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家族

真正精妙的骗局,会让你以为看出了破绽! “爸爸”:演技封神的骗术之王。 “妈妈”:老谋深算的高智商锁匠。 “姐姐”:擅于操纵人心的关系高手。 “哥哥”:精通各类道具的魔术师。 “妹妹”:中年大叔的克星。 还有一只突然出现的猫。 各怀鬼胎的五个人,却有同一个让他们无法翻身的仇敌。于是,为了改变任人宰割的命运,他们决定策划一场惊天大骗局!

灰雀 BULLFINCH
(一)
“春雨这个菜,名字起得真是好啊。”
“是。”
“确实很像吧?看起来都是细细的线。”
“很像。”
“以前的人哪,说不定比现代人的心坦率啊。”
“说不定。”
武泽瞥了旁边的老铁一眼:“你的回答怎么都这么短?”
老铁抱住自己的双肩说:“节能。说得越多,肚子饿得越快。”
两个人并排坐在天鹅的身体里。儿童乐园里的天鹅,头贴在地上,后面的脖子是滑梯,屁股那一边则是楼梯,身体是空的。精力十足的孩子们从屁股钻进去,穿过天鹅的身体,从脖子后面哧溜溜滑下来玩。可惜武泽和老铁既不是孩子也没有精力,更要命的是外面还在下雨,只好蹲在天鹅身子里抱着膝盖发呆了。
“不过这玩意儿要是设计得再认真点儿就好了。天天从屁股往里钻,孩子们也挺可怜啊。”
“是啊。”
“对了老铁,天鹅的英语怎么说?”
“swan。”
“啊,斯万。是啊,连我都知道,哈哈。”
“动词的意思知道吗?”
“动词?”
“swan做动词的时候,意思是‘漫无目的四处乱晃’。”
老铁对未来彻底悲观。
唉,悲观也有悲观的道理。
“长见识了。”武泽的视线回到春雨上。
这场雨,是在两人从公寓逃走后不久开始下的。突然间天空变了模样,冰冷的水滴开始在周围划出无数水线。托这雨的福,公寓的火灾肯定不会蔓延到周围了。这对武泽来说,好歹也算个安慰。
至于起火的原因,根据刚才两人的讨论,有可能是漏电之类的问题。实际上武泽有一个猜测,不过没有说出口,逃离公寓的理由也没有告诉老铁。他本来以为老铁自己会问的。
“对了老武,忘记问了。刚才为什么从公寓逃出来?”
还是来了。
“因为我是用别人的住民票[1]租的房子。失火的事情招来警察,问这问那的会很麻烦。”
“这样啊。”
武泽竹夫虽然是真名,用的户籍却是中村某某。那是七年前从倒卖户籍的人手里买来的东西,大概是某个流浪汉为换钱卖掉的。卖户籍的地方的东西,大多数都是这样来的。
“就这个?”
“什么?”
“逃跑的原因啊。真的只是因为怕警察盘问?”
武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要是说错了你可别生气,”老铁先丢出这一句,然后接下去说,“老武,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人——就是在店里说起的那个,又回来找你报仇了?”
“别瞎猜。”一语中的。
“那个家伙查到了你的住处,就来报仇了。你是这么想的吧?”老铁似乎有点儿担心地问。
“唉——”武泽的视线落回到雨丝上。
“世上到底还是有万一的啊!”
武泽已经和老铁简单说过一个大概了。他说的万一,指的就是那个。
以前,武泽也曾是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也在某个机械工具制造公司认认真真地做销售。妻子小他六岁,名叫雪绘,还有个独生女沙代。雪绘虽然长得一般,但脾气很好。沙代则异常可爱,和武泽性格差别很大。那时的生活比起如今,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过得非常幸福。
三个人在练马区和埼玉县交界的地方租了一栋房子。房子虽然小,但可以照到朝阳。西面有个小小的山丘,房子刚好位于山丘斜面尽处的地方,所以一点儿也不西晒。能照进房间的只有早晨和正午的阳光。直到现在,武泽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能在眼睑内侧清楚看见那洁白的清亮光芒。房间里还能闻到门外沥青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后门处的混凝土台阶一直延伸到斜坡上,那是通往商业街的台阶。武泽记得,每到星期天,一大早就起床的沙代,最喜欢在那边的台阶上来回跑个不停。那时候她嘴里哼的虽然都是些不成调的旋律,但武泽至今也能清楚听见。
“我想去看下医生。”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雪绘告诉武泽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无法消除的疲劳感、腹痛、恶寒。她去附近的小诊所看内科,内科医生给她写了介绍信,让她去大型综合医院。综合医院的医生把雪绘送进像是小型宇宙飞船一样的检查仪器,几天以后有了检查结果,就给家里打来了电话。医生以平稳到近乎刻意的语调,请武泽也一起来取检查结果。
用造影剂拍出的X光片,很像以前沙代还坐在婴儿车里的时候,三个人去东京塔看到的“夜之东京”的航空照片。发光的是癌细胞。光线最为聚集的地方,医生解释说是肝脏。
雪绘的过世,仅仅在九个月之后。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雪绘年仅二十八岁。
“老武……想出是谁了吗?”
“啊,没有,想不出来啊。”
武泽和沙代开始了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沙代当时只有七岁。
有一幅“人形多米诺”的图景,至今还牢牢盘踞在武泽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多米诺骨牌的每一张都是武泽。直立的武泽站成一列,一个个都在等着自己被人从后面推倒,倒向前方。每个武泽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惊恐的脸、疲惫的脸、愤怒的脸、含泪的脸、放声哭泣的脸,最后一个却没有半分表情。每个武泽的怀里都抱着沙代。沙代一直都在笑,笑嘻嘻的、粉粉的、胖乎乎的脸。唯独倒数第二个沙代没有脸。在应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个黑块。然后,最后那张骨牌——面无表情的武泽,两只胳膊虽然还摆着抱小孩的姿势,但手里什么都没有。两只胳膊间,空空如也。
武泽和沙代的二人生活经过了三年左右。两人很少说起雪绘,武泽在回避这个话题。他打算等沙代长大了,能从感情以外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的各种事物了,再和她说。
算不上富裕,也算不上贫穷,父女俩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但这份单调,却于一夜间烟消云散。那是沙代十岁时候的事。
武泽的同事里有个喜欢赌博的家伙,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某个星期五的晚上,武泽被他拉到新宿某个杂居楼的一个房间。之所以没有拒绝,大约是因为,武泽偶尔也想排解一下在没有妻子的情况下独自抚养孩子的不安和压力吧。武泽给沙代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会晚一点儿回去,让她自己先睡。
“晚饭冰箱里有,拿微波炉转一下吃。”
“爸爸的被子要铺吗?”
