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乡年鉴

作者利奥波德以文学手法描述了大自然的绚丽多彩,栩栩如生地记叙了人类与大自然的搏斗,如歌如泣地抒发了崇尚自然的情趣。读者可以看到令人惊叹的自然力量,也可以看出作者对人类为自身利益毁灭自然而发出的悲叹。作者以随笔美文的写作方式,传达出一种关于人和土地的生态伦理观,意在唤醒人们的环保意识。

奇瓦瓦和索诺拉
瓜卡马亚
在黑暗的中世纪,物理层面的美学依旧只是自然科学的一个分支。连那些研究天体物理的科学家,也无法解开它的方程。例如,众所周知,土地、一棵北美红枫和一只松鸡,就是构成北方森林秋日景色的全部内容。根据传统物理学的规律,一只松鸡只是1英亩土地质量和能量的百万分之一。可是,没有这只松鸡,所有的风景也就死去了,因为某种动力失去了巨大的能量。
我们会轻易地将这一现象当作是我们想象的产物,但严谨的生态学家是否赞同这样的观点?他对生态学上的死亡有着深刻的见解。在现代的科学的范畴里,对这种死亡的意义并没有合适的术语进行表述。这类无法估量的本质,被一位哲学家称为“灵魂”。它与“现象”相反。现象是可表述的、可预测的,哪怕是最遥远处星辰的闪烁和摇动,也能被表述和预测。
松鸡是北方森林的灵魂,冠蓝鸦是山核桃林的灵魂,泥炭沼泽地的灵魂是灰噪鸦,刺柏林的灵魂是蓝头松鸡。当然,鸟类学的书籍不会记载这些。在我看来,这些事实对科学而言是新奇的,但对敏锐的科学家来说,却是很明显的。虽说如此,在这里我还是要谈一下我新发现的马德雷山脉的灵魂——厚嘴鹦鹉。
称其为发现,只是因为很少有人到过它的栖息地。只要到了那里,只要不是聋子不是瞎子,就能感受到它在山区的生活和景观上发挥的作用。在你吃完早饭之前,它们就成群结队地飞离峭壁上的鸟巢,飞到拂晓时分的高空开始它们的晨练了。与鹤群一样,它们在空中突然转变方向,翻滚,旋转,大声地鸣叫,似是在争论问题(这问题也值得你思考):这慢悠悠地飞过山谷的新一天,是比前一天更明媚蔚蓝,还是要更加阴沉?争论的结果是不相上下,各有一半。然后,它们就带着各自的伙伴飞到高高的山地上,享受它们的早饭:松果。现在,它们还没有看见你。
过了一会儿,在你走出山谷登上山坡的时候,一些眼光敏锐的厚嘴鹦鹉,或许在1公里以外,就发现了你这个怪物,正喘着粗气,行走在一条专属于鹿或狮子、熊或火鸡的小路上。它们丢下早饭,吵闹着向你飞来。当它们盘旋在你的头顶,你真希望有一本鹦鹉辞典。它们似是在盘问,你为何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或许,它们像是一个鸟类组织,只是想知道,对于它们无比珍视的家乡、气候、人民和光明的未来,你是否喜欢这些呢?答案或许是两者之一,也可能是兼而有之。接着,一个令人伤痛的联想浮现在你的脑海里:当这里通向外界的公路修通,这个聒噪的接待委员会首次欢迎带枪的游客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要不了多久,它们就把你弄清楚了。你是一个反应迟缓的、拙于表达的家伙,你甚至不能对这种标准的欢迎仪式回应一个寒暄的口哨。森林里美味的松果在发出召唤,所以还是继续吃早饭吧!这回,它们或许会落在悬崖下的某棵树上,这是给你机会,可以偷偷地在悬崖边上窥视它们。在那里,你最先看到的是绚丽的颜色:它们身穿绿色天鹅绒制服,佩戴猩红色和黄色肩章,戴着黑头盔,吵吵嚷嚷地在松树间飞来飞去,但总是保持着队形,队列的成员数目总是偶数。只有一次,我看到一个5只厚嘴鹦鹉组成的队列,大概是没有另外一只来组成偶数了吧。
我不清楚,正在筑巢的鸟夫妇们,是否像9月欢迎我的那群鸟一样吵闹。但我非常肯定,9月的山上,如果有鹦鹉的话,应该是很热闹的,所以很容易知道山上是否有鹦鹉。作为鸟类专家,我理所应当地去描述这种鸣叫。从表面上看,当薄雾笼罩着峡谷的时候,鹦鹉与蓝头松鸡的行为是相似的,但后者的鸣叫是温婉的、恋旧的,被当地人叫作“瓜卡马亚”的鹦鹉的叫声则更加响亮,颇有喜剧的高亢意蕴。
