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武泽感觉全身的力气全部消失了似的,从肩头、从肚子、从心口。“所以我才特意把钱按照你们的希望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然后告诉事务所的人,如果你们来了,就装作受骗的样子,好让我舒舒服服观赏整个过程。”“观赏?”武泽不禁抬起了头。火口的意思是说,整个过程中,他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偷看吗?不,不是。不过应该说武泽猜对了一半。“全都听着哪!就在大楼旁边的车里。方法和你们的一样。”火口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机器,看上去和丢在902室里的那个接收机很相似。“因为你们装的是FM调频发射型窃听器。只要拿个接收机调整好频率,就能和你们一样听到事务所的声音了。哎呀,确实很有趣啊,让我想起从前听谍战广播剧的时候了。”火口的声音里充满了快乐。“你们进事务所的时候,我在车里都情不自禁拍了大腿。不愧是七年里一门心思搞诈骗的人啊。连窃——”火口突然停住了,好像是被冲上来的笑噎住了。他俯身朝下,上半身微微摇晃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苦着脸继续说:“连‘窃听打击队’都想得出来啊。”屈辱感在工作服的对襟里燃烧。“哎呀,真对不起,借用了你们辛辛苦苦弄的窃听器。真是大费周折的作战,而且让我觉得天才和笨蛋果然没什么区别。”正解是后者。“对了,武泽,我在车里听的时候,都有点儿怀疑自己了。以为搞不好是真的公司来了,因为这附近确实有这样子的公司啊。”“要是一直这么想就好了。”低声嘟囔的是真寻。火口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是你们自己的头儿露馅儿了,可不是我的错。”“我……露馅儿了?”火口朝身后放在桌上的五部预付费手机看了一眼。“你用窃听探测器探测这个手机的时候,说过‘预付费手机’这个词吧?”“抱歉问一下,这个预付费手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买来的?”武泽确实那么说过。“光是看看这些手机,不可能知道它们是预付费的吧?”确实如火口所说,完全是自己的错。“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终于确定了。啊,果然是你们。接下来我就在汽车里躺下,悠然欣赏了。哎呀,真是逼真的演技啊。中继器,还有探测那个中继器的探测器,骗我们打开保险柜,结束之前还突然开枪。呀,你们不可能有真枪,我猜你们应该是拿玩具枪和火药搞了什么,搞得确实很漂亮。”一点儿也不漂亮。“保险柜的现金都装进袋子了,然后又掏出了玩具枪,真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啊!我都忍不住在车里坐起来,握紧了接收机。”火口特意把那姿势摆给武泽看,目光朝上继续说:“就在那时候啊,我无意间向外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拿着纸袋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我刚在想她要干什么,就看见她翻过栏杆跳到了旁边楼顶上。看到那一幕,我终于明白了——你们在想办法把钱弄出来。”“被看到了啊。”弥寻无力地叹气。“我想自己可不能错过演出的高潮,就从车里出来,走到能看到十楼走廊的位置。一走过去,果然,就看见另外一个姑娘抱着袋子从事务所里跑出来,长得和跳到旁边楼顶的姑娘挺像,飞快钻进了隔壁的房间。”火口微笑着望回武泽。“就是说,你们打算连人和袋子一起换对吧?真是个好主意啊!气势宏大,是我喜欢的演出。”但是被人看到后台就没意义了。“隔壁楼顶上的那个袋子里面大概是塞了报纸什么的吧,还是塞的枕头?”都不是。不过武泽没回答。火口鼻子里哼了一声,悠然叼起一支烟。整理人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火。武泽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盯着高个子的火口两片薄薄嘴唇里慢慢飘出的烟。两个疑问中的一个已经解决了。当然,解决归解决,状况并不会因此发生变化。不过总算明白自己的计划为什么失败了。还有一个疑问。那个疑问实际上比第一个简单太多了,是个非常单纯的疑问。“那么,我能问个……小小的问题吗?”武泽决定直接问问看。“什么?”火口眯起眼睛,直直地俯视武泽。“你——”抬头正视对手的脸,武泽问,“你到底是谁?”