“嗯,帮我铺上吧,谢了。”
同事带武泽去的地方,是赌场。聚在那里的家伙主要玩的是扑克。武泽在同事的劝说下喝了几口端上来的烈酒,拿仅有的一点儿零钱换了筹码,不过很快钱包就空了,只能一边啜着玻璃杯里的酒,一边观看同事的胜负。
武泽之所以没有离开那家赌场,是因为同事的手气好得吓人。
筹码眼看着在同事手边越堆越高。同事兴奋了,武泽在旁边也跟着兴奋——后来回想起来,那完全是赌场设下的陷阱。开始的时候先让人赢上几把,等人放松了戒备,也就落进了赌场的圈套。转眼之间,同事带来的钱就全没了。但是之前赢得气势如虹的同事,这时候不想停手。在一旁观战的武泽也觉得,刚才赢了那么多,说不定还能翻本。赌场的人提议借钱来赌,同事当场答应,向赌场借了钱,武泽则是借钱的保证人。他照着赌场说的,在A4纸上写了自己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
最终同事还是没赢,而且输掉的不是小数目。两百万——这是同事仅一个晚上在赌场借的钱。
那天深夜,同事给武泽家打了电话。
“实际上,我在别处还欠了很多钱。”同事这样说了一句,又短短地向武泽道了个歉,然后挂了电话。武泽想,这是他为把自己拉去赌场花了钱,还有在借钱的保证人一栏签字而道的歉吧。可是武泽想错了。
同事失踪了,彻底消失了。
他从赌场借的钱,就这样变成了武泽借的钱。
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带着一脸的惊讶倒了下去。接下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怀中抱着沙代的武泽,一个个接连不断地倒下去。
武泽好不容易从消费贷款机构借钱,还了赌场的欠款。接下来又苦于消费贷款机构每个月的还款,只得再从别的消费贷款机构借钱。就这样不断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生活。各种贷款公司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劝诱融资的传单纷至沓来,都是说本公司可以帮助还款,写的却都只有“优惠”之类的暧昧词句,关于具体的利率或者还款方式等全都只字不提。不过当中有一家写了一个低得不可思议的利率,据说是因为“推广期”。武泽小小雀跃了一下。他想,如果能以这一利率全额借款的话,以后就可以全部还清了。于是武泽按照传单上印的号码打电话过去,听声音对方是一个很热情的男子。但是,在听武泽介绍了情况后,男子的态度急转直下。
“这种情况,很遗憾我们无法提供融资。”
武泽泄气了。不过男子又说,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法。他举了一个有名的消费贷款机构的名字,解释说:“我们公司和它们的各家分店均有合作关系,通过他们的审查来确认您的信用,这样可以吗?如果能够确认您的信用,我们再来讨论融资的事,您看如何?”
审查当然没问题,武泽回答。总之能以优惠的利率将借款整合到一处,乃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
“那么麻烦您今天去它们的任意一家分店申请五十万日元的贷款。一旦确认您通过了那里的审查,我们会再联系您。”
武泽立刻去那家消费贷款机构申请了五十万的贷款。审查轻松通过。这样终于可以让还款轻松一点儿了,武泽放了心。到了晚上,男子的电话来了:“恭喜您,审查没有问题。接下来,我公司会将您的借款合并在一起处理。首先请将今天融资的五十万日元作为手续费,汇入我公司的账户。”
第二天,武泽把五十万日元汇进男子说的账户。
可是,本应该由其将借款统一处理的,然而从消费贷款机构发来的督促并没有停止。武泽觉得奇怪,他给那家公司打电话,电话却拨不通了。
上当了。
这也就是所谓的“介绍人诈骗”。
武泽后来也明白了其中的秘密。男子自称和某某某的分店有合作关系,这其实是彻头彻尾的谎话。那个某某某机构,本来就是审查很松的银行。电话中的男子,就是为了诈取武泽从那边借的五十万日元而已。结果非但没能以优惠的利率合并借款,欠的钱反而增加了。最终武泽再也无法通过一般的消费贷款的审查,不得不去寻找地下的渠道——高利贷。
高利贷的利率高得离谱。按年利计算,实际利率在百分之一千以上。就像是从沙丘搬到沙漠里一样,起初借的只是八十万,算不上非常多,可是转眼之间就被巨额利息远远超出了。两年里付了近三百万,即便如此也还是利滚利,借款依旧不断增加。那时候的武泽太笨了,不知道受害者救济组织,也不知道有保护消费者的法律。他顾不得合法非法,总之一直在“借了钱就要还”的重压之下苟延残喘,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邮箱里每天都塞满犹如胁迫一般的督促信。到后来督促信变成了吊唁信,死者的名字写的就是武泽。直到今天,武泽都对邮箱怀有深深的恐惧,害怕一打开那扇小小的门,就会看到里面放着什么督促信或者吊唁信。
从公司下班回来,看到家门前停着不认识的车,武泽就会屏住呼吸偷偷折回去。日复一日,打进家里的都是怒吼的电话。武泽告诉沙代家里的电话不要接。再到后来,那些家伙甚至联系武泽工作的公司,把武泽的上司喊出来威胁。武泽下决心报警,然而警察的反应很冷淡。
“这个事情嘛,是你自己借的钱,自己又没还。”
“可照这样下去,搞不好到最后会被——”
“你是要我们二十四小时监护吗?”
“警察也人手不足啊。”负责接待的中年警官说,他脸色看起来也很疲惫。他听武泽简单说过事情的原委,说了些“民事不介入”“未满足犯罪构成要件”之类暧昧的词句,最后起身说“等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再过来吧”。武泽忍住没有把到嘴边的怒吼骂出来,默默离开了警察局。
可怕的胁迫还在继续。除了信件和电话,还有明明没订的寿司、比萨等,都被送到家里或者公司,甚至还有救护车不请自来的情景。
不久,公司的部长喊武泽出去,以委婉的用词宣布他被公司开除了。武泽一句话都没有争辩,收拾好桌上的私人物品,在车站的售货亭买了沙代喜欢的乌梅口香糖,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家。沙代看到他,一脸惊讶。
“怎么这么早?”
