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家族

真正精妙的骗局,会让你以为看出了破绽! “爸爸”:演技封神的骗术之王。 “妈妈”:老谋深算的高智商锁匠。 “姐姐”:擅于操纵人心的关系高手。 “哥哥”:精通各类道具的魔术师。 “妹妹”:中年大叔的克星。 还有一只突然出现的猫。 各怀鬼胎的五个人,却有同一个让他们无法翻身的仇敌。于是,为了改变任人宰割的命运,他们决定策划一场惊天大骗局!

信天翁 ALBATROSS
(一)
作战第一日。
“还没打过来?”老铁一从洗手间出来就揉着肚子低声问。武泽低头看看自己右手里的手机,无言摇头。
“哦,时间还早吧。”老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肚子怎么样了?”
“唉……拉了好几回,还是不见好啊。鬼知道贯太郎这家伙到底在面条里放了什么东西。”
这是上午十一点。武泽和老铁坐在一家小咖啡店的一角,面向纵贯足立区、联结埼玉方面和都心部的国道四号线,小口啜饮咖啡。他们在这儿等贯太郎的电话已经三个小时了。
“老武你没事吧?”
昨天夜里,五个人连夜召开作战会议,一宿没有合眼。虽然状况无比紧张,但头脑怎么也无法保持清醒。大脑好像被裹在蒸笼里似的,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不管喝冰水还是喝咖啡,那种感觉都挥之不去。
“小眯一会儿怎么样?”
老铁好像有点儿不放心。武泽挥挥手,应了一声“没事”,视线转向旁边的窗外。来往车辆很多,向都心方向开去的车流之中,也有许多空驶的出租车。这样看来,贯太郎来电话的时候,应该可以立刻跟上。
“不过,出租车司机会帮咱们跟踪吗?”
“会的。不愿意的话,多给点儿钱就是了。眼下到处都不景气,司机不会拒绝的。”
“是吗?”
“是哦。”武泽微微点头,视线落回右手的手机。
贯太郎还没来电话。
*
贯太郎此刻正蹲在斜坡上,身子躲在一人高的杂草丛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小路,时不时吃一口弥寻让自己带着的爆米花。他已经盯了三个小时了。
但是从三十分钟前开始,贯太郎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他被迫面对一个作战会议时没人想到的极其严重的事态。
便意。
此刻猛烈的便意正在折磨贯太郎。
他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自己嘴里。也许有人会想,明明已经忍不住要大便了,还继续吃东西,这简直是自杀行为,但贯太郎并不这么想。人不是气枪,不是说上面塞了东西进来,下面就会有东西出来。从物理上说,两者其实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不如说摄取食物会有缓解便意的作用。原因很简单,没有人会在吃东西的时候排便。从道理上说,嘴巴咀嚼食物吞咽下去的刺激,会引起某种条件反射,使得目前感觉到的便意被认为“弄错了”而被忽略。所以想要消除便意的时候,还是吃点儿东西为好。这是最具效果而且起效最快的缓解便意的方法。然而这只是贯太郎的一厢情愿,实际上越吃爆米花,贯太郎的下腹越是窘迫。他发出无声的呜咽,额头渗出冷汗,手脚逐渐麻痹,稍不留神就会精神恍惚。每到此时,贯太郎只能拼命摇头,无声怒斥脱力的肛门括约肌。
不能离场,自己被分配的任务必须完成。为了弥寻和真寻,为了鸡冠,还有,为了武泽和老铁。他们虽然经常抱怨,但还是收留了无处可去的自己。可毕竟没听说能忍住便意的,贯太郎感觉自己仿佛都听到屁股传来“忍不住了”的声音。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这声音合着心脏的跳动,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变大。贯太郎又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一会儿咽下去。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拉了算了。
怀着殉道者一般的心情,贯太郎这样想。拉出来就舒服了。自己的任务是在这里一直等着那些家伙,一旦出现,就联络武泽他们,告知这边的情况。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臭气也好,做人的尊严也罢,都不会妨碍这项工作。拉吗?拉吗?拉吧。
贯太郎做好了觉悟,一只手动了起来,像是被操纵的木偶一样。他把爆米花的盒子横放在草丛里,手搭上裤子的皮带。
就在这时,传来了低低的发动机声。贯太郎顿时停住手,凝神细望斜坡下面。透过茂密的杂草,大片尖尖的叶片上慢慢出现了白色轿车的身影。
来了!贯太郎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终于来了!武泽和老铁的推测没错,那些家伙果然又来这儿了。
有个人一边打量周围,一边从司机的一侧下了车,是那个整理人。在昨天夜里的作战会议中,来的那个男人不知怎么就被叫成了整理人。贯太郎赶紧打开手机,调出武泽的号码,正要按下呼叫键——
“哎……”他忽然低低喊了一声。从轿车上下来的不只整理人一个,后面还有一个人。副驾驶位置的车门打开了,弯着身子下来的是一个猩猩一样相貌和身材的大个子男人,右手还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那是什么?管子吗?不对,贯太郎手机举到一半,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猩猩”手里的东西,然后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高尔夫球棒。贯太郎对高尔夫球所知不多,不过也知道那是所谓的铁头球棒。头的部分是用金属做的,略有倾斜,所以叫这个名字,主要用于在高尔夫球场击飞高尔夫球,特别是相比于击球距离更重视控球的时候会常用。但偶尔在高尔夫球场以外的地方也会使用。比如说,黑社会流氓殴打对手的时候。
眼睛像乌贼一样的小个子整理人离开汽车,走到住处的玄关前,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小型报警器一样的声音隐约传到贯太郎这边。整理人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因为里面已经没人了。提着铁头球棒的“猩猩”站在整理人旁边,在宽阔的肩膀上不停敲击球棒,像在按摩自己的肩膀。两个人似乎在说什么,内容当然听不到。整理人嘶哑的高音尖笑突然传了过来。他一边笑一边后退,来到围墙外侧,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然后招呼了“猩猩”一声。紧接着的一刹那,“猩猩”没有丝毫的犹豫,猛然举起肩头的铁头球棒砸向房门。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球棒砸在门上的声音开始变了。用胶合板和贴面做成的便宜房门似乎被铁头球棒砸破了。“猩猩”的一只手伸进刚砸破的洞里。这时候整理人也走了回来,手搭在门把手上。“猩猩”扭开门锁,房门毫无抵抗地被打开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室内走去。
“哎……哎……”
昨天老武对自己说的可不一样啊。“躲在斜坡上,看看那些家伙会来玩什么把戏。”武泽是这么给贯太郎布置任务的。那时候他说:“万一被他们发现也不用害怕。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家伙绝对不会直接施加暴力。我知道他们有这条底线,所以万一被发现,只要大喊大叫,撒腿逃跑就行了。”
可是老武完全想错了。
不管怎么看,现在这两个人不是正在施加赤裸裸的暴力吗?
