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哎呀,好像昨天也——”床上用品店的老板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武泽装作没看见,付了钱。昨天在这家店买了真寻的被子,这一回则是来买弥寻和贯太郎的被子。“要送货吗?四百日元。”“有这家伙,没关系。”武泽用大拇指指着身后的贯太郎。贯太郎脸上闪过一道不情愿的表情,不过弥寻一用粉红色的声音说“贯贯加油”,贯太郎顿时意气风发地冲到柜台前面,一下子扛起两套被褥,像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一样。“贯贯好了不起耶!”“你男朋友真蠢。”“可爱吧?很单纯。”“别说我可爱嘛,弥寻。”贯太郎开心得连魂都没了。三人出了床上用品店,踏上回家的路。老铁和真寻现在应该正在超市里买三人份午饭和五人份晚饭的原料。武泽问走在身边的弥寻:“买被子归买被子,你们真打算一直待在这儿了?”“不知道。”背后传来贯太郎呼呼的喘气声。“我只说一句,在我们家里可别和那个贯太郎调情。”“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哟!”“我今天在二楼可看见了。”“你偷窥。”弥寻看着武泽的眼神好像发现痴汉一样。“我可没从头到尾看——对了,喂,你。”武泽喊贯太郎。“你有打算找工作吗?”“当然……在找。”贯太郎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好像被被褥压垮了一样。“因为就像刚才说的……表演的委托……已经基本上没有了。”“你的表演也没人愿意掏钱看吧。”“贯贯的表演超帅的哟!”“哎,是吗?我知道了。说是表演,其实就是缩在角落里吧,要么就是躲在后面的。”“不对……中心……就是正中。”“唱歌?”“唱……过。”有点儿意外。“什么歌?唱唱看?”“国王陛下,王后陛下,在箱子上……”童谣一样的曲调,好像以前没听过。回到家,老铁和真寻还没回来。鸡冠一边喵喵叫,一边围着武泽脚边打转。武泽给它喂了吃的让它闭嘴,然后指示贯太郎说:“房间在二楼,你们两个和真寻睡一个房间。”“哎哎哎,不是单独的房间吗?”“废话。你也有点儿自知之明好吧。”“我们和真寻睡一个房间吗?可是,晚上的那个,真寻不高兴的吧?住在公寓的时候就一直抱怨个不停。”“那种事情别在家里做。这条咱们事先可说好了,绝对不行!”“哎哎哎,不行吗?”贯太郎向武泽翻了个白眼,“打鼾都不让打啊?”“你这小子……”贯太郎是在戏弄自己吧。被耍固然也是自己不够小心,但贯太郎这是什么态度?明明还是自己收留他的。对真寻和弥寻,自己固然怀有很大的愧疚,但对贯太郎,可犯不着这么低声下气地陪他玩。武泽正想说点儿什么狠狠讽刺他一顿,玄关的门开了,老铁和真寻回来了。“老武,新闻!大新闻!”老铁双手各提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什么东西买了那么多啊?“真寻实际上是个烧菜的高手!”“说了不是高手。”真寻一脸不高兴地走进来,一只手还提着塑料袋。她抱起刚吃过东西的鸡冠,拿鼻子顶顶它的鼻子。鸡冠在空中摇摆小小的躯体,高声鸣叫。它看起来比武泽他们回来的时候更高兴。红色项圈的咽喉处,挂在小锁上的骰子也在摇晃,就是那个玩夹娃娃机时得到的东西。而小猫的毛绒玩具,因为没人玩,鸡冠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就被丢在厕所窗台上了。真寻拿的塑料袋上印着百元店的商标,里面好像是用报纸包着的碟子、饭碗什么的。“真寻和弥寻住的时候,好像就是专门负责烧饭的哟,一切菜肴都是手到擒来。”“我说了只会日式的。因为姐姐什么都不做,只好我来做了。烧多了就会了。”“真寻烧的菜超好吃。”用小指头挠着眼角的弥寻说。“哎?”武泽半信半疑地去看老铁提的塑料袋。一只袋子里有鱼刨片、日本酒、三温糖、麹味噌、干海带、大蒜、生姜,还有个什么海带茶,然后还有红茶茶包和两大瓶可口可乐。另一只袋子里则是许多蔬菜、猪肋排、木棉豆腐、两条整的青鱼。鱼的袋子上写着“石鲈”。这是真寻自己挑的吗?“还买了醋啊。”“嗯,老铁吃面的时候要放。话说,还真花了不少钱啊。”“一开始把基本的东西备齐,以后就只要买菜就行了。比起净菜划算很多哟。”“哦,这样啊。”真寻不知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嗯。这也是日式料理用的?”武泽把藏在鲈鱼袋子下面的大罐头拿出来看。“whole tomato……这是西红柿吧?”面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真寻略显疑惑地看了看老铁。“老铁说下回想吃意大利面。我都说了我没做过西餐。”“那个回头再说,回头再说。”老铁喜笑颜开地把西红柿罐头从武泽手上拿过来,放到厨房的洗碗池下面。真寻做的三人份的午饭,是炒蔬菜和小茄子的味噌汁。因为武泽和老铁在马马亭吃过面了,真寻只做了三个人的分量。“高手吗……”这两个菜自己也能做嘛,武泽略微有点儿失望,从贯太郎的盘子里夹了一点儿炒蔬菜尝了尝。“嗯……”“用海带茶稍微调下味,就变成这个味道了。一开始是用生姜和长葱炒,香味也很不错。最后又放了一点儿三温糖,口感醇厚。”太好吃了。武泽无视贯太郎的抱怨,顺便也尝了尝味噌汁。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就是很普通的味噌汁。不过虽说普通,对武泽而言依然是一种难以抗拒的美味。虽然刚刚吃过拉面,但这时候不禁又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正好还剩了一点儿味噌汁,武泽盛了一碗,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一起喝。老铁也是一样。“真寻、弥寻、真寻、弥寻。”老铁低声自语,把味噌汁里切成长条的小茄子哧溜哧溜吸进嘴里,“容易混淆啊。没人这么说过吗?”长相相似的姐妹一起摇头。“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弥寻一开始是叫弥云吧?”“哎——为什么?”“因为你看,你父亲不是想管真寻叫真云吗?所以我觉得弥寻是不是也这样啊?”“啊,有可能。老铁很聪明啊。”弥寻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刚认识的样子,不过老铁一点儿都没感觉别扭,这是因为和真寻长得像吗?“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失礼,老铁说不定比外表看起来要聪明啊。”贯太郎说的这话确实很失礼。难得心情愉快起来的老铁顿时满脸不高兴。不过他喝了一口味噌汁,立刻恢复了平和,又开始向弥寻搭话。“弥寻今年多大?”“马上就要二十六了。”哎?老铁端着碗瞪大了眼睛。“这么大了?我以为和真寻就差一岁。”“弥寻是永远的公主。”贯太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软软的眼睛眯成了缝。“弥寻也是做这个的?和真寻一样靠这个赚钱?”老铁把食指弯成钩子形状。“姐姐什么都不做哟。工作也不做,家务也不做,东西也不买,连之前和贯太郎用的避孕套都要我去买。”这简直像是漫画里的搞笑台词。噗的一声,老铁嘴里的味噌汁喷了出来。“我可没让你去买哟,明明说的是去偷一盒。我是因为没有真寻那样的技术,才拜托你的嘛。特意花钱去买都是你自作主张。”“那种东西怎么能偷啊,虽然不大可能失手,但真要被店员看见了,我羞也要羞死了。”“买的时候就不羞啦?”“到底有点儿不一样。”“好了好了。”