看到沙代说话时脸上出现的欣喜表情,武泽不禁悲从中来。
“今天下班早。”武泽骗沙代说,把乌梅口香糖递给她,“我吃过晚饭了。”武泽说着打开冰箱门,用里面剩的一点儿蔬菜和肉肠炒了沙代爱吃的炒饭。吃炒饭的时候,每当找到掺在饭里的姜丝,沙代都会用勺子灵巧地捞起来,拿门牙咯吱咯吱地咬。说起来沙代喜欢吃的东西也有点儿变了。
“老铁……炒饭的英语怎么说?”
“好像是pilaf。”
“真的假的?”
得知武泽被公司开除的消息,放高利贷的人打电话来提出一个建议。说是利息的计算到此为止,作为交换,武泽要去他们那边工作。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让武泽惊讶不已,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像这样的发展其实远非个案。放高利贷的人雇用还不起钱的人工作的例子很多。那些所谓的“工作”,都是组织内部的人没办法做的事,比如开设银行账户、购买预付费手机、租房用作工作据点等。总之就是需要用到住民票的事情。
“以后火口先生会指示你该干什么。”向武泽提议的男子在电话那头说。
“火口先生……那是谁?”
“你还没见过他?嘿,反正就是有个叫火口的人。”总之那个叫火口的很快就会联系武泽。“照他的指示做。”男子吩咐。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像忽然想起似的补充了一句:“绝对不要提他的门牙。”
武泽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惹到他你就死定了。”
几天后见到的那个火口,是个高个子男人,脸长得总觉得哪儿像蜥蜴。说不清为什么,武泽觉得他不像具体做放贷收钱之类活计的人,更像在组织当中负责协调工作的人物。火口几乎每天都会让武泽到背阴的小巷里和他碰头,用他那齿擦音特别明显的独特声音,淡淡地交代一天的工作内容。高利贷组织的事务所究竟在哪儿,到最后武泽也没弄清楚,不过大概还是在新宿吧。火口和武泽碰面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在新宿一带。
火口说话的齿擦音特别严重,好像和他的门牙有关。不过因为火口很少放声大笑或者大声说话,武泽一直没有清楚看到过他的门牙。不过他的门牙和其他牙齿比起来要短不少,感觉不像是后来断的,应该是天生的,所以很难发“s”这个音,努力发出的音听起来则像是特意强调。
电话里那个男人说的就是这件事吧,武泽明白了。不说不该说的话,尽可能不要看火口的嘴。武泽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
武泽每天根据火口的指示忙碌。早上对沙代说自己去公司上班,穿上西服,拿着皮包出门。每次沙代笑着说“路上小心”的时候,武泽都感到那份笑容像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遗失物品一样,每天都恨不得自己死掉算了。
“想要早点儿解放吗?”有一天,火口在武泽刚刚租下的市之谷某处的一室户里问他。房间里回荡着大音量的八代亚纪的歌,是火口拿来的收录机。
“要不要做点儿有提成的工作?”
火口所谓的工作,用黑话说叫“拔肠子”,是指从超过了还款能力的界限、再也无力支付的债务人那边榨取最后一点儿财产的行为。对已经被剥得精光的债务人,要连他们的肠子都拔出来。
“一般的债务人,就算停止还款,银行账户里多少也还会剩下一点儿钱。基本上都是仅够支付水电费的钱,还有供孩子上学的钱。”火口解释。武泽的工作就是去胁迫这些人,逼他们当面从取款机里把那点儿救命的钱取出来。因为这种事情需要和债务人照面,组织内部的人不能去做。
武泽接受了这个工作。总而言之他想尽早还掉自己欠的钱,想和沙代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债务人在哭,在武泽的脚边乞求,头都要磕到地上了。对这样的债务人,武泽按照火口教给自己的话,说再不还钱,你的孩子就危险了。面对武泽面无表情的威胁,债务人最后当着武泽的面从银行或者邮局取出钱交给他,过程中手指基本上都在颤抖,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从自己手上抢钱的人。武泽决定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他对自己说,这些家伙明明有钱,偏偏赖着不还,真是浑蛋。
意识到自己才是浑蛋,是在武泽得知某个女人死了的时候。
“不行啊!”那是一个单亲家庭的母亲,“已经……不行了。”
她瘦弱的身体颤抖着,跪在公寓寒冷的大门前,不停向武泽磕头。门口的角落里,有双像是孩子穿的脏兮兮的粉红色运动鞋。
武泽那天最终也没能收到钱。武泽离开公寓,去找别处的债务人催款,带着钱回到市之谷的事务所。第二天,武泽再去那个女人住处的时候,发现警车停在公寓门口,周围人山人海。武泽装作路人,竖起耳朵偷听围观者的话,才知道那个单亲妈妈在自己房间割腕自杀了。
一个瘦弱少女——看起来应该在读小学高年级,和沙代差不多同年——站在公寓的走廊上。穿着制服的警察,半蹲着身子,正在向她询问什么。但那个少女没有说话,水晶一般的眼睛,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粉红色运动鞋。
“哎,老铁。”武泽凝望透明的雨丝,“那些把你的老婆逼上绝路的家伙——放高利贷的、债务整理人什么的,你到现在还是恨得要命吧?”
“嗯,是啊。”老铁在天鹅肚子里出神地眺望雨点。
“不过最终把绘理逼去自杀的还是我自己啊。是我没能好好撑起这个家,是我自己没出息,她才死的啊!”
“是吗?”
