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进芦花

著名作家范小青的作品,本书内容包含沧浪之水、真娘亭、瑞云、记忆、人与蛇、老人角、夏天无事、蓬莱古井、人物关系、牵手、往事等作品。范小青的文字中,能够读出她对其笔下那些农民的偏爱,她是带着浓厚感情写出这些人物的。

作家 范小青 分類 二次元 | 40萬字 | 70章
默认卷(ZC) §2
    芦花出村口的时候,看到有三在村口徘徊,看上去有三好像特意在等着芦花。

    “芦花”,有三说话时眼睛直盯着芦花,“到乡里去?”

    “你知道我到乡里去?”芦花想避开有三的盯注,却不知自己的眼睛该往哪里看,芦花心里稍稍有些乱,“你怎么知道?”

    “听文才说的。”有三说。

    “文才怎么知道?”

    “也许,听老满说的。”

    “文才碰到老满了?”

    有三笑了一下,没有再解释他怎么知道芦花今天要到乡医院去这件事情,有三说:“想到你家里去看看,没有去。”

    芦花对有三的话不知该怎么回答,芦花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走路,迟了怕遇不上专家。”

    有三看看手表,说:“还早呢。”

    “我走得慢。”芦花说。

    有三又笑了一下,说:“那就走,我送你一段。”

    “不用。”芦花向后退了一步,“不用。”

    “送送”,有三说,“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

    “不用。”

    有三也没有再坚持,换了个话题,有三说:“芦花,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有件事情”,有三停顿了一下,说,“有件事情,你愿不愿意,想听听你的意见,乡政府里,少一个做饭的人,你愿不愿意?”

    芦花有些意外,“你是说我去?”芦花说。

    “和乡干部拿一样的奖金”,有三说,“事情不很多,有大师傅烧菜,缺一个做做下手的,洗洗菜什么,芦花,你去挺合适。”

    芦花觉得很意外,一时像有些接受不了,芦花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她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算是一种什么样的事情,芦花有些茫然地看着有三,过了一会,芦花说:“这事情不归你管,是不是,有三?”

    有三说:“管是不归我管。”

    “也许有别的人想去。”芦花说。

    “没有别人知道,原来的那个人,今天上午刚走,都还不知道,我特意请了假回来告诉你的”,有三仍然盯着芦花,“芦花,你怎么想?”

    芦花摇了摇头,“不行,有三,不行的”,芦花说,“琴儿怎么办,婆婆一个人顾不过来……”

    有三轻轻地叹息一声,“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去的”,有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芦花,我也是为琴儿的病着想,你到乡政府里,接触的人多,听到的消息也多,说不定哪天就碰到了什么,也是有可能的。”

    “我”,芦花有些动心了,说,“有三,能不能等我一两天,我回去,跟婆婆商量看。”

    “能”,有三说,“你和婆婆说说,婆婆会同意的,为琴儿的病,婆婆会同意的吧。”

    “不知道,婆婆认为琴儿就这样了,婆婆说她也不指望什么了,可是……”芦花两眼暗淡无光,停了一下,说,“有三,我得走了。”

    有三点点头,“我送送你,这一段路荒。”

    “不用。”

    芦花从有三身边经过,向村外的小路走去,长长的小路一直向前延伸,望不到尽头,芦花始终没有回头,她不知道有三是不是一直在盯注着她,她只是感觉到背上像有一条小毛虫在爬,走了一段,芦花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轻捷的脚步声,仔细辨别,却又不像,快走到小路尽头时,声音仍然时隐时现,芦花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芦花没有看到有三,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一直跟在她后面的是那只孤独瘦弱的老狗。

    狗注意到芦花回头看它,狗停下了脚步,出神地看着芦花,狗的眼睛仍然传递出悠悠的内涵,芦花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狗侧着脑袋听芦花说话。

    “你回去吧。”芦花说。

    狗没有动弹。

    “我不认得你”,芦花说,“你是谁家的?”

