瞥了展俞锦一眼,低头拱手道:“大小姐,请借一步说话。”仲冉夏略感歉意地看向展俞锦,尚未开口,便见他主动告辞:“俞锦有些累了,这便回房歇息。”眉眼一动,他轻轻又笑道:“娘子,不要过于操劳了。”轻柔的话语,不难听出其中的关切之意。纵然仲冉夏心知展俞锦不简单,也不禁有些动容。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仲冉夏与钟管家一前一后走进深处的凉亭中,淡淡问道:“此处无人,不妨直说。”钟管家站直身,脸上原先的恭敬内敛的神色褪了下去,低笑道:“小姐的身子可是大好了?”仲冉夏诧异地盯着他,那张平凡的脸面突然转换出不一般的气势,她暗暗心惊,谨慎地答道:“有劳管家关心,我已然痊愈。”“既然好了,为何迟迟不开始晚课?”钟管家眉头一皱,不满地低喝道。她愕然,晚课?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寻思着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只是仲冉夏不清楚是敌是友,小心翼翼地推诿道:“近日爹爹不在府中,账目繁多……”钟管家大手一挥,不耐地打断道:“这一年你不是都将账本送与姓展的那小子看的么,怎又自个揽上身了?”仲冉夏一惊,展俞锦这才入府不久,仲府邸一年的账本,究竟是怎么回事?心思一转,她支吾道:“相公病弱,这才刚刚有了起色……”“病弱?”钟管家冷哼一声,径直坐在石桌前,不屑道,“也就是你这傻丫头才会深信不疑,那姓展的分明就是内力折损,受了重创。当初多次劝诫,你却一意孤行。”他摇摇头,忽又叹道:“只是那些账本,姓展的根本不放在眼内,丫头直接丢与他便是,浪费那么些时间作甚?”说罢,抬眼瞅向仲冉夏,钟管家狐疑道:“平日丫头你最烦这些,怎的居然认认真真地核对账目了?想当初,仲老爷三番四次尝试,你还把账本撕烂了不少。”仲冉夏一怔,转而苦笑。难怪那些掌柜的脸色如此古怪又担心,原来这身体的主人有过前科。撕烂账本,也只有原主人才做得出来!可是展俞锦并非重病,内力折损,又是何人所为?且在一年前,他便深得原主人的信任……目光一沉,仲冉夏斟酌着说:“钟管家,这晚课……”“得了,今夜亥时,在西厢石院。”他挥挥手,这事就这样定下了。晚课究竟要做什么,仲冉夏心里没底。她早早把菲儿打发去睡了,又多叫了几人守在展俞锦的房前,明为伺候,实际上是行监视之举。她不清楚美相公的身手是否跟袁大夫所言那般,不过是粗浅的防身功夫。派人盯着,即使是多此一举,总能提前给自己通风报信,好让她未雨绸缪。白天仲冉夏不经意间向菲儿打听到西厢石院的大约位置,传言此处闹鬼,早被老爹请道士驱鬼作法,列为府中禁地。她亲身前来,院内杂草丛生,墙壁斑驳水迹,屋顶角落层层的蜘蛛网,显然多年来未曾有人来过。选这样的地方习晚课,确实不易被发现。钟管家身穿黑色短褂窄裤,干净利落,面目与白天有些微的差别,面目透着坚毅之色,目光迥然而凌厉。仲冉夏慢慢上前,幸好她今晚也选了一件窄身紧袖的衣裤,不然跟他格格不入,肯定得露馅了。见她迟疑着站在不远处,眼神飘移,钟管家蹙起眉,狐疑的视线在仲冉夏脸上一转,厉声道:“几天不见,你就忘了怎么跟师父行礼了?”仲冉夏一怔,快步上前,神色惶恐,礼数周到地道:“……小徒见过师父。”钟管家扫了她一眼,随手将插在地上的一把大刀拿起,扔在她面前:“养病数日,让为师看看你的刀法练得如何了。”仲冉夏蒙了,原主人居然会耍刀?低头看向她的左手掌,原来这些新旧的茧子,都是刀柄磨出来的。只是,而今自己要怎么糊弄过去?若说她多日未练,忘记得七七八八,这钟师父会不会立刻掏出鞭子抽打自己?不然,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半点刀法都不会了?仲冉夏心慌意乱,一时间也没找着适合的理由,焦虑不已。“怎么,又忘了?”钟管家双眉一竖,就要发怒,“你这刀法学了整整三年,至今却没有半分起色,来来去去只懂得投机取巧。对着三教九流的家伙还能勉强应付,若是遇着高手,丫头你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师父,徒儿错了。”仲冉夏一喜,不知该庆幸这原主人太笨,还是她不用苦思冥想再寻借口。“过来,让为师看看你的情况。”