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吟的,酒是品的。 好诗要慢慢吟诵,好酒要细细品味。吟好诗,品好酒,不但是古人,也是今人的一种美的身心享受。 不过,说来不觉有点遗憾,如今,好酒是越来越多,好诗却越来越少,酒吧是越来越贵,诗刊却越来越糟。写诗的人越来越茂盛,读诗的人越来越稀缺。于是,自20世纪初胡适的《尝试集》倡白话诗以来,中国便成了一个有酒可品、无诗可吟的极其缺乏诗意的国度,想想唐朝,处于酩酊状态下的那些诗人,酒喝得越多,诗写得越好,该是多么令我们羡慕的了。 大约旧时诗人,懂酒、识酒、知酒、深谙酒之妙处,能从中汲取到诗的灵感,当今诗人,善饮者不少,明白酒之真谛而形诸绝妙文章者,却不多。所以,在唐朝诗坛上,无论初、盛、中、晚,凡好的诗人,差不多都好酒,而且还非一般的好,是嗜好,是癖好,有的甚至到了无酒不成诗的地步。因之,诗有酒意,酒有诗情,便是唐朝诗歌的一个相当突出的特色。 据宋·叶廷珪《海录碎事·酒门》:“李白每醉为文,未尝差,人目为醉圣。白乐天自称醉王,皮日休自称醉士。”可见当时诗人与酒是个怎样密切的关系了。再往远看,从曹操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从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在中国,无数好酒的诗人,写了无数出色的饮酒诗。 在中国,凡声名遐迩的好酒,都留在了诗人的作品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捧读他们这些锦词绣句,那佳醪浓浆的口角噙香,那金盏玉杯的诗情画意,那酩酊陶然的情致风雅,那玉山倾倒的酣畅淋漓,仍令人不禁酒兴大发的。 所以,好诗如好酒,耐人玩味,好酒如好诗,让人心醉。 虽然,“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但唐代诗人中,李白写酒的诗,在数量上远不及白居易。宋人方勺在其随笔集《泊宅编》中说过:“韩退之多悲,诗三百六十,言哭泣者三十首。白乐天多乐,诗两千八百,言饮酒者九百首。”看来“白乐天自称醉王”,当非虚言。读《白香山全集》,真可以说他是一位诗中有酒、酒中有诗的文学大师。 白居易(772—846)唐代大诗人,字乐天,祖籍太原,曾祖时迁至下邽(今陕西渭南北)。贞元进士,宪宗元和时,曾任翰林学士、左拾遗、赞善大夫等职。元和十年(815)在首都光天化日之下,宰相竟被军阀所派来的刺客行凶,差点送命。而朝臣慑于地方割据势力,不敢作为。诗人跳了出来,大声疾呼,上书阙廷,力主严办。结果,得罪权贵,扣他一个越职言事罪,贬为江州司马。 中国文人的脐带,系在大地母亲身上,系在民族国家身上,系在人民大众身上,你就不可能和统治者心血相通,你就不可能使统治者龙颜大悦,你就不可能不因为你的干预时政,挑战丑类,揭露败恶,批判权贵,说了些真话,道出些实情,而不遭受统治者的修理。 也许统治者日理万机,一时疏忽了你也有可能,可统治者手下的牛头马面,打手爪牙,却绝不是吃干饭的。何况这些握权者,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对于文人的集体焦虑感和排斥意识。于是,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的白居易,到底被那些嫉恨他的人,新账旧账一块算,只有捏着鼻子“出佐浔阳”。 白居易被贬江州以后,在那里编纂了他的第一部诗集,从此,诗人实际上中断了他的政治性很强、现实性很浓的讽喻诗写作。本来,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作,歌诗合为事而作”,在诗篇中以揭示民众痛苦、揭露统治者罪恶为己任,至此,别出蹊径,独树一帜,写闲适诗,创“元和体”,成为他新的精神空间。 你可以责备他的退缩、他的软弱,但你不得不认同他这种聪明人的选择。做过斗士的人,不一定要当永远的斗士到底。我们总是以完人全人,尽善尽美,去期待谁,要求谁,指望谁,推动谁,说到底,其实这是一种残酷,一种不堪负荷的道义承担。落在谁的头上,谁也受不了。你得相信,鲁迅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绝对是人世间的真实写照。 穆宗接位,召回长安,当时宦官猖獗,朋党倾轧,不再愣头青的白居易,不想也不敢蹚这浑水,自请外出,历任杭州、苏州刺史。文宗时曾官太子少傅,武宗初以刑部尚书致仕。晚年退居洛阳,自号香山居士,以诗酒自娱。