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用担心,老武,这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老铁从卧室的窗户抬头望向早晨阴云密布的天空,小口喝着茶杯里的茶说。“找不到啊……”武泽也在喝茶。窗户和围墙之间虽然没有可以称为庭院的地方,不过毕竟还有点儿空隙。不知什么时候谁在那儿种了一株瑞香。树上的花还在,只是已经枯萎了,昨天武泽他们还去闻过,香味已经没了。“就算是刚才的电话,也没和房东说这儿的地址吧?”“没说。”“是吧。所以放心吧,没人知道老武你住在这儿。”“嗯……”这天气算是乍暖还寒吧。眼看已经是赏樱的时节,今天却又有点儿凉飕飕的。武泽身上只穿着运动服,盘腿坐着,膝盖有点儿冻得疼。“不过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不然说不定会有人打过来。而且万一警察开始找你,包括那个纵火的事。”“开着不行吗?”“开着的话所在地会被发现啊。”武泽把茶几上的手机的电源关了。“但这样子对工作也不方便啊。”“买个新的吧。反正这个电话也用了五六年了吧?去上野附近转转,有那种不用身份证就能买的预付费手机。”“外国人卖的那种?”“对对,去买吧。”“……去吗?”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茶,两人一起站起身来。“顺便做笔生意吧,生活费也快用完了。”“做什么生意?”“上野有不少当铺——”“做那个?”“嗯。”“哦,我去拿衣服。”老铁心领神会,立刻回卧室,拿着装了和服和木屐的包出来了。那是前几天趁打折在商店里买的便装和服。上午十一点,武泽他们坐常盘线一路晃到了上野,进了阿麦横商业街,钻进一条通向后面的小巷晃悠着。里面好些外国人不停打量他们两个,眼神都像是在探寻。武泽一个个凑过去问:“手机?”问了三个人都是摇头。第四个人是个下巴凸出的外国人,终于应了一声“对”。“新品,五千日元,能用九十天。”“能打能接吗?”“都能。这个七千日元的还能发消息。”外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武泽看。纸上印着手机的照片,手机上有S公司的商标。“消息我不发的。”虽然武泽这么说,对方却不肯罢休,抬起下巴争论说“绝对需要”,最后武泽只好让步,同意多花两千日元买这种。外国人把武泽他们带去更加偏僻的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几个看上去是同一国家的人正在哈哈大笑。外国人把刚才那张纸递过去,一个人接过来,从背后的背包里掏出一部手机,和纸上的照片一样。武泽付了七千日元,拿过电话,和老铁一同离开了。“老铁,你会发消息吗?”“哎呀,这个有点儿……”“那这功能还是没用啊。”不管怎么说,这样子算是有新手机了。老铁看了一眼手表:“做生意之前,去上野公园散个步怎么样?”“赏花吗?好啊。”两人从京成上野站对面爬上台阶,进入公园,路过西乡隆盛的铜像,向樱花盛开的地方走去。空气中逐渐带上了酱汁烧烤的气味。虽然天气阴沉有点儿可惜,但即便如此,上野公园的樱花还是漂亮。要是前一天没有下雨,应该更好看吧。两个人在露天摊位上买了章鱼烧和杂碎汤,并排坐在长椅上吃起来。“我记得小时候的章鱼烧比现在的大太多了。”老铁用牙签戳起章鱼烧,灵活地蘸上积在泡沫塑料盒底下的酱汁。“感觉有棒球那么大的,穿成一串。”“小孩子本来就是看见什么都觉得很大。”武泽一家三口只去赏过一次花。不是上野这么有名的地方,而是住处附近的公园,规模要小得多。当然也没有卖章鱼烧和杂碎汤的。樱花映照下的天空比今天还蓝,花瓣一片片看得很清楚。武泽大口吃着雪绘做的饭团和土豆沙拉,抬头眺望樱花。当时四岁的沙代则在吃一个有点儿奇怪的饭团,她那个饭团里放了三种料。原本雪绘是想做三个小孩子吃的小饭团,可是沙代非要和武泽、雪绘吃同样的东西,怎么劝都不听。雪绘说:“要是那么大的话,沙代的小肚子最多只能装下一个,菜也只能吃到一种了哟。”这下沙代当然不乐意了,结果最后做出来的就是这么个古怪的饭团。对武泽和雪绘来说,就算是普通尺寸的饭团,对那时的沙代来说,也一定是相当大的食物吧。在十二岁死去的时候,沙代是不是已经感觉饭团小了呢?还是说,对她而言,饭团一直都是很大的食物?和那个时候比起来,自己的相貌一定凶恶了很多,武泽想。不然可不好办。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是无赖了,长相也要跟着变凶恶才行。武泽摊开手掌,抚摩自己的脸颊。“老铁,我长得凶吗?”“没有哦。”老铁吃掉了最后一个章鱼烧,“长得太凶,生意也做不成的吧?”“是吗……”不多工夫两人各自吃光了自己的东西,从长椅上站起身,接下来要开始干活儿了。老铁提着包去了公共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和服,脚上也穿了木屐。说起来他这副扮相倒是有模有样。老铁的角色是“嗜好瓷器的大款”,做这种打扮好像是在搞笑,但其实是很认真的。这种夸张的扮相很有效果。正所谓人靠衣装,不管什么人,到底都是看外表的动物。“我来拿包吧。”“不好意思。”两人来到商店街,先进了卖瓷器的店,打量了半晌放香炉的架子,武泽选了个奶油色的狮子形瓷器。价格是两千八百日元。狮子的肚子下面有个“无×”的印记。第二个字太模糊了,认不出来。“老铁,起个什么名字,烧这玩意儿的人?”“无……叫什么好呢?”“无斋怎么样?比方说,小野无斋。听上去很有范儿吧?”“嗯,这个不错。”出了店门的两个人,瞄准了一家规模较小的当铺。老铁用布把刚买的香炉包好,向当铺入口走去。“记住了,老铁,不是演那种人,而是要真的变成那种人。不然的话,这种生意可没法做好。”“你不用每次都说,我都知道。好了,我去了。”老铁一只手提着包袱悠然走进店里。武泽在稍远的地方等着。差不多过了五分钟,老铁从店里出来了,包袱已经空了。“怎么样?”“我觉得能行。”两人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接下来换武泽上场。他仔细整理过自己的西装,向同一家店走去。“欢迎光临。”店主看起来颇有些乖僻。武泽轻轻颔首示意,在店里转悠起来。他在陈列餐具类的架子前面颇有兴趣地挑眉探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略显遗憾的表情走开了。他知道,店主正在里面高出一头的座位上观察自己的表情。武泽向店主走过去。“您这儿好像不大收瓷器啊?”店主点点头:“那东西不好定价。”“是吧。”武泽显出略带轻视的眼神,店主似乎感到有些无趣,移开了目光。武泽打量店主的周围,矮脚桌、账本、几片口香糖、没套笔套的圆珠笔,还有矮脚桌的旁边——有了。刚才的香炉就那么随随便便放在榻榻米上面。武泽朝香炉探出身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个香炉……是卖的吗?”店主讶异地问了一声:“香炉?”然后顺着武泽的视线望过去。“啊,这是香炉吗?刚才那个人说是烟灰缸什么的。”“是卖的吗?”武泽又追问了一次,几乎是抢着店主的话说的。店主摇摇头:“不是,还不是卖的。”“什么叫还不是?”“其实是刚才的客人说想卖,放在我这儿的。我说不是厂家的东西没办法标价,可那客人还是说想要早点儿出手,非让我买,要我无论如何先想个价格,然后匆匆忙忙就出去了。”“那位客人为什么要把这东西出手?”“说是会想起过世的夫人什么的。那个男的最近好像再婚了,新夫人不高兴,不让再放家里了。”“啊哈哈……”武泽又一次探头仔细观察香炉。“还有这种好事,真有点儿不敢相信啊……能帮我看看吗?狮子的肚子下面,是不是有‘无斋’什么的印记?”“哦。”店主把香炉翻了个身,隔着老花镜端详了一会儿。“无什么的字,好像有?”“哎!”武泽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请让我看看。”武泽从店主手中接过香炉,翻来覆去观察了好一阵。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特别是印字的部分,更是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嘴里时不时低声念叨“无斋”“小野无斋”什么的。终于,武泽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店主:“二十万日元怎么样?”“……啊?”“这东西二十万日元卖给我行吗?”店主望着武泽目瞪口呆。武泽向他解释:“江户后期有位美浓烧的名匠,叫小野无斋。虽然不是世界级的知名人物,但在瓷器收藏家的圈子里却非常热门。这东西肯定是无斋的作品。黄濑户狮子形香炉。狮子的右眼比左眼大了一点儿,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啊,是……这样吗?”