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 一阵风无声略过,墙壁上青幽的火光猛然跳动了一下,正在床上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孟婆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双眼倏然睁开。 “曼殊,孽缘啊!” 月华如水,云雨初歇。 灵池的草地上,曼殊趴在沙华的怀中,额头抵在他的下巴处,微微喘着粗气,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像吸饱了雨露的娇花,脸颊潮红未褪。 沙华的手搭在她腰上,指尖勾缠着她的长发,一脸餍足。 曼殊平复了一下气息,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口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沙华。” “嗯?怎么了?”沙华轻声应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曼殊露出回忆的神情。 “当然记得。”沙华的声音带着笑意,“你在灵池泡澡,体内寒气渗出,把藤蔓冻结成冰,我在上面采花,因藤蔓突然断裂,不小心掉落下来,你还骂我是淫贼。骂完之后,还要强行将我抓去忘川,为你复活千年枯树。” 一幅幅画面,一一在两人脑海中闪回,鲜明得仿佛就在昨天。 忆起当日之事,曼殊也笑了,“记得那日灵果问我,为何要把你带回忘川。” 沙华挑眉,“你如何答她?” 曼殊懒懒答道:“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让我感觉温暖。” 听到这个答案,沙华将身体侧躺,与她面对面,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道:“只是因为我让你有温暖的感觉么?”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以为的。”曼殊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他如小狗一样,主动将脸蹭了蹭她的手。 曼殊柔柔一笑,又道:“现在我知,并不知道因为如此。” “那还是为何?”沙华眼眸含着笑意,表情期待。 其实他知道是为何,但就是想听曼殊亲口对他说出来,曼殊自然明白他这点小心思,也没跟他计较。 既然他想听,那她便说。 “从前的曼殊,闻铃则动,惩戒罪恶,摆渡妖魔,日复一日,这样过了整整上千年。”曼殊说着,露出一个幸福甜蜜的笑,继续道:“是你的出现,让我的生活有了变化。” “什么变化?” 曼殊喟叹,“有了温度,有了颜色,有了人世间的烟火气,不再如冰川石头一般冷冰冰,悲欢不知,情爱不识。” 她捧着沙华的脸,道:“沙华,是你赋予了我这一切,没有你,我将永远是没有灵魂的空壳。” 沙华静静听完,轻轻抓住她的手,在她额头上烙下深深一吻,情动不已:“曼殊,我想与你三世相守,永不分离。” 曼殊笑他:“我是冥府引渡司,你是修炼数百年的草仙,你若能修成正果,也能当个小神仙,无须轮回转世,求那三生,只须这一世相守,便能永远不分离。” 闻言,沙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看着曼殊的眼神中隐隐浮上一抹哀伤,没有接话。 “怎么了?为何这副表情,是突然后悔了,不想与我永远相守么?”曼殊半开玩笑道。 “曼殊。”沙华欲言又止。 曼殊说道:“有什么话,便尽管说,吞吞吐吐的作甚。” 沙华盯着她看了半晌,张了张口:“如果我……” 话还没说完,灵池境内突然掀起一阵狂风,花草树木几乎要连根拔起,呼啸的狂风中伴随着一道怒喝声:“曼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曼殊笑容猛地僵住,脸上血色尽褪,和沙华一下从草地上起身,惊慌失措看着突然出现灵池的孟婆。 “……婆婆?!” 参池不是说,婆婆这几日在闭关,过几天才会出关么,为何…… “曼殊,你身为冥府引渡司,竟私自带生人入冥府,还与他苟且厮混!