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上咚咚的撞钟声悠长而沧桑,不管你身处哪个角落,它总会带着沾染羊肉泡馍味道的空气钻进去,就像刻意提醒你身在异乡一样,心情要么会是下车伊始的兴奋,要么就会是思念家乡的惆怅。对于斗十方来说可能是后者,他落寞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像苦思着什么,又像丢了什么,反正回到长安有点不太正常。对,丢了魂,向小园如是想着。她坐在斗十方的对面,此时身处的是一家普通酒店,谁也没想到斗十方昨晚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被打发回来了。向小园又一次起身,掀着帘子朝楼下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她拉展了帘子,又安静地坐了下来。房间里一位面色晦暗、一直不停抽烟的男子,半晌没有再听到斗十方说话。他摁了录音停止键,慢吞吞问着:“就这些?”“就这些。”斗十方道。所有的过程都重新叙述了一遍,这是第三遍了,此时已经是翌日黄昏,不同的人来问过他三遍了。“你正确看待,对于归队的同志都有这个例行程序,现在都不算归队。我有几个细节问你,不介意吧?”那位男子道。这是保密处的,传说中那种专对自己人下手的,下手从来都不客气,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直接道:“你心里是不是喜欢这名女嫌疑人?我指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向小园呃地噎了下。斗十方笑了笑道:“这和本案有直接关联吗?”“和本案不一定有关联,但和你本人有关联,情绪的不同可能让你做出误判,可能在叙述里有某种倾向,你自己可能都感觉不到,这是我们需要综合考虑的问题。”那位保密处来的人道。斗十方点点头,认可道:“喜欢。”向小园一怔。保密处的人手一抖,烟灰轻轻掉了一点,沉默片刻,他继续问着:“第二个问题,在失联的两周里,你完全可能找到机会和家里联络,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不至于手机被没收就能难得住你吧?”“我不想联络。”斗十方又给了个石破天惊的答案,雷得向小园直咳嗽提醒,生怕他的小性子惹恼了这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吗?”那位很客气地道。“我的四个同伴,一个贼,一个小骗子,一个传销分子,还有一个女骗子,但凡被谁发现不对劲,都可能前功尽弃。即便不被发现,我其实也不想联络,本案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大悬念了,长安的策划人员差不多都进视线了,那些从众的基本都没有什么价值。我想静静地观察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女骗子,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的心里是什么样子……只有理解、了解,才有可能和她的思维同步,或者,超出一步。”斗十方道。这句心声让向小园怔了下,不料却让这位来人嗤笑了一声,他笑得连下面要问的话都忘了。“你想知道骗子有多厉害吗?”斗十方忽然问。“很厉害吗?”那位来人好奇了。“你判断一下。比如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很多事,最早不是警察专业,一定是半路入行的。你有四十多岁了吧?单位里不招人待见,提拔也轮不到,所以工作一直郁郁不得志。生活呢,可能比较悲催,有点惧内,你在家里不掌握经济大权。有个女儿……不对,儿子,儿子很叛逆,让你操碎了心吧?我说得对吗?”斗十方悠悠说着,眼睛睥睨着,仿佛审嫌疑人一样的眼光。形势一下反转了,那个保密处来的人瞪着眼,翕合着嘴,手里的烟忘了抽,诧异地看着斗十方,这号人可能是他平生仅见。“看来猜对了,她的能力可不止我这么点,我读的是人,她可能读的是心啊。”斗十方凛然道,到如今还是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有点摸不清头脑。那位来人整理着思路再要说话时,斗十方蓦地一伸手指,喊停了,指指他的右手。那位手一抬,长长的一截烟灰掉在裤子上。他尴尬地掐在烟灰缸里,再抬头时,斗十方说着:“你的思路已经被扰乱了,我们是同行,就不要给彼此难堪了,真要违法犯罪了,等那些人落网了我也包不住,您说呢?”那位想想,看了斗十方和向小园一眼,有点无奈又带点愤意地起身,离开了,走时不轻不重地闭上了门。人一走,向小园无语道:“有必要这么咄咄逼人吗?”“没事,他又不好意思往外说。”斗十方道。向小园做了个威胁的表情,想端起领导的架子却一下子又笑了,好奇地问着:“本事见长啊?怎么连惧内都看得出来?”“啧,好歹保密处的,抽八块钱的烟,工资又不低,不是惧内是什么?不要太好奇,其实很好猜,查自己人这种事,肯定是找单位里谁也不待见的人干。