“是啊。”
这是在撒谎吧,武泽想。老铁当然认为最坏的就是放高利贷的家伙还有债务整理人。不过他之所以没那么说,一定是因为碍着武泽的心情。老铁知道武泽曾经给放高利贷的帮过忙,还逼死了一个女人。逼老铁妻子自杀的家伙,说到底和武泽干过的事情一样。不过老铁一直避免提起这一点,一直都在撒谎。
“撒谎在英语里怎么说?”武泽顺口问了一句。
老铁把海豚般的嘴做了个“哎”的口型,拿脏兮兮的手指摸了一会儿下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bullfinch。”(日语里“撒谎”和“灰雀”发音相同,老铁把武泽的问题理解为灰雀的英语表达。)
武泽瞥了一眼搭档那张微微带笑的脸。这家伙是故意说错的吧。撒谎的英语应该是lie,这种程度的单词武泽好歹还是知道的。bull什么的,应该是灰雀的意思吧。
“撒谎也好,诈骗也好,都是飞的吗?”(日语里“撒谎”和“灰雀”发音相同,“诈骗”和“鹭鸶”发音相同,这里是两处谐音。)
“嗯——”老铁揉着鼻子盯着雨丝说,“都是飞的吧……”
得知那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武泽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简直都能听到砰的一声。
武泽不想逃脱罪责,也不想免于惩罚。死去的母亲一定留了遗言吧。信笺上细细的铅笔字,是向被自己抛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谢罪,同时痛斥和诅咒在大门前逼迫自己的人,并且控诉这个世界的荒谬吧。悲伤、痛苦、后悔,犹如灰色的洪水一起涌入武泽的心底。但在胸口的上半部,却有一种与那些感情不同的思绪渐渐展开。她的谢罪、痛斥、诅咒、控诉,直接化作了武泽自身的谢罪、痛斥、诅咒、控诉。
错的——最终在武泽混乱的头脑中模糊浮现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词语。这,是错的。
武泽离开挤满了围观者的公寓,一个人走在路上。错的,错的,错的。这个词在鼓膜中发出一声,两声,无数声。声音愈来愈大,犹如黑色飞虫鼓动翅膀发出的无休止的声音,填满了武泽的头颅。震聋耳朵,填塞视野,麻痹手足。终于,对面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渐渐地武泽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正对武泽说着什么。那张脸,蜥蜴似的脸——火口。
“所以啊……”武泽抬起头。房间里正在高声放着八代亚纪的歌。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市之谷的事务所。
“唉——”武泽刚说了这一声,火口便重重敲了下收录机的停止按钮,用尖锐的眼神盯着武泽。
“就算万一真的留了遗书之类,我们也用不着担心。催债的时候打的都是预付费电话,他们也不知道这儿的地址,所以对组织没有任何影响。”火口向武泽解释,“不能再让你去‘拔肠子’了。你心太软,那种事做不来,给你换个别的做吧。”
错的——武泽的头脑里再次响起这个声音。
他迷迷糊糊移开视线。八叠[2]的房间,满是灰尘的地毯,地毯中间只放着一张桌子,一般公司会议室里常见的那种。桌子上面是以前武泽弄来的五六台预付费手机。这个地方很快就会成为胁迫债务人的据点了吧。散落的手机旁边放着一沓A4打印纸。武泽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反正火口到哪儿都带着。
火口叼上一根七星烟,从没系领带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细长的打火机,打了好几下,虽然冒出了火花,但好像没气了,一直没点着。火口啐了一口,朝房间一角的煤气灶走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凑近桌子,伸手偷偷把打印纸翻开。债务人名单,借款的本金及利息,各人的收款情况,后面则是组织的据点列表。每一处都有火口的字迹,写着详细的注释。在那些很有特点的手写文字中,夹杂着许多含义暧昧且足以使人联想到恶劣行为的词句:“一日十厘”“老家有地”“退休金OK”“户籍抵押”。
咔嚓一声,火口弯着身子点烟,那样子像是扑在煤气灶上一样。武泽的目光移向桌子下面,那里放着自己的皮包。武泽仿佛梦游一样,打开皮包,把手里的打印纸塞了进去。
火口回过身:“你先去吧,回头联系你。”
“知道了。”武泽离开了房间。
左手提的皮包,感觉比自己的体重还重。武泽想拿着这些文件向警察自首,把债务人和据点的一览表交给警察,把组织做的事情和盘托出。错的地方必须纠正,必须赶走盘踞在阴暗潮湿处的凶恶虫豸,必须消灭靠吞噬正经人生存的家伙。就算是当初没有回应自己的警察,只要有了这份文件,一定也会抬起尊贵的屁股开始行动吧。一定会成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手机响了。
画面显示的是火口的号码。武泽感觉自己的双腿在颤抖。他怔怔地盯着那个号码。铃声响了半晌,停了,但紧接着同样的号码又打了过来。武泽用满是冷汗的手关掉了手机的电源。
怎么办?
武泽把包抱在怀里,走在人群中。这份文件必须交给警察,但也必须保护沙代。火口在找自己,他会来家里吧,说不定已经出了事务所,开始寻找了。自己怎么样都行,可是不能让沙代受伤害。
恍惚间武泽向旁边看了一眼,路边有个香烟的自动售货机。武泽快速走过去,装作要拿香烟,弯着腰飞快从包里拿出文件,丢进自动售货机的下面。他扫了周围一眼,没人注意。
武泽站直身子,犹豫了片刻,开始走起来。他尽可能挑选人多的路,向JR车站走去。距离车站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武泽走到通向站内的楼梯处,一辆出租车紧挨着他停了下来。
“哟!”车后座门开了,下来的是火口,“你呀,打算干什么?”
火口嘴角挂着冷笑。武泽双腿颤抖,肚子冰冷,嘴巴发干,呼吸困难。火口来到武泽面前,伸出一只手,无言地盯着武泽。
“什么?”武泽问。连他自己都对那么自然的声音感到吃惊。
“别找死,白痴。”刺耳的齿擦音。火口伸出的手指在微微抽动。
“找死……呃,什么意思?”武泽的口中再次流出极其自然的声音。火口的眉毛怀疑般地微微一挑。
“叫你还给我。”
武泽抿着嘴,看了看火口的手,又望回他的脸,露出困惑的笑容:“呃,还什么?”
“文件啊。”火口的声音很焦躁。但在那焦躁的后面,能感觉到隐藏着隐约的问号。
“文件?”
火口的脸上猛然显出愤怒。他伸出长长的胳膊,一下子抓住了武泽的包。与此同时,武泽也用双手把包紧紧抱在怀里。可是火口的力气更大,他把包抢到自己身边,撕扯一般打开包往里面看。火口先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只手在里面乱翻起来。
“呃,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文件丢了?”自己的嘴巴真是诡异。心里还没想到,嘴巴就已经在说了,而且说话的语气还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藏到哪儿去了?”火口抬起锐利的视线。武泽闭上嘴,眨了几下眼睛,轻轻摇摇头。火口盯着武泽的脸看了半晌。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在这种地方,自己不会被打。这一点武泽确信无疑。这家伙绝对不会在众人眼前做出犯罪的举动。正因为明确把握着这样一条微妙的界限,这样的商谈才能成立。
“好吧,别做莫名其妙的事。”火口的手终于离开了包。
“文件本身只是复印件,没了也没关系。”火口慢慢把脸逼近武泽,只动着嘴唇说,“你有个女儿是吧?”
“女儿”这个词从火口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武泽感到一股猛烈的愤怒。他仿佛看到被犯罪污染的火口的双手在沙代的身体上四处抚摸。
“只要想想你的女儿,就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了吧?”