“二十万日元怎么样?”“哎呀,这个,还不是卖的东西……”店主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武泽知道他的鼻子已经闻到金钱的气味了。他的眼神不再沉稳,在武泽和香炉之间徘徊了半晌,终于试探着提议:“刚才那位客人说,过了中午还会再来一趟,要不您再等一等行吗?”“哎呀,接下来我要赶紧去益子町,那边有个陶瓷器振兴协会的会议。所以,最好现在就——”武泽做出要从西服内侧口袋掏钱包的架势,店主赶紧摇头摆手拦住:“这个,说到底只是为了估价放在这儿的,还没办法卖……”武泽做出遗憾的表情,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就只能费点儿工夫了,会议结束之后,我再来一趟。要是在那之前有别的客人说要买这个香炉,请务必给我打电话。我直接和他交涉。”武泽借了便签和笔,随便乱写了一个手机号码。店主看着武泽,脸上微微带笑,表情中既有困惑又有欣喜。武泽写完,向店主微微颔首,出了店门。他回到刚才的地方,老铁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怎么样?”“应该能行。”接下来就是再等一阵,然后老铁进店去问“能卖多少钱”就行了。店主知道自己手边的香炉能卖二十万日元,自然会出相应的价格把它买下来。五万?十万?具体多少要看店主的贪心程度。出五万的话,店主能赚十五万。出十万的话,店主能赚十万——当然,武泽不会再去那家店了。老铁一拿到现金,立刻就和那家店说再见。两人在便利店买了茶水和饭团,躲到无人的小巷里,一边吃一边打发时间。一过中午,老铁便再次向当铺走去。和刚才一样,武泽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武泽想最多十分钟就能拿着钱从店里出来了,但是老铁半天都没回来。“真慢啊……”看看表,武泽忽然有点儿不安。老铁进店已经十五分钟了。莫不是这个把戏露馅儿了?老铁被店主抓住了,正在接受盘问?武泽偷眼打量周围,顿时吃了一惊。人行道的混杂人流中,出现了一个警察。那警察的去向正是当铺。“喂喂……”武泽的腿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是该转身逃跑,还是再观察一阵?幸好警察只是从当铺门前经过,继续向前走去。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虚惊一场。又过了几分钟,老铁终于从店里出来了。穿着和服朝武泽慢悠悠走过来的老铁,像是圣德太子一样,带着装模作样的奇怪表情。看到那个表情,武泽终于放心了。每次要忍住心中得意的时候,老铁都是那种表情。来到武泽面前,老铁向武泽偷偷展示了和服袖子里的现金。用眼睛数数,一共八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哎,还算不错嘛。”“那可是个贪得无厌的店主,一开口就说六万。明知道能卖二十万,那个浑蛋。”“是啊,赶紧跑吧。”两人并肩离开当铺附近,混进人群里。“出来那么迟,我担心坏了。”“从六万磨到八万,费了不少嘴皮子。”“说起来老铁,小野无斋还是不错的。无论如何,听起来很唬人。”“而且还有意义。”老铁颇为得意地报出八个英文字母:onomusay——原来如此。(小野无斋的英文拼写onomusay,反过来是yasumono,日文意为便宜货。)“明摆着告诉店主这玩意儿很便宜了啊。”“对头。”两人朝车站走去。(二)看到那个“搞怪警察[1]”,是在做过当铺的生意之后。在距离上野站很近的地方,那家伙迈步走在通向大路的人行道正中央。当然,“搞怪警察”是虚构的人物,不可能是真人,只不过长得很像。“看起来很有钱嘛。”“会走路的现金啊。”他穿着似乎很高级的西服,背着LV的皮包,袖口里隐约可见金色的手表。说起来真是奇怪,有钱的家伙好像都对金色情有独钟。“再做一笔生意吧。”“怎么做?”“先跟着再说。”似乎是因为当铺的生意做得不错,老铁情绪很高,难得地充满了干劲儿。“古龙水的味道一直飘到这儿了。”“像是在茅厕里一样。”甜得过火的气味让人皱眉。武泽他们若即若离地跟在“搞怪警察”后面。“哎哟,老武你看,进珠宝店了。那家伙果然有钱啊。”“搞怪警察”推开玻璃门进去了。武泽和老铁靠在墙上,头碰头地商量。“开个作战会议吧。”“好。”但没等两人商量出结果,“搞怪警察”已经从店里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讲电话。武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竖起耳朵偷听。“哎呀,没剩下什么好东西。才过中午……嗯,好看点儿的上午全卖光了。因为今天刚好打折。嗯,嗯……嗯?哎呀,没关系,肯定给你买个可爱的。”听起来像是在和女人说话。“搞怪警察”一边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一边在电话里不断许诺。武泽和老铁跟在后面。电话那头好像说了什么笑话,“搞怪警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忽然换成很肉麻的声音:“哎?嗯……好好,知道了。下午正好没事,我去别家看看就是了。”武泽他们正打算继续跟踪,突然——“……啊,对不起。”在武泽他们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少女惊叫了一声。少女留着齐肩的茶色头发,荷叶短裙下伸出两条雪白纤细的腿,手上的可丽饼里满满的冰激凌。然后,走在她前面的“搞怪警察”,西服背后也全是冰激凌,上面还粘着一片香蕉。那片香蕉在西服上一点点向下移动,移动,移动,最后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搞怪警察”转过身。“……对不起。”少女又一次道歉。消瘦的身子有点儿僵硬,像是很害怕的样子。“搞怪警察”这边好像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直愣愣地盯着少女拿在胸前的可丽饼。看到可丽饼上半部一塌糊涂的样子,他才终于反应过来,猛然扭头,想要查看自己背后的情况,然而这种事情连瘦子都做不到,更不用说他这么肥的人了。“搞怪警察”急躁地脱了西服,看到正中间盛大展开的白色冰激凌,细细的双眼一下子瞪了起来。“喂喂喂喂喂!”“对不起……我没注意看……”少女发出小鸟一样可怜兮兮的声音。“干坏事了啊,那个小姑娘。”“干坏事了啊。”少女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粉红色的手帕,战战兢兢地擦拭“搞怪警察”的西服。白色部分变得更大了。“喂喂喂喂喂!”“对不起……马上就擦好了……”在“搞怪警察”愤怒的目光下,少女拿手帕拼命擦拭冰激凌的痕迹。擦到一半,手帕已经不能用了,少女就用嘴叼住手帕,改拿小包餐巾纸出来擦。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西服背后的污渍终于慢慢消失了。与之相应地,“搞怪警察”的表情也渐渐和缓下来。当然,不管衣服还是表情,都还不能算没事了。“……好了。”“搞怪警察”有气无力地说。“可是……”少女举着脏兮兮的餐巾纸抬头看着“搞怪警察”,嘴里还叼着手帕。看到这一幕,“搞怪警察”的表情完全松弛下来:“没注意也没办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少女缩着头把外套还给“搞怪警察”。“搞怪警察”先是晃晃脑袋,然后又点点头,以故作优雅的姿势接过衣服,开始往身上穿。“看到了没,老铁?”“看到什么?”“抽走了钱包。”老铁哎了一声向两人望去。“搞怪警察”这时候正要离开。就在他完全转过身去的同时,一直悄然垂首的少女突然动了起来。她先是悄悄抬头,紧接着迅速转身拔腿就跑,眨眼工夫便钻过了武泽他们的身边。武泽再度转头去看“搞怪警察”,只见他突然停住了脚,直起肥胖的身子,急忙在衣服里上下乱摸。那动作越来越快,然后他猛然转身。这时候少女已经离他二十米了。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搞怪警察”的动静,少女突然站住,回头一望,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喂!”伴随着一声喊叫,“搞怪警察”跑了起来。少女也跑了起来,可是不小心撞在了行人身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这时候“搞怪警察”噔噔噔踏着脚步走近少女。少女眼见不妙,从手提包里掏出皮夹,用力朝后扔去。那是“搞怪警察”的皮夹。皮夹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越过“搞怪警察”的头顶。