老铁、贯太郎、真寻、弥寻的视线唰地一下全都转向武泽,大家都是一脸“啊?”的表情。武泽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火口似乎猜到武泽会问这个问题。不单如此,他似乎怀着某种乐趣,在等武泽提问。他嘴角微微露出笑容。眼前的人确实是火口。听他的声音,确实和之前通过接收机听到的那个火口的声音一样。但他不是武泽认识的那个火口。要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很简单,长得不一样,而且还年轻许多。眼前的火口,差不多还只是个青年。虽然身高和说话方式确实都很像,但他不是自己在七年前每天见面、让自己从事非法工作、威胁自己说“你有个女儿是吧”、在电视屏幕里嗫嚅让人不安的话的那个火口。眼前这个人明显是旁人。这家伙是谁?为什么也叫火口?不过,简单纯朴的疑问,基本上都有简单纯朴的答案。火口回答了武泽。而听到答案的时候,武泽甚至有种大失所望的感觉。那是毫无悬念、毫无争议的答案。“让你痛恨的人,是我哥哥。”“哥哥……”“岁数差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一股猛烈的愤怒。不是对火口,而是对自己。如果是在有意欺骗的情况下被骗,那也就罢了。可是并非如此。自己如此轻易地被骗了,这一点才是最让武泽难受的地方。他禁不住生出一股空虚的愚蠢感。在902室的接收机里听到火口声音的时候,仅仅因为声音里带有那种说话的特征,自己就认定他是那个火口了,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谁想到那是——“弟弟啊……”武泽的声音中透出了无力感。“为什么做弟弟的你要来找我的麻烦?”火口微微挑了挑眉毛,回答说:“没办法,因为哥哥死了。”“死了?”“托你举报的福,哥哥被抓进了监狱,在里面整整蹲了六年。除了高利贷,他还干了其他好多事。盗窃、伤害、恐吓……反正越查越多,黑幕一个个都被揭开。好不容易服完刑出来了,又被一个中年男人捅了肚子。”“被捅了?”火口点点头。“捅他的家伙借过钱,一直对哥哥怀恨在心。虽然当场被抓——这一点要感谢国家——但哥哥还是不行了。哦,对了,那家伙和你差不多,向组织借了钱,结果让自己的人生彻底玩儿完,真是个白痴男人的典范。那个白痴反过来怨恨我哥哥,好像为了等他出监狱,足足等了六年。毅力真是大。”武泽尽力抑制涌上咽喉的感情。“武泽,你不看报纸吧?我哥哥的事情有报道哦!”从七年前开始,武泽基本上就不看报纸了。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那个火口死了吗?已经死了一年了吗?“那……他是向你这个弟弟留下遗言,要向我报仇吗?我害组织解散,又把他送进了监狱,所以要找我报仇吗?”“哥哥太认真了。”火口的表情里带着笑意。“以前就这样,不知道适可而止。不管到什么时候,一直都不会忘记仇恨,总是很介意。自己被捅之后,都快要死了,还非要喊我过来留下遗言,不然都死不瞑目。”武泽想起几天前的夜里听到的火口的话。“扩大组织,还有武泽的那件事,因为是遗言,不能撒手不管啊。”那就是火口的遗言吗?“其实这种事情我是不大想干的。”火口扭扭脖子,似乎颇为不耐烦。“放贷的生意最近查得越来越严了,赚钱也少,至于找你的下落、给哥哥报仇什么的,既麻烦又没有好处。哥哥也真是给我找了个头疼的事啊。你这件事啊,要是不抱着消遣的心,绝对干不下去。”“只是……消遣吗?”火口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不是当然的吗?消遣消遣,全都是消遣啊。难道你真以为我打算要你的命?”武泽无语。火口摊开双手,好像感觉非常无聊。“你想想放火的事吧。第一次放火,是在公寓的时候,特意挑了你不在的时候吧?第二次也是尽量挑了个不会烧起来的地方点火。我真想要你的命的话,没那么干的道理吧?”确实如此。关于这一点,老铁也指出过。火口他们如果真的想杀武泽,应该什么时候都能动手。回想起来,野上和整理人拿了高尔夫球棒去住处的时候,也是给了武泽他们充分的离家时间。那肯定也是消遣的一项,是预想了武泽他们会在某处偷看,或者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家、看到房间里一片凌乱而心怀恐怖,才这么做的。但是——“那鸡冠呢?”问这个问题的不是武泽,而是真寻。“鸡冠?”火口皱起眉。“小猫……你们杀的小猫。”老铁低声说。“啊……那只猫啊。”火口鼻子里哼了一声,稍稍移开了视线,尖尖的喉头动了动,停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继续说:“那是顺手杀了的。”“顺手——你!”老铁跳起来刚要说什么,火口猛然转身向他大吼:“放老实点儿!”可怕的恫吓在房间里回荡。随后,一股仿佛从未有过的沉默笼罩住整个房间。“你们睁眼看看现在的情况。”