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朓(4**—499) 南北朝时南齐作家。曾任宣城太守,世称“谢宣城”。他的诗多描写山水景色,风格清逸秀丽,完全摆脱了玄言诗的影响,为当时的人所爱重。 “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这是唐人李白的诗,诗中提到的谢玄晖,即谢朓,又称谢宣城,因为他在宣城当过一阵子相当于行署专员的太守而得名。旧中国有这种或以其家乡,或以其所做地方官而名之的惯称。 在中国文学史上,谢朓又称“小谢”,以区别于被称为“大谢”的谢灵运。“二谢”俱为南北朝时山水诗人,大谢(385—433)在宋,小谢(4**—499)在齐,俱为一代诗宗。很可惜,这两位,前者被宋文帝“弃市”于广州,后者被东昏侯“枭首”于建康,皆未获善终。中国诗人之不得好结果,在历史上他俩几乎可以拔得头筹。 有什么法子呢?或许只好归咎于命也运也的不幸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上帝,如果有的话,一定是这老人家有这种恶作剧的偏好。当一个有才华的文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总是要安排100个嫉妒有才华的小人,在其周围。这样做,显然不是怕诗人或者作家,孤单寂寞,为其做伴,而是要他们来挤兑、来修理、来收拾,来让诗人或作家一辈子不得安生。 文人的一切不幸,根源可能就在于这一与一百的比例上。 这“非正常死亡”的一对叔侄,均出生于南北朝顶尖贵族家庭。谢氏原为中朝衣冠,祖籍河南陈郡阳夏,南渡后,经晋、宋、齐、梁数朝的繁衍生息,以深厚的中原底蕴、悠久的华族背景,在秀山丽水的钟灵毓秀下,在景色风光的陶冶熏染中,成为才士迭出、秀俊相接、文章华韵、名士风流的大家族。刘禹锡的绝句:“朱雀桥畔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南北朝两大豪门终结的一曲挽歌,但六朝古都的昨日辉煌,仍会从这首绝句中生出许多想象。 在陈郡阳夏谢氏族谱上,谢灵运与谢朓虽为叔侄,在诗歌的革命运动中他俩更像是联袂而战的亲兄弟。倘无他俩犁庭扫穴的努力,筚路蓝缕,开创山水诗的新局面,中国诗歌在魏晋玄言诗的桎梏中,不知还要拘手束脚多少年。谢氏门庭中走出来的这两位诗人,谢灵运结束了玄言诗,开创了山水诗的先河;谢朓的诗风,更为后来盛唐诗歌的勃兴,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二谢”死后,后继乏人,谢氏门庭也就结束了麈尾玄谈、雅道相继的文化传统。此后,石头城里,蒋山脚下,剩下的只有朱雀桥畔的绮丽往事、乌衣巷口的凄美回忆。 新中国成立前夕,我还是个青年学生,在南京读书时曾经专程去探访过乌衣巷。那条窄陋的旧巷,已经难觅当日的衮冕巍峨、圭璋特达的盛况,但是那不变的山色、长流的江水、古老的城墙,既非吴语,也非北音的蓝青官话,似乎还透出丝丝缕缕的古色古香。尤其是当春意阑珊、微风细雨、时近黄昏、翩翩燕飞之际,那一刻的满目苍凉、萧条市面、沧桑尘世、思古幽情,最是令人惆怅伤感的。 谢朓死后三百多年,恰逢中国诗歌的盛唐季节,一位来自西域碎叶,带有胡人血统的诗人;一位且狂又傲,绝对浪漫主义的诗人,以心仪之情,以追思之怀,站在谢朓徘徊过的三山之畔,望着那一江碧练,在晚霞余绮中静静流去的情景,诗意不禁涌上心头,便有了“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的《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这首诗。 李白在这首诗中,将谢朓的原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化入自己的作品,这是中国旧体诗常见的手法。 谢朓的原诗《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是这样写的: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谢朓为大手笔,李白也为大手笔,李白将相隔三个世纪前同行的诗句和名姓,慷慨地书写在自己的作品中,我认为这是大师对大师心灵上的折服。