“搞怪警察”脸上显出愤怒的表情,噔噔噔后退几步,把掉在人行道上的皮夹捡了起来。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要不要就这么算了,但是突然又怒了,作势要继续追少女。少女爬起身,又要开始往前跑。“都是同行,帮一把吧!”老铁喊了一声,向少女追去。他撩起和服的下摆,木屐噔噔作响,扭头向武泽喊:“老武,拦着那家伙!”“哎?”武泽觉得哪有帮小偷的道理,但这时候显然没工夫犹豫了。他只得看准时机,猛然跳到“搞怪警察”面前。然后就好像被一个巨大的圆球撞上了一样,武泽的身子被重重弹飞出去,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搞怪警察”惊讶地站住,望向武泽。武泽双手用力抓住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息,下巴咯咯打战。“搞怪警察”朝少女跑去的方向投去最后的一瞥,终于放弃了追赶的念头,小跑到武泽身边。“你没事吧?”“心脏……心……”“要叫救护车吗?喂!”看热闹的人逐渐聚拢过来。武泽担心演得太过,搞不好真有人叫救护车,赶紧做出没事了的模样。“搞怪警察”重重出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伸着脖子向武泽鞠了一躬。“对不起。刚才小偷偷我的钱包……”“没事没事。”武泽轻快地拦住对方的话。“撞在一起的事,谁都难免碰上。”武泽站起身,前后看了一圈,向“搞怪警察”和看热闹的人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离开了。他稍微走了几步,回头一瞥,正看见“搞怪警察”在检查刚刚捡起来的皮夹。从他的表情上看,少女还没来得及把钱抽走。“搞怪警察”把皮夹放回西服里面的口袋,混入繁杂的人群里。武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给老铁打电话,不过这手机是刚买的,还没存老铁的号码,只好从另一边口袋翻出旧手机,开机后拨给老铁。老铁立刻接通了。“老铁,你在哪儿?”“公园,上野公园。”“小偷呢?”“在一起。脚扭了,在休息。不忍池旁边的小店这边,外面有桌椅的那家。”武泽知道那个地方,跟老铁说自己这就过去。“对了老武,你现在是拿旧手机给我打电话的吧?”“是啊,新手机没存你的号码。”“啊,难怪。”武泽挂了电话,向上野公园走去。“这边这边。”一身和服的老铁,手上还举着绿茶的塑料瓶,朝武泽招手。露天桌子的对面,坐着刚才那个少女。老铁向她转过头去,好像是告诉她自己的朋友来了。少女微微向武泽望了一眼,随即又扭回头。另一瓶茶放在桌上,像是老铁买的,盖子还没打开——是因为没得手而闷闷不乐吗?或是因为老铁自作主张地帮忙而在和他赌气呢?还是在提防老铁和自己?最后这种可能性应该最高。不管怎么说,自己这边是突然出现的奇怪中年二人组,而且一个穿西装一个穿和服,不提防才怪。“脚没事了吗?”武泽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少女连眼都没抬。武泽苦笑了一下,上下打量沉默不语的少女,然后愣住了。“怎么了,老武?”少女的眼睛,在茶色的头发下面,一直盯着桌子台面的少女的双眼,消瘦白皙的脸,紧闭的双唇。“老武?”武泽终于回过神来,张嘴勉强苦笑了一声,暧昧地应道:“哎呀,没什么,那个……感觉和我女儿长得有点儿像。”老铁垂下眼角,嘟起嘴,认真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正好是和你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哪!”(三)少女的扭伤看起来不是很重,但可能是因为膝盖撞到地面之后又强行跑步的缘故,一走就很痛的样子。“所以在这儿坐着休息了。嘿,老武你也先喘口气吧。喝不喝?”老铁把刚喝过的瓶子递过来,武泽没接,自己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打开瓶盖,他一边把冰凉的绿茶灌进喉咙,一边再度观察少女。短短的荷叶裙,牛仔服,运动鞋,米老鼠图案的红色T恤衫,手表好像也是迪士尼的动画角色,不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条大张着嘴的狗,两只胳膊指示时间。裙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电视上的短跑选手一样紧绷着。其中一边的膝盖已经擦破了,难怪很痛的样子。“来,稍微弯一下看看。”武泽蹲到少女身边,想看看她的伤势,但少女仿佛受惊了似的,猛地合上双膝,挑起一只眉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武泽只好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我可不是萝莉控[2]。”“萝莉控都这么说。”这是少女第一次开口。沙哑的女中音,非常成熟的大人声音。“这是真嗓子?”“嗯。”“刚才是做生意用的?”“嗯。”“迪士尼T恤,小狗手表,也都是为了让对手疏忽的道具吧?”“小狗?”少女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哦,高飞啊。”“笨蛋。”老铁说。少女和武泽同时张开嘴,老铁自傲地接着说:“goofy——笨,蠢。没在学校学过?”少女盯着老铁的脸看了半天,终于带着一副“是吗”的表情,眼光落回到手表上。“这样啊。”“对了,你看起来才十几岁,好像已经不是素人了吧?”武泽回到刚才的话题。“什么意思?”少女立刻反问。“偷东西啊,感觉非常熟练的样子。”“不是说这个,你说的‘素人’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不是玄人。”“玄人?”“靠这行手艺吃饭的人。”“那,玄人。”“哎,还是这么可爱的乌鸦哪。”老铁挺直身子,抱起胳膊上下打量少女。少女转向他问:“乌鸦?”老铁解释:“就是说玄人。乌鸦是黑的[3],所以这么说。”少女和老铁对望了半晌。“这么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合情合理的问题。知道双方是一丘之貉以后,少女好像解除了一点儿防备,开始生硬地介绍自己的工作。她的工作内容大抵和预想的差不多。首先是利用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外表,接近中年男性目标。接近的具体方法有之前那种古典手段,也有和凑过来搭讪的怪叔叔装成情投意合的,或者在边走边抽烟的怪叔叔后面用热情的声音招呼拉手什么的,总之就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采取各种可能的方法。然后,再设法把怪叔叔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超短裙上,最后就是嗖的一声偷了钱包就跑。“可是刚才很危险啊!要是抓住了,会把你扭送警察局吧?”武泽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拦住了。“不会的,一般是提出交换条件才放我走。”“交换条件?”“身体。”少女神色不变地说。“是吗?真的有人这么说吗?”“多少回了。不过,那样子其实更好。”“哎,睡觉吗?”“睡觉?”“所以说那个……不是要和你那个什么吗?”武泽换了个说法,少女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是老铁好像很害臊地用双手遮住了脸。“可没那么便宜哟。旅馆街的行人很少,我一般都是跟着走到那边,就冲他心窝狠狠来上一脚。”少女用她没受伤的那条腿在地上重重一踩。“啊!”老铁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原来如此。”武泽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说口渴了,少女终于拿起桌上的瓶子,打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盖上盖子,看着瓶子侧面低声说:“伊藤园的呀……”望着少女的侧影,武泽困惑了,也该问问看了吧,可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等二十秒,对回答的不安,让武泽不愿开口。再等二十秒。