听说,春天里,一对鹦鹉会找寻高大松树上的啄木鸟洞,洞内的啄木鸟已经死去,然后鹦鹉就隐居在里面,以实现延续种族的目标。可是。这样的洞能容下两只鹦鹉吗?瓜卡马亚(这是当地人给它取的悦耳的名字)和旅鸽一样大,似乎很难钻进啄木鸟洞。是用自己强壮的喙将树洞扩大?还是专门找帝王啄木鸟的树洞?听说这附近是有这样的啄木鸟的。解答这个问题的光荣使命,还是留给将来的鸟类学者吧。
绿色的潟湖
重返同一片荒野不是明智的选择,因为一朵金光闪闪的野百合花,很有可能是经过人工染色的。所以,重游旧地不但会把旅行弄得很糟,还会破坏原先美好的记忆。只有在心里,冒险的旅程才是永远生动的。正因为这样,我和弟弟在1922年划着独木舟到科罗拉多三角洲进行了一次探险,之后就没有去过那里。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跟你说:从1540年埃尔南多•德•阿拉孔在这里登陆之后,这里就几乎被遗忘了。在据说是当年停泊过他的船的河湾里,我们扎下了帐篷,后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都没有看见一个人或者一头牛,也没看见一把斧子或是一道栅栏。有一天,我们穿过一条破旧的货车轨道,不知道它的建造者是谁,大概与其相关的货运业务也不景气。还有一天,我们找到了一个罐头盒子,然后将它作为一个有用的物件捡了起来。
天色将亮,黑腹翎鹑的叫声响彻整片三角洲,它们选择营寨顶上的牧豆树落脚。当太阳自马德雷山脉徐徐升起,方圆100英里的美丽荒原便被阳光覆盖,这是一片由起伏的山脉围起来的宽广的荒野盆地。地图上的三角洲被河流一分为二,但实际上,这条河的流向是变动的,因为它不确定一百多个绿色的湖泊中,哪一个能让它轻松舒适地流向海湾。所以,它游览了所有的湖泊,同样,我们也做了和它一样的事情。它一会儿流到这里,一会儿流到那里,来回地扭转。它与可爱的小树林玩闹着,迷失了归途,但又不乐意返回。我们也是这样。若你想来一场任性随意的旅行,就请跟随一条不愿在大海里失去自由的河流。
我一直认为,“他把我领向可安歇的水边”只是《圣经》里一句普通的经文,直到在绿色的潟湖上泛舟之后,我想假如大卫没有写下这一句,我们也一定会把它写出来。平静的湖面像深绿色的翡翠,想来应该是水中长有藻类,即使这样,也不比绿色差。牧豆树和柳树围起绿墙,将河道与远处长满荆棘的荒原隔开。在河流转向之处,我们都能看到白鹭立在前方的水中,像白色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影子落在水面上。鱼鹰舰队驱动黑色的船头,搜寻从水面掠过的胭脂鱼。红脯反嘴鹬、北美鹬和黄足鹬,用一只脚站在沙滩上闭目养神。绿头鸭、赤颈鸭和短颈野鸭惊慌地向天空飞去。这些鸟飞到天空中时,往往会在一片云彩前面集会,整理队形,或者再次飞回我们的营地。成群的白鹭在远处的一棵绿柳上落下来,就像一团早降的暴雪。
所有的这些珍稀的鸟和鱼,都不仅仅是为了供我们消遣。我们经常会看见短尾山猫趴在一根浮木上,准备着扑向胭脂鱼。浣熊家族吃力地在浅滩上行走,嘴巴发出咀嚼水甲虫的声音。野狼在水中的小丘上盯着我们,等待我们的离去,然后可以回到牧豆林中继续它们的早餐。我猜测,应该是一些受伤的鸟、野鸭、鹌鹑。黑尾鹿的踪迹遍布各处沙滩。我们经常沿着鹿走过的小路,寻找三角洲的统治者——美洲豹。
我们不曾找到它的一丝踪迹,但它威慑着整片荒原。任何活着的野兽都不敢忽视它的存在,因为一丝疏忽就有可能命丧黄泉。若是不能确定美洲豹的存在,鹿是不会在灌木附近逗留的,更不敢停在牧豆树下啃食豆荚。一般来说,谈论过美洲豹之后,宿营的人才会熄灭篝火。狗只有在主人的脚边,才敢蜷缩着入睡。毫无疑问,猫科动物的王者仍然统治者黑夜,它那硕大的爪子能将牛击倒,那锋利的牙齿能咬断骨头,就像一把铡刀。