这样直接引用前人诗句的做法,既是一种认同、一种共鸣,也是时空转换中艺术生命力的延续、张扬 和创新,非高手莫能为。 由此可见这位“唐代第一号诗人”,虽然很少敬服谁。独对谢朓,脑袋却肯低下来。 读李白的作品,我有种感觉,他是把谢玄晖看作艺术上的守护神,一生谨守着谢朓写诗的原则,追求“圆美流转如弹丸”的极致境界。艺术上的追随,似乎还不足领会他的神思,更追踪着他的足迹,走他走过的路,身体力行地体验他的实感。 公元741年(天宝十三年),李白买舟西上,来到谢朓任太守的安徽宣城。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看过许多风景名胜,写过很多绝妙好诗。20年后,李白60岁了,他远放夜郎,遇赦回归,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已是意兴阑珊之人。761年(上元二年),他仍旧不辞辛劳,又一次来到宣城,向他精神上的师友做最后的告别。 李白是狂傲的,对于谢朓、对于谢朓的诗、对于谢朓一切的一切,却永远抱有那一份强烈的热衷,和绝不掩饰的关爱。李白是位很高看自己,也坦然接受别人对他的高看,却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里的诗人。他之高看谢朓,是真正的半点不掺假的高看,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在李白的作品中,触目皆是谢朓的名字: 三山怀谢朓,水澹望长安。 诺谓楚人重,诗传谢朓清。 曾标横浮云,下抚谢朓肩。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青山日将暝,寂寞谢公宅。 高人屡解陈蕃榻,过客难登谢朓楼。 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 宅近青山同谢朓,门垂碧柳似陶潜。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一个作家,无论他多么牛气冲天;一个诗人,无论他多么傲物轻世。其实,在他的写作历程中,终究要有一个在心灵上觉得应该皈依,或者应该师法的偶像存在着的。不过,有的人明确,有的人不十分明确;有的人讳莫如深,有的人毫不隐晦;有的人挂在嘴上,有的人则深锁在心中。从上面所摘录的李白诗句,可以看出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谢朓的向往、心仪、追随、膜拜之情。 这就是李白的文学图腾。李白的一生,始终表现出他对谢朓五体投地般的崇拜,至死而不渝。这实在让我们感动。 我于是不禁质疑曹丕的“文人相轻”说。中国文人是不是如鲁迅先生一论、二论,直到七论“文人相轻”那样,已是无法治愈的痼疾?细细玩味过去,可也怪不得鲁迅先生,因为中国文人好这一口、喜这一口、非这一口的毛病,也实在是令人摇头不迭的。 在古往今来的文坛上,“文人相轻”是一种悠久的传统。当然,这种负面现象,也并非完全不好。文人只知道趴在人家身后边爬行,他还有他自己么?文人不相轻,文学能有发展么?在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的文人相轻,其实不是坏事。只有那种不是在文学上一争短长,而是凭借非文学手段,实施文人相轻,才是真正应该唾弃的。 但在生活中,绝大多数的“文人相轻”,都是属于这类小人的行为,与真正的论争风马牛不相及。记得我认识的两位前辈,也算是文学**时领袖群伦的人物了。起初,好到差不多如穿同一条裤子,后来孬到恨不能将对方食肉寝皮。但他俩的文学观点,我掰碎揉开看了多年,实在找不出什么差异。我估计,将来他俩在阴间相见,也会没完没了地口角,闹得群鬼不安的。 或许,古人并不完全如此。 譬如我们在杜甫诗《春日忆李白》中读到:“白也诗无敌,飘然不思群”,不感觉到那是一片真心的赞许吗?同样,在李白诗《戏赠杜甫》中读到:“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不也体会到那幽默里透露出来的友情吗? 显然,今人失去了古人的宽容、敦厚、大度、包涵,如今在文学界同行中,几乎很少能感受到类似的温馨。难道,一定效法狼群的生存法则,才是文坛的相处之道吗?后来,我渐渐地悟到,真正的文学大师,是一个绝对充实的文学个体,唯其充实,就自然稳固,唯其稳固,所以坦然。