家里传来某种坚硬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贯太郎屏住了呼吸。不行,不行,作战不成功。自己的想法太简单了。明明不了解对手,却被撺掇着揽下了这份活儿。
但是,总而言之,此刻的贯太郎只能先完成交付的任务。他重新举起手机,按下武泽的号码。电话那一头立刻接通了。
*
“是住一晚吗?”
服务生这样问的时候,真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瞥了旁边的弥寻一眼,向服务生竖起两根手指。
“先住两个星期吧。”
服务生脸上闪过“哎”的表情,随即恢复了工作用的微笑。她敲击手边的键盘,望着液晶屏幕说:“五位客人住两周是吗?好的。有行李吗?”
“有的,在外面。”
弥寻拇指指向身后,五个人的行李全都堆在玻璃自动门的外面。那是塞在出租车后备厢还有座位之间运过来的。
这里是距离上野站很近的一处商务旅馆。从今天开始,这个旅馆的某个房间就是真寻他们的作战本部了。
服务生报出房价。
“原则上是预付费,可以吗?”服务生来回打量真寻和弥寻,视线落在年长的弥寻身上。
弥寻点点头,向真寻说:“用了也没问题吧?”
真寻在回答之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推翻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答案。
“事到如今,想太多也没用了。”
现在是该用的时候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决定了的。
真寻把挂在肩头的旅行包的拉链拉开,打开里面的白色塑料袋,拿出所需金额的一叠一万日元纸币。服务生接过钱,消失在里面的事务室。收银机似乎在那里面。真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手中的那几十张一万日元的纸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里面为止。这是七年间痛恨的对象不断送来的钱,也是第一次拿来用的钱。
真寻和弥寻向武泽他们坦白钱的事,是在昨晚的作战会议中。作战计划需要一定资金,大家在讨论该从哪儿弄钱。真寻坐在抱起胳膊喃喃自语的武泽和老铁身边,偷眼向姐姐望去。姐姐也正看着她。两人在想同一件事。
“我们出。”插嘴进来的是真寻。
“非常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们。其实我们身上有很多钱。”
也许为了尽可能消除武泽他们的惊讶,弥寻仿佛演戏一样夸张地俯首致歉。武泽和老铁先是一怔,然后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一同发出哎的一声。
“你们?有很多钱?”老铁瞪大双眼,显得非常吃惊,那样子像是故意做出来的。
“为什么又……那个……”武泽则是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请听我们解释,”像是在演独角戏一样,弥寻继续说,“我们手里的钱,和接下来要反击的高利贷组织有关。事情发生在大约七年前……”然后,关于钱是怎么来的,弥寻把一切都毫无隐瞒地说了。
“我领你们去房间。”
紧紧盘着头发的年轻服务生走过来,伸手指向电梯。虽然是经济型旅馆,但也会对大主顾提供领路服务。真寻和弥寻进了电梯。
“行李会由搬运工送到房间。”
“啊,贯贯的吉他盒小心一点儿,里面放了各种东西。”
“明白。”服务生面带亲切的笑容点头,伸手去按电梯的关门按钮。正要按上的时候,弥寻突然抓住她的手。“咦?”服务生不解地望向弥寻。弥寻飞快伸出另一只手拦住了正要关上的门。
“光说明白没有用,关了门就没意义了吧?好好去告诉那边的搬运工啊。小心贯贯的吉他盒。”
“啊,是……抱歉。”服务生慌忙出了电梯,向门口同样年纪的搬运工交代好行李的事情后才折回来。
“十分对不起。”
“里面放的都是贯贯很宝贝的东西,要小心哦!”弥寻瞪了服务生一眼。
姐姐真是打心底喜欢贯太郎啊。
真寻感受着电梯上升过程中短裙底部传来的震动,一边悄悄把手伸进旅行包。塑料袋里有母亲留下的零钱和记事贴,现在增加了鸡冠戴的红色项圈。零钱和四方形骰子坚硬的触感传到真寻的手上。隔着塑料袋,真寻悄悄握紧那些遗物。
*
“咱们好像猜错了。那些家伙没打算继续玩下去啊。”
挂掉贯太郎的电话,武泽立刻把内容告诉了对面的老铁。
“说是砸坏了玄关的门,闯进家里去了。而且不单整理人一个,还有个体型粗壮像只猩猩的家伙也和他在一起。”
老铁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那可怎么办,老武……放弃吗?”
“不,”武泽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照计划行动。走完这一步,再讨论是不是继续。目前没时间改计划。”
武泽把咖啡钱放在收银台上出了店门,老铁落后一步跟在后面。面前是交通繁忙的国道四号线。武泽向右边张望,等待空驶出租车开过来。
“来了,老铁,上车吧。”
坐上出租车,武泽先递给司机一万日元的纸币,请他在这里等一会儿。司机头发花白,看起来很耿直,没有显露任何困惑的表情,理所当然地接过纸币收进口袋。武泽扭过身子,注视后窗外面,等待贯太郎说的刚刚从住处离开的整理人和“猩猩”开的车。
“会从这儿过吧,老武?”
“不从这儿过就没辙了,作战失败。不过我想会从这儿过。虽然不知道他们的事务所在哪儿,但从咱们的住处出来,不走这条四号线,应该哪儿也去不了。”
白色的轿车会经过这里,然后会超过这辆出租车。
“那个,客人,还要再等——”
“再等一会儿,”武泽拦住司机的话。
“再等一小会儿。不好意思。”
“这个,等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在路边停的时间太长会影响到其他车辆。万一被撞到也很麻烦。”
“来了!”老铁叫道。
“司机,追那辆白色轿车!低车身、黑色窗户的那辆。”
“哎,要追车?追那辆?”司机的表情骤然一变。恐怕是因为刚刚从旁边开过去的轿车看上去像是政府机关的车辆。
“拜托了,快!”
“可是——”
“快!”
司机犹豫不决地放开手刹,打起方向灯,驶入车流中。轿车已经开过去很远了。武泽凑到窗户上查看对方的位置。好在他们没有变更车道,顺着车流一路往前。
“司机,再帮忙开近点儿,赶上去。”
司机没有回武泽的话。那双不安的眼睛透过后视镜扫了武泽一眼,明显是在犹豫。就在这时,老铁以沉着的声音说:“老武,把我们的身份告诉司机吧。请他帮我们保密就行了。”
“身份?”