此时,三角洲对牛群而言是安全的,但在那些热爱冒险的猎人看来,却是单调乏味的。远离恐惧的自由已经来临,但自豪感也从绿色的潟湖远去。
当阿姆利则晚饭的炊烟传入吉卜林的鼻子里时,他应该吟诗一首,以详细描述这种绿色柴火,因为其他任何诗人都不曾这样做,毕竟大多数诗人在生活中用的都是无烟煤。
人们在三角洲只烧牧豆树,这种燃料的气味非常芳香。成百次的霜冻和成千次的日光炙烤,让它们变得十分易碎。这些古老树木的粗糙而不腐的树干,在每个露营地旁等待着被使用,准备着化作暮色里的一缕青烟,准备着哼一曲茶歌,烤一块面包,把鹌鹑烤成金黄色,并温暖人的小腿和胸膛。当你向荷兰烤箱下填入满满一铲子牧豆树炭时,千万不要在就寝前坐到那里,免得剩余的温度把你烫得尖叫着跳起来。牧豆树炭的命有7次,所以能烧很久。
在产玉米的地区,我们烧白橡木炭做饭;在北方的森林中,我们的锅被松木熏黑;在亚利桑那,我们烤鹿排用的是刺柏树枝。不过,直到在三角洲烧牧豆树炭烤了一只嫩雁,我们才找到了百分百完美的燃料。
为了美味的烤雁,使用最先进的自动步枪也是值得的。我们花了一周的时间捕获它们。每天清晨,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群嘎嘎叫的大雁自海湾向陆地飞去,不久之后,肚皮吃得浑圆,就安安静静飞回来。在绿色潟湖里,哪种食物最合他们的胃口?我们多次跟随雁群的迁移而变换露营地,想看到他们停下来,弄清楚它们的美味。一天,早上8点左右,我们看见雁群在天空中盘旋,然后拆散了队列,侧着身子滑翔,像枫叶一样落到地上。一群群大雁跟着落下。最后,它们集会的地点被我们发现了。
次日清晨,还是那个时间,我们躲藏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河滩边上,这里满是雁群昨天踩过的足迹。当时我们非常饥饿,因为从营地到这里的路程很长。我弟弟正要把一只凉的烤鹌鹑放到嘴边时,一阵嘎嘎的雁叫从空中传来,使我们屏住呼吸,呆立在那里。大雁淡定地盘旋着、争吵着、纠结着,最后还是朝这边飞过,此时,那只烤鹌鹑还留在嘴边。一阵枪声过后,鹌鹑落在了沙地上,所有将被我们美餐一顿的大雁都在沙地上踢蹬着双腿。
不断有雁群飞过来,然后落在沙地上。我的狗兴奋得不停颤抖。我们不慌不忙地吃完了烤鹌鹑,然后从躲藏的地方注视着雁群,并仔细听它们的谈话。大雁们轮流啄食沙粒,一群吃饱离开之后,另一群立刻就来了,急切地吞食那些美味的石子。这片绿色潟湖有无数的沙石,但只有这片沙滩的沙石最符合大雁的口味。在一只雪雁看来,为了更美味的石子,多飞行40英里的路程是值得的。当然,我们也乐意跋涉这段路程。
在三角洲,多数小动物都猎杀不完。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就能打到够我们第二天吃的鹌鹑。每个帐篷都挂满了我们吃不完的鹌鹑。高明的烹调法告诉我们,刚射杀的鹌鹑,在放到牧豆树炭上烤之前,至少要挂在绳子上冻一晚上,味道才会更好。
所有的猎物都无比的肥壮。每只鹿的脂肪都非常多,因此脊背上出现了很大的凹陷。如果它同意,那里能倒下一小桶水,当然它并不会同意。
我们很容易发现这里如此富庶的原因。牧豆树和山芝麻树上都挂着累累的果实,河边的滩涂上长满一年生的野草,它们那像粮食一样的种子,多得能用杯子舀。那里还生长着像咖啡豆荚一样的东西,你要是从这些地方走过,它的豆粒会把你的衣袋装满。
我记得有块地长满了野瓜,大概是叫作“加拉贝斯拉斯”。这块河滩泥地大概有几英亩那么大。鹿和浣熊敲开这些冰冻的瓜,然后吃里面的瓜子。鸽子与鹌鹑在这丰盛的宴席上扑扇着翅膀,就像是熟透的香蕉上的一群果蝇。
我们不能,也没有去吃那些鹿和鹌鹑吃过的东西,但在弥漫着甜蜜和芬芳的荒野里,我们分享了它们那随处可见的喜悦。它们欢喜的过节一样的心情,让我们也拥有了相同的心情。对土地的这种感情,我在其他所有人类聚居的地方,都不曾有过。