我们当今的人,之所以小肚鸡肠,之所以针尖麦芒,之所以互不相让,之所以势不两立,很大程度在于浅薄、在于虚弱、在于浮躁、在于空乏、在于不知天高地厚、在于实实在在没有什么斤两上。唯其没 有分量,就轻;唯其轻,也就觉得别人比他还轻。老百姓爱说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确实是当下这类人的真实写照。 回过头来看这些年,那些喋喋不休的口舌,那些鸡毛蒜皮的分歧,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陈年旧账,那些“狗咬狗一嘴毛”的无名官司……说到底,所谓“文人相轻”,究竟有多少文学之争,那真是天晓得的! 李白对于谢朓,还不完全是梁武帝萧衍那样,“三日不读谢(朓)诗,便觉口臭”的艺术上的认同,而是人生命运上的惺惺相惜。这里面既有感悟上的相通、身世上的类似、抱负上的一致,而且,那位爱恶作剧的上帝,在他们周围,安排下的王八蛋之多,不是一比一百,而是一比一百五十,在倒霉的际遇上,也是如出一辙。 清人王士禛论李白,有句名言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倒是准确地把握住这位大师,对于谢朓始终如一的崇敬。根据李白的人生哲学,“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千金散尽还复来”,有大才,应毫不客气地大狂。不大狂,对不起大才;不大狂,也出不来大才;不大狂,你可能一下子就被嫉妒你的那150枚王八蛋掐死在摇篮里。在他看来,才和狂,如火药之与引信,狂因才,敢离经叛道,破旧立新;才因狂,能神驰八极,灵感升腾。只有这样,才能爆发出惊天地泣鬼神之诗歌、之文章。 谢灵运很狂,这一点与李白相似;但谢朓却并不狂,这一点与李白不同。谢灵运在刘裕篡晋、改朝换代以后,余荫尚存,袭祖职为康乐公,有本钱狂,有资格狂。谢朓的母亲,为宋文帝之女长城公主,就冲这点家族背景,也不是无可狂、狂不了,如果想狂的话,足可狂过谢康乐。李白最为谢朓扼腕痛惜者,就是他不能狂,更不敢狂。 我想,具有胡人豪放性格的李白,如果能与这位贵族子弟促膝谈心,肯定会鼓动他:前辈,你是用不着如此谨小慎微地讨生活的。但谢朓也有理由,不足百年,谢氏家族中太多的刀下之鬼,那一颗颗砍落下来的头颅,那一腔腔喷***的血腥,他能不胆小畏事吗?他能不谨慎行为吗?这可能是作为诗人的李白,特别同情谢朓的一点。做人做得如此之累,那么作诗,能不自设藩篱、自立屏障、自行规范、自我作践,将灵动鲜活的诗形象,约束成罐头里的沙丁鱼吗? 若谢朓索性狂放如其叔,其成就要超过其叔更多,李白这样看,斗胆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当会计,绝对是好材料;当作家,绝对不会有出息。有许多本应当会计的人被派去当作家,而可以当作家的人却拿来当会计,阴差阳错,遂造成一段时期内的文学不景气。想到这里,不禁呜呼,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选贤与能,囊锥出刺,是一个多么久远而又多么难以实现的理想啊! “大小谢”之死,虽然戏码一样,剧情却有所差别。谢灵运主动往枪口上碰,咎由自取;谢朓尽量躲着枪口,却怎么也摆脱不掉,算是在劫难逃。别说古人李白,对其寄予无限同情;即使今人,尤其曾经沧海,祸从天降过的知识分子,怕也不禁感叹系之的。 谢灵运与谢朓,贵族后裔,文坛大腕;刘宋诸王与齐萧诸王,皇室贵胄,斯文风流。“二谢”的殷勤巴结,求得进身之阶;王孙的附庸风雅,显出文治风采,既是互相需要,也是互相利用,遂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另外也应看到,南北朝时期的门阀观念甚重,高门**,泾渭分明,早先卑微家世,后来做得大官,也进不了贵族圈子。魏晋九品中正制,等级森严,门户有别,都不能同坐在一张凳子上。所以,想方设法跟王谢豪门攀亲,以求改换门庭,成为一时风尚。以谢朓为例,父亲娶了宋文帝的长城公主,他娶了开国元勋王敬则的千金,儿子也差点成为梁武帝萧衍的女婿。北朝那边也不例外,那些原先放牛的、牧马的,一朝坐稳江山,都来不及地要跟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联姻,希望通过生育的努力,获得贵族身份。 这也是“大小谢”得以踏进宫廷大门的资格证书。 