贯太郎以极其平凡的方式劝说两人,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那菩萨般的沉稳相貌安抚,姐妹俩立刻恢复了无忧无虑的表情,各自埋头吃饭了。贯太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似乎很满意。他得意扬扬地自夸“这也是争风吃醋啊”。“那种东西本来该你自己去买,年糕。”武泽隔着桌子说。贯太郎歪过头,向旁边的弥寻低声问:“年糕?”弥寻把男友肥嘟嘟的下巴摇得噼里啪啦作响说:“贯贯可不是年糕!”“不是年糕哟!只是有点儿阳痿!”噗的一声,老铁又喷了一口味噌汁。这一回武泽也喷了。“什么啊……喂,我说,你真是那个什么?”武泽这么一问,贯太郎连连点头。“是的,我是阳痿,也就是性功能障碍者。中学的时候,被妈妈说我是未婚先孕生下来的小孩,从那以后就没办法勃起了。”“被吓到了呀!”弥寻又在摇晃他的下巴。“啊,真像屁股。超好玩。”“不要哦。”下巴像屁股有什么好玩的。“可是,今天在二楼……”“那是治疗。我在治贯贯的阳痿。”“治疗……?”“嗯,治疗。想让他兴奋勃起。虽然还是不行。”“那种事情不该在别人家里做吧?”“我是进来的时候忽然想到的。要是和平时不一样的话,贯贯的兴奋度肯定会猛然增加,说不定可以做得很好啊。所以我就让真寻出去了,不过还是不行。”“阳痿为什么还让妹妹去买避孕套?”“那也是我想到的点子。因为未婚先孕什么的,贯贯被吓到了。要是营造出不会未婚先孕的情况,是不是就能勃起了呢?这是个很了不起的点子吧。想到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很吃惊呢。虽然还是不行。”“是吗……”武泽瞥了贯太郎一眼。贯太郎伸手摸着后脑勺说“还是不行”,垂下眼睛。“呃……总而言之,别再在家里治疗了。”武泽又喝了一口味噌汁。(二)“诈骗是gentlemanly crime,也就是绅士犯罪。这是英国作家亨利·詹姆斯说的。”这天晚上,坐在真寻做的豪华晚餐前,贯太郎一边比手势一边说。老铁把筷子伸向日式豆腐沙拉,哈地吐了一口气。“作家懂个屁,说得像真的一样。你让那小子来趟日本,给他来个‘绅士犯罪’尝尝。”“这个豆腐超级软,像屁股一样。”弥寻不自觉地突然打断别人的话,而且她似乎很喜欢屁股。“完全不一样吧。”“是啊。总之我喜欢骗子。不管怎么说,骗子是靠技术骗人的,很帅嘛,跟变魔术一样。对了,说到魔术,理想的诈骗和理想的魔术之间的区别,各位知道吗?”嘴里的汤还没咽下去,贯太郎就开口说话,搞得汁水飞溅,不知道是唾沫还是什么。坐在对面的真寻伸手盖住自己的碗。“嗯,理想的诈骗啊,是对方没有意识到被骗。这是完美的诈骗。但是,魔术要是也追求这种效果可就错了。魔术和诈骗完全相反。要是对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魔术可就没有意义了。”武泽觉得挺有趣,但他又实在不喜欢贯太郎居高临下的口气。“我说,有没有人喊你死脑筋啊?”“有啊。还有人喊我死胖子。”“那还真是可怜。这儿有哑铃,你可以拿它锻炼。总而言之那个什么,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别装得好像很牛逼一样,一口一个理想什么的。咱才是靠那个吃饭的。”“是啊是啊,咱们才是专业的骗子。”旁边的老铁也附和道。然而就在这时候,贯太郎的回答让武泽大吃一惊。“我说过我是门外汉吗?”“什么?”“什么?”武泽和老铁同时发问。“专业哦,贯贯。”弥寻一边喝汤一边说。喵的一声,鸡冠叫了。啊的一声,贯太郎喊了起来。“我忘了。我听说家里有猫,带了礼物过来。”他一下子站起身,出了客厅,啪嗒啪嗒走上楼梯。“喂,那家伙是干什么的?和我们是同行?”弥寻正要回答的时候,贯太郎回来了,自己说了一声“对头”。他身上穿着燕尾服,不过只有上衣。这副模样让武泽不禁吃了一惊,挑起眉毛。老铁张大了嘴。鸡冠迅速转了个身子,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就在这时,贯太郎突然唱起了歌。“某一天……小小的房子里……吃晚饭——”还是之前那首听起来像是童谣的奇怪歌曲。贯太郎哼着歌词字数严重超标的歌,重重坐到桌子前面,推开桌上自己的碗碟,腾出一个小小的空间。看起来要搞什么东西。“蟑螂啊,在那里,豆腐沙拉的旁边……”“啊?”老铁下意识地望向豆腐沙拉,哪里有什么蟑螂。回头再看贯太郎,不知什么时候,他在面前空出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正方形的木箱。“国王陛下,女王陛下,在箱子上——”贯太郎慢慢摆动起肥胖的手臂。那手臂像是车子的雨刷一样,在木箱上面晃过了好几次。武泽正疑惑他要干什么,结果看见他在木箱上摆出两张牌——国王和王后。两张牌排在一起,正好把木箱盖住。“这样一下,那样一下——”贯太郎的歌声在继续,手臂也继续像雨刷一样摆动。“生了哟——”贯太郎猛然拿走了两张扑克。本该是空空的木箱里面,出现了某个东西。是罐头吗?武泽不禁探头去看。“是的,给鸡冠的礼物!”贯太郎从木箱里取出罐头,是猫食,而且盖子已经打开了。贯太郎把罐头放到地上,鸡冠露出“哎呀”的表情,凑过来嗅了嗅味道,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贯太郎,你怎么会这一手?”“哎,我不是说过,我之前一直都在舞台上表演的吗?”“舞台……你是魔术师?”“我没说吗?”“没听你说过。你不是搞音乐的吗?”“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搞音乐的了?”是没说过。“可是,你不是说你唱过歌吗?”“是唱过歌呀,就像刚才那种。”“贯贯的舞台表演超级好玩哟。一边唱刚才那种歌,一边变好多东西。”弥寻用石鲈的生鱼片蘸着酱油说。“老武你是不是看到贯贯的吉他盒子,理解错了?”“理解错了。”“那个啊,”贯太郎解释说,“那个吉他盒子也是一个魔术道具,还有放道具的功能。也就是说,其他道具全都放在它里面。”贯太郎好像从小就受欺负,人人都喊他胖子。“唉,胖也是事实,这么叫也没办法。不过像是鞋子被藏起来、课桌里被人倒麻婆豆腐什么的,到底还是很烦啊。”贯太郎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回忆道。“最不能理解的是炮仗。我被带到公园去,然后大家一起朝我扔炮仗。胖子和炮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到现在我都害怕炮仗,连花火大会都不敢去看。”“所以贯贯去学了魔术哟。”弥寻加上一句。贯太郎很开心地继续说:“是的,我想我要是学会了什么本事,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可是实际上学了魔术之后再看,被人欺负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事嘛。我虽然胖,但是会变魔术;大家虽然瘦,但是不会变魔术。比较起来都一样。各人都有各人的好。现在的我只有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做个瘦瘦的魔术师。其他就和大家一样了。”似通非通的逻辑。桌子上的饭菜差不多都吃完的时候,老铁开始催贯太郎表演魔术。贯太郎装模作样推辞了一分钟,然后仿佛施恩一般说了声“下不为例”,兴高采烈地从二楼拿着吉他盒子下来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客厅里响着贯太郎的古怪背景音乐,桌子上的零钱忽增、忽减、忽而消失,扑克牌站起来、飘起来、走动起来。每个戏法结束的时候,贯太郎都是一副露骨的自傲神情。不过每个戏法都很有看头,武泽最喜欢的一个,是把手帕放在榻榻米上,然后用那种类似赶潮时候用的塑料耙子在上面挠,就会挠出浅蜊来。