这是何罪,你不会不知道吧?”孟婆怒不可遏,脸色阴沉得吓人。 曼殊立刻在她面前跪下,低着头,正欲说话,这时身旁的沙华也跪了下来,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一开口便是为曼殊开脱:“孟婆婆,是我趁曼殊身体虚弱,无力反抗,起了歹心强行逼迫她,她不是自愿的,求婆婆饶过曼殊!” “沙华,你胡说什么!”曼殊又惊又急,忙不迭为沙华辩解:“婆婆,不是他所说的那样,是我强迫沙华留在忘川,此事皆是我一意孤行,婆婆要罚就罚我一人,与沙华无关!” 看着两人死命相护的模样,孟婆更是怒火滔天,痛心疾首地斥道:“曼殊啊曼殊,我曾经是如何教导你的,让你绝情!绝情!七情六欲绝不能沾染半分,无情无欲才能无伤无痛,你非不听,非要自己跳入这情爱的苦海,枉费了我对你百年的教诲!” 曼殊弯腰叩首,道:“婆婆教训的是。”微顿,又倔强道:“但是婆婆,我并未觉得情是伤是痛,相反的,情和欲让我感受到了我是个有血有心的生灵,我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意义……” “放肆!”孟婆横眉倒竖,“你竟还敢忤逆我!” “不敢。”曼殊淡淡道:“这就是曼殊真实所想。” 曼殊拐杖置地,发出砰的一声重响,气得浑身发抖,冷声喝道:“死不悔改!你可知,人间一切皆可有情,唯有我冥府之人不可有情!” 曼殊忽而讽笑一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孟婆,满眼执拗,反问道:“我们与人一样,都有血肉,有心跳,都活在这五行六界中,为何人间可以有情,独独我冥府之人不可有?” 她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情之所归,遵从本心,何错之有?!” “曼殊,你、你!”孟婆被她气得险些吐血,深吸一口气,又冷哼道:“我冥府之人身兼执行天界律法之情,法不容情律法维护的从来都不是人情世故,而是平衡!天下若无平衡,岂不要天下大乱?” 曼殊似是觉得孟婆这番话太可笑,又是一声讽笑。 她一字一句地反驳道:“律法无外乎人情,为平衡而武断乾坤!忘川河下冤魂不散数千年,天法不通人道,却自持恩泽众生,岂不荒天下之大谬?” 孟婆被她这一番话问得咋舌,下意识想反驳她,可却又无从反驳,只气得脸色铁青。 憋了半晌,孟婆冷笑一声,道:“好好好!曼殊,看来被禁足的这半个月里,你非但没有悔过之心,反而还变本加厉!既然这样,那便再给我回去好好悔过,非召不得出!等你什么时候知错了,我再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沙华一听,忙又想开口为曼殊求情,孟婆却目光一转,落在他身上,狠瞪他一眼,道:“至于你这个小草仙……” 还未待她把话说完,曼殊脸色一变,挡在沙华面前,哀求道:“曼殊愿意领罚,求婆婆不要责罚沙华!” “曼殊……” 孟婆冷哼,大袖一挥,掀起一阵罡风,将曼殊甩到一边。曼殊灵力尚未恢复,这一下打得她头昏脑晕,躺在地上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曼殊!”沙华心疼不已,想过去把她扶起来,孟婆又一阵罡风挥去,重重打在沙华身上,沙华闷哼一声,痛得趴在地上。 曼殊半晕半醒间看到沙华被打飞,吓得惊叫出声:“沙华……”她咬了咬牙,拽着孟婆的衣角,哭着乞求道:“婆婆,曼殊求你,放过沙华吧,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无论是打是骂,都由婆婆处置……” 孟婆看了她半晌,而后收回了手,衣袖一甩,“我冥府虽是地狱,遍处亡魂,但从不肆意杀生,只惩戒罪恶之人。” 她冷冷看着沙华,道:“你且走吧,永远不许再踏进我冥府半步,否则,我绝不饶你!” 她说罢,便带着曼殊离开了灵池。 孟婆把曼殊带回了忘川小楼,乔叔,灵果,参池三人受召,匆匆赶到。 三人一进屋,看到孟婆一脸阴沉,而曼殊正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不见沙华,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三人偷偷地对视一眼,乔叔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开口:“婆婆,曼殊这是怎么了?” 