至于半路入行嘛,他的走路姿势不对,有点外八字,这类除非是文职或者半路入调,正常的招警,会被刷下来……我也就是猜猜。”斗十方思忖道,似乎这一趟对他影响很深,就像经历了一次特殊的环境历练,都不知不觉地能看到很多曾经忽视的东西了。向小园正在问,敲门声响了,应声而入的几位带着几分惊喜围了上来,娜日丽、程一丁、钱加多,有人摸脑袋,有人拽耳朵。钱加多情绪最强烈,直接捧着斗十方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斗十方愕然擦着脸问:“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爱我居然这么深?”“可不,终于快结束了,你也全乎着回来了,我是高兴,终于要回家了。”钱加多兴奋道。这一听斗十方惊得跳了起来,朝着向小园问道:“结束?什么时候?”“七十二个小时之内,下一个洗钱峰值来临之前,各地的警力已经开始部署了,不管能不能找到黑产所在,这个虚拟传销的骗局必须终止。”向小园道,看了看表,又给出更准确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个小时。”每当艰难的追查到了抓捕阶段,警察都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而斗十方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截然相反,他没有哪怕一点兴奋,表情反而呆滞得像白痴,连钱加多都不如了……省厅多功能会议室,凌宏业摁亮遥控灯光时,一袭白色警监服的厅长目光还停留在屏幕上久久未离开。那上面正播放着从各地采集回的视频资料,和以往乱哄哄的传销的场景不同,多数是光鲜亮丽,环境也不再是脏乱差,而是充满现代感和科技感的办公环境。唯一没变的是,这个环境里有许多和罪案信息库匹配的嫌疑人,不过是曾经的传销分子,摇身一变重新登场而已。他坐正时,心绪难平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在座的凌宏业、邵承华,中州方的谢经纬、俞骏。半年前贯彻省厅“7·15”反诈骗专项工作会议精神,其时对于具体的诈骗舆情尚摸不着边际,可能连他也没有想到,就在省城长安,就在眼皮子底下,还有着这样一个可能操纵着其他省份的诈骗中枢存在。“这个计划,是个断臂止毒的计划啊。”老厅长拿起了纸质文件,语气里和眼神里俱是惋惜,可能再多点时间,可能再多点侦查,收网战果会远远多于现在。他用目光征询着凌宏业,像是在问是否有可能把战果扩得再大一点,把骗子挖得再深一点。凌宏业汇报道:“裂变的速度太惊人,我们本来也想等等,可放水养鱼的思路对于这些人不适用。我们计算过,如果第一层级有十个人,每个人影响也按十人计,那这种倍增方式到第四层就要突破一万人,而本案张光达团伙,核心做这个的有三百人,加上他们已经有非法资金的支持,现在发展的入会人员,我们粗略估算都有二十万人以上。在第一波返还之后,恐怕第二波就汹涌而来了,到那时候,局面恐怕更难控制。”“这骗子们,可真是千变万化呀,从几千几万骗回了几十几百,生意不小反大了,这些人好抓,策划和组织层面这些人,有把握吗?”厅长问,刻意指出了几个,“比如像郑远东这样的,好歹还是个民营企业家,如果证据不确凿,那将来处于被动的就是我们了。”“他那个房地产项目就是专门洗钱的,项目的门面房四年租出去过六回,手续全部完备,但都没人入驻,光违约金和房租订金他赚了几百万,到现在,房都没装修过。还有,该项目里有四十多套房被卖过两回,都是公司持有,可持有的公司用不了多久就倒闭,然后清算抵偿,又回到他手里……账目做得很巧妙,里面肯定有暗箱交易。”邵承华解释了句,这种高智商人员,恐怕你不接触核心的账目,不可能查到实质性的证据。“还只是嫌疑啊。”厅长抿抿嘴,额头的皱纹更深了。凌宏业道:“他是蜻蜓KTV的大股东,牛金通过现金方式消化赃款,现在也有大几百万了,这件事他们肯定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不过前期有我们的侦查员在里面,后期这拨境外人员也被我们盯着,只要武建利落网,赖是赖不掉的。这些钱肯定不是牛金独吞,一定是输送到了郑远东的生意里通过某种方式洗白。”那这就是一个破局的点,只要抓到车手以及车手里这个送钱的,就能关联到牛金;只要拿下牛金,那就可以关联到黄飞、郑远东以及张光达。大部分的窝案就是如此,只要突破一个或者几个关键嫌疑人,那剩下的就是狗咬狗了,他们互相咬出来的事,可比警察能审出来的事要狠得多。厅长斟酌着,突然问了一句:“更深的呢?从货到付款到虚拟传销,单凭制作精良的网页和APP就看得出,一定会有精通网络技术的嫌疑人参与,而且你们也分析得出,肯定和地下黑产有关联,这些人才是心腹之患啊。”“这个细节现在我们可以加进来。”谢经纬道,他正正身子,“零号的回归恰巧为我们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据他汇报,沈曼佳试图通过他寻找匿身的杜其安,这个女骗子提供了杜其安不少信息,身患疾病,负案,很可能就落户在长安一带,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的背后是逆风……我们综合考虑了一下,可信度还是很高的,以杜其安的文化水平操纵骗局可以,但做到网络推广还差了点。