明人王世贞看不上白居易,他说:“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安,固其所长。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艺苑卮言》卷四) 王世贞领衔明后七子,喜欢以领袖状指点江山,其实,他不了解,文学是要变的,作家也是要变的。不变的文学,必死无疑,同样,不变的作家,总有一天,老调子已经唱完,就该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了。古今中外,很多真正的作家,最后采取自杀的手段结束生命,就因为这种没有出路的彷徨所致。而当下,在我们这里,却是相反,那些大作家,老作家,根本已经写不出东西,还要硬写,还要一本书一本书地推到我们眼前,好像发誓,不逼得中国读者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于愤怒与痛苦中自杀,决不罢休似的,也真是中国式的今古奇观了。 也许,任何一个信口雌黄的人,任何一个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的人,任何一个习惯于高调指责一切的人,任何一个其实很王八蛋却总将别人看作王八蛋的人,大可以痛斥白居易的软弱、转向、后退、认输。可是,善良的人们,怎么不能替这位诗人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冲锋陷阵,为什么要慷慨就义,为什么要奋不顾身,为什么要一往直前呢? 世界在变,时代在变,生活更在变,那么,一个聪明的不那么认死理的文人,也就不可能不变。何况他该呐喊的,也声震九霄过了,该斗争的,也挺身而出过了,他终于知道自己既不是上帝,也不是救世主,于是,换一种无伤大雅的生存方式,也无可厚非的。 据宋人钱易《南部新书·庚》载:“白傅葬龙门山,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立于墓侧,至今犹存。洛阳士庶及四方游客过其墓者,奠以卮酒,冢前常成泥泞。”可以想象,甚至到了宋代,人们对于这位一生嗜饮的“醉王”,对他提倡的适可而止、尽兴为善的饮酒哲学,还非常尊崇,非常仰慕。 抄录在下面的这首《醉歌行》中,也是他的饮酒经济学的总结。 朝亦独醉歌,暮亦独醉歌。 未尽一壶酒,已成三独醉。 勿嫌饮太少,且喜极易致。 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 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 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 一饮一石者,徒以多为贵。 及其酩酊时,与我亦无异。 笑谢多饮者,酒钱徒自费。(《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五) 还有一首《劝酒歌》,更把人生的况味、世情的参悟,写到了极致的境地。 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君莫疑,劝君三盏君始知。 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天地迢遥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趁走。 身后堆金拄北斗,不知生前一樽酒。 君不见春明门外天欲明,喧喧歌哭半死生。 游人驻马出不得,白舆素车争路行。 归去来,头已白,典钱将用买酒吃。 一般来说,不懂酒者,无诗;不好酒者,无好诗;不善于在酒中觅得诗魂诗魄者,诗人的想象翅膀,也难以高高飞翔起来。白居易,甚至到了晚年,还写下《劝酒十四首》,虽醉眼蒙眬,但对世界看得异常清晰;虽酒意盎然,但对人生保持相当清醒。诗前的那短短序文,大致可以看到这位自封“醉吟先生”的诗人,是如何沉醉于酒乡之中,而有特别冷静的思考了。 予分秩东都,居多暇日,闲来辄饮,醉后辄吟。苦无词章,不成谣咏。每发一意,则成一篇,凡十四篇,皆主于酒,聊以自劝,故以《何处难忘酒》、《不如来饮酒》命题。 白居易将酒、诗、琴,视作“北窗三友”,可是,在他的诗集中,写琴的诗,其实是屈指可数的,而写酒的诗,却比比皆是,荦荦大观。他的全部诗歌中,至少有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与酒有关。我一直思索,诗人对于酒的这一份眷恋,这一份陶醉,这一份念念在兹,这一份情有独钟,是否与《旧唐书》称:“白居易字乐天,太原人”,《新唐书》称:“白居易字乐天,其先盖太原人”的籍贯,有些什么联系?