武泽一面注意不让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一面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个问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河合。虽说一点儿也不可爱。”少女依旧盯着塑料瓶回答说。(日语中“河合”的发音和“可爱”相同。)“……河合后面呢?”“真寻。”心脏在武泽的肋骨内侧砰的一声巨响。聚满了看热闹的家伙的公寓,有点儿脏的粉红色运动鞋。公寓走廊里,一直盯着脚尖的那双眼睛,水晶一般的眼睛。“不行啊。”前一天听到的单身母亲的声音。“已经……不行了。”被武泽逼死的母亲,名字就写在门牌上:河合琉璃江。在那名字旁边,用油性笔写着“真寻”两个字。“真寻啊……有点儿少见的名字啊。”老铁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武泽的困惑,盯着少女的脸问:“你的父母呢?”“都不在了。”“啊,不在了。死——过世了吗?”“爸爸走了。”“妈妈呢?”武泽想把耳朵塞住。“死了,割腕自杀了。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是吗。”老铁噘了噘嘴。“没去找你爸爸吗?你还小,靠偷东西过日子,总有点儿——”“住哪儿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而且就算能找到,也不想找他。”“为什么?”“因为他是干坏事的。妈妈这么说的,从别人身上扒钱。”“搞诈骗的?”老铁认认真真地这么一问,真寻的嘴角露出笑意,似乎觉得他很蠢。“我想应该不是。大概是混黑社会什么的吧。我很讨厌黑社会。”“真云——”“真寻。”“真寻,那你现在是一个人过?”“呃……嗯,差不多吧。”不知怎么,真寻回答得有点儿含糊。“住在这儿附近?”“也不是。足立区。”“足立区?我们也住在那边啊。你住在什么地方?”真寻大概说了下自己住的地方,距离武泽他们租的房子不远。“反正眼下是住在那儿,下周在哪儿就不知道了。”“什么意思?”真寻拿起桌上的塑料瓶摆弄,穿着牛仔服的肩膀轻轻耸了耸:“没付房租,本周要给赶出去了。欠了好几期房租了,这一回房东终于来了最后通牒,说是本周内再不把房租全部付掉就不给住了。”“全部是多少?”“三十万不到。”“哎哟,”老铁咂舌,“有方向吗?”“没有啊。其实本来今天是打算努力一把,搞到一半房租的。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是这么写的。可是腿这样子,露馅儿的时候实在没信心能跑掉。”真寻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膝。“我说老武,借她点儿吃晚饭的钱吧,挺可怜的。”武泽默默摇头。老铁似乎有点儿意外,不过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去对真寻说:“老武倒也不是吝啬,实在是我们现在没那么多钱……”“嗯,没关系。给我买水已经很开心了。”“啊,那不是从生活费来的,是我的零花钱。”老铁有点儿得意地说。住在一起以来,武泽和老铁的生活费就变成了零用钱制。从刚才开始,武泽就在想。一门心思在想。必须做点儿什么。必须做点儿什么。他真的很想把真寻欠的三十万不到的房租全都付掉,不付不行。但是那样的话老铁会觉得奇怪,不解释清楚他肯定不同意。但是一旦向老铁解释清楚了,也就更不可能给真寻钱了。因为眼下手上的钱全都是和老铁一起辛苦赚来的。明明是为自己的过去还债,却要老铁帮忙,没有这种道理。绝对不行。武泽过去所做的逼死真寻母亲的行为和逼死老铁妻子的行为没有区别。这一点老铁非常清楚。他在非常清楚的同时,依然追随武泽。这一点和武泽追随火口一伙儿一样,和追随杀害沙代的同类一样。现在的武泽,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唯独不能给钱。可是武泽什么也没有。除了有个住处,什么都没有。——哎,等等。“搬过来也行。”武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真寻和老铁同时扭头望向武泽。“你在开玩笑吧?”“实在没地方去的话,搬过来也行。”“哎……老武,你是说,和她一起住?”“暂且过渡一下。这不是没办法吗?都说要被赶出去了。”“让她寄宿?”“所以说是临时的嘛。虽然你这家伙可是一直赖着不走了。”老铁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这句话似乎就在老铁的喉咙里打转。“老武你这么说,确实我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不过这样子她本人反而有点儿难办吧。对吧,你不想的吧?”“没有不想,帮了大忙了。”“咦?”老铁伸长了脖子。“这可是两个大男人和你一个小姑娘啊,说不准会干出什么哦。”“会干什么?”“呃,其实也不会干什么。”“那就没关系。”真寻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把右腿屈伸几次,然后以鞋跟为轴,转身面对武泽:“当然,首先我会尽可能赚钱。本周我会努力再试试。但是,也许有个万一。万一再努力也不行的话……”武泽点点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用圆珠笔写下住处,撕下这一页交给真寻,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万日元的纸币。“这是什么?”“回头还我就行。”“老武,这,是你的零花钱?”“嗯。”真寻犹豫了片刻,接过武泽的一万日元纸币。“万一我说的都是假话呢?如果刚才只是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是要骗你们呢?”“咱们是靠这个吃饭的,真假好歹还能看得出来。”真寻连声谢谢也没说,笑也没笑一个,打开提包,把一万日元纸币收进皮夹里。“真是怪人。”丢下这一句,真寻便转身要走。武泽在她背后又叮嘱了一句:“没地方去的时候就过来,别客气啊。”(四)“但是你没想过我真的会来吧?”第二周,下雨的星期一。左手撑着蓝色的伞,右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真寻在玄关外面抬头望着武泽。雨衣的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武泽一只手扶着门,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背后响起老铁的声音。“老武,茶叶好像发霉了——”老铁在走道半当中猛然站住,瞪圆了眼睛。“真云姑娘!”“真寻。”“真寻姑娘!”老铁捧着装茶叶的罐子,眨巴着眼睛来到玄关。“门铃响的时候我还在想是谁。”“到底还是被赶出来了。啊,这个还没用。”真寻用脖子夹住伞,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万日元的纸币递给武泽。“先……进来再说吧。”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武泽把真寻迎进房间里。老铁接过旅行包,他好像也没想到真寻真的会来,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二楼只有一个六叠的房间,暂且先放那边?”“嗯。”“午饭呢?”“还没吃。”真寻噔噔噔地上楼。老铁小声说:“连声‘打扰了’‘请多关照’什么的都不说啊,这姑娘。”“直性子吧。”“这种态度可不怎么样啊。”“你搬进我那公寓的时候,姿态也没那么低吧?”“是吗?”“好了,烧个中饭吧,咱们自己也还没吃哪。”“哦……”老铁去厨房泡了三袋方便面。武泽切长葱的时候,真寻从楼上下来了。她瞥了一眼老铁,低低说了一句“泡面啊”进了客厅,在矮桌前面盘腿坐下,扭了扭脖子。“喂,你的伤怎么样了?”“已经好了。”真寻躺到榻榻米上,右腿屈伸了好几次给武泽他们看,像是花样游泳一样。在武泽和老铁两个人的房间里上下翻动的白色短袜,总觉得和整体的气氛不太协调。说起来最近小女生的袜子怎么都这么短了。“只有两个碗啊。”“我就着锅吃也行。”老铁端上来两个热气腾腾的碗,武泽捧了锅过来,把三双一次性筷子放到桌上。真寻像是美国电影里的僵尸一样腾地坐起来,武泽和老铁两个还没坐下来,她就已经掰开筷子开始吃面了。老铁鼻子里哼了一声。“真寻,这种时候——”真寻仰头陶醉地对着天花板深深呼了一口气。“啊……好吃。”然后她又低头冲着面碗,发出很威猛的声音吃起面来。老铁和武泽一下子都没话说了,只得无语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在怪异的寂静中开始吃午饭。窗户外面春雨连绵。一时间只有三个人轮流吸面的声音。“对了,在这儿能住多久?”