“我们在秘密搜查,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后我们也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老铁飞快地说完,从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黑色的记事本在司机面前一晃。司机的脸朝着前面,只用眼睛扫了一眼。
“啊,警察——”
“请追那辆车,拜托了。”老铁迅速收起记事本,用事务性的语气说。司机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用力,紧紧握住方向盘:“知道了。”
司机打起方向灯,踩下油门,驶入旁边的车道,加快了速度,一看到旁边车流出现空隙就穿插进去。这样来回变换了好几次车道,出租车终于慢慢接近了轿车。老铁转向武泽,微微一笑。奇怪,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警官证?生意做到现在,还从没有伪装过警察。武泽向老铁投去疑问的眼神,老铁悄悄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把封面朝向武泽。那只是个黑色的普通记事本。老铁又摊开手掌给武泽看,在越过窗户的光线中,老铁掌心里有颗金灿灿的星星在闪烁,那是老铁从公寓的黑烟里抢出来的圣诞树上的星星。
“还带着那玩意儿啊。”武泽小声说。老铁噘起长长的嘴,有点儿害臊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如此,也幸亏司机不懂行。如今真正的警官证,表面并没有樱花的纹章。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警察对话也都是叫绰号的啊。”好像是一路的跟踪让司机意气风发,他的声音里颇有欢欣鼓舞的情绪,“‘老武’‘老铁’什么的。”
“嗯,都是这样的。”老铁含糊地应道。
“‘工装裤’啊‘花格布’什么的,不是也有叫那种的嘛。以前电视上放过的。”
“咱们还有叫‘肥肉’的。”
“‘肥肉’可真胖啊。”
“还有叫‘鸡冠’的,殉职了。”
前方的白色轿车沿着右车道笔直前进,出租车在左车道稍后的地方开。他们会去哪里?会乖乖返回事务所吗?刚这么想的时候,轿车突然在一个大十字路口前面亮起了右车灯,开进了右转的车道。
“啊!”司机叫了一声,想要跟着换道,但被别的车挡住了,只能朝前开。
“对不起,警察先生,那车突然拐弯。”
“糟糕,老铁,怎么办?说不定被发现了。”
“我想不至于,又不是紧跟在后面。”
“右转过去是什么地方?”
“司机,先停下车。”
依照老铁的指示,司机把车停到路边。
“从那边转过去,是文京区和丰岛区。我们现在在台东区。”司机似乎认为跟踪失败是自己的过错,抢着解释。
“文京区,丰岛区……”
他们的事务所在那一带吗?还是去那边办点儿什么事?武泽和老铁对望了一眼。
“怎么办?”
“嗯……”
毫无头绪地过了两分钟,老铁的手机忽然响了。看到屏幕上的显示,老铁咂舌道:“是贯太郎,这时候打来干什么?”
“喂?”老铁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不耐烦地喊。
“哎,什么?所以让你联系真寻她们去旅馆啊。不是说了吗?现在那辆车……哎呀,跟丢了,突然拐了个弯。现在出租车就停在继续往前的地方……贯太郎,是不是你被他们发现了?我们应该没有被发现。”
老铁说了一会儿,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嗯?……啊!”武泽和司机都朝老铁望去。
“什么?老铁,怎么了?”
“那边那边那边!在那边!”
老铁的食指直直指向窗外,是那辆白色的轿车。它回到四号线了,刚才拐弯过去,可能只是在那边有点儿什么事情。
“司机,继续跟上,快!”
武泽一说,司机似乎觉得这是自己挽回失败的机会,兴奋地踩下油门,连方向灯都没打,就冲进了车流里。
“好你个‘肥肉’!多亏你的电话,敌人又回来了!”
老铁高兴地叫着,挂了电话。出租车再度开始跟踪。虽然多少有些风险,不过这次武泽还是请司机紧跟在后面。之后,轿车沿四号线径直前进,一直来到秋叶原附近,然后又向右转去。出租车也跟着转弯。武泽和老铁在车里低下头。
“这前面是新宿方向啊。”
司机的话让两人对望了一眼。
“他们还把事务所设在新宿吗?”
好像确实如此。之后轿车又转了好几个弯,终于离开大路,最后停在新宿小巷里的一处旧楼下面。稍微往前开了一点儿,出租车也停了下来。
武泽和老铁通过后视镜盯着轿车。一个大个子男子从副驾席上慢吞吞地下来,是贯太郎在电话里说过的那个人,确实像猩猩。他走进微暗的楼门。整理人没有下车,他发动汽车,向旁边的升降式停车场开去。在入口处闸机上插进一张磁卡后,前面的铁门便向左右打开,轿车像是被吸入一样消失在里面。过了一会儿,整理人弓着身子,一只手颠着钥匙走出来,按下控制盘上的按钮,关上铁门。接着他走回大楼,进了门里。
从窗户的数目看来,这栋楼一共十层,每层四户的模样。入口处有个混凝土拱门,上面装腔作势地刻着花体拉丁字母“Maison de Shinjuku”。
“Maison de Shinjuku是?”
“新宿公寓。‘Maison’是公寓的意思。”
“真是个装腔作势的名字,而且这么旧。”
“那些家伙也用不着太好的事务所。”
这样说来,七年前武泽用自己的住民票签合同的地方也都是旧楼的一室户。
武泽和老铁付过钱正要下车,司机把一万日元的纸币递了过来。
“你们既然是警察,刚才的这个钱我就不能要了。不好。”
“没事。”
“不行不行。”
“这是我们的业务经费。”两个人最后还是硬把钱塞回给司机,下了车,向大楼走去。在采光不足的入口左边,只有一部电梯。本来只要看过表示电梯位置的灯,就能知道那些人的事务所在几楼,但是现在电梯好像在整理人上去之后又被别人用过了,灯是向下的。老铁不禁小声抱怨:“都是那个司机浪费了时间。”
“唉,这也没办法。喂,来了。”
电梯接近了一楼,武泽和老铁躲到邮箱旁边的空间里。门开了,出来的是个一身夜店打扮的年轻女郎。身材纤细,五官端正,长得很不错,不过现在不是看美女的时候。
“怎么找房间号?”
“看邮箱……哎,也搞不明白啊。”
排得密密麻麻的邮箱上没有像样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住者都不用心,几乎所有邮箱上面都没写名字。
武泽和老铁出了大楼,向刚才整理人停车的升降式停车场走去。闸机旁边有个简易厕所大小的预制装配房,开着的小窗里面有个脸颊消瘦的老人在抽烟,看上去像是停车场的管理员。
“请教个事情。”武泽搭话道。
老人像是吓了一跳,把烟放到从窗户看不见的地方。烟顺着工作服的胸口冒上来。
“刚才有辆白色轿车从这儿开进去了,是旁边那幢楼里的人吧?”
“哦,”老人应了一声,他把堵在喉咙里的痰咳下去,接着说,“是啊。”
“知道是几号房间的吗?”
武泽这么一问,老人立刻显出为难的神色,嘴皱得像个荷包,又拿起刚收起来的香烟抽了一口。
“知道是知道,我是这儿的管理员嘛。不过啊,最近出了一个什么……什么保护法的东西,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不能哦。”
老人在手边打开了某份登记册,哗啦哗啦地翻着。那上面应该写了签约人的住址吧。
“我们有事找他们。”
“有事?”
“我们的车被撞了。”
“啊,撞车,哎呀呀,这可糟糕。”老人的表情显得颇感兴趣,探出头来。是太闲了吧,这老人的表情还真丰富。
“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因为有个什么信息什么什么的东西啊,而且那个什么,那辆车的车主不像正派人啊。”
“哎,是吗?”武泽做出吃惊的神情。老人夸张地挺直身子。
“是啊,看见汽车就知道人品。那人是黑社会的,所以有点儿那个啊。”
“黑社会确实有点儿那个。”武泽和老铁一起应道。
“不过还是告诉我们一下房间号吧。”
“确实不行。有个什么规定。”
“真的吗?”