火口用低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们要偷我们的钱,没偷成,被我们抓住了。现在又被我们堵在这个事务所里。我觉得这事情麻烦得很,正打算放你们走。你们倒是掂量掂量,哪边才有底气这么说话?”武泽愣了。其他四个人恐怕也是一样。“放我们走?”武泽禁不住问。火口转向武泽,微微笑了笑:“我说过的吧,本来就是消遣。你们的演出很有趣,差不多值回票价了。我也算遵守了和哥哥的约定。再继续搞你们,只是自找麻烦。”是吗?武泽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骨头仿佛都被抽掉了。他恍惚地抬头看火口。难道,就这么解放了吗?自己做梦都没有想过这个结局。“野上,找找钱在哪儿。”火口用下巴示意扔在地上的真寻的包。野上捡起包,打开看了看。“在里面。”野上说着把包递给火口。“因为我们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搞。武泽,你们差不多都回去吧。”说完这话,火口便用一只手提着装钱的包,朝有保险柜的房间走去。其他人也让开了路,脸上挂着并不释然的表情互相张望。看上去他们本来还准备痛打武泽他们一顿。“老武——”老铁以眼神催促。武泽轻轻点头,站起身子,其他三个人也静悄悄地起身。作战完全失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解决,就这么结束了。但是武泽还没有蠢到不乖乖逃走的地步。“那个什么……我们就告辞了。”老铁怪异地打了声招呼,鞠了一躬,生硬地右转,朝玄关走去。武泽他们跟在后面,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但是——四十六年的时间里,武泽学到一个关于人生的教训。那就是:陷阱总在最后的最后等着你。眼下当然也没有忘记这个教训。头脑深处那种如之前一样绷到极限的紧张感,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记得这个教训。可惜的是,在实际的人生中,教训这样的东西基本上没什么作用。这也是教训会成为教训的原因。“对了武泽,你以前曾经在我哥哥手下干过一段时间吧?”火口回过头。那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按下原子弹发射按钮的声音也并不大。“要是还想干,过来找我也行。你好像对那种很棘手的‘拔肠子’很拿手啊。”“哎呀,我——”“七年前你逼一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我哥哥说,连他都是一身冷汗啊。能做那么绝的家伙可不多,我这儿用得着你。”丢下一个含笑的表情,火口消失在隔壁。什么也没有说,武泽转过身,朝玄关走去。(九)夜幕彻底降临了。谁也没有出声。只有五个人的脚步声,在杳无人迹的小巷里回荡。刚才火口说的话,真寻和弥寻是怎么想的?两个人从那时候开始,一句话也没有说,武泽也只好沉默不语。她们明白了吧。她们听了那短短的话,即使没有想到逼死自己母亲的凶手正是武泽,至少武泽过去曾经在高利贷组织做过催款的工作,并且导致一个人自杀的事情,也是瞒不住的了。武泽盼望两个人能说点儿什么,什么都行。但是,真寻也好、弥寻也好,只是沉默着继续前进。头上,朦胧的春月将周围的天空染上一层浅白。抬头望向那弯月亮,真寻忽然停住了脚步。她的脸庞在月光里沐浴了半晌,终于向站在身边的姐姐望去。感觉到妹妹的视线,弥寻微微扬起嘴角笑了。然后,两个人同时向武泽转过去。“我们早就知道了。”最先开口的是真寻。“我们早就知道是你害妈妈自杀的。”周围的景色消失了,只剩下真寻和弥寻的脸庞。两个人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也知道是你一直在给我们送钱。虽然谢谢说不出口,但至少我们了解你的心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武泽只有紧闭双唇。主干道的方向传来微微的汽车引擎声。“……什么时候?”终于说出口的,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老武和老铁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喏,就是夜里在厨房的时候,你们两个喝了酒,对吧?那时我正好想和老武说话,就偷偷下了楼,然后听到你们的说话声。”武泽立马想起来了。日本酒的酒瓶放在中间,和老铁两个人坐在地上,武泽把真寻、弥寻和自己的关系向老铁挑明的那个夜晚。那些话被真寻听到了吗?“吃惊吧,我——”“也没有太吃惊哟!”真寻的回答让武泽有些意外。“我只是想,果然啊。”“果然?”“我刚才说了嘛,有话要和老武说,于是下了楼,对吧?