在三角洲的露营生活,并不只是喝喝啤酒、打打保龄球那样简单。在这里的生活必须面对一个问题——水。潟湖的水是咸的,而我们所能找到的河流,里面的水又太混浊,不适合饮用。每搬到一个新营地,我们都会挖一眼新的水井。可是,大多数时候,井里冒出的都是来自海湾的咸水。如果不确定新水井里冒出的是否是淡水,我们就会拉住狗的后腿,让它爬进井里。它要是喝得起劲儿,就说明我们应该停舟上岸,生火扎营了。当荷兰烤箱里的鹌鹑嗞嗞作响时,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圣佩德罗•马迪尔山脉后面。收拾完餐具后,我们便躺在铺上回忆白天的事情,同时倾听夜晚的诸多声响。
我们从不计划第二天的行程,因为我们明白,在荒野里,令人难以抗拒的新的诱惑随时都会出现,于是你原先的计划在早饭之前就被推翻了。我们像这条河一样,自由地漂流。
按部就班地在三角洲旅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次我们爬到一棵三角叶杨上,朝远方望去的时候,我们就会想到这一点。视野是如此的宽广,以至于我们忘记了继续观察。尤其是在西北方向,在雪乐山下,永不消失的海市蜃楼上悬挂着一条白色的带子,那是大盐漠。1829年,亚历山大•帕蒂在饥渴、极度疲劳和蚊虫叮咬的折磨下,死在了那里。他曾计划穿过三角洲去加利福尼亚。
曾有一次,我们打算从一个绿色的潟湖转到另一个更绿的潟湖,那里有很多水禽。两湖相距300码,但要穿过一片密林,其中长着一种高大的长矛似的灌木,以难以想象的密度生长成丛林。洪水使长矛倾斜,就像是马其顿方阵那样挡在我们前面。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并且劝慰自己,无论如何我们原先待的那个湖都更漂亮。
困在灌木的方阵迷宫里,真是前所未见的危险情势,但我们提前收到的警示里的那种危险并没有发生。有人向我们发出警告,当我们把独木舟从树林边缘推下水时,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听说,比我们的独木舟更结实的船,也被潮汐侵入河道掀起的水墙打翻了。我们曾制定过绕开潮汐的计划,甚至在梦里,还梦见浪峰上的海豚,以及呼啸的海鸥,一同为我们护航。当我们来到河口,我们将小船挂在了树上,等了两天,都没有等来浪潮,这令我十分扫兴。
三角洲的各个地方都没有名字,我们只好给到过的地方按自己的想法命名。我们把其中一个潟湖称为“瑞里托”,在那儿,我们看到珍珠浮在天空中。当时我们仰躺在地上,沐浴在11月的阳光里,悠闲地望着一只美洲鹫在头顶翱翔。突然间,一个由白色斑点组成的旋转的圆圈,隐约出现在离美洲鹫很远的天边。不久,一声隐约的号角似的鸣叫告诉我们,那是一群鹤。它们正在观察这里,观察的结论是:这里非常不错。当时,我的鸟类学知识还很薄弱,我喜欢用美洲鹤来称呼他们,因为它们的羽毛很白。但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是沙丘鹤,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和最野性最鲜活的鸟共同生活在这片荒原。我们与它们,在这无边的时间与空间里,找到了共同的家,我们像是都回到了更新世。假若我们可以,我们一定会用号角一样的鸣叫回应它们的致意。很多年已经过去,现在,我们仍能看见在空中盘旋的它们。
所有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回忆。有人告诉我,现在的绿色潟湖里种上了甜瓜,如果真是那样,那它们应该不缺少滋味。
人们钟爱的东西总是被人自己毁灭,同样,我们的荒野也被拓荒者毁灭了。可能会有人说,我们别无选择。即使真的如此,我还是庆幸我已经年迈,因为我年轻时,已经体验过了荒野里的生活。当地图上的荒野全部消失,就算是有40种自由又有何用?
