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仲冉夏扫向这副龙飞凤舞的诗句,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檀木锦盒。身边的丫鬟适时禀道:“小姐,此乃公子亲笔所书。又命人快马加鞭,从省城送来的首饰,听闻这些也只得宫中娘娘能佩戴呢……”她伸手覆上盒面,掌心一片凉意。雕刻精美,飞凤栩栩如生,入木三分,盒上又隐约散发着丝丝浅淡的香味,可见其用心。曾几何时,也有一人花费心机,亦送来了众多饰品,道一声“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没了那位“悦己者”,她又何须打扮?仲冉夏手掌微动,檀木锦盒生生裂成几道,吓得正侃侃而谈的丫鬟愕然地住了口,畏惧地看向她。“把这些都退回去,回禀你家公子,该做的我会做,不必煞费苦心讨好。”丫鬟怯怯地应下,赶忙转告了风莲。仲冉夏坐在桌前,盯着那副字上“神仙眷侣”四字,只觉刺眼至极,慢慢阖上双眸,缓下了上涌的酸楚与苦涩。这段时日来风莲事事以她为先,听从她的建议,仲冉夏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意?只是此番合作,两人之间若生了间隙,必然事倍功半。当下,她也只装作糊涂,没有表明态度,含糊应对。可惜此番公然送礼,却是风莲想要撕破他们之间一层薄薄的窗纸,仲冉夏也是恼了。阴谋诡计并非她擅长,自己绞尽脑汁,出谋划策,为的也不过是扳倒天凌府,向展俞锦报仇,这才不惜一切代价,采用了破釜沉舟的方法,让正派之人习练“芙蓉帐”。一次定胜负,他们只许胜不许败。此时此刻,风莲根本就是罔顾众人的成败,不务正业,叫仲冉夏如何不怒?若是他能再多花心思在计划上面,或是在那些刚收复的门徒身上,他们的胜算只会更大!风莲如往常般前来,没有习惯性地坐下品茗,而是提出一道外出的要求。仲冉夏满心的不悦,原想与他谈一谈,免得再做无用之事。见此,她也只能带着满腹狐疑,随风莲出行。这是仲冉夏住入小酒肆后,第一次出门。街上依旧是当初繁华的样子,她却失了兴致,不再撩起帘子的一角,观看车外人人事事的风景。只端坐在马车内,低头不语。风莲究竟要带她去哪里,他不说,仲冉夏也没有问。如今他们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风莲不会害她,此事仲冉夏心知肚明,也就不再操心。只是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她还是止不住地心惊和愕然。仲冉夏看着在脑海中记得清晰的崎岖小路,杂草横生,抬头上方是一团团的白雾,模糊中隐隐可见高耸的山峰。便是这不起眼的小道,那一天,她忍着疼得几乎要晕厥的腿伤,短短的数丈漫长得让人以为要走不过去。鲜血一路滴落,染上了道边的翠绿青草,触目惊心。仲冉夏哑着声道:“风公子带我来此处,究竟意欲何为?”想要她记住展俞锦曾经给的伤痛,还是不能忘掉老爹死时的惨状?“夏儿误会了,仲老爷的尸身尚未安置,我便自作主张,派人一一打点。”风莲望着她,眼中满是真诚。仲冉夏沉默了片刻,终是抬脚,重新将这条路走了一遍。道不长,却让她将近要痊愈的腿伤,隐隐作痛。风莲确实打点好了一切,一口薄棺停在当初的崖下,四名大汉正恭敬地守在旁边。“夏儿,要见仲老爷最后一面吗?”他侧过身,似乎想要示意四人打开棺木。“不必了。”仲冉夏撇开脸,想起那日所见,那张模糊的面容,又怎会是她的老爹?想必,他希望留给自己的,也是以往记忆中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风莲也不强求,四名大汉将棺木放入事先挖好的大坑中,撒上冥币与白纸,替死者祈福。而后,一铲一铲的黑土,慢慢覆盖在棺木上,直至尽数掩埋。仲冉夏瞪大眼,将这一幕深深记在心底。她的老爹,终于能够安然沉眠于大地之中。崖下清净,想必他如今跟娘亲相见,自是欢喜……婉拒了风莲特意命人做好的墓碑,仲冉夏用弯刀运起内力,在墓前的石壁上刻下“仲老爹之墓”五个字。笔锋不够潇洒,刻痕不够深,却也是她的一番心意。自己没能替老爹做些什么,最后,她只能为仲尹送上一块天然的墓碑。再来,痛定思痛,继续谋划复仇大计……背对着众人,望着石壁上的个几字,仲冉夏没有回头:“风公子,麻烦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我在不远处等你。”风莲拍拍她的肩膀,柔声说道。带着四人爽快地离开了,留下她一人面对着石壁,咬着唇忍耐许久,眼泪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仲冉夏闭上眼,这必定是她自己最后的一次软弱了……直到日落西山,她这才平复了心情,打算回去。