“哎呀,真的不行。”砰的一声,老人把手边的登记册合上了。
“求你了管理员。其实之前我们自己去查过,可是忘记了。只记得是那边大楼的二楼,几号房间就记不得了。”
“二楼?”老人露出不解的神色,再度翻开手边的册子,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老花镜,仔细查找。
“不是二楼吧……”
“哎?那,是我把那边的数字看错了吗?”武泽装作比画门牌号的样子。
“看上去写的是2啊。数字2。”
老人显出猜谜一样的表情,用右手食指在自己左手上慢吞吞地写字。“2”“10”“2”“10”,分辨出老人的动作,武泽啊了一声。
“不对,不是二楼,是十楼。”
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副“是吧”的表情。
“想起来了。十楼二号。”
老人的嘴角微微扬起。
“不是,是四号。”
老人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对不对,终于想起来了。是了,三号。1003室。”
老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变。
“好了,管理员,我想起来了。麻烦您了。”
老人像是要说什么,武泽已经催着老铁离开了。
“十楼一号吧?”
“应该就是了。1001室。”
*
老铁和武泽一踏进经济型旅馆的房间,不禁惊讶地挑起眉毛。
“这房间很不错啊,是吧老武?”
“好得都有点儿浪费啊。”
五张床,两张写字台。房间门的里面大概是洗手间。小小的碗橱上面放着电水壶等物品,旁边还有绿茶和红茶的茶包,还有速溶咖啡的小袋。
“欢迎回家。”坐在床头的真寻抬头说。开了窗在抽烟的弥寻也回过头。
“情况怎么样?”弥寻的声音里半带不安,半带兴趣。
“嗯,很好。哎呀,算是还行吧。”
“听贯贯说,那些家伙冲进房子砸了东西?”
“好像是,说是带了高尔夫球棒过去的。”老铁刚说完,似乎又觉得不能让两人太担心,又加了一句,“不过不用怕,就算我们在房子里,他们最多也就是拿球棒砸墙、破坏家具什么的,吓唬咱们罢了。”
“真的吗……”弥寻把KOOL烟放到唇边,朝妹妹的方向望去。真寻还是坐在床上,双手撑在身后,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
“哎,说起来贯太郎呢?”老铁这么一问,弥寻朝房间门努努嘴。
“一直蹲在厕所里。说什么自己的理论错了。”
“什么意思?”
“不知道。”
里面传来水流声。贯太郎叹着气从门里出来了。
“啊,你们回来了……跟踪得怎么样?”
“贯太郎,你瘦了点儿嘛!”
“忍过头了,肚子不行了……哎,怎么样?找到他们的车了吗?”
“放心,顺利找到他们的老巢了。”老铁得意地说。
“是吗……太好了。”贯太郎一边说,一边皱起脸,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又消失在门里。
“我去前台找点儿药。”弥寻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出了房间。老铁把手边写字台下的椅子拉出来,一屁股坐在上面。
“老武,先坐下来歇歇吧。”
“嗯,然后重新规划今后的作战计划。每个细节都要仔细想好。”武泽也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途中多少有些没有预想到的部分,不过到目前为止计划还是顺利的。真正困难的还是接下来的部分,必须预算出一切情况,厘清所有细节。
“是啊老武,信天翁作战,终于要真正开始了。”
“信天翁作战是什么?”
“哎,我没说过吗?”
老铁告诉武泽这是自己给这次作战起的名字。
“信天翁是什么啊?”
“笨鸟。给那些家伙挖坑设套,拿他们当笨蛋耍。”
(二)
第二天中午刚过。
武泽在阿麦横商业街的某条小巷里走,周围的外国人一个个带着百无聊赖的神色,时不时向他望上一眼。武泽在其中看到一个下巴凸出的男子,他从男子这里买过东西,于是走过去。
“手机,手机。”武泽摆出拿手机打电话的样子,男子挑起浓浓的眉毛,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印有手机照片的纸。
“这个新品,五千日元。能用九十天。”
“便宜点儿?买好多。”
“好多?多少?”
“十一部。”
男子的脸色微微一变,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张纸。看照片,和前些日子武泽买的那个手机一样,同样有S公司的商标。
“这个能发短信,七千日元。买多的话六千日元给你。”
“这回用不着短信。”
“短信是必需的。”
“不要,刚才五千日元的那个足够了。十一部四万日元怎么样?”
男人把紧身T恤里伸出的两只粗胳膊抱在一起,夸张地伸直了身子,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五千日元,十一部,是五万五千日元。”
“所以说便宜点儿嘛。”
两人的讨价还价又持续了一阵,最终以一部手机四千六百日元的价格定了下来。武泽付了五万零六百日元,男人朝更深处的小巷伸伸下巴,示意跟他进去。和上回一样,巷子里面有几个好像和他同一国家的人在说笑,其中一个背着帆布包的人交给武泽十一部手机。武泽把它们塞进事先准备好的皮包里,离开了上野。
他坐上山手线去往新宿。出了站,按照昨天电话里说的路线钻进一个胡同,最终来到一处已经破败不堪却还取了个装腔作势的名字的二层小公寓。入口处不知为什么有个狗窝。武泽提心吊胆地在低低的犬吠声中走过狗窝,乘上一部声音很吵的电梯,上了二楼。倒数第二个门上,贴着要找的侦探事务所的牌子。
这家以窃听为专业的侦探事务所是老铁找到的。昨天老铁和武泽两个人翻了一晚上的电话黄页,寻找能在手机里安装窃听器的地方。问了好几家侦探事务所,每个地方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说是技术上做不到。只有老铁最后打通的一家说可以,不过条件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说出他们事务所的名字。问他们装窃听器要多少天,对方的回答远比预期短。
“两天就够了。”
虽然价格不菲,而且要先付款,但因为没有别处接这笔单子,所以也没别的办法。
按下门铃,门里传来细细的应答声,招呼武泽进去。昨天晚上联系的老板好像不在,坐在前台桌子后面的事务员给人一种豆芽菜的感觉。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委托的内容。武泽把刚才买的十部电话交过去,付了钱。剩下的一部有别的用处。
“改装好的电话送到哪里?”
“请送到这儿。”武泽在记事贴上写下旅馆的地址交给事务员。
离开侦探事务所,武泽给老铁打电话。
“我这儿结束了。大楼的空房间找到了吗?”
“嗯,问过中介了,他们事务所1001室斜下方的902室是空的。”
“正是用来窃听的绝好场所啊!传单和名片呢?”
“真寻和弥寻已经做了个漂亮的传单设计,一下就能抓住人的那种。名片也已经准备了像模像样的公司名和人名。接下来只要拿去文印店就行了。啊,对了,印在传单上的手机号码知道了吧?”
武泽把之前留下的一部手机的号码报给老铁。
“那就是把这个号码印在传单上吧?”
“你说你有认识的文印店?”
