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悼念广场,从大屠杀纪念馆的正门走进万人坑遗址,经过悬于白骨丛林旁边的参观长廊,就能直通亡魂的安葬地——以棺椁为形的遗骨陈列室。 紧挨在纪念馆正门旁的是一间安保室,负责保卫两个展区的安全。这会儿快要到闭馆的时间了,值勤的管理员满脸倦容,他已不是正值壮年的年轻人,虽然进入纪念馆都是免费的,不用花费力气对付逃票者,但连续两天不间断的工作还是很让他吃不消。眼下见游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右手支着腮,在监控屏前打起瞌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管理员抬起沉重的脑袋往窗外打量,悼念广场上昏暗的路灯让他看不清游客的脸,只能隐约看到三个快速晃过的人影。 “马上闭馆了!”管理员扯起嗓子大声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他的话,三重脚步声叠在一起,消失在安保室旁边的场馆正大门。 到了闭馆时间再进去,把他们清出来。这么想着,管理员的意识又回去抗争不断侵扰大脑的困意了。 秦澜走在最前,在光线暗淡的前厅里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糊的背影。百里跟随秦澜的脚步,他没有去留意挂在前厅墙壁上的历史照片,视线只放在通入万人坑遗址的玻璃门上。走在最后的笛卡尔不经意间瞟到身侧的一张照片,在泛黄的图像里,他看到一排整齐列在颓垣断壁上的人头,放在最边上的人头属于一个不大的孩子,他脸上眼睛半闭,惨白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隔着凝固的历史也能听到他在临死前发出的惨叫。 笛卡尔收回目光,不愿再往下看。前厅的棚顶隐没在不见底的黑暗里,仿佛有亡魂悬于其上,俯瞰着三个夜访游客。 前厅的面积不大,从正门走到万人坑遗址展馆也不过是几十步的距离,百里很小心地走完这短短的几十步,不让自己的视线接触到任何记录了大屠杀的史料。 “走过这里,前面就是遗骨陈列室了。”秦澜停下脚步说,来到大屠杀纪念馆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笛卡尔举目望了望参观长廊的尽头,遗骨陈列室的灯光要比前厅强一些。“第三个失踪者真的在那里吗?”笛卡尔不确定地道,“我是说,先知要真把一个大活人放在陈列室里,这座纪念馆的管理者不应该早就发现了吗?” 他的疑惑不无道理,百里回道:“我们去陈列室看看再说。” 这时,他的眼角瞥见一条飞速闪过的阴影。 就要闭馆了,从悼念广场一路走来他们没见到一个游人,万人坑遗址展馆里除了他们三个以外更是空无一人,那个阴影是…… “怎么了?”在长廊上走出几步的秦澜回头问,笛卡尔定在她身边,目露关切的眼神。 “没,没事。”百里用力晃了晃脑袋,抬起腿要往前走。 他竟然迈不开步子了,双腿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地板上。 百里低头看去,一双枯败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脚,令他不得动弹,而在他身后,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趴在地上,她满是泪水的脸从乱糟糟的头发间透出来,张着嘴嘶喊:“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忽然出现的女人真实得令人分不清她是幻象还是现实,错愕的百里紧咬着牙,才没发出惊惧的叫声。 “你还好吗?”秦澜和笛卡尔小跑回来。他们看不见地上的女人,而百里脸上明明白白的惊恐让他们怔住了。 百里抬头看向同伴,在秦澜身后,他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穿着整齐的军衣,光洁的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手,闪现寒光的长刀猛地挥下,划出“呼”的一声风响。 “小心!”百里伸出手去拉秦澜。 军官没有伤害到秦澜,在他的利刃下却多出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横倒在秦澜的脚边,脖颈的断口不停地涌出鲜血,染红秦澜的鞋子,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刺激着百里的嗅觉。 远处传来一阵哀号,那是一群被铁丝绑住手脚的平民,其中能看到佝偻的老人和幼小的孩童,他们有的痛哭着、有的沉默着,几挺锃亮的机枪转过枪口正对着他们,火舌喷出,人群在横飞的血肉中齐齐倒下。 地上女人的手松开了,她闭上眼睛,生命的神采从她的眼睛里逝去。百里在她身前弯下腰,试着去触碰她脸上的皮肤。 百里希望自己的手穿过女人的侧脸,这样就能证明他看到的一切只是虚幻的假象。 可是他真的摸到了那个女人,那张落满泪痕的脸还存有微弱的温度,温热的触觉穿透百里的指尖,在神经元的密集丛林里狂奔,最后传进他战栗的大脑。 百里直起身,瞪圆的双眼盯住自己的手指,上面还留着在女人脸上蹭到的泪滴,他甚至能感觉到泪水的冰凉。 幻觉!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让百里恐惧了,他抬起眼睛,看向站在身前的两个同伴。 秦澜和笛卡尔不知所措,在他们眼前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展馆,可是面前的百里却定身立在走廊上,不知是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腿,他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全身不住地颤抖,眼眶裂到了极限,微微凸出来的瞳孔里全是惧怕的神色。 “他被催眠了吗?”秦澜着急地对笛卡尔道,“你快想想办法让他脱离催眠啊!” “这……”笛卡尔犯难,他的迟疑看起来是因为他拿不准百里为什么会变成这副骇人的模样。 百里没有陷入催眠的旋涡,确切地说,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意识。 “我们快走!”他虚弱地抬起手,指向长廊尽头的遗骨陈列室。 秦澜急忙上前扶住百里,多亏了她,百里才得以直起身而没有跌倒。 笛卡尔和秦澜都知道,不论百里遭遇了什么,只有尽快离开这里才能让他脱离可怕的未知状态。 距离遗骨陈列室已经不远了,在百里眼中,周围早已不是一个处于室内的空间,而是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下前行,暗淡的天光照着路旁一批接一批死于屠戮的人,脚下的血路直通向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苍天下,那座从地面隆起的土包遥不可及。 秦澜搀着百里终于走到了血路的终点,这座外部呈棺椁形状的建筑内安葬的是从万人坑里挖出的遗骸,高大的透明玻璃展柜内摆列着武士刀斩断的头骨、子弹打穿的胸骨、烈火烧焦的腿骨。笛卡尔快步穿行在展柜间的走道里,把整座陈列室转了个遍。 “这里没有人!”还没走回来,就听到他大声说。 遗骨陈列室的内部面积不大,不用笛卡尔提醒,透过透明的玻璃展柜能看出这里没有失踪者的影子,况且,正如笛卡尔提到的,把一个大活人明目张胆地放在这里,不用等百里他们来找,纪念馆的管理者早就把他找出来了。 先知一定是将第三位学者藏在了更隐秘的地方。 秦澜急眨着眼睛,没有把握地四处张望,她想不出在这间陈列室的什么地方能藏得住人。 离开万人坑遗址后,在百里的精神面上肆虐的幻觉稍有减弱,可是那座立在苍天下的低矮坟茔却始终停留在他的眼前。他们走进埋葬遗骨的陈列室,在百里的意识里却是走到坟头近前,掘开土层,打开深埋在坟包下的石棺。 百里拉住秦澜的袖口,示意她不要在陈列室里找了。 祭坛不会设在棺椁之中,而是在安葬亡者的陵墓附近,要把人藏在遗骨陈列室附近而且不让无关的人发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的地方。 