我要说的本来就是这件事。”真寻的意思是说,她已经意识到了吗?怎么意识到的?“贯太郎的字谜游戏上,老武写过‘白头翁’几个字对吧?我刚好偶然看到那一页。其他的空格全都是贯太郎的字,只有这个地方不一样,而且我感觉这几个字和一直送钱过来的信封上的字有点儿像。所以我有点儿奇怪。正好手边还留着一封信,我就比较了一下,果然很像。你看,我们住的地方叫‘Dream足立’这个奇怪名字,ド、リ、ム,这几个字都很像。所以我就问贯太郎,这个‘白头翁’的字是谁写的,对吧?”(白头翁日语写法是ムクドリ,Dream日语写法是ドリーム,两个单词里都有ド、リ、ム。)“啊,是的。”贯太郎有点儿弄不清状况。“贯太郎说是老武写的。这么一来,很多事情我就想通了。在上野公园,听我说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为什么让我搬到自己家来住;为什么问我要是遇见了那个逼妈妈自杀的人会怎么样;姐姐和贯太郎跟在我后面搬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向老铁解释,把我们全都收留下来;等等。”真寻轻轻笑了。“我知道了老武过去做的事,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做了。我曾想说不定会想杀了你哟。要是看到你摆出假惺惺的和善态度,我说不定会张口骂你,冲过去打你。想到自己会这么做,我也不安了。总而言之,还是不要看见老武比较好吧,不要待在一起比较好。所以,那时候我提出要搬走。”“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这样说来,真寻突然那么说,确实刚好是武泽在昏暗的厨房和老铁酌酒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不过说到一半的时候,窗外出现了整理人,话就那么搁下了。然后那天傍晚后院起火,状况骤然变化,之后更急转直下。“那……现在你又是怎么想的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武泽对只能问这种无聊问题的自己感到厌恶。但是真寻坦率地回答了。“我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我一个人拼命想,想啊想……最后想出来了。”真寻直直看着武泽。“我现在已经不恨老武了——这就是结论。痛恨的对象不是老武。老武不是坏人,坏的是命令老武做残酷工作的高利贷组织的那些家伙。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们的妈妈被放高利贷的人逼得自杀了。老武只是偶然在同一时间,被同一伙人逼着去做这样的工作而已。我这样分开考虑。慢慢地也就真的这么想了。所以我把老武的事情,还有自己得出的结论,全都告诉了姐姐。姐姐一开始也非常吃惊,不过最后接受了我的想法,一定是因为这是正确的结论。”武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到了这时候,又开始介意钱的事了。”“钱是说——”“喏,老武送来的钱啊。一直都想着要扔,可是一直都没舍得扔……像背着沉重的负担一样。”旁边的弥寻点点头。真寻继续说:“那个负担变得越来越重。因为那些钱什么都不是,只会把老武和妈妈的自杀关联在一起。”也许确实如此。真寻换了个语气,显出欢快的样子看着武泽。“所以这一次的作战,对我和姐姐来说,是一石三鸟。可以向放高利贷的家伙替死去的妈妈和鸡冠报仇;在作战中处理掉老武的钱,就能卸下沉重的负担;还有像是兑换一样,把带着的钱换成能花的钱。啊……虽然最终没能成功。”真寻脸上没有遗憾之色,而是像吹散了什么似的,或像签署了什么协议一样,表情很轻松。“老武对我们隐瞒了实情,我们也隐瞒了哟,是吧,姐姐?”真寻望着姐姐,弥寻点点头。“老武骗了我们,我们也骗了老武。”两个人仿佛在说“彼此彼此”。那话尖锐地刺入武泽的心。自己明明是绝对不该原谅的人。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和她们两个隐瞒的小小的事,两方的重量完全不成比例。不知怎么,在武泽的眼中,她们两个的脸仿佛变成了沙代的模样。那个自己从外面回家、进玄关的时候,从房间里欢欣雀跃地跑过来,把学校的事、读过的书一件件说给自己听的沙代的模样。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回答才好?武泽只能怔怔地盯着眼前两个人逐渐模糊的脸庞。“啊,老武。”老铁突然叫了一声。“我想起一件不错的事,要听吗?”“什么啊?”“信天翁作战计划,趁现在改一下最后的部分,怎么样?”“改?”“你看,这么宏大的一个计划,最后没能搞到钱,不是很奇怪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武泽明白了老铁的意思,是在说那个吧,要把那个弄来。