货到付款一案中,发现大量的用户信息泄露也佐证了这一点,这个人很可能直接关联着逆风,而逆风,应该就是地下黑产的领头人物。”“补上这一块,那这个案子就有点看头了,但是……你们这位零号,我怎么觉得回来得怪怪的?”厅长犹豫地说了句。“不是正常回来的,而是被沈曼佳派回来对付杜其安的,这个骗局是几个团伙组团作案,其实他们之间并不是铁板一块,比如,张光达是传销团伙,是被杜其安招募来的;牛金、黄飞又是长安的涉黑涉恶前科人物,八成是跟上分一杯羹;郑远东呢,看这样子八成是个输出黑金,并通过非法方式敛财的不法商人,他们之间也各怀心思,再加上后来入伙的沈曼佳,估计也没安什么好心,不排除她趁乱放火,而后再险中取利的可能……即便骗局里这大几千万不够她动心,那逆风掌握的黑产,足够其中任何一个人铤而走险了。”凌宏业道。警察倒不是对黑产动心,而是对形势的迅速恶化揪心,邵承华适时补充着:“现在采取行动可能为时稍早,但据大数据和云计算给出的信息,我们不敢再等了,昨天我们能够监控到的账户流动资金已经超过两个亿,很多参与人员聚集的地方很让人痛心啊,这个骗局主要是针对低收入阶层的,比如家庭主妇、打工群体、三四线以外的城镇人员。更可恶的是,已经扩散到在校学生群体了,每人几百或者一两千貌似不起眼,但对他们拮据的生活无异于雪上加霜,而且他们可能报警都无法立案追回……这个情节啊,相当恶劣,如果再扩散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中州方面,谢副厅、俞主任,你们的意见呢?”厅长问。“我们同意。”俞骏道,看着领导。谢经纬点点头道:“同意,再养一段时间可能会找到更多线索,不过就得以更多的群众受骗、更大的损失为代价了,货到付款一案和这个极其相似,在线索藤缠麻绕、尾大不掉时,任何坐等都可能引发更恶劣的后果,那只有一种办法:快刀斩乱麻。”“你们要充分考虑好,行动一旦打响,我们可能要面对媒体的诘难,也可能要面对群众的不理解、不配合,甚至舆论会把矛头转向我们。我们别无选择,在群众利益面前,在大局稳定面前,一个小团体或者一个人的荣辱,都算不上什么。”厅长拧开老式的钢笔帽子,唰唰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过去,像咬着牙根在说话:“但,这把刀我还是给你们,我希望你们把伸向群众的这些黑手,斩得越干净越好,砍得越彻底越好,哪怕有一条漏网之鱼,也要穷追猛打,直到全部归案。”“是!”一锤定音了,领命的数人,齐齐起立,敬礼。“怎么了,怎么了?”从楼外盯守回来的邹喜男兴冲冲地刚上楼,就被娜日丽拽回了房间。娜日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邹喜男看时怔了下,中州小组都聚在这儿了,独缺斗十方,他好奇地问着:“十方呢?都这么久没见了,我见见他呀。”“哪壶不开提哪壶,坐下。”娜日丽摁着他坐到床上。邹喜男是最后来的,他看看窗边踱步的向组长,看看坐在床上发呆的程一丁,还有平时碎嘴的钱加多,他们都是一种怪怪的表情,他憋不住了,直接问:“这怎么了嘛?人好好地回来了,多喜庆的事,搞得跟光荣了一样。”“闭上你的臭嘴。”程一丁骂道。“这……向组,到底怎么啦?”邹喜男看情形不对,没敢吵起来。向小园想回答,抬眼却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了,又低头在想了。钱加多倒回答了,他落寞地说道:“人倒回来了,心跟着女骗子走了,搁那边摔东西呢,还把我们都赶出来了。”“啊?!难道他和女骗子真的发生了一段不伦之恋?”邹喜男惊愕了。向小园气得抬头要呵斥,娜日丽却道:“不是那样,他想回指挥中心看案情……不过,专案组的命令是他暂时不准离开酒店,以防对方跟他联系。说不定还有眼线盯着,这不都得防着,他就犯浑了。”“那不明显还是不相信他吗?把咱们的人都排除在外了,就盯一个人,还是咱们自己人。”钱加多道。程一丁老成,安慰道:“不是那样,俞主任和谢副厅不都参案了吗?这是暂时的,毕竟现在情况还不明了。”“哟,那你理解,你为啥还一直是苦瓜脸呢?”钱加多低头瞄瞄他,戳出漏洞来了。程一丁憨憨一笑,道:“胡说,我笑得这么甜,苦吗?”“等等,多多你别扯,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都觉得心凉,那他费了这么大劲,那心不得凉到结冰啦?这种情况咱们应该安慰一下他啊。”邹喜男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向小园说:“对,大邹说得对,我去。”言罢,她毫不犹豫,径直出了门,敲响了隔壁的房间门。没应声,她直接刷卡开了门,进门却看到了让她讶异的一幕:斗十方像没事人一样,正一张一张摆着扑克牌,心无旁骛的那种,连向小园进来都没有回一下头。确实有点不正常,失魂落魄得越看越像失恋。向小园轻轻踱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