真寻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汤后问。“想住多久都行。”武泽这么回答的时候,老铁瞥了他一眼。武泽加了一句:“呃,当然总不能永远待在这儿。”“不会一直待着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以后再说。”含糊应了一句后,真寻又躺了下去。武泽把锅和碗送去厨房,仔细去掉茶叶上面的霉斑,泡了茶,然后掏出新手机试着按按钮,打算学学新手机的用法。“在发消息?”真寻问。“啊,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功能,我研究研究,消息可没发过。”“不会吧,一次也没发过?”“短消息这东西真有那么方便?”“这还用说。给我,我教你。”真寻伸手抢过武泽的手机,把屏幕转到两人一起看的角度,开始解释短消息的用法。最近的小女生都是这样子的吗?虽说也是自己提的建议,可是突然闯进自己家里,一口气吃光面条,然后开始解释手机的用法——武泽只得喏喏点头,听真寻给自己解释。“反过来说,收消息的时候怎么弄?”“自动会收的。收到了就按这个。”“啊,那个按钮啊。”“怎么样?”老铁好像也对短消息感兴趣,半路拿了自己的手机过来一起听。春雨连绵的午后就在这样的解释中过去了。怪异的一天。到了晚上,老铁去超市买咖喱,武泽在家准备米饭。自从搬来这里以后,为了节约生活费,两个人一直都是尽可能自己烧饭吃。武泽一边淘米,一边时不时回头偷瞄客厅方向。真寻一点儿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是躺在榻榻米上摆弄手机。手机上面缀着一条很显眼的挂件。是在给谁发消息吗?武泽按下电饭煲开关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有新消息”。有生以来的第一条消息。武泽回忆真寻刚刚教过的方法,试着打开消息,屏幕上显出一行短短的文字。读到这行字的时候,武泽不禁轻轻笑了起来。十分感谢。能得到您的帮助,非常开心。武泽扭头去看客厅。真寻在翻漫画杂志,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偶尔抬头向武泽这边瞥上一眼,立刻又低头落回杂志上了。武泽忍着笑,从冰箱里取出麦茶倒进玻璃杯。原来如此。短消息这样的东西确实很方便。有些无法当面传达的意思,就需要用到短消息吧。这时候玄关门开了,老铁买东西回来了。外面好像又在下雨,塑料袋表面都是湿的。“我买了啤酒,然后还有这个,柿种和牛肉干。是我自己的钱,不用担心。”“这多不好意思。”“没关系,没关系。”老铁连连点头,说了一句,“就像刚才跟你说的。”武泽一头雾水:“什么意思?”难道说——“哎,没收到?”果然如此。“短消息哟,短消息。白天被你一说我才意识到。确实自己没和你说过谢谢。真的很对不起。”老铁装腔作势地鞠了个躬。(五)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就是个大晴天。伴随着更衣室方向传来的洗衣机轰鸣声,武泽和老铁头碰头凑在一起低声商量。“可没想到这么麻烦啊。”“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让她住这儿不行的。”被褥只有两套,夜里武泽和老铁只好盖一床被子。当然,这个问题只要买床新被子就能解决了,但真正让两人头疼的还是和一个年轻姑娘住在同一间房子里这件事本身。首先,武泽睡醒了要去小便,可是洗手间的门紧紧关着,里面传来淋浴的水声,武泽不得不在客厅厨房来回打转,足足忍了四十分钟。中途老铁也起床了,也跟着忍了二十多分钟。两个人解决了生理问题后,看天气不错,打算要洗衣服,但这时候又开始面面相觑。“你去问。”“不,你去问。”两个人来来回回谦让了半天,最终还是武泽去找真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要不要洗衣服。“帮我一起洗了吧。”真寻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从旅行包里往外拿T恤内衣什么的,武泽赶紧拦住说,这事情可不行。真寻用看不出表情的脸瞅了武泽半天,最后说了句“那我负责洗衣服吧”。武泽提议说自己和老铁的衣服与真寻的衣服分开洗,真寻说那样太浪费水电了。虽然被她这么说也挺奇怪,不过确实如此。最后武泽判断,比起自己洗真寻的内衣等衣服,还是她自己洗好一点儿,也就让她负责洗衣服了。“总之今天先去买被子。和你睡在一起老是梦到海豚,而且夜里还抢被子。”“被子是你自己掀开的好不好。”“反正吃了早饭就去买东西吧。”“知道了。那我去换个衣服。”老铁从客厅的衣橱里取出裤子,睡裤刚脱了一条腿,真寻进来了。老铁一声怪叫,单腿跳着出了房间。吃早饭的时候,真寻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她埋头慢吞吞地啃面包,偶尔抬头看看大开的窗户,轻轻叹一口气,又低头继续啃面包。“好像没精神嘛。”武泽被无视了。“果然还是讨厌洗男人的衣服吧?”老铁也被无视了。“真是喜怒无常啊,那家伙。”老铁一边在水槽洗碗,一边背着真寻说。“她爸爸没给她起名叫‘真云’,说不定还不错。”“啊,真是啊。”“真寻这个名字好像是父亲给起的。”昨天晚上吃着大碗咖喱,她这么告诉两个人。“从前的时候,对希望心无尘埃的孩子,会给起名真云,是洁白的意思。”也就是说,老铁喊错的名字,也未必错得那么离谱。“为什么你爸爸给你起名真寻呢?”“嗯,是因为很难喊吧?”老铁的啤酒罐凑在嘴边,真云,真寻,真云,真寻,反复念叨。“不知道。反正妈妈是这么说的,她说一开始是叫真云的。”吃过饭,三人一边吃着柿种,一边在客厅看智力竞赛节目。不知道是不是啤酒的效力,老铁慢慢开始打盹儿,然后身子倒下来,眼睛和嘴巴都半张着,睡着了。武泽委婉地向真寻开口:“能问问你妈的事吗?”真寻没有回答,不过也没有拒绝的表示。武泽便继续说:“你妈为什么自杀?”“欠债。”真寻还是看着电视,简短地回答。“是吗……苦于欠债自杀了啊。”“催债的跑到家里来威胁,妈妈最终受不了自杀了。公寓隔壁的邻居说的。”“哦。”电视里突然热闹了起来。武泽扭头去看,只见电视里的女演员好像很害羞地双手捂脸在说什么。“这样的笑声,真的是,还以为都去哪儿了呢。”“笑声?”“嗯,不单是笑声,所有的。”武泽看看真寻的侧脸,她只是依旧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大家,都去哪儿了呢?”武泽默默听着电视里的笑声。“那个逼你母亲自杀的人,要是以后遇上了,你会怎么办?”真寻轻轻扭了扭头:“也许会杀了他吧。”电视的声音和老铁的鼾声此起彼伏。两个人静静听了一会儿。“不过,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啊。”终于,真寻把手放在屁股后面,用柔和的声音说,“本以为只有胁迫要钱的人,没想到还会有人主动帮忙,而且还是完全没关系的小偷。”老铁在睡梦中打了个嗝儿。“算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帮忙。”为了掩饰心中涌起的感情,武泽从桌上捡起一颗柿种,向老铁的方向扔去。他倒没有故意瞄准,不过柿种正中要害。老铁低低啊了一声。真寻笑了起来,这是武泽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真寻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又沉默了。“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妈妈的遗物。”真寻从丢在墙角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东西给武泽看。那是个小小的半透明塑料袋。武泽看到里面放着一张记事贴和几枚零钱。“这是遗物?”“嗯,遗物。”几个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的硬币,真寻说是妈妈割腕自杀那天放在公寓桌子上的。恐怕这就是当时的全部财产了。“硬币下面就是这张记事贴,上面用铅笔写着‘对不起’。”真寻隔着塑料袋,把记事贴上写的几个字拿给武泽看。“记事贴哟,难以置信吧。连张信纸什么的都没有。我那时候没出息地哭了。”“我伸手去拿这张记事贴的时候,从纸边落下的硬币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声音至今都回荡在耳边。”真寻说。(六)闯入者的出现,是在那天晚上。打开电视围着桌子坐下,三个人一面叽里呱啦地说话,一面吃馄饨面的时候,老铁忽然唰地一下抬起了头。他紧闭嘴唇,视线落在天花板上的一点,动作和表情都显得很紧张。武泽感觉他连呼吸都要停止了。“老铁,噎到了吗?”