百里的手指向他们脚下指了指。 祭祀亡魂的圣地,在棺椁之下。 片刻的浅睡没有驱散管理员的疲倦,反而让他的脑袋更加沉重了。不过,他没有忘记职责,安保室外传来的声响稍有异常,他都会警觉地清醒过来,条件反射地看几眼监控终端回传的画面,确定纪念馆内的游客在干什么。 还有一刻钟就要闭馆,场馆里只有最后进去的那三个游客,他们缓慢地走在万人坑的参观走廊上,监控摄像头只能拍到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除了其中的一个始终弓着身子外也没有别的异样,管理员决定再闭一会儿眼睛。 警铃声大作的时候,管理员已经有五分钟没睁眼了,监控系统传出的嗡嗡刺耳的铃声把他吓得浑身一震。 只有当游客走进禁止通行的区域时,系统才会自动发出警报,以提醒管理者该去把那些不守规矩的家伙赶出禁区。 此刻监控系统急躁地鸣叫着,所有监视屏幕上都看不到三个游客的影子。 管理员的困意一扫而空,他从座位上腾地起来,开始熟练地操作监控系统,画面在正中间的显示屏上跳换,他连续调出几个禁入区的实时拍摄场景。 “人呢?跑哪儿去了?”管理员困扰地自语,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 先进的监控系统发出错误警报的概率低得足以忽略,一定是有人进入了禁区。 抓到你们一定叫你们好看!管理员恨恨地想。显示屏上一个场景从眼前闪过,他停下手,调回不对劲的图像。 引起怀疑的图像对应的摄像头设置在遗骨陈列室的地下室门前。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只有少数几个展区建有地下工事,早些年,从万人坑掘出的骸骨有一部分储存在遗骨陈列室的地下室里,由于地下室与南京市的地底防空洞相连,防空洞废弃后那里就被封锁起来了,除了每年一次的例行检查外,平时不会有人去开启那间地下储藏间。 管理员仔细地盯住监控画面,那道厚重的电子金属门紧紧地封闭着地下的空间,看上去与平常没什么差别。 有一个细节险些就逃过了管理员的眼睛:金属门一侧的电子锁上,本应该是示意关闭状态的红灯,此时闪烁的却是绿光,说明门锁处于开启状态。 “这几个二皮脸!”管理员骂道,操起挂在墙上的对讲机走出门去,监控系统的警铃声在他身后响个不停。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在遗骨陈列室西侧,接近和平公园区,笛卡尔用“土卫六”下载了大屠杀纪念馆的平面图,很快就找到这个隐蔽的通道。纪念馆给禁入区域装配的智能安全门能够拦住大部分游客或是善于开锁的盗贼,然而在拥有干扰器的超级计算机面前,这种高科技的钢质门还不如一把普通铁锁结实。笛卡尔只用了五分钟就成功破解电子锁的程序,埋藏秘密的地下空间开启了。 防盗门只打开一条细缝,尸骨的气味夹着灰尘,混在一股拂过脸颊的阴风里,深受幻觉折磨的百里感觉像是站在幽深的墓穴入口。 走进地下室,笛卡尔还想花点时间将电子锁恢复原状,秦澜拉了拉他,催促道:“别浪费时间了,门外那个摄像头早就把我们拍进去了,我们赶快找失踪者。” 地下室虽没有灯,但不是一片漆黑,有一层昏黄的淡光飘浮在空气里,仿佛有人在黑暗深处点着了烛火。 有人在这儿!秦澜见到微光,心里一阵欢腾。笛卡尔走在前面,朝着光源走去,她支撑着虚弱的百里跟在后面,她的手臂能觉察到身旁颤抖不已的身躯冒出的冷汗。 地下室并不宽敞,里面只有几排陈旧的置物柜,一些不知装了什么内容的铁箱子放在柜架上。只绕过几条走道,他们就看到了微光的源头。 笛卡尔突然停住脚步,跟在身后的秦澜差点儿撞上他。 “怎么了?”秦澜皱起眉头,笛卡尔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前路的光线。 笛卡尔不作声,动作缓慢地转过来,秦澜和百里这才看清,前方靠近墙根的地板上有一个通入地底的井道,圆形井口窄小,勉强能容下一个成年人通行,原本盖住井口的石井盖被掀开了,扔在一旁,烛火般的淡光就是从地底的空间内照出来的。 秦澜不安的眼神与笛卡尔相碰,最后,他们看向站也站不稳的百里。 