“嗯,就是那个,以前做锁匠的时候,一直找他印的传单。”
“那个骗人的传单吗,万能胶的?”
“别总说那个成不?反正这个事情已经好了,接下来去一趟文印店就行了。顺便去把902室的锁开了。”
“小心点儿。贯太郎那边怎么样?”
“他买了各种东西,正在做那些小玩意儿。”说到这儿,老铁的语气稍稍有些变化。
“那个贯太郎啊,好像有点儿不对头。”老铁的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是用手捂着手机说的。
“不对头?”
“话很少,眼神也特别跳。”
“昨天拉肚子还没好吧?”
“我本来也这么想,还问他了,好像不是。我也小心问过弥寻,弥寻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难道……说不定是那个原因,那个,他昨天亲眼看到那些家伙闯进房子了。”
“吓破胆了?”
“有可能啊。”
吓破胆了也没办法。仔细想来,这一回武泽他们要干的事,唯独和贯太郎没有半点儿关系。虽然他赞成作战,但也只有他不是为了自己。贯太郎是为了心爱的弥寻和她妹妹真寻才去做的吧。但不管怎么说,为自己和为别人,动力是完全不同的。不管贯太郎的身体和大脑里塞了多少赘肉,害怕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老铁,继续让那小子这么下去行不行?做点儿东西没什么关系,把他带去那些家伙的事务所也没问题吗?”
老铁回答的语气很慎重,他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吧。
“今天晚上再问问本人看看吧。”
挂上电话,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他自己其实本就害怕,在这七年多的时间里,武泽之所以一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当然有放弃人生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害怕被组织报复。但是,现在自己却要向那个组织布下大胆的圈套。
问题不止这一个。除了老铁,真寻、弥寻、贯太郎都只知道自己是那个组织的受害者。贯太郎就罢了,如果那一对姐妹知道了武泽的过去,她们会怎么样?要是她们知道同吃同住并肩作战的武泽其实是逼死她们母亲的直接凶手,她们会怎么样?自己还要继续隐瞒吗?能瞒得下去吗?武泽有一种预感,就像智力游戏里只要移动一根火柴棍,拼出的狗就会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一样,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会生出最坏的结果。他和老铁私下商量好了,这一次的作战,要趁火口和整理人这些认识武泽的人不在的时候进行。但这只是一厢情愿,在作战计划实行的过程中,难保对手不会发现武泽的身份。一旦被发现,武泽的过去也就暴露了。到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
两天后的上午,发自新宿侦探事务所的包裹到了旅馆。老铁找文印店印的传单和名片本来也应该送来的,但是一直没来,武泽打了个电话去催。就在这时候,快递员把包裹送到服务台了。
“啊,很好,超华丽。”打开包裹,对比里面的传单和名片,弥寻开心地叫起来。
“‘限时促销!限量促销!预付费手机,处理品跳楼大贱卖!一千日元一部!需要请联系——’‘处理品’这个词是我想的哦,便宜货总要有点儿理由才行。对吧,老武,我的头脑不错吧?”
“嗯,不错。”
武泽敷衍了一句,把名片盒分给各人。每盒至少有五十张,不过最终也就用一两张。
“不光是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的都要好好记住。”
接下来武泽打开侦探事务所寄来的箱子,里面放的是十部手机和一部步话机一样的接收机。老铁伸手取过接收机。
“这一部接收机,能听到全部手机吧?十部,全部?”
“下单的时候就说过了。不仅能听到电话里的交谈声,连周围的声音都能收到。”
武泽大致浏览了一遍附在里面的A4纸大小的说明书,显示接收最大距离约五十米。因为体积小,发不出强电波,所以接收范围并不广,而且电池寿命也短。不过似乎有装置保证在手机接上充电器的时候也会给窃听器充电。说明书上还说,手机关机后,只要没取下电池,窃听器就能一直工作。说明书的空白处以潦草的笔迹写着:依照委托,已将窃听器发射电波的频率设为互不干扰了。
这就是他们讨论出的作战计划第二步——窃听对手事务所的方法。
首先把装了窃听器的十部预付费手机卖给他们。这些手机里的一部分恐怕会被拿去别的据点,不过总有几部会被留在这里。哪怕事务所里只留下一部,把接收机与那一部的窃听器频率调为一致,就可以窃听事务所里的声音了。武泽他们是这么打算的。
“先试试看吧。贯太郎,拿着这个到门外面去窃听。”
老铁把一部手机递给贯太郎。但是贯太郎盘腿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装手机的箱子,没有回答。
“贯太郎?”
“啊,什么?”贯太郎终于抬起头,好像完全没察觉是在和自己讲话。
“抱歉,你说什么?”
“让你拿着这个出去。”
老铁把手机递过去,贯太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慢吞吞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武泽和老铁对望一眼,又向真寻和弥寻望去。弥寻她们也一脸担心地看向贯太郎刚刚出去的方向。
两天前的晚上,吃着拿热水壶烧水泡的泡面,武泽若无其事地问贯太郎:“要是担心的话,不干也行。”
贯太郎停住嘴边的一次性筷子,翻起眼睛看着武泽。
“你看,你本来就和这些人没关系,不用勉强。”
贯太郎转向泡面,吃了口面喝了口汤,又吃了口面喝了口汤。然后头也没抬说:“我可不会不干。”
“可是你——”
“以为我害怕了是吧?你和老铁。”
武泽和老铁对望一眼,谁也没说话。
“我干,因为和我有关系。我干,为了弥寻、真寻,还有鸡冠,我干。”
虽然如此,武泽对贯太郎的状态还是非常在意。当然,这一次的事情,没有哪个人能泰然处之,但是贯太郎好像哪里有点儿不一样。具体说不上来,不过似乎不是对这一次的作战本身感到不安或者害怕,而是对更加具体的、特定的某种事物有所顾忌。就是这么一种感觉。虽然也许是想多了,但武泽没办法不想,又不能直截了当地问,真的是如鲠在喉,就这么一直堵在心里。
“国王陛下……”
老铁手边传来贯太郎的声音,是从接收机的扬声器里发出来的。
“王后陛下……”
“哦,听见了。很清楚。”
老铁的嘴凑到接收机旁边回答贯太郎,但是这东西只有外形像步话机,并不是真的步话机,说也没用。
“现在走到走廊尽头了,还能听见吗?”贯太郎的声音稍微远了点儿。
“把电话机放在地上,我人离开了。现在大概五米……十米左右……现在十五米……现在……米……”
声音越来越远,不过一直到十五米左右,还能清楚听见贯太郎在说什么。
“超出预期啊,老武。”
老铁的侧脸浮现出兴奋的表情。
(三)
那天傍晚,武泽他们在房间正中围坐成一圈。圆圈当中是从上野买来的十一部手机当中没装窃听器的那部。翻盖的盖子打开着。
“没打来嘛。”老铁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停在看时间,盘腿坐的脚趾神经质地抽动着。
“嗯,不会马上就来,说不定还没看到传单。”
拿到手机和传单之后,老铁立刻去了新宿公寓,往1001室的邮箱里塞了传单。
“不看的话怎么办?”