“那个……浅蜊小子……榻榻米……的关系……”耙出来的浅蜊虽然是肚子里塞了纸浆的假货,但要是事先做好准备,似乎也可以耙出真的浅蜊。“这些道具都是从哪儿买的?”武泽问的时候,贯太郎露出得意的神色,摇了摇头。“全都是自己做的哟,全部。”“那倒真是挺了不起的。可是贯太郎,你为什么会没工作呢?我觉得很好玩啊。”身穿燕尾服的贯太郎抱起胳膊,显出严肃的表情:“我这些戏法,都有一个严重的缺点。”“什么缺点?”“观众无法参与。他们只能看我一边唱歌一边变魔术。要说怎么样能让观众兴奋、吃惊,说到底还是让他们自己亲身参与更好。可惜我的魔术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是个缺点。”“那你偶尔也换个方式不就行了吗?让观众一起参与。”“不要,”贯太郎立刻说,“我喜欢现在这样。让观众欣赏我的歌声和魔术,而不是参与进来。”“死不肯改,到最后没了工作不也没意义吗?”“没工作就在这种地方表演表演不也挺好嘛!房东赶不赶我走、能不能赚到钱,这些我才懒得管。”“不管怎么说,还是早点儿找工作去。唉,难得会变魔术,要是有能靠这个赚钱的生意就好了。”武泽随口说了这一句。这时候的他并没想到,不久之后自己真的会和贯太郎一起“做生意”。“说起来,那家公寓的房东赶我们出来,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呢。”弥寻说着,从KOOL的盒子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贯太郎立刻递过打火机点上。“什么,都被人赶出来了,还说是好事?”“嗯。那家公寓啊,最近总有古怪男人在附近转悠,躲在树荫里,我和真寻出来的时候,就会鬼鬼祟祟朝我们看,感觉很讨厌的哟。”“嗯,感觉很讨厌。”“变态男?”“对。本来想让贯贯去把他赶走,可是贯贯胆小得要命,一点儿用也没有。”“哎呀,那家伙太壮了,绝对打不过他嘛。我本来就讨厌暴力。”“喂!”武泽拦住了他们的对话,“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长什么样?”“没看到长相哟。我们一朝他看,他就立刻把脸背过去了。我眼睛又不好。”“是谁?”“所以说不知道啊。”武泽看了老铁一眼,老铁也在朝武泽看。“有个高个子的奇怪男人来到店里,问了好多——”这是豚豚亭的店主说过的话,据说是在问武泽的情况。还有“我家里也好几次接到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咝咝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会有关系吗?这几件事情之间,会有某条线把它们串在一起吗?不,不会的。虽然知道火口是在调查武泽的情况,但他完全没有理由在真寻和弥寻的公寓附近出现。她们是当初武泽在火口手下“拔肠子”的时候被逼自杀的母亲留下的孩子。火口应该没有理由在这两个人附近转悠。武泽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掩饰内心的惊慌问:“你们来这儿的时候……没被那个男人看到吧?没人偷偷跟在你们后面吧?”弥寻和真寻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向贯太郎望去。三人分别点了点头。“应该没有吧。”弥寻回答。“因为那种感觉很讨厌,所以出来的时候我们很仔细地看过四周。”“是吗。”虽然心头依旧笼罩着暧昧的疑惑,不过武泽总算暂且放了心。但是,到底对什么放心,武泽自己也不知道。咔嗒咔嗒的,老铁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三)后来,武泽、老铁、弥寻三个人开了真寻买来做菜的日本酒,真寻泡了袋红茶,贯太郎在玻璃杯里倒上可口可乐。问他要不要喝酒,贯太郎举起可口可乐的瓶子一脸得意地说“我只喝这个”。老铁没用阿拉蕾的杯子,武泽悄悄问他原因,老铁说“不好意思”。确实,在这种场合拿出那种杯子,天晓得会被嘲笑成什么样。“说起来有点儿什么,那个,好像一家人哪!”贯太郎像是喝糖水都能喝醉,一只手举着玻璃杯,嘿嘿地傻笑。武泽哼了一声,没理他。不过的确,这个世界上,有血缘关系却又形同陌路的人太多了,偶尔能有几个陌生人像是亲人一样也不错。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真寻和弥寻借了贯太郎的扑克,开始在榻榻米上玩二十一点。贯太郎又挥舞筷子开始收拾桌上剩余的饭菜。老铁刚刚还苦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现在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张着嘴睡得好像死猪一样。在他肚子上面,鸡冠的眼睛眯成两道缝在睡觉,好像也是吃猫食吃饱了。老铁从来不像喜欢动物的人,收养鸡冠的时候也很反对,但不知怎么鸡冠总是喜欢黏着他。真寻一边打牌,一边时不时抬起头张望,看到鸡冠在老铁肚子上睡得正香,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深夜,大家都睡下了,关了灯的客厅里,武泽听着旁边老铁的鼾声,睁着眼睛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低语。“睡了吗?”穿着T恤和短裤的真寻站在客厅门口。“怎么,上厕所吗?”“不是。贯太郎打鼾的声音太吵,我逃出来了。”真寻的手指插在头发里乱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可是,没别的地方睡了。”“没关系,这儿就行。”真寻接下来的举动让武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她的动作非常自然,简直就像理所当然的一样。“……喂!”武泽支起身子,盯着钻到自己被子里的真寻。“嗯?”“嗯什么?你干吗?”“在这儿睡觉。不行吗?”“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在想什么哪?”真寻没回答,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眼睛。“在这儿睡,老铁打鼾也吵啊。”真寻的头发散发出甜美的气息。武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僵着身子愣了好一阵。在这期间,真寻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规律,好像睡着了。武泽把手脚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挪开,静悄悄地移出被子,把真寻的头轻轻抬起,在下面放上枕头。真寻没有动。武泽在昏暗的客厅里盘腿抱着胳膊坐了五分钟,终于钻进老铁的被子闭上眼睛,但是因为没有枕头,只好又爬起来,叹着气把扔在房间角落里的五公斤铁哑铃塞进垫被下面。(四)“喂,你妹妹怎么回事?”吃过早饭,趁着真寻去更衣室开洗衣机的空隙,武泽悄悄问弥寻。厨房方向传来老铁指导贯太郎怎么洗碗的声音。“什么怎么回事?”弥寻盘腿坐在矮桌前,正在喝餐后的速溶咖啡。她挑起没有描过的眉毛,似乎很不解。“昨天晚上她突然钻进我的被子了。”昨天夜里,因为老铁的鼾声近在咫尺,武泽几乎一直没睡着。今天早上一大早真寻爬出了旁边的被褥,上了二楼,武泽才终于回到自己的被窝,小睡了一会儿。武泽简单介绍了经过,弥寻啊了一声,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昨天夜里没找到她。