加维兰之歌
河水在岩石、树根和险滩上敲击出的乐曲,便是河流之歌。
里奥•加维兰就在演奏一首这样的歌。这首歌让人心情舒畅。它描画了舞动着的涟漪,与躲在青苔覆盖的美国梧桐、橡树和松树根部的肥硕虹鳟。它也极具实用价值,比如响彻山谷的叮咚流水声,可以掩盖了人和马的声音,因此鹿和火鸡下山喝水时就不易被惊动。当你转过一个弯,就要提高警惕,因为一个很好的射击机会可能就在眼前。这就省去了你爬到高高的山上所需的力气。
水流演奏出的音乐是每只耳朵都可以听到的,但山里还有其他音乐,却不是每只耳朵都能听见的。只是想听到几个音符,就要在山里住上许久,并且学会群山与河流的语言。这样,在一个宁静的夜晚,营火渐渐昏暗,昴星也消失在山崖后面,静静地坐好,倾听狼嗥,专心思考你看见的一切,尽力去了解它们。然后,你就可以听见那种起伏波动的和声,它的乐谱刻在群山之上,它的音符就是动植物的生死,它的旋律延续几秒或是几个世纪。
每条河流都唱着属于自己的歌,但大多数都被混杂进去的噪声毁掉了。首先,过度放牧毁坏了植被、土壤;接着,猎枪、捕兽器、毒药消灭了较大的鸟类和哺乳类动物;随后,公路把游人带到了一个个公园和森林中。建立公园是为了给大家送来歌声,然而在人们调到能够听到的频率时,却只有噪声没有音乐了。
过去也有人住在这条河边,与河流相处和谐。他们应该有上千人,因为他们的遗迹在加维兰随处可见。当你从任何一个有溪水流出的峡谷朝上攀登时,你都会发现自己脚下是岩石台阶或拦沙的堤坝。每一层台阶突起的地方都与下一级的凹陷相连。每个堤坝后都是一小块土地,曾经是田地或者花园,受到相邻陡峭坡地上的雨水的滋养。在山脊上,你可以找到瞭望塔的石质地基。山上的农民大概就在这里站岗,看护他们的小块田地。日常用水肯定是他从这条河里取来的。很显然,他没有饲养任何家畜。他种什么作物呢?那是在多久以前?仅有的不完整的答案,就记录在他那小块田地中的那些松树、橡树、刺柏上了。这些树的树龄在300年以上,但很显然,农田的历史要更早。
鹿喜欢在这些小台地上卧着。这里给鹿提供了一张没有石头的平坦的床,橡树叶当作床垫,灌木丛当作窗帘。山下的情况清楚地出现在鹿眼前,但山下的敌人却看不到鹿。
一天,在一阵呼啸的狂风的掩护下,我偷偷靠近了一只睡在堤坝上方的公鹿。它躺在一棵橡树下,橡树根缠绕在古老的石基上。鹿角和鹿耳在远处金黄的垂穗草的衬托下,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垂穗草中间是绿色的玫瑰一样的龙舌兰。整个场景十分和谐,就像是摆放妥帖的餐桌装饰。我的箭头没有射中它,而是偏向了古印第安人躺过的石头,石头烂了。当公鹿跳下山,摇动雪白的尾巴向我说再见时,我才醒悟过来,它和我只是同一寓言的两个角色。灰尘还是灰尘,石器时代还是石器时代,但追逐总是永恒的。错过这次捕猎机会让我十分庆幸,因为假如我的花园里也长着一棵这样的大树,我肯定希望,树下的落叶中也躺有一只公鹿,悄悄接近的猎人没有得手,在心里念叨是谁筑起这花园的高墙。
某天,一颗子弹射进了公鹿的肋部。然后,一头笨拙的牛犊会占有它在橡树下的床铺,并且吃光金色的垂穗草,直到那里长满野草。接着洪水会冲开破旧的堤坝,把石块冲到河岸下的旅游公路上。卡车从年代久远的小路上驶过,带起滚滚烟尘,而昨天我曾在那里见到了狼的踪迹。