“嘘——”老铁在嘴唇前竖起食指,狠狠瞪了武泽一眼。怎么了?真寻放下筷子。老铁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停了几秒钟,然后双手搭在桌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武泽正要说话,老铁又飞快地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眼睛慢慢转向某个方向——墙。不对,被墙挡住了看不到,不过老铁的目光似乎指向墙外面的玄关。一股茫然的不安让武泽的身子僵硬起来。老铁动了。他蹑手蹑脚一步步移过去,出了客厅。武泽和真寻迅速对望一眼,目光随即又转回到老铁身上。老铁的身影消失在短短的走廊尽头,然后外面响起轻微的咔嗒声,似乎是老铁打开了大门,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武泽有些担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老铁的叫声,紧跟着又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老铁!”武泽和真寻同时起身,奔出客厅,看见老铁倒在门前的地上。他的头朝着客厅,双膝着地,好像要说什么。就在这时,武泽的视线下方出现了某个奇怪的东西。白色的,速度很快。武泽朝那个东西移动的方向看。“超可爱!”真寻喊了起来。确实可爱,武泽也这么想。那只白色的小猫在厨房里停下,神情呆滞地回头望着三个人。“吓……吓我一跳……”老铁挪过来,他好像扭到了腰,“一开门,突然……那只猫,喵喵喵……”他嘴里嘀咕着,在走廊里一屁股坐了下去。“它是从哪儿来的?还在吃奶吗?”真寻四肢着地,把脸凑向小猫。小猫像是有点儿吓到了,不过并没有逃走,而是把嘴张成倒三角形,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啊——啊——听到了?”真寻兴奋地回头叫道,然后立刻转回小猫那边,伸出双手,像是掬水一样把小猫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小猫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让真寻抱住,用刚才的声音又叫了一次。“它不会还在吃奶吧?已经能跑了。”“啊,是吗?”纯白的小猫,两只眼睛里的黑眼珠像是埋了葡萄籽一样,鼻子是粉红色的。“让我抱抱……”武泽伸手从真寻的胸口接过了小猫。小猫轻得好像没有重量一样,身体散发着微微的牛奶香气。“收养它吧。”真寻自作主张地说。在武泽答话之前,老铁抢着连声说“不行不行不行”。“饲料要花钱啊,饲料。赶紧赶到外面去。”“猫粮什么的便宜得很啦!”“可也是笔费用啊。”“那……行不行嘛?”真寻把小猫抱在胸口,抬头看着武泽。这是“工作用”的声音和造型。这个太有杀伤力了,是故意的吧,要么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总而言之武泽算是彻底了解那些被她骗了的男人们到底是种什么心情了。“喂,饲料什么的挺便宜的吧?”“喂,老武。”“没关系,没关系。”武泽一面含糊地点头,一面仔细端详小猫。仔细看,小猫的头上有一撮毛硬邦邦的。“像鸡冠一样,这里。”“那就管它叫鸡冠吧。”武泽想这名字太不咋样了吧,没有别的名字了吗?武泽上下打量小猫的时候,它忽然用两只小小的后腿蹬了下真寻的手臂。武泽急忙弯腰伸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小猫灵巧地落到地上,向客厅跑去。“鸡冠!”真寻开心地叫着,追在后面。小猫好像也很开心地跑。它想跳上放着三个碗的桌子,但是没跳上去,屁股落地掉在榻榻米上,被真寻再度捉住。“你是男孩子吧?”真寻把小猫翻了个身凑上去看了看,“果然。”“喂,老武,它是男孩哟。”“哎哟,这种刚刚长毛的小家伙也有男女啊。”“有哦,你看。”“哪儿……啊,真的。小的一点点。”“老铁也来看看。”“行了行了。”在真寻的胳膊当中,新住客鸡冠一副害羞的模样。“我可不照顾它啊。”老铁气鼓鼓地盘腿坐在走廊里。(七)“嗯……对不起,请问这儿有海豚的饲料吗?”在中等规模的宠物店一角,武泽向人搭话。对方一下子转过身,皱眉盯着武泽。“突然这是问什么哪?”“哎呀,这个,我是快递公司的,正要把海豚的饲料送去池袋的水族馆,但是出了一点儿小问题。”“嗯?”“车上的空调坏了,冷冻的饲料全都坏了。还是因为一路漏水才发现的……”“然后呢?”“水族馆说他们的饲料已经没有库存了,要是不赶快送过去,恐怕海豚会出问题。我正头疼的时候,看到这边有家宠物店,就来这儿看看有没有办法。不知道这儿有没有沙丁鱼什么的……”“你想耍我?!”这声音让周围五六个客人和收银台后面的年轻男性店员都望了过来。“你是因为我长得像海豚才这么说的吧?”“啊?”“我可不是店员,只是顾客!这个一看衣服就知道吧?你是故意的吧?你在耍我吧?”“哎呀,对不起,我真的——”收银台后面的店员慌忙跑了过来,招呼武泽说:“对不起,我是店员,您有什么需要的吗?”“啊,店员。嗯……我想问问有没有沙丁鱼什么的。”“沙丁鱼……吗?”年轻男子先说了一声“非常抱歉”,然后以郑重的语气表示店里没有预备这些。在他和武泽对话的时候,老铁愤然离开了。周围客人的视线全都饶有兴趣地追着他的身影——更准确地说,是追着他的脸。“是吗……那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武泽深深鞠了一躬,也出了店门,沿着人行道走到不远处商店街的拐角,老铁和真寻等在那里。“怎么样?”武泽这么一问,真寻打开旅行袋给他看。袋子看起来很重。“五公斤的猫砂一袋。三公斤的固体饲料两袋。味道不同的猫罐头三种,每种三个。还有项圈,挑了红色的。”“没想到你能扛这么多。”武泽赞叹道。“果然厉害。”老铁也抱着胳膊说。拉上旅行包的拉链,真寻扭头问:“可是为什么要提海豚呢?连我都差点儿笑起来。”“靠吵架吸引注意是常见手段。实际上一般人看和不看差不多一半对一半,所以不算是很好的办法。但是,一听那样子的话题,每个人都会盯着老铁的脸看了。”“啊,原来如此。”三个人踏上回家的路。“很重吧。”沿着商店街走着,武泽伸出一只手,不过真寻只把旅行袋的两只提手中的一只递了过来。武泽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要两个人一起拎的意思。“行了,麻烦。”武泽从真寻手里抢过旅行袋扛在肩上。真寻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表情显得有点儿遗憾。这个女生果然还是让人捉摸不透。“顺路去趟游戏厅吧,那边。”真寻突然改了方向,朝一扇里面传出嘈杂声音的自动门走去。“真是少有的自说自话啊。”“因为年纪小吧。”没办法,武泽和老铁也只能跟在后面。穿过自动门,真寻从牛仔裤口袋掏出钱包,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旁边的夹娃娃机走过去。她往投币口扔了一百日元的硬币,以出人意料的认真表情按下按钮。机器爪子钩到了唐老鸭的屁股,可惜没抓上来。“机器爪子用得还不够熟练嘛!”真寻顿时显出怒色,转身就走,向排着电子游戏机的地方去了。接替她位置的年轻男子投入一百日元硬币,瞥了玻璃窗一眼,熟练地操纵机器爪子,轻轻松松地抓住了一只小飞象。“老武,那玩意儿有什么窍门吧?”“主要靠经验吧。”“就是说,by rule of thumb?”“八艾鲁奥夫萨姆?”武泽在头脑中贫瘠的英语知识里搜索,“萨姆是谁?”“拇指。这是个谚语,指不通过理论证实,而是单纯基于经验来做的方法。”“那咱们也体验一回怎么样?难得来一趟。”“我还是头一回。”“我也是。”武泽先投了一百日元的硬币,带着小小的惴惴不安开始挑战一个宇宙人的毛绒玩具,可惜连头都没抓住。“还真挺难。”“哎,让一让。”老铁挤开武泽,投进硬币,抱着胳膊往玻璃窗里观察了一阵,似乎找好了目标,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按下按钮。他的动作很笨拙,但是让武泽没想到的是,老铁操纵机器爪子抓到了一个挺好看的动物娃娃。机器爪子缩回到上面的四方洞口里,娃娃从爪子上掉下来,落到机器下面的出口里。是个白色的小猫。“哦哦,鸡冠的朋友!老武,是鸡冠的朋友!”老铁把毛绒玩具抱在怀里跳了起来。接下来老铁玩夹娃娃机玩得不亦乐乎,转了五台机器,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投了将近三千日元的硬币。可是最初的毛绒玩具看起来只是初学者的运气,之后除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带骰子的钥匙圈,什么也没抓到。“啊,抓到了啊。”真寻回来了。“真寻,瞧,鸡冠的朋友。”