“钱啊……”他们飞快地扫了一圈,真寻、弥寻、贯太郎,从表情上看,三个人应该也都明白了。反对者——似乎没有。“收吗?”真寻笑了。“承蒙美意了呀!”弥寻也说。“那我也能分一份吗?”贯太郎问两个人。“当然是平分哟。”两个人齐声回答。“那就分吧!”老铁一声令下,五个人同时右转,跑回夜晚的小巷。长方形的窗户被甩在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回响。眼前终于出现了那幢二层的小楼。五个人拥成一团冲进小楼的门厅,然后直奔楼梯而去。他们争先恐后地跑上房顶,白色纸袋还在那儿。老铁第一个抢到它,开心地大叫:“作战结束!”他把袋子放在胸前打开,给武泽他们看里面——许多一万日元的纸币。那是真寻和弥寻旅行包里剩余的钱。虽说是剩余部分,也是不小的数目。不管怎么说,这次作战没花费太多钱,而且七年间武泽连续不断送给两个人的钱也很多。“那些家伙吃亏了啊。”老铁抬头望向十楼的走廊。“是啊,没想到这里面会放真钱啊。”当然,纸袋里面不会全是现金。二十捆左右大部分是白纸,只有上下几张是真的。纸捆上面又扔了许多零散的纸币。这里面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原本应该从事务所的保险柜里抢差不多两千万日元,这里的钱虽然没有那么多,但至少有两百万日元。武泽他们担心的是,如果真寻和弥寻交换之后,敌人来到这边的房顶上,看了袋子里的东西露馅儿了就不好办了,所以做了这样的计划。提出这一点的当然是真寻和弥寻。她们早就下了决心,要在作战中花光所有的钱,所以提出把剩下的钱这么用掉。对这个提议,谁也没有反对。白白把钱扔掉固然可惜,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纸袋是作战的最后关键,是成功的莫大保证。“这些钱分成五份,差不多刚好可以成为各自生活的启动资金吧。对了,既然是平分,老武也拿哟。”“我?”真寻的话让老武缩了一下。“不拿不行哟!”弥寻啪地拍了武泽的后背一下。“因为是五个人参加的作战。”弥寻的声音中渗透笑意,眼神却是认真的。武泽在想她们为什么也让自己从中分一份。想啊,想啊,这不是草率的意见,而是两个人真挚的决断吧。“我知道了。”似乎一直在等武泽的回答一般,老铁低低叫了一句“撤退!”。不知是不是云散了,房顶上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在五个人的周围慢慢流动。武泽想,这份景色,自己一定永生难忘。于是,作战结束了。岁月流逝。春去夏来,初闻九月之声的时候,老铁死了。在病房里陪护他走到终点的,只有武泽一个人。呼吸停止的前一天,老铁一直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枕边放着阿拉蕾的杯子和圣诞树的装饰星星,瘦到不成人形的脸颊缩在被褥里。房间里的窗帘拉开了三十多厘米,透过它可以看到一群红蜻蜓。蜻蜓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悬停在空中,飞快扇动的翅膀几乎辨不出动作。忽然,大约是吹过一阵风,红蜻蜓群急速移动起来,从窗帘的缝隙间消失了。“我说过的吧,老武,我死的时候就会是这样的。”老铁翕动着干涸的嘴唇,喃喃低语。“马上就要死了,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不是在探望你吗?”武泽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老铁把头挪到枕头上,用深陷的眼窝盯着他。在那无力的视线中,武泽看到的是无法遮掩的孤独。老铁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说老武,你见过乌鸦的尸体吗?”“哎,没有。”“想过为什么吗?”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武泽默默摇了摇头。“乌鸦如果死在外面什么地方,因为碍眼而且不卫生,马上就会被收拾掉。如果死在窝里,就会被其他乌鸦吃掉。所以不管怎样都看不到尸体。”老铁吸了一口气,喉间发出细细的声音。“就像个破烂儿一样,要么被收拾掉,要么被其他乌鸦吃掉,反正都会被忘掉。”“我可不吃,你这家伙吃了要闹肚子的。”“老武,你不是不做乌鸦了吗?”老铁轻轻笑了。然后他拿起阿拉蕾的杯子和圣诞树的装饰星星,望着它们出神。他始终望着它们。在呆呆出神的老铁旁边,武泽回想起那一天。信天翁作战结束的那一天。[1] 日本2DK的户型类似于两室一厅,这个一厅兼具厨房和客厅的功能。——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