目光短浅的人认为,加维兰的土地太过坚硬,而且有太多的石头,陡峭的斜坡和悬崖到处都是。这儿的树大多长节长疤,无法用作梁柱和木材。这里的草地过于陡峭,做牧场也不合适。不过,古代的田地修建者们不会被假象糊弄,经验告诉他们,这是片土地上到处都是牛奶和蜜糖。弯曲多节的橡树和刺柏,每年都给大群野生动物提供充足的果实。鹿、火鸡还有野猪过着玉米地里的小牛一样的日子,橡树的果实变成了它们身上肥美多汁的肉。那些金色的垂穗草,用它们摆动的羽毛状叶子,掩盖着一个球茎和块茎组成的地下菜窖,其中就有野生马铃薯。把一只肥硕的小默恩斯鹌鹑的嗉囊打开,会看到一个地下食物的展示会,会上的展品就来自你所认为的贫瘠的岩石地带。这些食物,满足了动物区系庞大的器官需求。
每个地区都有一种人类食物代表着当地的富裕程度。加维兰的丘陵地区是这样烹制它的佳肴的:一定要在11月之后,到第二年1月之前这一段时间里,捕杀一只吃橡果生存的公鹿。将鹿挂在一棵活橡树上,经受7天7夜的霜冻和日晒。然后,从脊骨下的脂肪层里割下一块半冻的肉条,再横切成肉排。肉排抹上盐、胡椒粉、面粉,放入盛有冒烟的热熊油的荷兰烤箱里,并用橡树树枝烧火。当肉排烤成金黄色时,就可以出锅了。在肥肉里撒些面粉,加上凉水和牛奶。再把肉排放在热的酸饼上,最后淋上肉汁,就大功告成了。
这样的烹饪步骤很有象征意味:公鹿在山上躺着,金黄的肉汁是它生前沐浴的阳光。
在加维兰之歌里,食物是一个封闭的循环。很明显,我所说的不单单是指你的食物,它的范围更广。公鹿以橡果为食,美洲豹又以公鹿为食,而美洲豹又死在橡树底下,重新回到它生前的猎物所食用的橡果里。这只是从橡树开始,又在橡树结束的众多食物链里的一条。比如,橡树还供养着蓝冠鸦,而蓝冠鸦又被跟河流同名的苍鹰当作食物。此外,靠橡树为生的还有:提供脂肪供你做肉汁的熊,给你上植物课的鹌鹑,每天都在躲避你的火鸡。所有的这些食物循环,都会促使加维兰上游的流水,把更多的土壤从马德雷山巨大的躯体上抠下来,用以造出一棵新的橡树。
动物、植物和土壤就像组成一支庞大管弦乐队的各种乐器,它们由专人负责检查,这些人被称为教授。教授们各自选择一种乐器,然后花费一生的精力去拆解它,研究其中的弦和共振板。这种拆解和研究的场所,叫作大学。
一个教授也许只会演奏他自己的那种乐器,却从不接触其他人的东西。但在他欣赏音乐的时候,却肯定不会将这一点告诉他的同事和学生。这是因为有一种僵化的、严格的规定,其明确指出,乐器的研究属于科学,而和声的创作则属于诗歌。
教授服务于科学,科学服务于进步。科学对进步的服务是如此的周到,以至于进步在落后地区发展的过程中,许多精致的乐器被损坏毁灭了。假如在这些乐器毁灭之前,教授给它们进行了详细的分类,那他的遗憾也就得到了一些弥补。
科学不仅向这个世界贡献精神财富,也贡献了物质财富。它给人类精神世界做出的最大贡献是客观,或称其为科学态度。这种态度要求我们,除了事实,对一切事物都应保持怀疑,要把事实放在第一位,把事实的各个部位安放在合适的地方。科学的信条之一是:每条河流的人数都需要增加,而科学也需要增加。美好的生活沿着这种逻辑不断延伸。河上的美好生活,依赖对音乐的领会,更依赖于对领会的保存,这是一种科学尚未接纳的值得怀疑的形式。
当科学还没来到加维兰的时候,水獭在池塘和浅滩里嬉戏,把虹鳟从长满青苔的河岸下撵出来。它们不曾想到,有一天河岸会被洪水冲进太平洋,有一天猎人会来和它们抢夺虹鳟。像科学家那样,它们没有怀疑过自己对生活的种种设想。按照设想,加维兰的歌唱将永无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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