庐陵王刘义真与“江左第一”的山水诗人,“情好款密”(《资治通鉴》),与贵族子弟“周旋异常,昵狎过甚”(《南史》),也有借谢灵运为之 自炫的因素,和弥补家世出身低下的心理弱势。而谢灵运,更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把宝就押在这位年轻的王子身上,成为他享乐、消费、优游、贵尊生活的精神导师。因此如鱼得水般快乐的他,许下了愿,一旦登基,答应诗人必是他的宰相。 但是,上帝所安排的众多嫉妒之辈,早就密奏执政当局。于是,一道敕令,谢灵运灰头灰脸地离开都城,到永嘉上任,这是422年(永初三年)夏天的事。六十多年后,483年(永明十一年)秋天,谢朓因与随王萧子隆关系莫逆,为长史王秀之所嫉,找碴儿将他由荆州遣返京都,竟是一点也不走样地重蹈其叔覆辙。马克思说过,历史总是不厌其烦的重复,如果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则是喜剧,但实际上,由于上帝给有才华的人,安排下太多的嫉妒之辈,他们都是些不咬人就牙痒的鸱鸮,只要一落进他们的血盆大口,结局便注定是不幸的。 谢朓比谢灵运更受王室抬爱,先是豫章王萧嶷的参军,后在随王萧子隆的东中郎府为吏,还与竟陵王萧子良谈诗论文,过从甚密,是号称“竟陵八友”的文学沙龙中的特约嘉宾。沈约评价他:“二百年内无此诗也”,可以想见他被这些王子们的倚重程度,甚至萧子隆带着他一起赴任,该是何等宠信。“子隆在荆州,好辞赋,朓尤被赏,不舍日夜”(《南史》),邀他为自己的秘书长,参与政府事务。那位长史王先生,上帝的爪牙,怎能容得下谢玄晖呢? 小人的舌头,永远是有才华的人,头顶上悬着的那把“克利达摩斯之剑”。进谗言,说坏话,造舆论,放空气,是投入最少,产出最多的害人手段。谢朓很识相,离开荆州,写了一首《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的告别诗,最后四句:“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其中“鹰隼”、“严霜”、“罻罗”者,就是对小人舌头功能的形象化描写。 这说明“小谢”比“大谢”有头脑,从这首归途中写的感遇诗看,虽然他也世俗,也功名心重,但明白处境的险恶。谢灵运则不然,没有杀头之前,他尽管不得意、不开心,但想不到别人在算计他。所以他从不收敛,继续保持着他的狂。甚至刘义真在宫廷政变中死于非命,也未使他警醒。谢灵运满肚子不快,到永嘉去当太守,上任后吊儿浪当,游山玩水,对谁也不买账。最后,被免职,被发配,在广州被小人诬告兵变,诏下,弃市。 谢朓与之相反,能够逃脱罻罗者所结的小人之网,额手称庆。495年(建武二年),被派到宣城任太守,他高高兴兴地赴任去了。对一个山水诗人来讲,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么?这年他32岁,来到美不胜收的风光佳境,又是意气风发的锦绣年华。那得到解脱的形体,那摆脱羁绊的心灵,有如鸟飞森林,鱼游大海的自由舒展。这也是三百多年后,一位唐代诗人能在宣城的碧山秀水之中,一待数年,也是求得与前代诗人的精神共鸣吧! 小人如蛆,这是旧时中国文人永远的噩梦,无论你走到哪里,危机总是像阴影笼罩着你。而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待价而沽的求售心态,鱼跃龙门的腾达理想,不甘寂寞的躁动情绪,不肯安生的难耐冷落,诗人有一点不安于位了。 谢朓从宣城太守转往徐州任行事,离政治漩涡较远,安全系数也就较高,内心应当是窃喜的。但是,他也不能不看出来,离权力中心较远,功利系数自然也就较低,因此他多少感到有些失落。 中国旧时文人,最后从命运途程中的悬崖摔下去,都是从这最初的一点点不平衡开始的。 498年(永泰元年),南齐政坛发生了一些变化,尾大不掉的王敬则,开国元勋,谢朓的泰山大人,使得最高统治者不放心了。“帝疾,屡经危殆。以张瓌为平东将军、吴郡太守,置兵佐,密防敬则。内外传言当有异处分。敬则闻之,窃曰;‘东今有谁?只是欲平我耳!’诸子怖惧,第五子幼隆遣正员将军徐岳以情告徐州行事谢朓为计,若同者,当往报敬则。”(《南齐书》) 谢朓在密室中会见了小舅子派来的特使,心惊肉跳,差点休克过去。诗人的脑子转得快,马上盘算:第一,他个人写诗可以,并不具备造反的胆量,不可为。第二,老头子造反,纯系意气用事,不 可信。第三,保持沉默,没有态度,既得罪老头子和小舅子,也瞒不住当局,是不可以的。 