“回头给你电话。”火口丢下这一句,钻进了一直等在旁边的出租车。
武泽直直盯着出租车开走。胁迫,又是胁迫。这是那家伙唯一的武器,但那是没有实体的武器。自己已经很明白了。杀啊,砍啊,武泽一直被他们说到现在,可还是活得好好的。那些家伙说到底什么都干不出来。武泽转过身,走回刚才的自动售货机,把文件从机器下面拽出来。
他盯着打印的字和火口富有特征的手写字看了看,然后,向警察局走去。
文件的效果比预计的更大。
警方展开大规模搜查,使以新宿为据点的高利贷组织遭受毁灭性打击。这条新闻,仅两周后便在傍晚时间在全国播放出来。武泽是在从职业介绍所回来的路上,在家电销售中心的电视上看到的。这两周时间里,他对沙代说自己去公司,实际是通过职业介绍所的介绍,接受了好几家公司的面试。电视画面上的警车里,装着涉嫌恐吓及违法融资的嫌疑人。在其中一辆车里,武泽清楚看到被媒体的闪光灯照得发白的火口的脸。透过车窗,火口毫无感情的视线四处游移,但当那视线落到正在拍摄的摄像机上的时候,却立刻停了下来。武泽觉得那双眼睛仿佛越过画面看到了自己。火口薄薄的嘴唇在不甚清晰的画面中嗫嚅,似乎在说什么。本来不可能听到的嗫嚅,却在武泽耳边回荡。
“你有个女儿是吧?”武泽确实听到了这句话。
回到家,沙代在卧室里躺着读一本漫画书。她从好些日子前就一直在看同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家里没钱,最近沙代从来没说想要什么东西。
“我回来了。”
“哦。”
武泽拿现成的材料凑了一顿晚饭,和沙代面对面坐着吃。从现在起,会有更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哦。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武泽一边吃,一边在心中这样对沙代说。
第二天早上,武泽像往常一样穿了西装,拿上皮包,出了家门。沙代也和往常一样把他送到门口。照进玄关的朝阳,让沙代的脸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再有二十分钟,会有朋友过来找她,她会锁好门跟朋友一起去上学。
武泽避开沙代她们去学校的道路,去了一处公园。一家楼宇清扫公司今天面试武泽,不过去那边的时间还早。他坐在长椅上,一只手在膝头不停握拳。他一直在思考。那个组织解散了,火口也被抓了,自己终于解放,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从今往后,开始新的工作,翻开人生新的一页。他并不指望能去大公司上班。人事系统很规范的话,人事经理会联系武泽以前的公司,仔细询问他的工作态度、有没有其他问题等。那时候必然会说到借钱的事,如此一来恐怕连面试的机会都不会给了。总之眼下最大的目标是要有个稳定的收入,就算少点儿也没关系。公司规模什么的,已经不能挑三拣四了。一旦有了钱,就要赶快搬家。
过了半晌,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武泽心里顿时萌生不安。电视屏幕上火口对着自己嗫嚅的嘴唇,仿佛和这个屏幕上显示的未知号码重合在一起。
这个电话不能接——直觉这样告诉他。武泽关了手机的电源,塞进口袋。
楼宇清扫公司的面试结束,武泽再度返回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武泽打算再去职业介绍所寻找新的招工信息。不过因为肚子有点儿饿,想要先回家一趟,他便径直向家里走去。然而他远远就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
武泽的家在燃烧。
浓浓的黑烟从碎掉的窗户玻璃里冲出来,里面可以看见橙色的火焰。灰烬闪烁着在天空中飞舞,像是要把整个房子包裹起来一样。消防员叫喊着什么,拼命向房子浇水。许多人远远地站着围观。
武泽的全身没有半分力气。烧起来了,雪绘曾经忙得不可开交的厨房,沙代得了银奖贴在墙上的图画,武泽珍爱的家庭合照,全都烧起来了。武泽发出无声的叫喊。与此同时,房顶的一处发出巨大的声音,塌陷了下去。里面随即喷出迄今为止最凶恶的黑烟。
“武泽先生!”邻居家的主妇发现了武泽,双手抓着自己的胸口赶了过来,“还好啊,武泽先生,沙代在学校。”
对了,沙代不在家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武泽回望起火的房子,是那些家伙干的。有些麻木的武泽十分确信,这是那些家伙的报复。恐怕是火口下的指示,手下人放的火。说不定只是想放把小火,没想到不小心烧大了。
武泽最担心沙代,不知道那些人会干什么。在学校的时候应该没问题,放学的时候就危险了。要和女儿取得联系,越早越好。武泽掏出手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学校的电话。身边的主妇呼吸急促,好像一直无法冷静下来。武泽转头问她知不知道学校的电话号码,她的儿子应该也上了同一所小学。主妇飞快点头,一路小跑离开,很快拿了一张记事贴跑回来了,上面用匆忙的笔迹记着一串电话号码。
胸口的心脏怦怦直跳。
武泽心中隐约对某件事很吃惊,但到底吃惊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带着这种奇怪的感觉,武泽用手机按照纸上写的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子。武泽报了自己的名字,请他紧急去找女儿来接电话。男子应了一声,把电话设成通话保留。雪绒花的音乐声持续了很久,武泽望着燃烧的家,一直等待着。终于音乐声消失了,电话那一头传来轻松的声音。
“喂?”不是沙代,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是沙代的父亲吗?我是沙代的班主任野木。”
“啊——”
“您现在是在公司吗?”
武泽怔了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对方继续说:“正巧我也在找您,实际上一个上午都在给您打电话。”
对了,武泽终于想起刚才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今天早上在公园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和这个号码一模一样。
“但是怎么都拨不通,沙代到学校之后不久就说头痛。”武泽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仿佛小小的烟花在闪烁。
“我让她去医务室休息,但接着她又发烧了。她好像是感冒了。所以我想和您联系。”
“然后呢?”武泽打断对方的话。女教师似乎有点儿不太高兴,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下去说:“我让她先回去了。”
周围的景色刹那间消失了。
“沙代说她有钥匙,一个人能回去。她现在是在家里休息吧?”
周围的景色再度显现。围在左右的人群。火焰,接近的火焰,不断迫近的火焰。武泽跑起来,撞开前面的人。烟、火,以及焦黑的家,在眼前上下颤动,越变越大。脸上吹来强烈的热风,顺着呼吸一直灼烧到咽喉。有人在旁边一把抱住武泽的腰,奋力拽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武泽拼死挣脱扑过来的消防队员,用灼烧的咽喉发出嘶喊。
“放开我!”