是否与他祖先成为山西人前,还曾策马扬鞭于大漠朔方,血管里至今仍流动着龟兹民族的浪漫精神,有些什么关联? 经南北朝,到隋,到唐,民族的大融合,已经模糊了五胡与中原的华夷界限,在唐代,很有几位诗人,其出身,颇具浓重的西域背景。如李白的家族源于“碎叶”说,即是一例。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热海)以西,托克马克附近的城市,很难说李白不具突厥民族的基因。如元稹,为鲜卑族后裔,已是定论。据近人陈寅恪考证,他与崔莺莺的这段恋情,很大程度上是他用掩饰的写法,讲述他和来自中亚粟特(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北古尔丹一带,当时称曹国)的移民女子,所发生的“始乱终弃”的爱情悲剧。 陈寅恪更想象这个被诗人负心背叛的女主人公名字,应为曹九九,是一个美丽得令元稹情不自禁扑上去的酒家胡。诗人压抑不住的冲动,美女无法控制的激情,可能都是缘起边外少数民族比较发达的性腺在起作用了。用现在的语言,曹九九是来自异国他乡的打工妹,在山西永济,古称蒲州的一家酒肆中当女服务员,对于元稹的诗才、人才,一见钟情,委身于他,是可以理解的,何况,有酒精在为爱情助燃。 陈寅恪称:“此女姓曹名九九,殆亦出于中亚种族。考吾国自汉以来之史籍所载述,中亚胡人善于酿酒……莺莺所居之蒲州,唐代以前已是中亚胡族聚居之地……中亚胡族,肤色白皙,特异于汉族。今观《才调集》伍元稹《杂思》六首之六‘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则莺莺之肤色白皙可证。由是而言,就莺莺所居之地域及姓名并擅音乐等条件观之,似有辛延年诗所谓‘酒家胡’之嫌疑也。” 不过,也有学人对此说法持异议。 中国之种植葡萄,始于唐,中国之酿葡萄酒,亦始于唐,这是唐太宗李世民平定西域、一统天下、胡汉交融的结果。而中国生产出有品牌的葡萄酒,名曰“河东乾和”,也是从山西黄河边的永济开始的,那位曹九九小姐,在她的店里用来招待情人,频频劝饮的,色如琥珀、味若琼浆、甘若蜜露、香若兰桂的葡萄酒,正是当地特产“河东乾和”名牌啊!不知为什么,山西制酒业者竟不珍惜和光大这样久远的历史光荣,而山西的文化人,或许书读得太多而呆的缘故,竟把这近乎常识的细节忽略过去,错过了多好的商机啊! 唐初诗人王绩(绛州龙门人)有一组《过酒家》,又称《题酒家壁》的诗,“竹叶连糟翠,葡萄带曲红。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说明晋地酿造葡萄酒业的发达。而“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也说明当时山西境内确有胡人经营的酒吧,并有漂亮的胡姬陪酒。 由此可见,三晋本为酒国,白居易之不能忘情于酒,与其祖籍山西太原的因素,大有干系。太原,旧属河东郡,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河水四》,还为河东郡之善酿缘起,记下了一则神奇的古老传说。 河东都民有姓刘名堕者,宿善工酿。采挹河流,酿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排于桑落之后,故酒得其名矣。 由此可以想象,白氏家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生活在这块中原酒文化的发源地上,而从庾信的诗句:“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天”,从杜甫的诗句:“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大约远自南北朝时期起,一直到隋、唐,乃至后来的宋、元,河东郡的桑落酒,一直为见诸史册的公认名酒,被历代饮者所喜爱。 因此不妨推断,对白氏家族而言,耳濡目染,佳醪独抚,齿沾舌尝,尽爵毕觞,在生理基因中,遂有了这种喜酒好饮、把盏握杯的天性。所以,唐代大诗人白乐天好酒嗜饮,擅品常醉,应该与他祖籍河东郡这出佳酿的酒乡,有着莫大的关系。 从古至今,山西是出好酒的省份,所谓“河东桑落酒,三晋多佳醪”,与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与其丰沛富庶的天然资源,与其传统风格的酿造技术,与其历史悠久的地域文化,相辅相成的结果。