孟婆瞥他一眼,道:“曼殊身体欠佳,需要好好休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让她离开小楼半步。乔叔,你好生看着,若她擅自离开小楼,我唯你是问!” 说着,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冷冷扫过三人,意味深长地警告道:“除此之外,若我发现有其他闲杂人等来过,你们也要跟她一起受罚!” 三人闻言,心下一沉,脸色骤变。 看来,孟婆已经知道了曼殊和沙华的事…… “听见了吗?”孟婆喝道。 三人吓得浑身一哆嗦,齐齐应声:“是!” 孟婆冷哼,“别以为我没时时刻刻盯着你们,就不知道你们背地里都在干什么事。”她点名道:“灵果,参池,你们二人跟我来!乔叔,你留在这里看着曼殊。” 说着就拄着拐杖,转身走出了小楼。 灵果和参池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叹了一口气,认命般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曼殊被孟婆禁足在小楼之中,连去屋外透透气也不允许,只能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 一连好几日,她都像是一具雕像一样,在窗前从早站到晚,再从天黑站到天亮,如笼中鸟,无时无刻都在渴望着有朝一日能飞离这座牢笼。 “叩叩——”屋外,有人敲了敲门,曼殊却恍若未觉,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呆呆看向窗外。 屋外的人俨然已经习惯,无须得到她的应允,片刻,便径自推门走了进来。 乔叔一进门,看见的又是她如雕像般站在窗边发呆的画面。 这样的画面,他已经看了好几天,甚至怀疑这么多天,曼殊动都没动过一下,一直站在这里。 他长叹一声,来到曼殊身边,语重心长地劝道:“曼殊,你这样又是何必?若是想出去,就去跟婆婆认个错,婆婆自会放你出去,你天天站在这里,就是把自己站成石头,也没办法出去啊!” 曼殊没反应。 乔叔这几天已经完全习惯了,便不欲再劝,把端在手里的那碗汤药递到她面前,好声好气道:“来,把今天的药先喝了吧?” 曼殊这倒是有反应了,收回目光,把头转过来,看向那碗汤药,乖乖接过。 她并不抗拒喝药,因为沙华还活着,只要沙华还活着,她就还有念想。不愿认错,只是因为不愿向孟婆那套冥府之人就该无情无欲的理论低头。 她向来是固执的,一旦认定的事,谁说也不会听。 曼殊将汤碗递至唇边,张口,正欲饮下。忽然,她看着这飘着苦味的绿汤,终于在沉默了几天后,开口问乔叔:“这药汤,怎的好像和之前的不一样?” 之前的药汤虽然闻着也苦,但好像没有今天的这碗那么苦,味道也有点不同。 乔叔面不改色道:“哦,是这样的,你灵脉损伤严重,之前那些汤药见效太慢,所以这次加了几味珍稀灵药,喝了很快就能痊愈,你试试。” 原来如此,怪不得味道闻着有点不太一样。 曼殊不疑有他,张口灌了下去,嘴里瞬间充斥着苦涩的味道,不是一样的苦,连向来不惧苦味的她,只喝了一半,就受不了了,眉头蹙起。 但这既是用珍稀灵药熬成的汤药,也为了能让身体快速恢复,好能赶紧出去找沙华,再苦也得喝完。 她把嘴里的汤药一点点咽下,缓了一会儿,正想再继续把汤药喝完。 这时,她却突然觉得,这个味道似曾相识。 仔细想了想,猛地想起来了,这味道不是孟婆汤的味道么!她以前看孟婆给轮回转世的人喝过,喝一口就能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才好重新轮回。 曼殊吓得脸色大变,手上一抖,汤碗从手中摔下,剩下那半碗汤洒了一地。 她惊恐地看着乔叔,“这药,这药——” 乔叔看她这副表情,明白她已经反应过来了,轻叹道:“曼殊,婆婆也是为了你好。睡一觉吧,等睡醒后,什么愁苦烦闷都没有了……” “乔叔,你!”曼殊怒火心生,可还没来得及指责他什么,她便觉脑袋发昏,眼前一黑,一下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