将岳父推上断头台,谢朓有其一贯胆小怯懦,畏罪惧祸的成分,但也不可否认,诗人存有相当程度的投机侥幸,冀获重赏的心理。他从荆州脱身出来,那时他手里没有什么本钱,现在,押着五花大绑的徐□,亲赴南京大义灭亲,将王敬则出卖,那可是一大笔政治资本。 文人,染指权力的欲望,不亚于别行别业。我就亲眼目睹,一些同行们为免去的衔头而失魂落魄,有如宝玉丢玉;为获得的职务而欣喜若狂,有如范进中举。求权之热烈,甚于作文之认真者,大有人在。虽然一个个嘴上挂着清高,脸上挂着不屑,但是进了名利场,君不见一个个,排排坐,吃果果,那开胃通气,消食化痰的快活。权力的诱惑,大概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尽管谢朓的诗写得非常之棒,但他的出首行径却是卑鄙透顶,不但为当时人所不齿,后来人也觉得这位诗人,为文和为人,背道而驰到如此程度,不可理解。据《南史》载:“初,朓告王敬则反。敬则女为朓妻,常怀刀欲报朓。朓不敢相见。及当拜吏部,谦挹尤甚。尚书郎范缜嘲之曰:‘卿人才无惭小选,但恨不可刑于寡妻。’朓有愧色。” 我一直认为,李白能够理解谢朓,或许因为他在政治上也是颠三倒四而失败得很惨过的。 《资治通鉴》载:“上赏谢朓之功,迁尚书吏部郎,朓上表三让,上不许。”揭发岳丈,卖父求荣,捞一个官做,人皆以为耻,他良心也不得安生。所以,他也承认:“我虽不杀王公,王公因我而死。”(《南史》) ***曾经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成语,来形容知识分子的依附性。谢朓肯定算过细账,将这位狗屠出身的岳丈出卖,没准荣华富贵也就随之而来。所以,他老婆要杀他,不仅仅为报父仇,而是觉得这种人不值得活在世界上吧?连诗人自己也不得不说:“天道其不可昧乎?”也知道快走到他人生的尽头了。 但是,没等王敬则女儿动手,谢朓又一次卷进宫廷政变之中,故伎重演,又因为“告密”,到底把自己的脑袋,乖乖地送到刽子手的刀下。所以说,上帝不但能在有才华的人周围,还能在这个人的灵魂深处,安排下他的敌人,掘好坟墓,等着他往里跳。 《资治通鉴》对此事的始末由来,交待得比较明晰:“帝失德浸彰,祏议废帝,立江夏王宝玄,刘暄尝为宝玄郢州……行事暄由是忌宝玄,不同祏议,更欲立建安王宝寅。祏密谋于始安王遥光,遥光自以年长,意欲自取,以微旨动祏。祏弟祀亦以少主难保,劝祏立遥光。”“祏、祀密谓吏部郎谢朓曰:‘江夏年少,脱不堪负荷,岂可复行废立!始安年长,入纂不乖物望。非以此要富贵,政是求安国家耳。’遥光又遣所亲丹阳丞南阳刘祏密致意于朓,欲引以为党,朓不答。顷之,遥光以朓兼知卫尉事,朓惧,即以祏谋告太子右卫率左兴盛,兴盛不敢发。朓又说刘暄曰:‘始安一旦南面,则刘沨、刘晏居卿今地,但以卿为反覆人耳。’……暄阳惊,驰告遥光及祏。……朓常轻祏,祏尉议除之。遥光乃收朓付廷尉……朓遂死狱中。” 胡三省评注《资治通鉴》,至此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谢朓以告王敬则超擢而死遥光之手,行险以侥幸,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一个为自己着想太多的人,一个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而只有他聪明绝顶的人,那上帝可就省事了,用不着别人打倒,自己就能把自己搞死的。 李白所赏识、所推崇的这位前辈诗人,其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但他自己也未逃脱谢朓这种遭遇到一比一百或一比一百五十的“特别关注”者的可能性,你想避祸,而祸偏至,你想躲灾,而灾突临。李白当然不能例外,终于败走夜郎,充军天外;终于侥幸遇赦,狼狈归来;终于一蹶不振,无以为继;终于醉投江水,了此一生。 然而,当我们重读“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这句诗时,对于古代两位大师之间的这种精神上的交往、魂魄上的相通、思想上的交融、灵感上的碰撞,该产生多少憧憬、多少向往、多少钦慕、多少敬重啊?可是在特别追求物质的年代里,中国人是不是还会拥有这样高贵的情操,很遗憾,恐怕就得两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