进入地下室以后,朦胧不清的黑暗让百里脑中的幻觉弱了不少,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地找回些力气。 “我们下去。”百里说着离开了秦澜搀扶他的手臂。 “这底下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秦澜胆怯地道,“你们没忘记火山里的炸药吧?” 百里没有回答,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让秦澜安下心,只能迈着坚决的步子走到井口旁,伸手抓住井壁上锈蚀的直爬梯,井口的烛光隐没他单薄的身形,真让人担心他会从井口直接掉下去。 秦澜追到井道旁,默然的百里已往下爬了两米深,她没有多想,握住铁梯也跟了下去。他们在井道里下到一半时,笛卡尔才跟上来。 井道深度不到十米,越接近底部,烛光越盛。诡秘的光明距离冥府的客人越来越近。 只剩下最后两个梯格,百里松开手,跳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借着烛光,百里看清这里是一条一人多高的地道,比逼仄的竖井宽得多,至少能容下四五人并排前行。 跟随在后的秦澜也下到地道里,站在百里身边的她第一眼就看到墙壁上用黑漆写就的数字:0071。 “这里是第七十一号防空洞,”她轻声道,“日本侵华时期,国民政府在南京地下建造的防空洞。” 她旁边的百里还是没有回话,只是定定地望着防空洞深处。这一次,是震愕让他的声带发不出声。秦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立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鬼地方?”笛卡尔最后一个跳下竖井,见两个同伴呆站着,不解地问道:“你们怎么……” 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话,他就看到了烛光的来源处。 烛光来自一面死气沉沉的石墙,因为年代久远,石墙表面的水泥层布满裂纹,九支鲜亮的红色蜡烛立在灰暗的墙面上,像是从石墙中突伸出来的尖牙利齿。红烛在墙面上的排列毫无规律,一眼看不出预示了什么,似乎安置红烛的人只是在墙上潦草地选择几个点,再精心地固定住烛身。 九支红烛中有七支都熄灭了,只有两支还燃着,带领百里他们一路找到这里的淡光就来自那两簇橙红色的火焰。 比起墙面上意味不明的红烛阵,石墙前的静物更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套完整的武士铠甲,面朝墙壁,在烛光中闪着古旧而华丽的光。铠甲腰部的草摺直接触及地面,两条缠于小腿的足铠折在草摺底下,使得整套铠甲摆出双膝跪地的姿势。 百里屏住呼吸,挪到跪地的铠甲旁。从这个位置,他能看到护右胸的旃檀板与护左胸的鸠尾板之间是低俯的头盔;在头盔前部,考究的装饰前立呈三叉戟的形状。这套铠甲是起源于日本室町幕府时期的大铠。 有一只手在费力地拨开百里脑海中的迷雾:如果跪在眼前的不只是一套铠甲,而是一个日本武士,他保持这样的姿势是在…… 百里转过目光,看着铺展在铠甲与石墙间的日本军旗,泛黄的白色旗面上是一轮照射出万丈光芒的血红太阳,在那场血流成河的浩劫期间,日本军队就是在这面象征旭日的旗帜下将南京变成人间地狱的。 百里放开压在喉咙间的呼吸,盘桓在他脑海的迷雾终于散开了——跪于军旗与石墙前的日本武士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行。在先知的迷局里,第三位失踪者是一个悔罪的武士,他隐藏的地点是为悔罪而布置的地下灵殿。 秦澜走到百里身旁,也看着微俯的头盔和地上的军旗,心头的思绪和百里相同。 “你们的学者还活着吗?”秦澜问。 “学者?在哪儿?”跟过来的笛卡尔一脸茫然地问道。 百里伸出手指去试探头盔下的鼻息,秦澜蹲下身试着解开沉重的甲胄。 第三位失踪者,藏在悔罪武士的大铠里。 “他还活着。”百里收回手,赶紧低下身躯帮助秦澜拆卸盔甲。他解开头盔下的系绳,先把头盔小心地取下来。 