老铁对小猫的毛绒玩具很骄傲,可是真寻并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反而是看到骰子钥匙圈的时候眼睛亮了。“这个好可爱呀!”“啊,是吗?那给你吧。”“挂在鸡冠的项圈上说不定很好。”真寻的手机接到消息,正是三人要离开游戏厅的时候。真寻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好一阵。老铁向武泽使了个眼色,显出“是谁?”的疑问神情。武泽摇了摇头。终于真寻合上了手机。“包给我,我先回去了。想起来要喂鸡冠。”真寻突然说。武泽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把包递了过去。真寻把两条包带背到肩膀上,丢下武泽和老铁,一个人出了游戏中心。“什么意思?”“谁知道。”武泽和老铁只得一头雾水地出了自动门。真寻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商店街远处的尽头。她是跑着离开的。“哎,说到喂食,没有碗吧?鸡冠的碗。”“啊,是没有哪!不过也不能回刚才的店买了。”武泽他们决定稍微绕点儿路,去商店街另一头的一家小杂货店看看。一进店门,武泽的目光立刻被货架一头放的白色西洋式杯子吸引了。“这个可以吧?”“但是这个好像是汤杯。”“看起来和鸡冠很配嘛。喏,刚才那个毛绒玩具借我。”“啊,在这儿。”老铁把小猫玩具放在汤碗旁边,摆了个吃食的造型。“真是很合适嘛。”那是个浅浅的白色杯子,只有一只小小的把手,像耳朵一样。武泽用自己的零花钱把它买了下来。出了商店街的拱廊,只见碧蓝的天空犹如涂了水彩一般,上面飘着几朵白云,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真是个让人安心的晴天。人行道的缝隙里探出小小的蒲公英,还开着黄色的小花,好看得简直不像真的。“哎呀,有歌声……”下了石阶,刚走到家门口,老铁忽然抬头望向二楼。大开的窗户里面确实传出了歌声。真寻还带了录音机来吗?歌声有点儿耳熟,好像是在便利店之类的地方听到过,是女性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声音在合着节拍一起哼唱。“原来真寻不是只在工作的时候才用那种声音啊。”“好歹也该关个窗吧。”二人听了一阵越过二楼纱窗传来的歌声。旋律虽然很清晰,但是歌词有不少地方含混不清,尤其是英语的部分,明显全都是随便哼的。一曲结束,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旋律。“心情很好嘛!”武泽一面轻笑,一面开了门进去。他尽力小心不发出声音,免得打断歌声,但是这种惬意的气氛,在看到玄关地板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什么?”门口有一双从没见过的男鞋,是黑色皮革短靴。“老武你别堵在门口啊。”老铁在背后催促。武泽横过身子,用眼神示意地上的靴子。老铁顿时伸直了脖子,脸都僵了,问武泽:“谁?”“我怎么知道?”二人走过玄关,悄悄关门,各自脱了鞋子,蹑手蹑脚走上地板。武泽把给鸡冠买的杯子放在地上,竖起耳朵仔细听,二楼的歌声一直在持续。他把背贴在墙上,沿着走廊前进。老铁跟在后面。偷窥客厅,没人。探头看厨房,还是没人。水槽旁边,鸡冠正把小小的屁股对着门,吭哧吭哧地吃装在茶碗里的猫食。“我上去看看,老铁你留在这儿。”武泽回到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录音机里的歌声,合着节拍的可爱歌声。武泽走上楼梯。紧挨着楼梯的隔门里面就是让给真寻住的房间。隔门关着,不对,没有完全关上,有一条缝隙。武泽膝盖着地,慢慢把脸向那条缝隙凑过去。歌声慢慢变大,空气中混着烟草的气味。武泽从隔门的缝隙向里面张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间一角是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大个男人的后背,胖乎乎的,正在忙碌地动着。地上是黑色的皮夹克,好像也是男人的。然后还有吉他盒、小型CD唱机。男人的身子还在动。留着短发的后脑勺正在向下慢慢移动。移动的目标是对面裸露的胸部。她的歌声微微颤抖,交织着轻笑。“喂喂……”武泽的喃喃自语被CD的音乐声盖住了。两只纤细的白色手臂穿过男子腋下,抱住他的双肩,把他拉向自己。男子把她的身体压倒在地上。歌声终于断了。两个人简直像是互相咬噬一样吸吮对方的嘴唇,舌头也交织在一起。“尽可能快点儿……要回来了……”不是工作时发出的那种小鸟一样的声音,也不是平时的女中音的真声,而是武泽从没听过的声音——明亮的女声。“遵命。”男子用敬语回答,然后是咔嚓咔嚓的金属声,是男子的裤子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武泽静静后退。两人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了。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武泽的头脑深处反复念叨着这句没有意义的话,他茫然下了楼梯。CD的歌声渐渐淡去。在那空白的间隙中,可以听见带着笑意的粗重呼吸。接着,下一首歌又开始了。是工作吧,是真寻的工作吧。那个男人,也许是她在某处找到的冤大头,接下来是要看准机会抢走那个男人的钱包吧。武泽试图这样想,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哪个小偷会把冤大头带到自己家来。“怎么了?”听到低语声,武泽才想起这里还有老铁。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催促老铁去玄关外面。“没什么。那是真寻的靴子。”“哎,但那是男式的啊?”“最近好像流行穿男式的靴子。”“老武,去哪儿?”“吃饭。去外面吃拉面。”“真寻呢?”“在练习唱歌,她不吃了。”“哎……”带着脸上挂满惊异的老铁,武泽出了玄关。在内心的深处,焦躁犹如黏稠的沼气气泡一样浮起。你是谁?在别人家里干什么?!应该朝房间里大吼才对的吧。但是,可悲的是,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那么做。真寻不是自己的女儿。不仅如此,她是被自己强行拖入了不幸人生的姑娘。如果不是自己给高利贷帮忙的话,真寻现在应该还过着更加普通的生活。所以,不管真寻做了什么,自己都没有半点儿置喙的资格。“喂,老武,怎么了?”“没什么。”“上回去的马马亭,那边怎么样?”“哪儿都行。”怎么向老铁解释自己看到了什么?穿男式靴子之类的,连个像样点儿的借口都算不上。是一边吃面一边说,还是在面条送来之前先挑明?就在武泽这么左思右想时——“难道……”武泽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可以解释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的某种可能性。(八)最终关于在二楼看到的那一幕,武泽什么也没说。他和老铁吃过面,踏上回家的路。石阶上满是小草的气息。走到下面的时候,武泽看到了真寻的身影。她正背靠在玄关外面的墙上发呆。“在这儿干什么哪?”抬起头来的真寻,脸上怔了一下。“……没什么。”“不进去吗?”“嗯,那个……”真寻朝武泽探出身子,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咔啦一声,玄关的门被打开了。武泽和老铁同时转头,真寻也回头去看。“抱歉!已经完了,可以进来了!”一个和真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真的一模一样。武泽口中低低说了一声“果然”。“哎呀,房东也回来了?打扰了!”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寻偷眼看武泽,像是在打量他的脸色。老铁瞪大眼睛,张口结舌:“你……是谁?”在女孩回答之前,她背后又出现了一个胖男人。他看到武泽和老铁,赶忙点头示意。“不好意思,打扰了。抱歉!”这时真寻转向武泽和老铁,抢着说:“这个……总之我先做个介绍。这是我的姐姐弥寻,这是她的男朋友石屋。”“弥寻?石屋?姐姐?”老铁眨着眼睛,飞快地来回打量两个人。“石屋可不是职业[4],是我的姓。”男子这样说着,又点了点头。“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叫贯太郎。这不是joke,就是说不是开玩笑,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基本上都会感觉我是在说笑话。”