转过身,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就在附近,不禁轻叹一声:“小师父,你出来吧。”从石壁上跃下一道身影,明远别扭地垂着头,疑惑道:“女施主怎么发现小僧的?”“……你的腰带松了。”仲冉夏眨眨眼,方才她心绪不稳,这才没有察觉。不然以小和尚拙劣的隐匿方式,又如何能瞒住自己?只是,她不想打击明远的信心,难得开起了玩笑。他信以为真,赶忙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带,满脸涨红。后来却发现腰带绑得结实,这才知晓他被耍了。明远的脸色有些尴尬,没有吱声。看见他委屈的模样,仲冉夏抑郁的心情好了一些,面上的表情缓了缓:“小师父为何在此处?跟踪我吗?”“小僧不放心,一直都守在酒肆外头。见女施主跟着风公子离开,也就……”明远支支吾吾地说着,瞅着石壁上的字,眼神有些躲闪。“所以,一直跟着来了?”仲冉夏也转向石壁,低叹一声,“刚才的事,你也看见了,此乃家父仲尹之墓。既然来了,替他诵一段超度的经文可好?”说罢,她转眼又苦笑道:“我忘记了,小师父只懂清心经。”“女施主,心诚则灵,小僧愿意在此替仲老爷祈福,他……定能到达西方极乐。”明远双手合十,闭上双眼,神情虔诚。纵然小和尚仅穿着朴素的布衫,衣摆沾上了几块泥泞,却丝毫不减他身上纯洁如初生婴儿般的气息。浊世的污秽,似乎不曾给明远留下半点痕迹。看得出,智圆大师将他保护得极好。若非大师突然离世,说不定小和尚还能在寺院中快快乐乐地侍奉佛祖,:度过此生。仲冉夏不知该是惋惜,还是哀叹一声……“女施主,小僧……跟你走。”祈福结束,明远睁开眼,红着脸坚定地说道。仲冉夏一怔,摇头道:“小师父,你该明白,我之后要做的究竟是怎样的事。”“不管如何,智圆大师将小僧送去了仲府,就该替女施主做些什么。”小和尚满眼坚持,正色道。盯着他,仲冉夏冷笑道:“就算要杀人无数,手染鲜血,小师父也在所不惜?”明远面色微白,皱眉道:“女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冤冤相报何时了?”仲冉夏抬手止住他的话,放缓了脸色:“小师父不必多说,我心意已决。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师父好走,我在此便不送了。”小和尚捏着佛珠,面上闪过一丝犹豫,转眼咬牙下定了决心:“小僧……我已经还俗,再也不必供奉佛祖。拿起屠刀,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我能做得到。”仲冉夏没想到他居然会这般坚持,甚至不惜抛开心中的执念,不禁诧异非常:“仲府只是收留了小师父数日,你其实不必如此……”“仲小姐,我亦是心意已决。”明远将这话原原本本地返还给她,噎得仲冉夏说不出话来。她见小和尚这身狼狈,也明白丢下他不管,明远必定风餐露宿,追随在后。仲冉夏摆摆手,妥协道:“也罢,你先随我到院中住下,之后的事……再做打算吧。”把小和尚丢在外头,也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还得担心他会不会被人欺负欺骗,甚至饿肚子,倒不如直接带他回去,省得以后操心。当两人出去时,风莲看见她身后的明远,似是并不惊奇,只略略挑眉。仲冉夏一步三回头,没有元宝蜡烛,没有成群亲友哭丧,这场葬礼,简单得寒酸。到头来,只有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女儿,明远这个外姓义子,以及风莲这个外人在场。望着落霞与夕阳的余晖洒下,刺得仲冉夏的双目一阵酸楚。明远确实如他所言,真的舍弃了以前的所有。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不是在寺庙中习惯的早课,而是练习刀法。五更天起来,直至天色大亮,这才收势。而后用过早饭,便开始盘腿修炼内功。至于午后,便是空手而出,赤膊打拳,演练招式。虽说仲冉夏深知他偏爱武学,却从未见小和尚有如此沉迷的时候。显然,那天在墓前对她说的话,都是明远发自肺腑之言。看着这样的明远,她心底淌过一丝感动,更多的却是不安。将他带入局中,真的是正确的么?未等仲冉夏想明白,却发现了一件令她极为惊恐的事。还道那天发现小和尚的藏匿之处,只因他思绪不稳,收敛气息的功夫还没到家。相处数日后才知,这根本是明远的内力正在一天一天地逐渐消退,症状便是与如今的风莲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