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全副武装的身躯上,波士顿精神分析研究院副院长乔治·索多教授奄奄一息地抬了抬头,浑浊失神的眼球转了转,马上又垂了下去。 笛卡尔及时赶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乔治。在烛光里,乔治教授的脸色惨白,百里的心里不禁怀疑他身上的血都流干了。 秦澜忽然停住手,她僵着脸,双手从铠甲的手套下收回来,墙壁上的烛光掠过她的肩头,照在她的手心。 两道暗红色的血痕,横在秦澜的手心皮肤上。 “你们看那些蜡烛!”笛卡尔大声道。 百里和秦澜转身看去,垂直于墙壁的九支红烛仍然静静地定在原处,排成诡异的烛阵。百里靠近墙壁才发现,那七支没有烛火的红烛烛芯不见有燃烧过的焦痕,说明这些红烛不是熄灭了,而是从未点燃过。另外两支烛火跳跃的红烛在悔罪武士面前仿佛两朵带着剧毒的花。 “蜡烛怎么了?”秦澜没有接近墙面,隔了几步的距离她看不清蜡烛里的东西。 但百里看清了,在弄明白裹在九支红烛里的东西是什么时,他的心脏立刻狂跳起来。 “别去拆铠甲的手套,秦澜,”他回头制止道,“乔治教授的手受伤了。” 秦澜低头看了看沾血的手心,又走到石墙近前,抬头看向悬在墙上的烛身,她的眼睛骤然大睁,要不是百里用尽力气冲上去捂住她的嘴,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就要让她大声尖叫出来了。 近乎透明的鲜红烛蜡里裹着的是人的手指头,每一支蜡烛里都藏有一根断指,还没干透的血液凝固在烛层中间,把红烛浸染得更加刺眼。 墙面定着九支血烛,像是某个古老而邪恶的巫阵。 等秦澜急促的喘息稍微平静一点,百里才松开手,别过脸对不知所措的笛卡尔道:“我们不知道教授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伤口,不要解开铠甲,我们赶快带他出去。” 笛卡尔点点头,伸手到乔治教授的腋下,撑着跪在地上的教授帮助他站起来。教授无力的双腿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全身都倚靠在笛卡尔身上。 秦澜不敢再看恐怖的血烛,她转过身去帮笛卡尔,两人撑着乔治来到井道口下。 百里在军旗旁停留了一会儿,他细细端详着墙上的烛阵,把血烛排列出的点阵刻在脑子里。大屠杀的幻觉没有完全消散,要一一记住每支蜡烛的落点又费了他不少力气。 “百里?”秦澜停在井道下方唤道,他们现在得想办法带着半昏迷的教授原路返回。 百里收回目光,返身走回同伴身边。七十一号地下防空洞里,只剩两支燃烧的血烛在平铺的军旗上发出暗淡的光。 乔治·索多教授是个瘦弱的老人,他身上的重量多是来自那套武士铠甲。百里被幻觉折腾得虚弱不堪,身为女子的秦澜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全靠笛卡尔背驮着教授爬上井道,百里和秦澜跟在后面。 离开悔罪灵殿,带着第三位失踪者回到遗骨陈列室的地下室,笛卡尔瘫坐在地上刚要松一口气,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有人从外面推开没锁上的金属门,地下室的照明灯也在同一时间亮起。 三双被黑暗麻痹的眼睛受不了忽然变强的外界光线,全都不由自主地闭住。机警的管理员没有急于走过来,他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尽管其中一个男人看上去病得不轻,还有一个娇弱的年轻女子,但那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一看就知道不好对付。管理员心里一权衡,当机立断地拿起手上的对讲机,按下机身右下角的报警按钮。 “嘿,伙计,放松,我们不是小偷。”笛卡尔眯起眼睛,举着双手做出投降的动作,话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中国,眼前那位上了年纪的管理员可能听不懂英语。 “别动!”果然,管理员举起警棍,用带着南京方言的汉语说,“老实点,待在原地别动!” 他转眼看见瘫坐在地上的乔治·索多,还有穿在乔治身上的武士铠甲,管理员当然认识这套收藏在文物馆的铠甲,怒火瞬时从他眼里冒出来。 