“再塞就是了。不管怎么说,一千日元一部的预付费手机,对他们来说应该挺有诱惑力。我觉得迟早会联系。”
“我说老铁,你那脚趾还是别动了吧,搞得我这儿都着急。”
被弥寻一说,老铁立刻不动了。但也只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又动了起来。弥寻叹了口气,点起一支KOOL烟。她抽烟的样子也没有平素那么自然。真寻从刚才开始就在咯吱咯吱吃着海带,现在还在吃。
贯太郎很安静,在弥寻身边坐着,手放在盘起的双膝上,像个静静的佛像一样沉默不语,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到他说话了。弥寻叼起烟的时候,他也忘记该递打火机过去了。明明不热,但大滴大滴的汗一直从贯太郎心不在焉的脸上往下滑落。武泽的目光追随着汗珠的轨迹,从大大的耳朵周围出发,淌过鬓角,流到河豚一样的脸颊——
突然手机响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过来。屏幕上显示出“未知号码”四个字。老铁神色僵硬地给了武泽一个眼色。武泽拿起电话机,按下通话键。
“你是卖手机的?”
武泽朝另外四个人望了一圈,微微点点头。全员的神色都紧张起来。
“嗯……是问预付费电话吗?”
“我看到传单了,真的卖一千日元?”
“数量有限。”
“有几部?”
那是一种似乎咄咄逼人,但又透着挑逗的语气。那语气以前听到过,是给自己打过电话来的那个整理人。没错。
“您问还有几部是吧?请稍等,我看一下。”
武泽用手捂住电话,静候了几秒。听筒里传来整理人向别的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对方笑着低声回答了句什么。
“让您久等了。”
“几部?”
“嗯,十部。刚好剩了十部。不过这是目前的剩余数量。我们这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东西很抢手,如果想买,最好——”
“全都买了,十部都要。”
肋骨内侧,心脏咚地跳了一下。
“啊,买十部?”
武泽的话让另外四个人都不禁凑近了些。
“不是说了吗?十部一万日元,其他什么都不用吧?”
“嗯,不用,虽然是处理品,不过请放心,功能都没问题。那么手机送到哪里?”
“啊,等下。”
整理人的嘴巴好像离开了手机,声音远了。武泽用力握紧手机。
“这里……是吧?”
好像是在向什么人确认送货地点。对方回答了,应该是比整理人位置更远的地方发出来的声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声音低沉,在武泽听来却更清晰。
“问问……随便……”
下一句话传入武泽耳朵的刹那,武泽不禁全身僵硬。
“……火口还……也许……”
手机和耳朵之间微微渗出汗水,对方半晌没有回答。微弱的对话声还在持续,但是声音比刚才轻了,听不到说话的内容。
“久等了。”过了好久,终于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我告诉你地址。钱怎么付?”
“啊,稍后会单独发一份通知,上面会有转账的账号。”
“哦,那我报地址了。”
整理人说了新宿区的地址,正是前天跟踪到的那幢楼的地址。
“这边的1001室。”
“1001是吗?客人的名字,写谁收好呢?”
“名字无所谓,你们随便写个吧。”
“这样啊。那我们随便写个……”
武泽向四人望去,真寻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的T恤低声说:“三木忠太郎。”
“三木忠太郎行吗?”
“啊,行。”
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在真寻T恤的胸口,米老鼠正张口大笑。武泽想,说不定在这些人里最有胆量的就是她了。
(四)
第二天。
新宿公寓902室的门已经开好了。房间是2DK[1]的格局,因为完全没有家具,看起来地方很大。
“暂且先泡杯咖啡吧。我把旅馆的速溶咖啡拿来了,还有纸杯。”弥寻悠然说道。
“水、电、煤气都不能用。我以为你知道,所以没特意说。”
“啊?”武泽的话让弥寻挑起眉毛。
“那,晚上怎么办?”
“带了手电筒。”
“洗澡呢?”
“一定要洗的话,可以去附近的澡堂蒸个桑拿什么的,也可以回旅馆,反正又没退房。”
“想上厕所呢?”
“去就是了。在那儿。”
“可是没有冲的水吧?”
“水箱里还留着能冲一次的水吧。不够的话就拿带来的塑料瓶里的水冲。”
“喂,贯贯,晚上要是冷了就抱在一起吧。”
“唉……是。”贯太郎还是心不在焉的模样,膝盖弯着,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梦。他把买来的食物和饮料并排放在地上。
“贯太郎,那么排了也没意义吧。”老铁困惑地说。
贯太郎微微点头,又开始把排出来的东西放回塑料袋里。看到那个样子,武泽也忍不住问:“我说贯太郎,你这次真的——”
“不是说了没问题吗?我干。”
那是武泽从未见过的尖锐眼神。贯太郎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又耸耸肩垂下目光,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哎呀,没关系。”
武泽从包里取出接收机,打开电源。他转动旋钮,逐一调整接收频率,依次与十部窃听器吻合,但是听上去全是噪声。这是当然的,因为窃听器应该还没送到那些家伙的房间。
“快递指定上午送达,快的话几点能到?”
“我想最早八点半吧。”真寻一边说,一边看看高飞的手表,“至少还有三十分钟哟。”
武泽挑了一个窃听器的频率调好,放在地上。
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听到了最初的声音。一直持续的噪声出现了变化,紧接着噪声又渐渐变轻。一开始武泽还在想接收机是不是没电了。但是不对,代替噪声的是一些不同的声音。那是嗞、嗞、嗞这样飞快而有规律的声音。
“这是什么啊?什么奇怪的声音——”
“嘘。”武泽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让弥寻不要说话,耳朵凑近接收机。嗞、嗞、嗞、嗞……消失了。然后是一阵无声的沉默。接着又是嗞、嗞、嗞、嗞的声音。
“是在抱着箱子跑吧。”
真寻第一个低声说。是的,一定是的。这是窃听器在箱子里摇晃的声音。
“快递好像来了。”
五个人的头一起聚到接收机旁边。嗞、嗞、嗞、嗞……咔嚓……
“快递。”
开门的声音。请求签字的快递员的声音。然后是手机在箱子里摇晃,扑通一声,粗暴地被扔在某处的声音。之后终于断断续续地传来箱子的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野上,来了。”整理人的声音。叫野上的那个声音回答:“先检查一下看看吧。”低沉粗犷的声音。昨天傍晚透过电话听到的也是这个声音。单凭声音虽然无法判断,但也许就是那个和整理人坐同一辆轿车的“猩猩”。
“真寻,录音。”
听到老铁的指示,真寻把准备好的录音机凑近接收机,按下录音按钮。能录九十分钟的磁带转了起来。
大家竖起耳朵听。事务所里人声嘈杂,有各种声音。从声音的数量判断,事务所里除了整理人,至少还有四五个人。年轻的声音,临近中年的声音,还有听上去上了年纪的声音。
“你是借了吧?”
“不是说明天吗?昨天的明天就是今天吧?”
“你耍我?”