我醒过一次,看到她不在旁边,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在你那边啊。”“什么叫原来是在我这儿……这也太奇怪了吧?贯太郎的鼾声再怎么吵,也没有突然钻到我被子里的道理吧?”虽然武泽苦着脸,但是弥寻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那孩子是大叔控哟!”“大叔控。”武泽跟着重复了一句。弥寻点头说:“对,大叔控。”“而且控得很极端。看电视电影什么的时候,那孩子只看大叔主演的。例如悬疑片之类。CD也只听大叔的。”弥寻举了好些具体的“大叔”名字。其中既有演技派,也有偶像派,种类颇为丰富,但上年纪这一点是共通的。“那孩子偷钱的对象也全是大叔。很难说是不是故意想惹大叔生气,被大叔原谅什么的……因为你看,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哪。所以,昨天晚上只是和你一起睡觉,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这是肯定的。”弥寻把马克杯举到嘴边,含混地说:“那孩子想把你当成自己的父亲哪。”“你们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完全不记得长相了,不过不知怎么就是有种非常巨大的印象。记忆当中好像话很少……”“那和我完全不一样啊。我个子又不高,而且基本上就是靠一张嘴吃饭。”“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某种感觉吧。不管怎么说,那孩子对父亲的了解比我还少。父亲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毛孩呀!”弥寻放下马克杯,低头望着杯子里微微散出的热气,换了一种语气,“我觉得比起真正的父亲,你要好太多了呀!”“什么意思?”咚的一声,弥寻把马克杯拍在桌上。“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父亲。就因为父亲走了,妈妈才会那么辛苦,到最后还被债主逼死。”“啊……好像是,我听说了。”武泽不禁垂下了头。“我们连和妈妈都相处得不太好。家里没钱,连笑声也没有。我们看到的,永远都是为生活操劳、焦躁、叹息,因而日渐消瘦的女人。没有半点儿妈妈该有的那种感觉。”弥寻微笑着望向武泽,武泽别过脸抱起胳膊。春天的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洒在矮桌的桌脚上。“我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基本就不怎么和妈妈说话了。为什么只有我家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家里没有爸爸,为什么妈妈的眼神总是那么可怕,我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然后,因为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我就不说话了。从学校回到家里,直到睡觉,我都一直不说话……”“两个人都是这样吗,你和你妹妹?”弥寻想了想,摇摇头:“真寻可不一样。那孩子很喜欢笑,经常和妈妈说话,很外向的。”“原来妹妹和妈妈更亲呀!”年长七岁的姐姐,感觉到自己家的怪异,然而对此无能为力,只好放弃,一直保持沉默。而妹妹因为还不懂事,想不了太多,所以快乐生活。是这样的吧?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完全相反哟。”弥寻的眼睛望着别处说。“那孩子是在演戏哟。每天都是演着戏过日子的。她想只要自己快乐了,这个家就快乐了——不对,说是演戏也不对。总而言之,那孩子在自己建造自己的世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她就太可怜了。”弥寻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转过来看着武泽。“偷钱什么的,简直可以说是她的天职。我想,在她最后伸手偷钱的那一刹那之前,真寻都不认为自己是在骗人,或者说是在演戏。她编出了一个故事一样的世界,然后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所以一般人绝对看不穿。”确实,“搞笑警察”那次,在看见她从对方上衣口袋掏走钱包之前,武泽一直没看出她是小偷。“你最好也小心一点儿,别被那孩子骗了。”武泽正不知道回答什么的时候,弥寻笑了起来:“现在再小心也迟了,你已经被她骗了。”“被骗,我吗?”弥寻点点头,一口气喝干了咖啡:“贯贯虽然长得那样,其实不打鼾哟。”(五)“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阿嚏……”“不管怎么样的父母,在都比不在好啊。阿嚏……”在勉强能称为套内走廊的狭小地板上,武泽和老铁两个犹如一对老夫妻并排坐着慢慢品茶。屏风前面,瑞香花的叶子在春风中摇摆。武泽正把从弥寻那里听来的她们孩提时代的事情说给老铁听。“我说老武,伸手给我看看。”老铁忽然把茶杯放到一边。“跟贯太郎学魔术了?”“不是不是。啊,一只手就行了。以前听人说过一件事儿。”武泽不明白老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照他说的伸了右手出来。“老武,你知道每根手指都叫什么吗?”“你当我是傻子啊?拇指,食指,中指——”“不是这个,是另外的叫法。喏,就是大人教给小孩子叫的那种。”“哦。”武泽把右手手掌举到面前,一根根数过去。“爸爸指,妈妈指,哥哥指,姐姐指,小孩指——是说这个?”“对对,就是这个。”一直到上小学,沙代都是这么叫自己的手指的。“爸爸指和妈妈指能贴在一起吗?”听老铁这么一问,武泽把拇指和食指贴在一起给他看:“这个很简单吧。”“那,爸爸指和哥哥指?”“能行哦,瞧。”武泽把拇指和中指的指尖轻松贴在一起。“爸爸指和姐姐指,还有小孩指,也能贴在一起吧?”“能啊。”武泽照做,都很简单。“好,现在用妈妈指来做同样的事情。”“这样?”武泽把食指依次和中指、无名指、小指贴过去。武泽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只有小指很难和食指接触。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手指的倾斜角度很勉强,肌肉也感觉绷得紧。“妈妈和小孩,不太好凑到一起吧?”“嗯,很难。”“那,拿爸爸指帮妈妈指看看。”武泽用拇指压住食指的中间。“啊,贴到了。”借了拇指的力量,本来很难触到的小指,可以用食指触到了。老铁把茶杯拿起来,长长地轻声吁了一口气,像是空气从轮胎里漏走的声音。“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武泽也喝了一口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再一次让爸爸指和妈妈指合力贴向小孩指。分开、贴上、分开、贴上。反复做了几次,武泽渐渐感觉自己好像能在指尖看到人脸了。拇指是武泽,食指是雪绘,小指是沙代。与此同时,拇指是身份不明的无脸人,食指是那个在公寓玄关前抬头看自己的母亲,小指是真寻,无名指是弥寻。武泽用自己的手指模拟两个家庭。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贴到小指上,这是武泽以前的家。后来,三根手指中的一根——雪绘死了,武泽把食指从家里移开,拇指和小指还紧紧贴在一起。然后,沙代被杀了,武泽把小指从拇指上移开。孤零零剩下的一根是武泽。