那是个肥嘟嘟的圆脸男人,连声音都是圆圆的,仔细看来个头倒也不是很大,体形像是高大肥胖的缩小版。他的脸像个小学生,从T恤里伸出来的两只胳膊像是婴儿的手臂。整体上刚好可以用“小胖子”这个词形容。“哎,真寻有姐姐?那,那位姐姐和她男朋友在这儿干什么?哎?”虽然没有和老铁说,但是武泽当然知道真寻有个姐姐弥寻。七年前被自己逼去自杀的母亲有两个女儿,这件事他当然知道。那时候姐姐弥寻已经高中毕业离开家了。母亲自杀以后,她把真寻接到自己的公寓一起生活。七年前,在放弃了普通人的生活时,武泽首先调查了她们的情况。自己逼死的女性的两个女儿,在那以后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比任何事情都让他挂心。武泽伪装成亲属,给她们的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打电话,询问两个女儿的情况,然后得知她们住在足立区的公寓里相依为命。武泽还去过公寓一次,亲眼见过两个人的情况。那时候武泽还很吃惊。她们两个年纪虽然相差不少,但长得很像。不过他从那之后一直没有见过姐姐,今天算是第二次。在上野公园建议真寻搬来自己家住的时候,武泽一直以为弥寻理所当然也会一起过来。但真寻一个人来了。武泽当然什么也不好问,只能一直暗自疑惑弥寻的下落。他想弥寻大概会过几天再来吧。他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姐姐来了自己家里,自己一方面要装出有点儿吃惊的样子,另一方面也要把她接纳下来。可是,那个弥寻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带着男友一起来了。这个胖子实在出乎武泽的预料。“我啊,可是弥寻的保镖。”贯太郎鼓着河豚一样的嘴,回答刚才老铁的问题。“弥寻说要和两个男人住在一起,我想要是有个万一可就糟了,所以一起来了。”“哎?住在一起?和谁?”“不就是——”贯太郎正要回答,真寻拦住了他的话。“我一直没向你们说,其实我是和姐姐一起住的。”真寻偷眼看着武泽他们,像是被训斥的孩子一样。“所以就是说,我被赶出原来那家公寓的时候,姐姐也一起被赶出来了。我没地方去,姐姐也没地方去。”“所以要住这儿?真寻的姐姐?”“还有这位男友。”贯太郎用圆圆的手指指着自己。老铁无视他的插话,接着说:“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啊,真寻?你和姐姐住在一起什么的。”“我在想,要是一开始我就说自己不是一个人,说不定就不会让我一起住了。瞧,一开始还是一个人比较容易接受吧?”“哎,这个……”老铁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望向武泽。武泽无言地抱着胳膊,盯着地面,摆出沉思的模样。老铁又望向真寻:“这两个人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我发消息的。”“消息里让他们赶紧过来?趁房东不在的时候溜进来?”“不是不是。”真寻赶紧摇头。“其实本来是想好好解释,恳求你们收留他们一段时间的。但是刚才出游戏厅的时候姐姐发来消息说,已经到门口了。所以我赶紧急着先回来了。”“哎,然后呢?”老铁的话里很罕见地带上了刁难的语气。“然后,在玄关遇到了姐姐。我说房东很快就回来了,让她等一下,但是姐姐说走累了想先进去,所以我就开了玄关的门。结果姐姐就随随便便跑去厨房喝茶,吃了剩下的柿种,跑上二楼拿出CD,让我出去十分钟。”真寻一副欲言又止的语气,老铁拦住问:“为什么姐姐赶你出去?”“因为就是那种人啊,没常识的。”“是哟。”弥寻自己也用遗憾的口气附和道。真寻接着说:“我觉得老武和老铁要是回来就糟了,赶紧原路返回,想要找个什么适当的理由拖你们一阵。比起跟姐姐说这说那的,还是那么做更简单。”“你姐姐会那么没常识?”“是哦。”又是姐姐自己很遗憾地回答。“但是哪儿都没找到你们。我没办法,只好回家,结果看到玄关放了一个汤杯一样的东西。哎呀,你们已经回来过了,这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嗯,大概经过算是知道了。”老铁向贯太郎说:“真寻的姐姐怎么也用不着保镖。我和老武是出于同行的情谊让她们住进来的,绝对不会对这种女孩动什么坏心思。但是你不行,出去。不对,是出来。”“你们两位是同志?”“不是!总之你一个人回去。长这么肥头大耳,不知道一顿要吃多少东西,谁养得起你啊!”“不要。”贯太郎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老铁恨恨地说了一声“你这小子”。“你这算是什么保镖?你为什么不帮帮自己的女朋友还有她妹妹啊?让这两个人住到你家去不就行了吗?连你都一起搬到这儿来住,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也没地方住啊。”贯太郎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和弥寻、真寻一样,也是付不起房租,已经被赶出来快一个月了。因为没处可去,所以上个月开始就寄宿在弥寻她们的公寓。on stage,就是上台的时候,好歹还能有些收入,但是现在完全没人来找我干活儿,基本上算无业状态。”武泽想起放在二楼的吉他盒。这圆圆的手指和河豚一样的嘴,到底能唱出什么样的歌曲呢?“也就是说,你也没地方住是吧?”老铁放低了声音,探寻般地问。“您说对了。”贯太郎挺了挺胸。“我要和贯贯在一起。”弥寻任性地插话说。“老武,怎么办?怎么说也不行吧?完全没地方塞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这种。”老铁努努嘴示意说,看上去很不喜欢的样子。对他的动作,贯太郎拿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以示回应。武泽在思考,接纳真寻、赶走弥寻,这么做当然没有道理。但是接纳弥寻、赶走贯太郎,弥寻肯定也不同意。要是一般的房东,这个那个总能抱怨几句,但武泽是心怀歉疚的房东,是欠了巨债的房东。不过这一点老铁并不知道。“嗯,房子挺大的……我觉得也不是不能住。”武泽含糊地说了一句。“肯定不行。”老铁强硬反对。他会这么坚持自己的意见,也是少见。没办法,老武只好想办法试着找点儿歪理说说看了。“我给你说个原始人和陷阱的故事吧。”“啊?”“怎么样,老铁?想象一下我接下来说的情况——包括你在内的六个原始人,在草原上奔跑,追一头小鹿。”“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在原始人的编队当中,你是领头的。”“原始人是变态的意思吗?”“不是。你们预先在小鹿逃跑的路上挖好了五个陷阱,但是小鹿很灵巧地跳过了陷阱,跑在第一个的你反而没留神要掉下去。不过第二位的原始人超过了你,掉进了陷阱。你换了个方向继续跑,要掉进第二个陷阱的时候,第三位的原始人掉了下去。你又换了个方向,眼看要掉进第三个陷阱的时候,第四个原始人掉进去了。你继续换方向,要掉进第四个陷阱的时候,第五个原始人掉进去了。你又改方向了。最后剩下来的第五个陷阱,第六位的你掉下去了——喏,你瞧,这样一来,五个洞就掉了六个人了。”“……哎?”老铁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很不解地抬头望天,摸着下巴,又说了一声“哎”。“老铁,只要想装,五个洞也能装下六个人。这个房子里住五个人加一只猫,也不是真不行吧?”“哎呀,但是老武,不管你怎么说得天花乱坠——”“所以说,看你思考问题的角度啊。”接下来又费了半天口舌。到最后发现堵在大门口讨论终究不像样子,大家也就全都进去了。真寻倒了麦茶;弥寻看到衣橱旁边钻出来的鸡冠,娇声尖叫;贯太郎随手抄起桌布擦拭头上的汗,惹得老铁一阵怒吼——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种“哎呀这样不是也不错嘛”的氛围。讨论来讨论去,说到最后还是看氛围吧。“虽然有点儿挤,但也不是什么问题吧?不管怎么说,只是临时的。”“他们总没有一直住在这儿的道理嘛。”“仓廪实而知礼节?”“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就这样,这个小房子里的住客增加到五个人和一只猫。[1] 搞怪警察是日本同名漫画里对主人公的称呼。[2] 萝莉指可爱的小女孩,萝莉控指非常喜欢萝莉的人。某某控表示极度喜欢某种东西的人,是一种源自日本流行文化的表达方式。后文出现的大叔控也同理。[3] 玄人的“玄”字有黑色的意思,所以有此联想。[4] 日语中某某屋常指某种行当或从事该行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