“不还钱就是诈骗哟。”
忽远忽近的威胁、恫吓,混杂在一起传来的那些声音,硬生生地让武泽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些日子。自己家里几乎每天都会有这样的电话打来。在受组织驱使之后,自己也曾目睹过许多次这样的现场。充满烟味的房间,埋头打电话追债的那些家伙的脸,一闭眼就能看到。
武泽把接收机的频率调到另一个窃听器,传来的声音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再调到下一个窃听器的频率,还是一样。十部手机全都确认过了,每一个窃听器都在正常运转。当武泽听到最后一个窃听器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铃声,听上去是哆、咪、唆、哆的旋律。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零九分。”
某个人——似乎就是整理人——正在报时,可能在检查手机好不好用。恰好使用了武泽正在窃听的电话,声音传到这边来了。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都是好的。”
“先拿几部用用。拿这些新手机给不接电话的人打。”
名叫野上的男人下了某种指示。武泽一听就明白了。债务人被天天催促的电话惹烦了,最终就不接某个号码打来的电话了,甚至所有不显示号码的电话都不接。武泽也清楚记得,之所以不接电话,不是装作不知道,恰恰相反,是因为太害怕了而无法按下通话键。而这时候,当看到有个新号码打来,虽然头脑中依然盘踞着被催促的恐惧,但心底也会有些许毫无根据的期待,盼望是某个好消息,就会接了。
接收器里传来按按钮的声音和打出后的拨号声,声音很大,似乎就是用武泽他们在窃听的手机打出去的。终于,一个微弱的女性声音不安地接通了电话。
“……喂?”
“这不是在家吗?”
女性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刚才不接电话,啊?”
“啊,不,没有。”
“喂!”
听不下去的武泽换了个接收机的频率。
总而言之,现在武泽他们需要的情报之一,是那些家伙用于回收债权的银行账号,知道得越多越好。
武泽他们一直坐在地上无言地窃听着。每过九十分钟,真寻便飞快地换磁带。这段时间真是让人意气消沉。为充饥买来的食物,谁也没有伸手去拿。大家并非不饿,而是没有吃东西的心情。没人喝水,也没人去上厕所。接收机传来的声音里,时不时会有人说到银行账号,这时候五个人就迅速记在准备好的记事贴上。同样的记事贴分成了五份,五个人同时记,一是为了防止听错账号,二是防止事务所里两个以上的人在同一时间报账号。每逢这种时候,武泽就会飞快地小声指示分头记录,尽可能没有遗漏地记下来。
银行账号的数量比预想的多,不过还不至于不可胜数。写记事贴的途中也曾发现有记过的,但还是决定以后再检查。武泽他们只管埋头记号码。事务所里的那些家伙对工作意外地热情,催促和威胁的电话接连不断。时不时有人拿起当前正在窃听的电话用,这时候武泽就会立刻调整接收机的频道,换到另外一台上。不然打电话的声音太大,会盖住周围的声音。不过偶尔也会换到正在通话中的手机上,一换过去,就会从接收机的扬声器传出怒吼的声音。
到了下午,不知道是不是都出去催款了,事务所里的声音数量渐渐少了,但时不时会突然多一阵。
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大家终于感到肚子饿了。先是真寻从塑料袋里拿出饭团吃。就像是信号一样,武泽他们也无言地向袋子伸出手,开始吃东西。不过五人的注意力并没有从接收机上移开,每当传出有人报银行账号的声音,大家都会停止吃东西去记录账号。
从接收机听到的声音,之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没有重要的对话,火口也没有来事务所。确定组织的账号这一首要目的,差不多可以结束了。现在对方报出来的银行账号,已经全是记过的了。
到了傍晚,窗户上贴的报纸渐渐变暗,很快房间也彻底黑了。虽然准备了手电筒,但也没有打开的必要,五个人就在黑暗中待着。黑暗之中,只有接收机的指示灯在发光,以及弥寻偶尔抽烟时发出的微弱的光。接收机里传来的声音慢慢减少,终于,催促和威胁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了。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分。
“这是下班了吧?”
对老铁的问题,武泽摇摇头。
“现在是债务人下班回家的时间,大概是直接去施加压力了。”
七年前,从公司回家的时候,停在住处附近的陌生车辆,不知道让自己折回去多少次。
“野上,晚上干什么?”接收机里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今天没什么指示,去歌舞伎町?”
“是吗?啊,还是先联系下火口比较好吧。”
“那你联系啊。”
半晌没有动静。可能整理人在给火口打电话。
“不接啊。”
“等会儿再打吧。走吧。”
“对了野上,那件事呢?那个叫武泽的家伙?”
大家全都绷紧了身子。
“那个也等火口的指示。昨天我也问过,火口只是说‘让我想想’。”
“但是那家伙已经跑了吧?家里都空了。火口还打算继续找他吗?”
“谁知道啊,说不定要我们去找。”
“这回要做侦探啦?”
“放火、杀猫、做侦探……还真是什么都有。”
真寻想说什么,弥寻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
“哎,就算找,我们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我也只知道武泽一个人的长相,而且是放火的时候看到了跑出来的人才知道。啊,那个时候还看到一个人。小个子,长得很奇怪。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家伙……忘记是在哪儿了。”
整理人想了一阵老铁的事,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还有几个人跟他住在一起吧?”野上问。
“好像是,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火口自己去干就好了。搜索也好,收拾也好。那个人啊,有点儿太使唤部下了。”
“下次请直接对本人说。”
“我先写好遗书再去。”
两人发出低低的笑声,混着仿佛听天由命的情绪,然后是脚步声和关门声,之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五)
之后,根据老铁的建议,武泽、贯太郎、真寻、弥寻四个人暂时回旅馆休息。到明天早上为止,事务所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而且在水、电、煤气都没办法用的情况下,全体住在这里确实困难,还是采用换班制。
“我在这儿负责竖起耳朵窃听。”老铁说。
回到旅馆,依次洗澡,武泽开始整理包括老铁在内的五个人记录的银行账号。另外三个人帮忙比对,一边纠正听错的地方,一边整理到一张报告纸上,很快做成了大约十五个账号的一览表。
工作至此结束,身体虽然没有运动,但疲劳和睡意猛然涌来。其他三个人也一样。虽然有点儿对不起通宵的老铁,但还是要去睡觉了。关上电灯,各自上床,闭上眼睛。但是——
几分钟之后,武泽在黑暗中猛然一颤,睁开眼睛。
电话在响,是武泽放在枕边的手机。武泽按下通话按钮,把手机放在耳边的刹那,电话那头传来匆忙的呼吸声。
“是火口。”老铁的声音非常激动。武泽顿时坐起身,用手盖住话筒,低声说:“来事务所了?”
“嗯,就在刚刚,和那个整理人还有野上一起回来的。现在三个人正要出去。”
老铁还在喘气。真寻、弥寻、贯太郎也都从床上坐起身,望向武泽。
“他们说了什么?”