果然是来偷馆藏文物的贼! 愤怒没有冲昏管理员的头脑,他清楚自己的身板不是眼前这三个贼的对手,他先拿起对讲机呼叫支援:“这里是遗骨陈列室保卫部门,在地下室发现三个偷盗文物的贼,我已报警,请安保总部派人过来。” “总部收到。”对讲机立时传出回应。 要是纪念馆的安保人员来了,他们今天就别想脱身,秦澜急忙用汉语对拦在门口的管理员道:“我们没有偷什么东西,我们是警方的人,现在正在调查一起文物失窃案。” 她也不顾顺口编的谎话能不能骗过对方,转身换了英语催促笛卡尔道:“快把你的特工证件拿出来给他看看……” 几秒钟前还站着笛卡尔的地方现在却不见人影。 一道高大的黑影,迅捷地直冲向站在地下室门边的管理员,一声闷响,秦澜还未完全适应强光的眼睛没有捕捉到刚刚那一秒钟发生了什么,就见管理员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警棍和对讲机掉在一旁。 显然,是她身旁的笛卡尔放倒了他。 “快走,他刚才好像用对讲机叫人了。”笛卡尔跑回来抱起乔治教授,一丝嗜血动物般的振奋从他的淡蓝色瞳孔里掠过。 “你做了什么?他根本拦不住我们,你为什么要伤害他?”秦澜怔怔地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管理员,笛卡尔带给她的惊异不亚于悔罪武士。 “我们没时间在这里废话了,你想我们都被抓住吗?”笛卡尔把乔治教授扛在肩头,脸上铺了一层阴影。 秦澜被这个陌生的伙伴吓住了,她还想再争辩什么,一只手已搭在她的肩头。 “笛卡尔说得对,我们没时间了,先离开这里再说。”百里镇静地道,他深邃的目光刻意放在笛卡尔的脸侧。 笛卡尔没有去迎接百里的对视,他扛着教授和那一身铠甲转身走上楼梯。 “走吧。”百里拍拍秦澜的背,后者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跟在百里身后。 南京时间22点06分。 “灰兔行动”指挥室收到市局传过来的消息,得知在位于建邺区的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内发现三个可疑的人,他们袭击了纪念馆的管理员,还从纪念馆的一间地下室带走了某样东西。 看起来只是一个治安事件,指挥室的其他人都认为几个被全城围捕的国际通缉犯逃跑还来不及,不会有心思跑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地下室。只有林卫东警觉地意识到这条线索有继续挖掘的价值,他要求市局弄到包含三个人面部镜头的监控摄像画面。很快,数据从纪念馆的安保总部直接传了过来,林卫东命令技术部门处理监控画面,做出三个人的虚拟头部模型。 所有人都盯着投影幕布上的三维头像,与国际刑警组织总部传来的通缉犯头像高度吻合。 人们欢呼起来,进入南京的逃犯找到了。 林卫东打开门,独自一人走到指挥室外的长廊上,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线路通了,他用纯熟的英语说道:“这里是ICPO中国行动组,灰兔已经找到。” “干得好,林队长。”带着法国腔的声音在电话那头说,“请尽快抓住那两个逃犯。” “两个?”林卫东顿了顿,“不,他们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自称罗尔·叶的无国籍人士已被我们控制。” “罗尔·叶?这家伙怎么也卷进来了?”隔着电话,林卫东也能听出对方的惊异,“你说抓住了一个,那么还有三个逃犯?” “是的,稍后我把这三个人的头像图和‘灰兔行动’的其他资料传给心灵会,并等待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好,中国的行动很棒!”巴蒂斯昂赞叹道,挂断电话。 在大洋彼岸的旧金山马林县,塞勒涅心灵会的安全部大楼顶层,考特尼的心思早就从他来不及完成的电子乐上移走了,他专心地操作中枢计算机,接收从中国传来的文件包。 等在技术员身后的只有三个人:代理会长道格·阿利多斯,安全部部长让·巴蒂斯昂和保卫司司长斋藤浩雄。 