钟管家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半晌挑眉又要发怒,“你又练了什么旁门左道的东西?经脉阻塞,真气不稳,还少了大半!如果不是仲老爷曾对为师有恩,早就不再理会你这不争气的丫头了!”“师父息怒,徒儿一时鬼迷心窍,以后定然改过自新!”她立即言明表志,就差伸手发毒誓了。见状,他甩开仲冉夏的手臂,单手握着大刀,冷声道:“既然如此,今晚便教你几招入门刀法,丫头你且好好记着,莫让为师再失望。”“是,徒儿谨记。”她诚心诚意地垂眸答道,将钟师父舞动的一招一式紧紧记在心头。之后的几夜,仲冉夏独自前去石院自行练习刀法,却未再见到钟管家。白天在府中偶遇,他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色,眼神沉着,并没有那夜所见的逼人气势。她心里有种感觉,白天看到的钟管家,并非是夜里那位师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易容”二字,想必是老爹为了让师父名正言顺地出现,才特意安置的管家身份。仲冉夏不清楚这师父是否是世外高人,又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高手。但见他一手刀法犹若行云流水,心下佩服。尤其是她如今情况未明,多一项武艺防身亦是好的,自是认认真真地埋头苦练。几天下来,仲冉夏自亥时开始,四更才回屋,早上迟迟醒不来,趴在床上,腰酸背痛。掌心被刀柄磨出了水泡,左手臂又沉又麻,知觉没了八九成,让她苦不堪言。最郁闷的是,仲冉夏还得小心防着旁人发现她的不适。首当其冲的,自是突然前来要与她一同用饭的展俞锦了。好在这原主人平日用的都是右手,也就没有露出端倪。她还不放心,说是无意被金钗在掌心刮下一道浅浅的红痕,抹药后,自己用薄薄的白布包住了左手。此间菲儿多次提出要帮忙换药,都被仲冉夏冷冰冰的眼神制止住了,还抬出了不愿被人碰触的厌恶神色。于是,她识趣地再也不敢多事了。“娘子受伤了,怎的不让袁大夫来瞧瞧?”展俞锦放下筷子,眸子在她的左手上一瞥,语含关心。“小伤罢了,何须劳烦袁大夫?”仲冉夏不紧不慢地挡了回去,端起盛了汤的瓷碗,当然用的是右手了。“若是留下疤痕,岳父大人怪罪下来,俞锦难辞其咎。”他对上仲冉夏的眼,轻声一叹。“爹爹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相公无需担忧。”她秀眉一挑,漫不经心地转开了话题,“既然之前的账本都是由相公核查的,剩下的事就麻烦你了。”“为娘子分忧,这是俞锦应当的。”那日在掌柜面前示威后,仲冉夏就命人把重新改过的账目送去了他的房中,明明白白地把事情转交到他手中。展俞锦念及以往三个月的账本,他也得两天才能完成,她却只需一夜,他重新查看了出错的账目,细微之处的漏洞,仲冉夏并未忽视。可见她速度虽快,也并非囫囵吞枣,粗粗翻阅。用饭的夫妻两人默默无语,身边侍候的婢女小厮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得罪了两位主子。钟管家适时出现,递上一封信函:“小姐,杏香阁送来拜帖。”仲冉夏展开一看,果真是风莲的邀约。怕是她几日未曾到杏香阁,与以往的性情不符,让风莲担心少了一位金主,便着急地遣人来请了。只是彤城何人不知仲家大小姐新婚燕尔,却登门送帖,该说他有恃无恐,还是胆大妄为?偷偷瞄了眼身旁的展俞锦,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默然地品着茗,神色不喜不怒。这是毫不在意,还是习以为常?仲冉夏放下请帖,指尖在桌上轻轻敲打。半晌,淡淡道:“钟管家,库房里不是有一盏七彩琉璃灯么?待会儿便让人送去给风莲。”那日公然在大白天被轻薄,她还心有余悸。如今还不能撕破脸,寻思着平常男人寻花问柳,不也是送礼哄哄了事,如今自己也就学一学。钟管家应了,转身便吩咐下去。展俞锦倒是有些惊讶,笑道:“杏香阁的阁主亲自邀约,娘子好本事。”仲冉夏听得别扭,这话是夸还是贬?笑了笑,她靠近了些许,暧昧地张口:“难道,相公不介意么?”放下茶盏,黑漆漆的双眼眸光流转,他缓缓笑开了:“娘子如今不是还留在俞锦的身边吗?”仲冉夏一窒,居然被他噎得辩驳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