读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列举盛唐时期享誉域内的名酒时,河东桑落酒与剑南烧春并列。那么,到了今天,植根于山西水土的诸多名酒,以其优良的品质,以其上乘的口感,以其沁人的芳香,以其清冽的滋味,大获当代饮者的青睐,也是古代酒乡河东郡在新时代的继承和发扬吧! 白居易饮过的桑落酒,当代人是很难再有此口福了,但近代中国,山西的酒,总是榜上有名。其实我之饮酒,不能满觞,大有苏东坡《题子明诗后》一文中所说“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的意思。蕉叶,是一种浅底酒杯,容量不大。我就是属于这类愿意喝一点酒,但酒量有限,喝得不多,决非主力的酒友。可是我很愿意在席间,在桌上,在小酒馆里,在只有一把花生米、一个搪瓷缸子、席地而坐的露天底下,看朋友喝酒,听朋友聊天。尤其喜欢西汉杨恽所作《报孙会宗书》,向往那“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呜呜”的激情,期待能够抒发出自己胸中块垒的热烈场面。 1957年我当了“右派”后,发配去劳动改造的第一站,就在贯穿豫西北和晋东南的铁路新线工地上。河南这边,山极高,极陡,极荒凉,山西那边,地极干,极旱,极贫瘠。那时,我劳累一天以后,铁路供应站卖的那种散酒,喝上两口,倒头大睡,曾经是解乏兼之忘掉一切屈辱痛苦的绝妙方剂。起初,瓶装的山西名酒,还在货架上放着,颇引得爱酒的我嘴馋。但打成右派,工资锐减,养家糊口,哪敢奢侈,也就只能远远看上一眼,聊过酒瘾而已。 身在晋地而不饮晋酒,心中总有一点欠缺的感觉。 到得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物资供应渐显匮乏之际,别说瓶酒,连散酒也难以为继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也记不得是属长治市管,还是归长子县管的两地交界处的小镇上,一家已经没有什么货品可卖,只摆放着牙膏、牙刷的供销社里,居然在货柜底下,我发现还放着一瓶商标残损的名酒。当我倾囊倒箧,连硬币都凑上,将这瓶酒拿到手,对着冬日的太阳,那琼浆玉液的澄澈透明,当时,我的心真是醉了。 而将这天赐良机、不期而得的佳酿,带回到工棚,与我那些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工友,共享这份快乐时,他们也都喜不自胜。人总是在没有的时候,才体会到有的可贵,人总是失去以后,才知道拥有的价值。那瓶酒,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冬天,晋东南的丘陵地带,夜里干冷干冷,寒号鸟叫得人心发怵,帐篷里尽管生着炉子,也不免寒气逼人。不过,这瓶酒,却经过一只只手握过来,透出温馨,透出暖意,尤其后来打开瓶,酒香顷刻间将帐篷塞满,那时,尽管酒未沾唇,我的这些工友先就醉成一片了。 说来好笑,当辛酸成为历史,也就不觉其苦涩了。那时,几乎没有别的下酒物,你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有人从炊事班讨来一些老腌咸菜,蔓菁疙瘩,一个个吃得那么香,喝得那么美,成为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回味不尽的话题。 不过只是一瓶酒,却能焕发出人们心头的热。 他们知道那时的我是右派,也知道我曾经是作家,而且因为写什么小说,被打下来的。于是有人问,老李,你不是说过好诗如好酒,好酒如好诗吗?你不来上一首? 我一愣,我还有诗吗?我灵魂深处还能发掘出来一星半点的诗意吗? 尽管我马上想起来白居易的“唯当饮美酒,终日陶陶然”的诗句,可我却“陶陶然”不起来,尽管那倒在杯子里的酒,芬芳扑鼻,馨香无比,其味佳醇,其韵悠远,但那种政治境况下的贱民,列为不可接触者阶层的我,唯有愁肠百结,只剩满腹悲怆,哪有诗意存在的空间,哪有诗兴挥发的余地,真是愧对佳醪,辜负琼浆,竟一句诗也写不出来。 不过,我倒也并不遗憾,因为在那个年代里,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那瓶使人们心头熊熊燃起来的好酒,那一张张把我当做朋友的脸,在我的全部记忆中,却是最最难忘的一首最好的诗。 白乐天的快乐生活 白居易初出道,拜谒顾况。这位前辈,先是不大在意,读其诗后,大加赏识,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在李白、王维、杜甫等顶级大师死去之后,顾况乃文坛大腕,诗界掌门,独撑唐诗一片天。