“我都录下来了。我就是为了这个留下来的。他们三个一回事务所我就录音了。准备好了吗?我放给你听。”
电话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老铁是把录音机的扬声器按在自己的手机上了吧。老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然后是磁带的声音。
“……没这么做的道理。准备新据点的时候,还有空在歌舞伎町闲逛?”
这句话里带着许多齿擦音,刺耳的齿擦音。武泽眼前浮现出七年前商场的电视屏幕里,被媒体的闪光灯照得发白的火口的脸,还有他当时透过屏幕,向武泽说着什么的薄薄的嘴唇。
整理人和野上低声道歉。从对话的内容来看,可能是两人在歌舞伎町闲逛,偶然被火口撞上了,要么就是专门打电话叫出来的,现在被带回事务所了。
火口的声音在继续:“你们说新手机来了是吧?”
“啊,是的,这儿。一共十部。一千日元一部,用起来和新的没区别。”
“一千日元?”
“据说是处理品,数量有限,只剩了十部,就全买了。我们想新据点也可以用。手机本来就不够用吧?”
“东池袋的据点再有五部就差不多了,你明天一早拿过去。剩下的先放这儿吧。”
估计是把武泽他们送去的十部电话留五部下来的意思。
“对了,火口先生,以后要在这里常驻吗?这个事务所,您说过准备当成组织的中心吧?”
“嗯,不然每天在各个据点转来转去,太费事了。不过这段时间也就这个时间能露面。对了,等过一阵大家都安定下来了,在这儿买点儿办公桌什么的。”火口说着,笑了起来。
“顺便准备个‘社长’的牌子怎么样?就搁在办公桌上。”
电话里传来火口的鼻息,似乎颇为得意的模样。看来火口最近成了组织的老大了。对话的内容给人这样的感觉。
“其实也没时间悠闲坐着,据说这一带的保护费要涨,还得努力干活儿啊。”
保护费其实就是付给黑社会的钱,以此换取在其势力范围内做生意的许可。虽然自《暴力团对策法》实施以来,他们对一般生意人的征收少了,但似乎对火口这样的生意还在征收。
“扩大组织,还有武泽的事,因为是遗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遗言?
野上低低的声音插了进来:“对了,火口先生,那件事怎么办?武泽那家伙。”
砰的一声,桌子好像被什么重重一敲,打断了野上的声音。空气仿佛紧绷起来一样,持续了片刻的沉默,随后传来火口的声音:“我昨天说了让我想想吧?”
“是,嗯,确实。”
“别再问了。”
然后便没了声音。不是窃听中断,而是三个人不再交谈了。咔嗒一声,磁带停了。
“接下来他们一直都没再说话,就在我给你打电话前的一会儿,三个人出了事务所。我说老武,他们最后说了‘遗言’什么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老铁问。
“我还想问你来着……”
黑暗之中,六只眼睛不安地看着武泽。
(六)
第二天早上,武泽连早饭也没吃,就在想信的措辞。他把草草写成的草稿交给贯太郎,拜托他重新书写。贯太郎在信纸上写下犹如铅字一般的工整文字。
敬启
冒昧打扰,十分抱歉。我是市政府所属某机构的成员。写这封信,是因为有事需要与您联系。
也许您已经知道,本机构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消灭市内违法贷款的现象。如附件所示,本机构已经掌握了您使用的银行账户,目前正着手通过警视厅联系各家银行,预备冻结所有账户。
不过,本机构内部的信息管理体制并不严密。现在尚有抹除账户数据的可能,本机构每个成员都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我也可以胜任。
因此,如果您对此感到不安,我可以帮助您抹除账户数据,只需支付一小笔手续费即可。支付方法稍后另行联系。
顺颂
商祺
武泽把这封信和昨天写好的记有银行账号的纸一起放进信封,几个人收拾行装出了旅馆。他们在便利店买了早饭,一边吃一边坐出租车去了新宿公寓。趁周围没人,武泽悄悄把信塞进了1001室的信箱里,然后迅速乘上电梯,按下九楼和十楼的按钮。武泽、弥寻、贯太郎在九楼下来。
“那就拜托了。”
真寻一个人上了十楼。
进入902室,空荡荡的房间正中,老铁像个婴儿似的抱着膝盖,半张着嘴巴和眼睛在睡觉。
“老铁,早饭来了。”武泽朝他打了声招呼。老铁猛然怪叫了一声,不知道哪块肌肉发了力,他侧抱着膝盖硬生生从地上弹了起来。
“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被子都没有,冷吧?”弥寻把穿来的白色夹克披在老铁肩上,老铁双手捂住胸口,像是要抓住心脏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
“啊……我睡着了吗?哎,我觉得自己就睡了一小会儿。”
武泽把便利店的塑料袋递给老铁:“买了饭团、三明治、咖啡。守了一个通宵了,先吃点儿,然后回旅馆睡会儿吧。”
“哎呀,没关系。我在这里再睡一会儿。”
“后来楼上有什么动静吗?”
“没动静,没人来事务所。”
武泽他们和昨天一样坐在地上。老铁睡眼惺忪地吃了几口早饭,又横躺下去,抱起膝盖,披了弥寻的夹克当被子,闭上眼睛。其他三个人无声地竖起耳朵,听接收机里的声音。
*
真寻在十楼下了电梯,来到走廊里。走廊左手边是油漆剥落的栏杆。虽然是十楼了,但栏杆只到真寻的胸口。
真寻不喜欢高的地方。
中学的时候,真寻曾有一次想过自杀。她逃出学校,爬上附近的高楼楼顶,眺望下方的小小人影。高楼前面有个公园,妈妈带着孩子在里面玩,孩子充满活力的叫喊声时不时传到真寻所在的楼顶上来。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的勇气,放弃了自杀。回到公寓,真寻抱着姐姐哭了很久。从那以后,她就觉得高处是距离幸福最远的地方,怎么也不喜欢。
真寻一只手扶着栏杆,静静向下看。旁边紧挨着有一幢二层的小楼,从上面看它正方形的楼顶,有点儿像电视转播拳击比赛时,摄像机俯瞰拳击场的模样。楼顶上有个四方形锅炉一样的机器,还有粗大的管子,一般人很少上去。水泥地上稀稀拉拉散落着不知哪里来的T恤衫、塑料袋等。
离开栏杆,真寻顺着走廊往前走。1001室在最里面。真寻的咽喉发紧,慢慢往前走。她在从里面数第二个门——1002室的前面站定,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真寻按下门铃。
等了一会儿,可是没有应答。真寻又按了一次门铃,门里似乎有了动静。终于,里面传来咚咚……咚咚的奇怪声音,似乎是有人撞到了门里的什么东西。然后透过门传来长长的叹息,咔嚓一声,里面的锁开了。
“你是谁呀?”
一张瘦瘦的女性的脸。大约二十岁,长长的棕色头发,紧身红色T恤,长到膝盖的粉红色套衫。再往下是仔细除过毛的白色裸足。
“什么事啊……这么早。”女子从门缝里探出头,眯着眼睛打量真寻。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没睡醒。
“喝到早上才睡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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