膝头的拇指又短又粗,看起来飘摇不定的模样。再来一次。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聚拢到一起,做成四个人的家。这一次一开始就把拇指移开,于是剩下的三根手指之间出现了小小的缝隙。接着把食指移开,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弥寻和真寻。这两根手指,现在和刚才剩下的拇指一起生活。武泽抬头仰望天空。越过生着青苔的矮墙,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啊,对了老武,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刚好也像手指。一共五个人,从小指开始数,真寻、弥寻、贯太郎、老武——”“喂,我说——”“嗯?”“我不要当妈妈指,我可不是同性恋。”“老武是食指哟。”“我讨厌同性恋。”老铁笑了:“不要这么认真啦。”他一边笑,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只是说手指而已。”武泽也再一次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是说手指啊。”两个人断断续续交谈的声音,越过矮墙,融入天空。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武泽嘟囔了几句,说生活费有点儿不够用了,老铁立刻拽出他的工具箱。“我到附近小做一笔生意吧。”老铁把工具箱里的开锁工具偷偷给武泽看了一眼。“撬锁?”“偶尔我也一个人去做它一笔。老武你就在家里喝茶吧。”“不过……”武泽很不喜欢盗窃。但是眼下没工作的房客这么多,这话也说不出口。不管怎么说,诈骗和盗窃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贯太郎说什么“诈骗是绅士的犯罪”,其实如果说撬锁是鼻屎,诈骗最多也就是眼屎罢了。“哎呀,老铁,要出去?”正在洗衣服的贯太郎扭头问,“我有事要你帮忙,能等一下吗?”“有事找我?喂,贯太郎——啊,浑蛋,地板又湿了。”老铁从水池下面拿出抹布,一边抱怨,一边跟在贯太郎后面擦地板。贯太郎不管老铁,咚咚咚跑上二楼,过了一会儿又跑了下来。还湿着的手上提着一个纸巾盒大小的铁箱,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是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箱子,正面正中有个锁孔。老铁问这是什么,贯太郎说是魔术的小道具。“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自己开。”“我开不了啊。”老铁板着脸,从工具箱里拿出开锁工具,盘腿坐到地上,开始摆弄铁箱的锁孔。途中鸡冠也凑过来盯着老铁的动作看,那眼神好像看着父亲修理电风扇的儿子。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锁的构造不同,贯太郎的箱子最终也没能打开。“这玩意儿不是普通的锁,开不了。放弃吧。”“唉。”贯太郎发出遗憾的声音。老铁把铁箱推到贯太郎的胸口,朝鸡冠挥挥手,提着工具箱径直出了家门。“里面是什么?”武泽这么问的时候,贯太郎咧开厚厚的两片嘴唇,嘻嘻笑了。“这可是秘密。”果然是让人搞不懂的家伙。过了大约一小时,老铁带了十二万现金回来了。武泽、贯太郎、真寻、弥寻,全都鼓掌欢迎老铁和现金,老铁一副既害羞又自豪的模样。看起来不甚可靠,其实很靠得住,这就是老铁吧。(六)“老武,有件事要和你说说。”武泽在客厅看智力竞赛节目的时候,老铁凑过来一脸严肃地说。这是第二天傍晚时候的事。真寻和弥寻在二楼听音乐,贯太郎拿了本填字游戏的杂志钻进浴室,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了。武泽虽然很想说买它不如买本求职杂志,不过目前还在忍着。“是真寻和弥寻的事。”老铁放低声音,用食指指指天花板。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东京都指定垃圾袋。“我刚才看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不得了的东西?”“喏,明天是扔垃圾的日子,我就去二楼收垃圾。然后她们房间的门刚好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音乐声,还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老铁把手掌搭在耳朵上,做了个侧耳细听的姿势。“她们的谈话里啊,我听到说起钱什么的。两个人说话好像特别小心,反而惹得我好奇了。然后就像刚才那样,房门开了一条缝——”“你就偷窥了?”“只是看看而已。我就偷偷凑过去——”“这不就是偷窥吗?”“哎呀,你别打岔。”老铁说着,上半身凑得更近了,一只手搭在武泽肩膀上耳语,“我从门缝里偷偷一看啊,不得了,看到好多钱。”武泽不禁瞪住老铁的眼睛,老铁也保持着手搭武泽肩膀的动作,一脸严肃地回瞪他。两人就这么对瞪了半晌,忽然间传来啊的一声,从浴缸里爬出来的贯太郎正站在客厅的入口,一只手拿着填字游戏的杂志,套着T恤的肩膀上还冒着热气。他口中低低说了声“果然”,转身就要离开,武泽赶紧叫住他:“你别想歪了啊。”“哎呀,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二位。”贯太郎圆圆的脸扭过来说。“那,我和你们一起待在客厅里行吗?”“啊,当然没问题……呃,最好还是不要。”“瞧,果然吧。”贯太郎把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去了厨房,在水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打开冰箱门。鸡冠从他身边钻过,正要跑进客厅,贯太郎一只手抱起它,在它耳边低声说什么“不能过去”之类的话,武泽也懒得再解释,重新转过来问老铁。“那,有好多钱?”“对对,有好多。”老铁压低声音说,不让厨房里的贯太郎听到。“就在真寻带过来的那个旅行包里面随便放着。全都是一万日元的纸币,恐怕有两三百万日元。说不定更多。”“不懂会话礼节的鸟,叫什么来着?”贯太郎从厨房回来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填字游戏杂志放到榻榻米上,大约一半的格子里填着铅字一样工工整整的字。“这里,竖的第十二个。这个提示怎么也搞不明白。有种鸟会突然飞过来嘎嘎叫几声就飞走,江户人由此把不懂会话礼节的人叫□□□□。”老铁咂了咂嘴:“这不是在说你吗?”“‘贯太郎’字数不对,而且也不是鸟。”“那就是starling。赶紧出去。”“请说日语。我说英语只是装装样子,其实完全不行。”“我们现在在说要紧事,别烦我们。”老铁不耐烦地这么一说,贯太郎歪着头说了一声“哇,真凶”,也没拿榻榻米上的杂志和铅笔,垂头丧气地出去了。武泽对老铁说:“你看错了吧?她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啊。”“确实有那么多钱。”老铁虽然声音低,但说得斩钉截铁。“而且她们在商量很奇怪的事。那些钱放在她们两个中间,两人在说什么‘扔掉’‘不扔’之类的。”“钱……没有扔掉的道理吧?”“你的表情别那么吓人啊。她们这么说的,我也没办法啊。我说老武,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明明很穷,还要扔钱?