“不行!”
“里面有人!”
“冷静点儿!”
房顶又塌了一处,就像炸弹爆炸一样,闪烁着红黑色光芒的灰烬,一齐在家的周围飞舞,然后慢慢盘旋而下。那颜色至今还在武泽的脑海里燃烧。抬头望着灰烬,武泽所感到的是恐惧。也许将要失去女儿的恐惧——不,是已经失去女儿的恐惧。
就这样,人形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倒了。空虚的两臂抱着空洞的胸口倒在地上,被身后倒下的无数自己紧紧压住,死了。
根据消防署的解释,因为房子完全烧毁,火灾原因很难调查清楚,不过可能是由于电线短路,或者插座冒出的电火花引起的,也可能是家里的沙代不小心引发的火灾。总而言之,不管怎么解释,原因还是“不明”。武泽去警局报案,认为火灾是组织的报复。但是因为消防署的解释当中没有包含故意纵火的可能,警察不接受火灾与高利贷事件有关的说法。
沙代下葬的那一天,一辆底盘很低的白色轿车停在葬仪堂前面。从车窗里窥探的,是一个仿佛和火口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那双三白眼和武泽的目光接触的刹那,本来毫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然后轿车便那样开走了。
那天晚上,武泽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公用电话”。按下通话键,武泽把手机放到耳边,一个从没听过的男性声音低低地说了句“还没完哟”便挂了电话。
沙代的吊唁结束之后,武泽在新宿街头找了一个倒卖户籍的人,从他那儿买了别人的户籍,然后和周围切断了关系。他厌恶所有的一切。他想逃走,从那些家伙的手中逃走,从更可怕的报复中逃走,从死亡的回忆中逃走。为什么自己会做那种事啊?像个白痴一样,一本正经地偿还超过借款数十倍的金额,还老老实实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直到逼死一个女人。最后还偷走组织的文件,导致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死亡。太较真了,那种想要纠正错误的想法,到底算什么啊?善良、正义、正直,这些玩意儿有屁用啊!
在这个拿正直当傻子的世界,武泽决定转生成新人,一切重新来过。但是这一回不傻了,这一回不输了。被失败和后悔压烂的人形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捡起断掉的手脚安在身上,奋力重新站起来。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武泽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他就这样活着。他知道,不这样的话,自己又会被丢到失败的一侧去。他知道,就像陀螺一样,一旦转得慢了,立刻就会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想飞啊,老铁曾经这么说过。虽然武泽不可能完全理解老铁的意思,但在那时候,武泽确实也有同样的感觉。
“老武,这次的火灾,你觉得也是那个高利贷组织干的?那个叫什么井口的,和他有关系?”
“火口。”武泽首先纠正了老铁的错误,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唉,我觉得没关系吧。”
武泽想这么觉得。
“但是刚才你说,世上到底还有万一。”
“是啊,到底只是万分之一啊。”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到了今天,那个组织的报复又开始了。武泽并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不过看到公寓冒出黑烟的瞬间,那种强烈的不安猛然攫住武泽的胸口也是事实。那时候被逮捕的家伙,现在恐怕也该释放了。其中的某个人——说不定就是火口——找到了武泽的住处,然后便和七年前一样,纵火烧了他的房子。这样的可能性并非绝对不存在。从豚豚亭的店主那边打听武泽的高个子男人,到底是谁呢?会不会是曾经在那个被武泽揭发的高利贷组织工作过的人?或者,就是火口本人?
“还没完哟。”那声低语,至今还在武泽的脑海中回响。
“对了,老武,明天怎么过?”老铁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慢悠悠的声音,让武泽稍稍有些安心。
“怎么过……做生意用的衣服道具什么的,全都烧了啊。”
“只能从头再买了吧?按照紧要顺序一点点来。还好西装咱们两个都穿在身上……啊,不对,买衣服之前先要找到住处。老武,首先得找个住的地方,然后才谈得上从头再来啊!”
“从头再来吗……”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抽了抽鼻子。
“老铁,我是无赖吧?”
突如其来的一问,老铁用快要睡着般的眼睛看了武泽半晌,然后才说:“我觉得是。”
(二)
第二天天气很好。
“喂,老铁,起来了。”武泽摇醒睡在旁边的老铁。拿英语辞典当枕头的老铁,在洒入天鹅屁股的朝阳中翻了个身,不情愿地支起上半身,皱着眉说:“好疼……老武,你背后不疼吗?”
“疼啊。不知道这样子还要多少天,早点儿找个住处吧。”
“在找到地方之前,至少找个经济型旅馆住吧。”
“手边的钱不多,别那么奢侈。”
“打倒奢侈!对了老武——”老铁的海豚嘴大大张开打了个哈欠,一边哈气一边伸懒腰,“打算在哪边找住处?”
“还没决定。还在这附近的话不太好,突然碰上公寓的房东可不好办,火还烧着人就跑了。”
“是啊。而且弄不好还会遇上更可怕的家伙。”
“谁?”
“井口。”
“火口。”
武泽打断老铁的话,站直了身子尽力不去想这件事。老铁也站了起来。两个人钻出天鹅的肚子,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罐装咖啡。
“老武,这次去荒川那边怎么样?靠近河边的地方。”
“哪边?”
“喏,足立区南边。有好几条电车线。”
“哦,那边啊。”那边也不错。房租好像也比较便宜,是常盘线还是京成线来着,反正不用转车就能到上野。对于挣零花钱来说,上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先去看看吧。”二人商量后,吃过早饭就乘上电车,稍稍绕了点儿路,首先去了上野,然后换乘常盘线。下行电车很空,武泽把皮包放在膝盖上,老铁把工具箱、杯子和英语辞典都抱在怀里,跟着电车摇晃。经过隅田川时,开满樱花的隅田川河岸沐浴着春天的朝阳,那景色简直可以直接拿来做成明信片。
“哎呀,真像是旅行啊。”两人在北千住站下车。这个站名经常听到,总觉得会有很多不动产商的感觉。
车站里面,上班族一个个争先恐后,像在赛跑一样。武泽他们选了个不妨碍通行的地方,总结了一下对住处的需求。租金八万以内,带浴室、厕所,马上可以入住。合同上要填的工作单位之类都只能乱写,所以需要尽可能选择审查宽松的不动产商。如果没能通过检查,就换下一家。
“对了,这次要用老铁你的名字租房子了。”
武泽手上的中村某某已经不能再用了吧。有过公寓火灾的经历,不晓得再用的时候会遇上什么麻烦。反过来说,如果是老铁的名字,就没什么问题了。在搬进那所公寓的时候,老铁并没有特意把住民票从原来的住所迁过来,所以谁都不知道老铁和武泽,或者说老铁和中村某某的关系。武泽这么向老铁解释,老铁频频点头,好像完全没有意见。
“不动产商是咱们两个一起去吗?”