因此,他的评价,等于给白居易打开了文学之门,使他进入了另外一种人生。 “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白居易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是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五代·张固《幽闲鼓吹》) 此说还见诸于《唐语林》、《全唐诗话》、《唐才子传》诸书。看来,从“居大不易”,到“道得是语,居即易矣”的名姓调侃,也是时为著作郎的这位前辈的自况。因为他也是在长安“居”不下去,才卷铺盖走人的。 汉字的“居”,还有一个异体字,是“尸”字下面为“立”字,如今已无人使用。不过这个“立”字,倒相当形象地表明,头顶的遮风蔽雨,固属重要,脚下的立锥之地,恐怕更为关键。现在,弄不明白顾况的有感而发,只是及时答对的捷智,表示他的幽默,还是这位诗人对于文人生存状态,所表达出来的慎思熟虑? 据唐·李肇《唐国史补》,“吴人顾况,词句清绝,杂之以诙谐,尤多轻薄。为著作郎,傲毁朝列,贬死江南。”估计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但他先说的“居大不易”,和后说的“居天下有何难”,确实值得我们大家认真思考的。 应该怎么理解这个足以安身立命的“居”字呢? 居之大者,概括天地;居之中者,泛指人际;居之小者,意味周遭;居之实者,物质世界;居之虚者,精神空间。一言以概之,凡人之生存环境,曰居,凡人的灵魂空间,也曰居。 对真正意义上的文人来说,不是那些假冒伪劣、投机打把、虚抬行市、狗屁不是的,而是那些真有才华、真有思想、真有灵感、真有想象力的,追求既广阔、又自由、无拘束、无疆界的创作天地者,居之重要性、迫切性,不言而喻。 鸟,关在一个笼子里,可能感到寂寞和无奈,人,关在一个笼子里,可能感到痛苦和悲哀,而作家或诗人,关在一个笼子里,那很可能就会发疯。因此,顾况这句看似无意的戏谑之言,具有非常深刻的内涵。 所以,我在臆测,公元790年(贞元六年),白居易才十九岁,也许不能领悟顾况无意中的这句话,所包含的真理价值。要到公元815年(唐元和十年),他也被赶出长安,落魄江州,才有可能懂得“居大不易”的其中堂奥。 那年,白居易四十四岁,按孔夫子教导,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但他仍旧改不了年轻时那多血质、好冲动、重感情、易愤激的性格。结果,为当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暴徒无端刺杀,政府反应迟缓,他跳出来打抱不平,慷慨激昂,伸张正义,结果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碰了一鼻子灰,被贬江州,尝到他平生第一次失败的滋味。 人家告诉他,老弟,为什么要打你的屁股,因为,你越位了。 什么叫越位,就譬如一间屋子里有很多人,比你有发言权的多的是。你的爹,你的妈,你的娘舅,你的姨妈,还有你的大哥二哥、表兄表姐,轮不着你第一个抢着说话。老弟,你要记住,“居”之所以“大不易”,就因为你不是鲁滨孙,那荒岛上只你老哥一个,你怎么折腾怎么是,可你在这个屋檐底下,你要跟头把式的话,还得注意不要碰到别人。 经过这次冒傻气、吃苦头以后,他终于懂得必须调适个人的生存环境,才能在“居大不易”的外部世界里,努力顺应,才能达到“居天下有何难”的目标。这是了不起的觉悟,也是诗人此后一辈子谨行不渝的方向。 在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中,有一番诠释白居易在险恶的官场纷争中,如何摆脱政治绞杀,如何跳出是非渊薮,如何彻底改变自己,如何不停调适平衡的精彩分析: “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儒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僧儒;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处世者如是人,亦足矣。推其所由得,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际,每裕然有余也。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得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州刺史,不拜。