道格手拿烟斗,一脸阴沉,烟斗在他肥壮的手里冒着烟,许久都不见他抽上一口。 巴蒂斯昂坐在道格身旁,神色紧张地注视着宽大屏幕上的数据接收进度条。 技术司工作区里最轻松的是浩雄司长,他坐在墙角的沙发上,双眼紧闭,补充缺失了一整夜的睡眠。 晨霭在阳光下消散,窗外响起白腰雨燕的啼鸣。进度条爬完最后一格,考特尼过滤掉文字报告和抓捕罗尔·叶的视频,只把中国警方技术部门制作的虚拟三维头像显现在大屏幕正中。 当道格看到百里途的虚拟人像时,他肥硕的身躯如同橡胶球一样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百里途,他没有死在火山里?”道格指着屏幕,扭头问巴蒂斯昂道。 “看起来是这样,”巴蒂斯昂看着那张神色复杂的胖脸回道,“中国刑警在南京发现了他。” “该死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道格挥舞着拳头,他一直绷紧的内心放松了许多,至少心灵会最重要的催眠师还活着,身为代理会长的他不用承担这一部分责任。如果运气再好点,百里途追回失踪的“理想国”文物,道格就能保住高级教士的位置了。 “我也是刚刚接到中国负责人的消息。”巴蒂斯昂擦着额头上的热汗说。 “告诉中国行动组,务必把百里途安全地带回来,”心里的重压陡然排解掉一大半,道格得费一番劲儿才能保持严肃的神色,“不,心灵会要直接参与这次行动的指挥,不能再出乱子了。” 安全部部长还没答话,屏幕里的内容换了,百里途的头像淡褪,现出另两个全球通缉犯的三维人头。 道格眯起眼睛望着笛卡尔的脸,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勾起代理会长内心里耻辱的怒火。 “在保证百里途安全的前提下,这个家伙只要拒捕,可以将他击毙,”道格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老实说,我等不到把他送上维尔戈法庭那天了。” “会长,你不想……”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斋藤急忙站起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司长先生,”道格粗暴地打断浩雄,直指着笛卡尔的虚拟人像说,“但是这个家伙是‘理想国’的人,是他用五大教士的签名从你手里带走了文物,即使活捉他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他会乖乖地告诉你他把文物藏在他家碗橱里了?” “可是杀了他会惊动我们的对手。”浩雄在近乎癫狂的道格面前没有退让。 “百里途早就提醒心灵会警惕归来的‘理想国’,难道渗入心灵会的叛徒还不知道吗?要说惊动,百里途早就惊动他们了,”道格凑近浩雄,他的鼻尖就要触到浩雄的额头了,“听着,我的司长,现在最重要的是百里途没有死,他好好地活着,既然是他最早发现‘理想国’归来的迹象,那就交给他去处理一切,他会办好的。” 道格嘴里的热气喷在浩雄脸上:“至于那个叫亚瑟·伊恩斯的浑球,我也想看着他受到维尔戈法庭的制裁,但如果没法把他送到法庭上,那就让他尝尝枪子儿的滋味,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浩雄阴鸷的眼睛紧紧与道格对视,粗短的眉毛扬了扬,没再反对道格的决定。 道格教士带着胜利者的表情转过身,对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发生一切的考特尼和巴蒂斯昂道:“接通心灵会和中国行动组的线路吧,我们该上场了。” “好的。”考特尼回到中枢计算机操作台,巴蒂斯昂走到一旁给林卫东打电话。 没人注意到站在沙发前的斋藤浩雄手上的细微动作,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薄纸,擦了擦手心的细汗,轻叹一口气,随后把纸揉成一团放进裤兜。 那张方形的薄纸在他手上发出沙沙的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