“我想想啊……分头行动效果更好吧。然后再把各自找到的房子汇总,你看怎么样?”
“好,就这么办。”
“中午的时候还是在这儿碰头?”
“嗯,中午在这儿碰头。”
武泽总感觉老铁有点儿想要甩开自己的意思,便装成离开的样子,偷偷潜回来窥探老铁的举动。只见站前广场的一处角落里,在一张刚好照到阳光的长椅上,老铁抱着膝盖像只鸡蛋般横躺着,仿佛很幸福地闭着眼睛。
“老铁!”
“啊……”
武泽朝老铁怒喝了一声,然后再次离开车站,去找不动产商了。
上午武泽基本上没有什么成果。跑了五家不动产商,看了八处房子,没有一处满意的。要么墙太薄,要么距离路口的警局太近,都是不方便做生意的房子。到中午返回车站的时候,老铁已经在那儿站着了。
“你不会一直就站这儿吧?”
“我可是刚刚才到,跑了不少地方。”
“开玩笑的,别当真。”
老铁有点儿不高兴。武泽问了问情况,他看的房子数目和武泽差不多,但情况更糟。
“第一家房子只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旁边一家的窗户,只有四十厘米的距离。你知道窗子里能看到啥吗?是个肥肥的中年男人,只穿了件背心,大声打哈欠,伸懒腰,隔一会儿擤一下鼻子。绝对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人搬到窗口正对的房子里住。第二家更糟糕,地上全是死蟑螂。一个个肚皮朝天,跟花样游泳似的。第三家只是从黑蟑螂变成大蟑螂而已。第四家最糟糕,连想一想都——”
武泽双手拦住越说越激动的老铁。
“还有下午,咱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站前大道的前面有个中华料理的招牌,两人朝那边慢吞吞走过去。
“对了,老武,昨天那场大火,报纸上只写了五行字。”
“那场火也没烧太大吧。”
“嗯,好像只烧了那一间房子。”
武泽稍微放心了点儿:“起火的原因是怎么写的?”
“这个啊,好像还没弄清楚。只写着‘调查中’,不对,好像是‘查证中’。”
“是吗……”武泽低着头,盯着脚下的柏油马路往前走。一片片樱花袅袅飘落。他抬起头,只见一家小冰激凌店的矮墙上探出几枝樱花花枝。
“对了老铁,你在哪儿看的报纸?”
“在不动产商那儿。店主去拿车的时候,放在事务所杂志架子上的。”说完这句,老铁似乎有点儿生气。
“你又觉着我偷懒了?”
“早上不是偷懒的吗?”
“我那只是打算休息几分钟。”
“嘿。”
两人走到中华料理店马马亭的门前,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店里面的人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大概和店名一样,价格和味道都马马虎虎吧。武泽和老铁在角落里一张桌子边面对面坐下,拿起放在一次性筷子旁边的菜单看了看,上面用大号手写字写着“特制豆芽面”,两人便都点了这个。
“对了,老武,来点儿酒?”
“别说蠢话。”武泽喝了一口端上来的水,大大吐了一口气。走了一上午路,脚底板痛得要命。桌子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一本周刊,武泽把它拿起来翻了一会儿。
《轻信的老总,巨款被骗向谁诉?》这个标题一下吸引了武泽的眼球。遭遇建筑材料订货诈骗的建筑公司社长,带着满腔怒火回答记者的采访。不知道是不是感觉露脸很羞耻,社长照片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被遮住了,一眼望去就像是诈骗犯的照片。被骗总额约六千万。
“世上还真有人能干出大事啊。”
订货诈骗的手法很简单。先提走订货,然后人就玩消失。具体做法也是基本固定的,开始几次少量订货都是现金支付,骗取对方的信任,然后再以票据形式订购大量货物。接着赶在票据兑现日之前,把订购的商品全部换成现金。如果有伪造文件的手段,即使一个人也能干得了。
“我们也得干点儿这样的大事才行啊。”武泽把杂志放到桌上,扭扭脖子。
“是啊。不过,大事需要有大经验啊。”
“是吧。经验,还有胆量。”
“啊,不过仔细想想,老武,咱们说不定也能行啊。你看,半年前的时候,不是也有新闻报道过某公司被骗了好几千万吗?那个好像也是家建筑公司吧?这一行说不定还真有下手的机会。咱们也干他一笔——”
“说的就是那件事。”武泽把杂志的封面拿给老铁看,手指指向下面的出版日期,正是半年前。
“你傻了吧。”
“哦……”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顾客的说话声,碗筷的声音,粗声的咳嗽声。
武泽偶然一瞥,看见桌边的墙上有张小小的海报,拿透明胶贴住了四个角。海报看起来是很便宜的黑白印刷,上面是好几个人排成一排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日期、时间,还有电话号码。看起来像是剧团公演的宣传海报。照片不是很清楚,不过看得出来是七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五官端正,长得很是好看。相比之下,男人这边就是群魔乱舞了。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满脸横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脸男人,高个子,还有个脸长得像冰激凌勺一样无精打采的老头。海报最上面,用粗大的横排圆字写着“Con游戏”。
“老铁,‘Con’是什么意思?”
“confidence的缩写,就是设套骗人的意思。”老铁凑近海报。
“上面写了剧目的内容:‘有着黑暗过去的诈骗犯,悲哀旅途的尽头,与首次信赖自己的朋友不期而遇。一个和他们命运与共的美女。此刻,为了清算各自的过去,战斗开始了!’哈哈,这故事似曾相识啊。”
“是吗?”
“特别是前半段。”
“我倒是期待中盘的美女。”
“特制豆芽面。”店主端上来两只散发着腾腾热气的大碗。这个店主和豚豚亭那边形成鲜明对比,是个脸颊消瘦、鼻子下面留了一小撮胡子的男人。店主用下巴朝墙上的海报指了指,打量了武泽他们几眼,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兴趣,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是个小剧团。剧目内容因为有点儿超现实主义,一直没什么人气。不过我是很喜欢啦。那场戏昨天刚公演过,很有趣,不过没什么观众……那个剧团快解散了吧。”店主抱起穿着罩衫的胳膊,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您二位不妨去看看吧?”