雍容无事,顺适其意而满足其欲者十有六年。方太和、开成、会昌之间,天下变故,所更不一。元稹以废黜死,李文饶以谗嫉死,虽裴晋公犹怀疑畏,而牛僧孺、李宗闵,皆不免万里之行。所谓李逢吉、令狐楚、李珏之徒,泛泛非素与游者,其冰炭低昂,未尝有虚日,顾乐天所得岂不多哉!” 白居易活了七十多岁,在中国古代文人中,算是长寿者。这与他后四十年,一直贯彻至终这个目标,一直身体力行这个方向,有着莫大的关系。第一,努力在物质世界中追求最大值,营造最为适宜的生存条件;第二,努力在精神世界中追求最佳值,拓展最为妥当的自由空间。在唐代众多文人中间,他大概是唯一的,过得最快活的聪明人了。 他写过一篇文章,题曰《池上篇》,讲述他在洛阳履道里那个精神家园里的幸福时光。“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歇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其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宽。灵鹊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时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优哉游哉,吾将老乎其间。” 这篇得其所哉的短文,至少可以说明一点,在长安“居大不易”的白乐天,终于在洛阳,在静静的伊水边,实现了当年顾况对他“居天下有何难”的期许。 世事短暂,文学长久,聪明如斯人者,才真是值得我们钦服啊! 在中国,其实聪明的文人多的是,但活得不那么辛苦、不那么操劳、不那么忧心、不那么负担的聪明人,却很少很少。白居易有一首诗《吾土》,“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这恐怕是他对于“居”这样一个大题目,最为通透、最为豁达的诠释了。 白居易的粉丝 中国文学,一直有大众化和小众化的分野。 唐代的白居易,则是最能代表中国文学大众化的典型诗人。 白居易,生于公元772年(唐代宗大历七年),终于公元846年(唐武宗会昌六年),活了七十四岁。经历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六朝。无论当时,无论后世,谈及这位诗人,离不开以下三点:一、他在诗坛领袖群伦,推动潮流的地位;二、他在朝野引起轰动,遐迩知名的程度;三、作为诗人,他在当时中国人之大多数心目中的无与伦比的尊崇,非同凡响的声望,他的粉丝,可以说是举国上下,遍地皆是,大江南北,无处不在,这也许是最值得大书而特书的中国文学的“白居易现象”。 说到底,中国人欣赏文学,或者,中国的老百姓对于文学的观点,是不能拿高雅的西方文艺理论标准来套的。这就如同橘子一样,淮水以南为橘,过了淮水,则为枳,地域不同,口味也相异。数千年来,中国人的阅读,被训练得已经习惯于“文以载道”。老百姓拿过来一篇文章、一首诗歌,他在享受阅读美感的同时,也在期待作家或诗人要灌输给他的“道”。 这使那些受过西方文学训练的绅士淑女,闲人雅痞,挺恼火,挺憋气,摇头不迭,叹气不已。不是他们或她们不想与民同乐,而是民不吃那一套,不想与他们或者她们同乐,这样,只好搞小圈子文学,孤芳自赏。 所以,当下的中国文坛,鞭炮齐鸣的轰轰烈烈,锣鼓喧天的热热闹闹,说了归齐,也只是关起门来,在一个其实有限的范围里自得其乐而已。据最新统计,中国人口已经超过十三亿,我敢说,如果这个圈子的动静,能达到多出来的那个零头数,那也就不得了,也就是奇迹了。 你所写的东西,与大多数中国人风马牛不相及,凭什么要他们向你叫好? 他的朋友元稹为他的诗集《白氏长庆集》序中,这样写道:“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马走之口无不道。缮写摹勒,炫卖于市井中,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 明人胡震享的《唐音癸签》一书中引《丰年录》:“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白居易的一首诗,竟可以换来一条胖头鱼、一方五花肉,我估计当代诗人的作品,怕难以卖出这样的高价来。所以,我一直认为,白居易大众化的文学追求,和白居易诗歌的大众化现象,是特别应该加以研究的对象。