我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听,结果我在偷窥——呃,不是,是我在看的时候被真寻发现了,她怒气冲冲地过来用力关上了门,所以只听到这么多。”“是你什么地方弄错了吧?”老铁似乎对武泽这种不太拿自己的话当真的态度有点儿不高兴,嘴里吐出长长的一声不满的叹息,手里拎着垃圾袋重新站直了身子。“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不好会被卷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里。那两个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要是遇上什么事情,你自己一个人解决。”老铁像是赌气的孩子一样一口气说完,出了客厅。不过他立刻又转回来,把客厅垃圾桶里的垃圾倒进袋子,又出去了。武泽仰面躺倒在榻榻米上。一直压抑着的沉重情感,缓慢而黏稠地流入心中。“是要扔掉吗……”果然如此……这是武泽真实的想法。真寻的旅行包里装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武泽很清楚。那正是武泽自己送去的。那是在这七年里,自己送给两个人的东西。七年时间,每次武泽只要弄到了钱,除了留下自己必需的生活费,剩下的钱全都会送到两个人的住处去。装钱的信封上没有署名,不过在第一封信里附了一张纸,坦白当年正是自己害死了她们的母亲。不这么解释清楚,这钱就显得不明不白,她们恐怕不会用。所以七年间不断收到的这些钱,她们应该知道是什么钱。但是两人似乎一直都没动过武泽送的钱,哪怕是在缺钱缺到将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虽然武泽心里也知道会有这种可能性,但亲耳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禁不住异常苦涩。然而随后武泽又意识到,连这种感情里也有某种狡猾的反面情绪,心中更是痛苦莫名。武泽的头侧到一边,看见鸡冠正趴在榻榻米上看着自己,表情似乎很惊讶。比起迷路跑来这里的时候,鸡冠已经大了一点儿,胡须、尾巴什么的也有点儿像猫的样子了。“孩子”的成长很快啊。武泽躺在榻榻米上,盯着鸡冠看了半晌。鸡冠转了个身子,屁股朝着武泽,跑去了窗户旁边。它斜着身体,开始用前爪咯吱咯吱地挠窗框。它是要去外面吗?“外面危险哦。”榻榻米上放着贯太郎丢下的填字游戏杂志和铅笔。武泽把它们拉到自己身边,在竖的第十二条上写下“白头翁”(日语ムクドリ)几个字。以前租的地方也有棵不知名的小树,每到夏天就会结出许多红色的果子。和这里的瑞香花一样,刚好也是种在房间和外墙之间的地方。武泽记得那棵树只要一结出果实,必定有白头翁飞来,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拼命啄食。雪绘死的第二年,某个夏日的星期天,武泽和沙代躺在房间里,模模糊糊地看着白头翁啄果子。窗玻璃上还隐约残留着年末大扫除时雪绘擦玻璃留下的痕迹。“它们最后都会带一个回去呢。”沙代忽然说。每只白头翁,在树上吃了一阵之后,最后必定会在嘴里叼上一颗果实飞走。那一定是给窝里的孩子们带回去的食物吧。白头翁的孩子们,看到爸爸妈妈带回给自己的红色果实,一定会一边发出口齿不清的鸣叫,一边开心地吃吧。吃完以后,白头翁又会从窝里飞出去,寻找新的食物。如果有一天,白头翁被散发着血腥气的猛禽袭击了,然后那只猛禽爪子上抓着白头翁的尸体,嘴巴里叼着红色的果实出现在鸟窝,孩子们会吃那果实吗?绝对不会吃的。孩子们绝对不可能从杀害父母的可恨猛禽嘴里接受果实的。日头西倾,新闻节目结束的时候,真寻来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弥寻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抽着KOOL烟,贯太郎在她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等着给她的新烟点火。上过厕所,正要回客厅的时候,武泽看见老铁在走廊对面朝自己一个劲挥手。武泽探头露出疑问的神情,老铁没说话,只顾着招手。“什么事啊?”武泽来到老铁身边。老铁伸出食指指着头顶。“刚才那个钱的事。你不是说我看错了吗?那就请你自己去看看。趁现在大家都在下面的时候,应该能看到。”武泽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送出去的钱,不管自己再怎么看,也只是徒增伤感。“可是随随便便偷窥别人的房间总不太好吧,而且还是年轻姑娘的房间。”“那房间贯太郎也在用,不是三个人住里头的吗?而且这是我和你租的房子啊。”“嗯,话是这么说……”再要找借口的话,老铁说不定会起疑心。武泽偷偷回头扫了一眼。真寻正越过水龙头向客厅探头张望。电视里好像正在放什么好笑的节目,弥寻和贯太郎笑得前仰后合。老铁努努嘴,示意武泽上楼:“又不是去看人家的日记书信什么的,没关系的。”“嗯,那……”武泽无计可施,只得慢慢往楼上走,老铁紧跟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鸡冠也跑过来跟在老铁后面,老铁回头小声“嘘”吓唬它。鸡冠被吓到了,笨手笨脚地跑下了楼梯。房间的隔门开着。“装钱的旅行包就在那堵墙边上。”六叠的房间,好像是按照真寻、弥寻、贯太郎的顺序从左到右分配的,对面左边放着真寻的东西,右边是弥寻的衣服用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贯太郎的吉他盒也在里面,乱放的衣服都要把吉他盒盖住了。武泽挑起眉毛。不知从哪里传来些许让人怀念的气息,微酸的、人工的气息。“哦。”房间左边角落的垃圾桶里扔了一张口香糖纸。揉成一团的银色纸和细长的紫红色包装——乌梅口香糖,沙代喜欢的口味。那是真寻吃的吗?紫红色包装纸上的图案,和沙代那时候吃的没有什么不同。武泽不禁跪在垃圾桶前,伸手去拿包装纸。“老武……”武泽顺着这一声往回看,只见老铁正在房间外面,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武泽赶忙缩回手。“不不不,我不是对垃圾感兴趣,是因为看见口香糖……”老铁的表情显得更加惊愕,眼珠瞪得都要掉出来了。武泽觉得再说下去只能越描越黑,只好闭上嘴,朝本来的目的地转过去。“是这个?”拉过真寻的旅行包,武泽抛开犹豫,拉开拉链。只见最上面有一个扎起来的塑料袋。“就是那个,就在那个袋子里。”“哪个?”武泽一边明知故问,一边解开塑料袋。袋子里面确实装着好多钱。和老铁说的一样,放得很随便。“哪,真的吧?里面真有两三百万吧?”“啊,说不定真有。”“‘说不定真有’是什么意思……老武,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啊?”武泽越发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看着未被使用的自己的钱,他的心中苦涩不已。事到如今,再在老铁面前演戏,实在太愚蠢了。武泽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塑料袋塞回旅行包,正要拉上拉链——他的手停住了。那个小袋子塞在旅行包的角落里,装着记事贴和零钱的袋子。装着被武泽害死的母亲的遗书和全部财产的袋子。透过有点儿脏的半透明塑料袋,可以看见记事贴上的字。似乎是用铅笔写的“对不起”。胸口一阵针刺般的痛苦,武泽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武泽注意到包里还有一个同样的塑料袋。那是什么?是折成细长条的信笺般的纸。武泽悚然而惊,难道那也是遗书?