“我们可没有时间看人家诈骗。”老铁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店主显出有些吃惊的表情,点头不已,但似乎心中不以为然,转身回厨房去了。
“嗯,是啊。”武泽也点点头。的确,自己可没有欣赏他人诈骗的闲暇。“游戏”这个词也不喜欢。自己干的可不是游戏。
两个人各自取了筷子。特制豆芽面的味道果然一般般。
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找房任务,在这一天下午早早完成了。老铁找到的一处破旧房子,武泽非常喜欢。租金七万八千日元,带浴缸和马桶,当场入住,并且不是公寓套间,而是房子西侧有个小小斜坡的两层独栋。
(三)
老铁签了租房合同。虽然必须预付三个月的房租,不过乱编的工作单位和胡写的保证人都没人看。
“不动产租赁行业相当不景气啊。他们也想尽早把空着的房子租出去吧。”老铁用从百元店里买来的扫帚扫着新家的地板,很是高兴。
“是吧。”武泽用从百元店里买来的抹布擦着门框的灰尘,也笑逐颜开。
“这里是不是因为邻居吵才这么便宜啊?”
“啊,说不定。对小偷来说正合适。”
“哟,一语双关嘛。”
“不服气吗?”
有了住处,果然比什么都开心。这份心情,只有经历过无家可归的人才能理解。
之后的三天,两人都在附近的商店转悠。买了换洗衣服、二手的洗衣机和电视、肥皂、牙刷等。之前买的哑铃丢在公寓了,武泽想再买一只,不过这次一定要买不容易撞到脚趾的。每次去商店街,走在西面斜坡的混凝土台阶上,武泽都兴高采烈。
但是,这样的心情仅仅持续了最初的三天。
第四天早上,武泽正和老铁对坐在一起吃便利店买来的饭团,手机忽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03开头的未知号码。
“不接吗?”老铁抬起头。武泽有点儿困惑,谁的电话呢?
“接接看吧,要是奇怪的电话,挂了就是了。”
“嗯,是啊。”武泽按下接听键,慢慢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低低的男子声音,似乎上了年纪。武泽没有说话,等待对方继续。
“喂?中村先生?”武泽不禁舒了一口气。称呼自己为“中村”的只有一个人。
武泽一只手捂住电话,向老铁点点头:“公寓的房东。”
“哦,是房东啊。”
之前的公寓是用中村某某的名字租的,所以房东一直以为武泽叫中村。武泽只见过房东几次,那是个有点儿驼背的老人家,性格温和。但是此刻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完全没有温和的感觉。
“嗯,我是中村。”武泽想,就照老铁说的,要是麻烦的话,挂了电话就是,于是应了一声。房东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中村先生,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消失了?”
“啊,那个什么——”
“可不是‘那个什么’哟,你可给我找了不小的麻烦啊。记你电话号码的纸,找起来真是花了不少时间,所以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你到底干了什么呀?昨天警察问了好多,我和老婆都很头疼啊。”
“警察?”武泽的心里隐隐生出不安。
“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你没干什么事吧?”
纵火,武泽低低重复了一声。老铁猛然抬头。
“是啊。警察说,是从门上的报纸投递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另外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警察说纵火的有可能就是那个人。”
不三不四的人——
“而且我家里也好几次接到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咝咝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当然我和老婆都回答不上来就是了,本来我们也不知道啊。那个人管你叫武泽,不知道又是怎么回事。是弄错了吗?你是中村吧?”
“名字?”
“啊?”
武泽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声音:“那个人的名字?”
“我是在问你的名字……啊,他倒是说过,要是和武泽联系上了,就把名字告诉他。叫关口还是井口什么的……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名字。因为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没仔细记住。”
“火口?”武泽小心翼翼地问,对方沉默了半晌,好像是在回想。在等待回答的期间,武泽用力握着电话,拼命祈祷。请说不是。请说不是。请说不是。
“喂……我说,喂?”
武泽听到对面传来这样的声音,然后隐约又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两人说着什么。女人啊了一声,接着传来拍手声。
“喂!中村先生?我老婆记在纸上了。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给我家打了电话。中村先生,你赶紧去找警察,好好跟他们解释,虽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们可不想被卷到什么麻烦事里头。只是,那个修理费花了很多钱——”
武泽挂断了电话。
“还没完哟。”沙代下葬的那天武泽听到的那一声低语,此刻又在耳朵里回荡。
*
本以为樱花盛放,天气要转暖,没想到今天是乍暖还寒。冷风飕飕地往牛仔服的胸口里钻。
真寻沿着白天的寂静小巷往公寓走,一只手提着塑料袋,另一只手从里面翻出海带小吃的小袋子,撕开封口。咔嚓嚼着细长的海带时,真寻想起和海带一起买的另一个东西。
那个长方形的盒子也在塑料袋里,但是多包了一层素色的纸袋。其实白色塑料袋并不是透明的,从外面也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但是便利店也好,药店也好,必定都是这样多包一层,不晓得是为什么。从买家的立场上看,这么做反而像是卖家更觉得羞耻一样。拿它当一般商品对待不就好了吗?胸口挂着“店长”牌子的那个中年便利店老板,在收银台一边把那东西放进纸袋,一边偷瞟真寻的超短裙。在接过真寻递出的两张一千日元纸币、给她找零钱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看。某个玩意儿戴着这个,在那里圈圈叉叉——店长细细的双眼里,几乎可以看到那份猥琐的想象化作了可以触到的景象。
吞下第二片海带小吃的时候,真寻走到了公寓门口。公寓名为“Dream足立”,是个很无趣的名字。在进入房间以前,真寻先打开楼梯旁边的邮箱门,往里面看了看。今天没有装现金的信封,取而代之的是好几张传单。一张传单吸引了真寻的注意,上面印着上野车站前一家珠宝店的名字。
真寻站在原地,把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个不错啊……”
过了一会儿,真寻打开玄关的门,把避孕套盒子扔去厨房,立刻又关上门,离开了公寓。她一边走,一边把手提包里的皮夹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去上野站的车费。只要够去就行了,回来的时候,皮夹也许就鼓起来了。
真寻走向车站。
天空阴沉沉的,一点儿不像春天。
[1] 住民票是日本类似户口本的户籍管理文件。
[2] 叠是日本常用的面积单位,1叠约1.62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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