因为与之相对的文学小众化,文人的小圈子化、贵族化、雅痞化、老爷化,使得文学脱节于现实,疏隔于生活,陌生于人民,淡漠于民众,再这样下去,不但换不来鱼,换不来肉,被人唾弃、视作敝屣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不论朝代之变迁,不论帝王之更迭,不论统治者之笼络收买,或打击镇压,不论被统治者之欢迎爱戴,或冷淡隔膜,中国文人中的大多数,总是要把自己的命运,与中国人的大多数者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唯有如此,老百姓买你的账。文学,从来是双向的、互通的、有来有往的行为,你不关注老百姓的死活,老百姓干吗要捧你的场? 因此,文必载道,这是中国文学的特色。而且要载老百姓的“道”,则尤其是中国文学的安身立命之处。如果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为了分一杯羹,沾一点光,歌功颂德,万寿无疆,顺风搭船,为虎作伥,载的是统治者的“道”,也就不必期待老百姓为你鼓掌;反之,你载了老百姓的“道”,也就别指望统治者和国家机器中的臣僚,以及主管意识形态的官员,对你笑脸相迎。所以,白居易的诗遂成为当时家喻户晓、如今脍炙人口的精神食粮。 为什么要研究?因为在唐朝,中国文人的作品,其传播的范围、速度、方法、手段,都是极其有限的。然而,白居易能够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创造出来无限的局面,在中国文学史上,如果他算不得是唯一的一位成功者,也是少有的被他同时代广大公众所追捧,千载以来被更广大公众所认可的成功者。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通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元稹《白氏长庆集》序) 我很纳闷,唐代一没有作协,二没有诗刊,三没有朗诵会、演唱会,四没有立体的、平面的媒体鼓吹,五更没有好事之徒、乌合之众,炒作什么排行榜、名家榜、成就榜、畅销榜,起哄架秧子,赔钱赚吆喝。然而,白居易的诗,竟弄得连政事缠身的将相王侯、深居九重的嫔妃宫娥,也被他的诗声文名,为之倾倒。不能不看到没有现代传播手段的唐代诗歌,其传播速度之快,影响范围之大,群众反映之广,舆论呼应之热,简直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因为一直到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白居易死后约二百年,一个叫毕昇的技工,才发明活字版印刷。在此以前,雕版印刷书籍,数量有限,然而,尽管如此,白居易,还是成为中国最受欢迎、最有读者、最具广泛影响、最拥有知名度的诗人了。那时的读书人,要是手里不拿着两册白居易的书,要是嘴里念不出白居易的诗,就是缺乏格调、赶不上时代的落伍者了。 据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卷二载: “唐宣宗李道龙闻白居易死,以诗悼之曰:‘缀玉连珠六十年,谁叫冥路作诗仙。浮名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一个诗人,能得到上自帝王的知音,下至黎民的拥戴,拥有如此上上下下的热烈支持,得到如此方方面面的强大反应,在中国文学史上,唐代诗人白居易,恐怕是绝无仅有者。 而据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白居易竟有如此热爱其诗歌的追星族,简直令人叫绝了。“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虏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皆能暗记。反手指其去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处,陈至呼为‘白舍人行诗图’也。”说实在的,古往今来,中国诗人何止千千万万,但从来没有一位诗人的粉丝,追捧到这等程度者。 打开整部中国文学史上,与大众如此呼吸相通、生息相关、声气相连、心神相交的文人,还真是很少见有与他相匹敌者。所以,对于我等身在其中的,已经进入21世纪的中国文坛来说,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读小说的人,比写小说的人少,相较之下,就不免感到相当败兴,相当沮丧,相当打不起精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