真寻说母亲的遗书只是一张记事贴纸,也许当时她说的只是那个袋子里面的东西,也许她的母亲在别处还留下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塑料袋口仅仅扭了几圈,并没有扎上。武泽近乎下意识地打开袋口,伸手取出里面的纸。那是竖版格式的信笺,按照同样的方向折了两道。“老武,你在干什么?”武泽展开信笺。似乎是用圆珠笔写的,很有特点的文字,长长短短地铺展在信笺上。“这……”不是遗书。琉璃江:关于我的工作,一直在骗你,非常抱歉。我并没有想要一直瞒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一直想找别的工作。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也没有办法。随信附的离婚协议已经盖好了章。你可以直接寄去民政局。我很想看弥寻的学艺会,也想听真寻叽叽呱呱说话。对不起。光辉武泽像擦窗户一样反反复复地读这封信。琉璃江是弥寻和真寻的母亲。不会错的,这是被武泽害死的女性的名字。这样说来,这个光辉——“是她们的……父亲吗?”“父亲?”老铁也在偷看这封信。他读过上面的文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脸上显出苦涩的神情:“是离家之后不久写的吧,总觉得有种悲哀的气氛啊。”真寻是把这封信和母亲留下来的记事贴、零钱一起小心收藏的。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如同遗物一般的东西吧。在抛弃女儿的意义上,她的父母是一样的。不能看太久,武泽迅速把信笺重新折好,正要放回袋子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了。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圆珠笔写的字上。“怎么了?”“嗯?”头脑的某个角落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钩到了某个东西,好像是贴在墙上的海报破了一个小洞,汗衫上留了一点儿汗渍,虽然都是很小的地方,可是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无视。但那种感觉究竟因何而起,骤然间还真弄不清楚。不对,等等,是了。“这个字……我见过。”武泽终于想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这个笔迹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在哪里呢?“是你的错觉吧。这明明是她们的父亲写的字啊。”“哎……是吧。”说不定真是错觉。嗯,是错觉吧。武泽再次把信折好,放进塑料袋里。“认识你这么久,这一次是最让我吃惊的一回……啊,对不起。”“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说……哦,不好意思。”昏暗的厨房里,武泽和老铁两个人直接坐在地上,互相给对方杯子里倒酒。家里的电灯都关着,从磨砂玻璃外面照进来的月光,让两个人中间的一升装酒瓶浮现出苍白的颜色。等到客厅里的三个人上了二楼、静静睡着之后,武泽借着酒意,把一连串事情——与之重逢、邀来同住的那一对姐妹,其实是被自己逼去自杀的女人的孩子——逐一向老铁道明。“那,刚才书信上那个‘琉璃江’就是……”武泽点点头。老铁长长吁了一口气,露出笨拙的微笑。“你让他们三个住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嗯。所以就是说,为了给自己赎罪,把老铁你也给拖进来了。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真寻包里的钱,就是老武你送的啊。”老铁双手捧着玻璃杯,盯着里面的酒发呆,沉默不语。地上月影婆娑。老铁在想什么呢?自己和以前杀了老铁妻子的人本就是同类。虽然说一直在忏悔,但犯下的罪行不会消失。这样的自己为了给过去赎罪,却把老铁也牵扯进来了。月光下,老铁颀长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儿表情。武泽默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而喝下去的酒在到达胃部之前,似乎就已经不知消失在哪里了。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是开关车门的声音,还有男人低低的说话声。武泽有点儿不放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又是一声开关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声远去了。(七)“这房间怎么回事?一股酒味。”武泽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弥寻站在客厅门口皱着眉头。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的朝阳映出混浊的空气,更衣室的方向传来洗衣机的声音。“昨天晚上老铁喝酒喝到很晚啊。”老铁在旁边发出震耳的鼾声。盯着模模糊糊的天花板望了一阵,武泽爬起身,开始叠被子。不知是不是扬起了尘埃,老铁的鼻子抽了半天,然后打了一个喷嚏,睁开了眼睛。他短短道了声早安,也开始慢吞吞地叠被子。正要把被子塞进壁橱,把竖在墙边的矮桌放回榻榻米上的时候,贯太郎端着放了烤面包的盘子进来了,嘴里还哼着歌:“爸爸啊……爸爸……男人……”横摊着的粉红色T恤上印着“We ? People”,搞不清是什么意思的商标。跟在贯太郎后面的真寻端着放了四个茶杯、一个玻璃杯、一盒牛奶的托盘进来了。只有贯太郎每天早上不喝咖啡喝牛奶。“老武,老铁,你们也改喝牛奶吧。乳糖可以消灭坏细菌,改善肠道内环境,喝多了就会有效果。对了,你们两位说不定喝那种牛奶不错。就是那个,homo milk,啊哈哈。”真寻咬了一口烤面包。今天早上她一直没说话,可能因为房间里的酒气吧。但是,她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房间的酒气。“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真寻突然开口说。武泽和老铁,还有弥寻和贯太郎,同时朝她望去。“对老武,对老铁,都很不好。”“没什么不好啊。”“没事啊,真的。”老铁也这么说。“你要是搬走,我和贯太郎怎么办呀?”“是啊。这不是没人烧饭了吗?”“等找到地方再三个人一起住就是了。”“找到地方是哪里?”弥寻噘起嘴看着妹妹。真寻轻轻摇了摇头。“这个我还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在这里住太长时间吧。继续努力工作,想办法三个人过过看吧。”“工作是说这个?”武泽把手指弯成钩子形。真寻点点头。就在这时,窗户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说起来,昨天晚上和老铁两个人在厨房的时候,房子旁边好像也停了车来着。“好了,到底搬不搬,回头慢慢商量吧。”武泽向真寻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走到窗边,向矮墙外望去。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身很低,车窗上贴着车膜。司机的位置上好像坐着一个男的,但是看不到长相。不对,看得见。那人摇下了车窗,四十多岁的样子,坐在车里也能看出是个小个子男人。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通话。那双眼睛突然朝这边看过来,那是毫无感情的、像是乌贼一样的眼睛。男子好像没有发现武泽正在家里看他,视线没有撞在一起。“怎么了,老武?”老铁在后面探头问。“啊呀,一个奇怪的家伙。”武泽正说着的时候,轿车里的男子摇上了车窗。那张脸重新隐藏到黑色的车膜后面去了。然后,很快地,轿车开走了。品味着心中涌起的黑色异样感,武泽转头向老铁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眼睛贼大的小个子,刚才在往这边看,还和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老铁没有搭话,眼睛一直盯着轿车开走的方向。然后突然间,像是头脑中有什么东西活动了一样,那双眼睛一下子闪亮起来。“喂,老铁——”但是老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道路尽头直勾勾地看。那个人是谁?他盯着这座房子的时候,到底是在和谁通话?望着躺在榻榻米上看漫画的真寻,还有拿盘子当球拍打乒乓球的弥寻和贯太郎,武泽回想起两个星期前的情景。喷出黑烟的公寓大门、消防车。“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你没干什么事吧?”“是从门上的报纸投递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另外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而且我家里也好几次接到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咝咝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给我家打了电话。”啪嗒一声,乒乓球打在武泽的脑袋上。“对不起,老武。贯贯打到界外了。”“别在矮桌上打乒乓球啊,这也太没常识了吧。”武泽把乒乓球扔给弥寻,叹着气望向老铁。老铁似乎也一直在想什么。武泽非常想把心中涌起的不安和老铁说说,但是一来不能让另外三个人听见,二来他感觉一旦真把不安说出口,好像就再也没办法冷静了,所以只能沉默不语。鸡冠窸窸窣窣地挠着窗框。话说回来,老铁现在在想什么哪?他和自己一样,担心这个地方也被火口找到了吗?但是,老铁一直都是很乐观的,一直都很意气风发地说那些家伙找不到这里来。可是现在他的脸上却显出如此严肃的表情,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像是在想某件具体的事情。那是日落西山时候的事。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贯太郎。“哎,那边怎么这么亮?”站在走廊里,贯太郎望着没人的厨房说。“亮?”武泽在客厅应了一声,贯太郎只是抿着厚厚的嘴唇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奇怪。武泽顺着贯太郎的视线望过去。确实很亮。厨房水池上面的小窗很亮。是外面经过的汽车车灯照在上面了吗?不对,那边应该没有马路。窗户上的亮光摇晃着,越来越亮。咝——武泽的心底一片冰冷。老铁短短叫了一声,跳起身来。那时候武泽已经踢翻了桌子,没穿鞋子就向玄关冲了过去,顺着围墙内侧绕到后院,踢开茂密的杂草,肩膀蹭着墙壁飞奔。“畜生!”贴着房子的墙壁,地面上火焰腾腾。“水!老铁,水!”武泽回头大叫。赶到身边来的老铁,伸手按住围墙,停住身子,随即猛然转身跑了回去。武泽站在向前方延伸的火焰前面,用只穿了袜子的脚不断去踢,像在拍打。火焰刹那间顿了一下,但立刻又像喷发一样烧了起来。一股灯油般的浓重气味直冲鼻腔。墙壁的下半部分已经熏黑了,遮雨棚都被烤得变了形。“老武退后!”听到这声音,武泽赶忙退开,提着塑料桶的老铁接替上来,对着火焰迎头浇水上去。伴随着咝咝的声音,着火带只稍微短了一点儿。“真寻,过来帮忙!弥寻也来!”真寻和弥寻抱着装了水的饭锅和脸盆赶过来,把水猛倒在火焰上,着火带又短了一点儿。两个人立刻又抱着饭锅和脸盆跑回去。武泽也跟在两人后面。就在这时,头上有什么黑色和白色的东西飞过。原来是买了存在家里的可口可乐和牛奶,贯太郎扔的,塑料瓶和纸盒扑通扑通掉在火里。“你在干什么,笨蛋!”武泽不禁大声喝骂,贯太郎却继续把肋下夹的一瓶可口可乐扔进火里。伴随着扑哧的声音,第一只塑料瓶上烧开了洞,漏出的液体浇灭了周围的火焰。紧接着牛奶盒子也涨开了口,周围的火被白色液体扑灭了。“抓住机会!”面色通红的贯太郎突然脱了T恤,迅速卷成一团,摁在被水打湿的地面上,然后又继续向前,把剩余的火焰一下下摁灭。火焰眼看着消退下去,剩下的差不多只有篝火的程度了。“贯贯让开!”抱着脸盆赶回来的弥寻再度泼水。脱了T恤的贯太郎本来躲过了好几次攻击,这次随着啊的一声大叫,背上终于被浇了个透,还好剩下的水把最后的火苗彻底浇灭了。提了水桶跑回来的老铁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没了力气。“灭掉了……太好了。”水桶从老铁的手中掉下,哐哐在地上弹了几下。夕阳已经落山了,周围一片黑暗。四下里微微传来像是上了发条的虫豸鸣声,混在其中的只有五个人的呼吸声。大家全都在喘着粗气。“嘭!”远处传来一声响。武泽猛然抬头望向老铁,老铁也瞪大了双眼看着武泽。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跑了出去——这肯定是关车门的声音。他们沿着围墙跑到玄关,冲出家门来到马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扭头向右边看,是那辆轿车。白色的轿车挂着油门停在那里,司机位置上的男子探出头,头顶上路灯的光线照出他脸上诡笑的表情。“经常失火真是麻烦哪。”乌贼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小个子男人说。“武泽先生。”男子的脸消失在车窗后面。呜的一声,发动机响了,轿车转眼之间便开走了,剩下的只有再度的寂静。“老铁,那家伙……是今天早上那个男的。”武泽努力张开僵硬的嘴巴,挤出这样一句话。“那个家伙……知道我的名字。”武泽的旁边,老铁也全身僵直。他望着轿车开走的方向,头稍稍探出,嘴里不断重复着某句话。“是……”伴随着呼吸的频率,老铁无数次地重复着这句听不清的话,“是……”另外三个人带着不安的表情,从玄关向门口靠近。突然间,只有那么一次,老铁说的话清清楚楚传到武泽耳朵里。“是那家伙。”武泽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老铁的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以为老铁的意思是在说刚才的男子就是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人。但是不对,今天早上老铁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他去窗边的时候,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摇上了贴着车膜的车窗。“喂,老铁——”在武泽发问之前,老铁已经把脸转向了他。“那家伙……我认识。”“你认识?”“今天早上听你说是个眼睛很大的小个子男人的时候……我还没想起来是谁。”“是你的熟人?”但是老铁摇摇头。“不是,不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