    狗没有告诉芦花它是谁家的。

    “你要是觉得和我有缘,你到我家去,好不好”,芦花说,“去陪陪琴儿,好不好,琴儿病了,她不能去上学,我们家养不起狗……”

    狗听不懂芦花的话,却专心致志地看着芦花,芦花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芦花说:“真是只狗,你要跟就跟着吧,你能跟到哪里呢。”芦花继续赶路,她再听不到身后狗的轻捷的脚步声,芦花回头看看,狗真的没有再跟上来,它远远地站着,瘦弱苍老的身躯一动不动,因为离得远了,站在小路上的老狗,看上去就像一只小鸡,芦花心里忽悠了一下,四周的寂静,使芦花内心深处的恐惧爬了上来,这条通往严墓镇的路,行人很少,芦花有些后悔,不应该把老狗赶走,有一条不相识的狗跟着,芦花也许不会恐惧,现在芦花不可能再回头把狗叫来,狗离她越来越远。

    芦花在路上走了很长的时间,没有遇到一个行人,天色却有些变化的样子,早晨升起来的太阳,现在被云遮掩去,阴郁的气氛渐渐地笼罩了大地,气温明显降下来,柔和的风也变得有些尖利,刮在脸上隐隐生痛,芦花在寒冷的气候里想着家里的麦田,麦苗萎萎的枯黄的样子,使芦花担心来年的麦收,干旱的时间很长了,沟渠的水已经见底,泥土在沟底裂着干缝,大河湖荡的水降到最低的位置,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依然如故,芦花开得依旧热闹,白茫茫一片,风吹过,在一片沙沙的响声中,有芦花飞场起来,四周飘荡,现在天气好像要变了,也许就要下雨了,下了雨,土地滋润,干涸的麦苗吸饱了雨水便会绿油油地长起来,来年的麦子收成能好一些,也许就算不上是旱灾,发下来的救灾物资不可能再收回去,老满的那一副手套是新的,芦花看过它的衬里,衬里的绒毛又长又柔软,看一眼就给人一种暖意似的,芦花始终有些奇怪捐赠救灾物资怎么会把一副手套捐出来,也许是老满自己买的手套罢,老满常常会有些古怪的事情做出来,乡间的路上仍然空无一人,路边的田野也是空旷一片,没有人在田里劳动,阴郁的天气和空旷的田野,使芦花感觉到有点心神不宁,芦花想念那只愿意跟随她的孤独瘦弱的老狗,从小路的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也许有三十多岁,也许是四十岁,男人渐渐地走近,走到和芦花对面时,男人突然停下,把芦花吓了一跳,男人却朝芦花笑了一笑,接着男人咳嗽一声,说:“你很害怕?”男人依然笑着,他的声音浑厚而且温和,有一种抚慰的意思,“你以为我是坏人。”

    “没有”,芦花低着头轻声说,“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认为我是一个坏人?”男人说,“你其实不必怕我,我认得你,芦花,你不认得我,也不要紧,我想告诉你,你到卫生院去也没有用,今天的专家是看精神科的,我刚从那里过来。”

    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遭遇令芦花完全不知所措,惊讶和恐惧的感觉爬满了芦花的全身,芦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发麻,有些颤栗,四周一片寂静,芦花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和男人的喘息,芦花怀疑地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很难相信他的话,但是无缘无故男人似乎没有必要骗她,芦花犹豫着,不知道是听他的话还是不听,也不知道是继续向前,还是返回家去,天气越来越灰暗,风也渐渐地大了,芦花打了个寒战。

    “而且,看天气,要变天了。”寒风中男人浑厚的声音像一团暖气温热着芦花冰凉的心。

    “要下雨了。”芦花说。

    “也许是下雪”,男人仰起头来,像是要迎接什么,“下雪的景观,很美,你看那边的一片芦苇,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飞进芦花都不见。”

    “什么呀”,不知是什么原因,芦花的恐惧感渐渐消失,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什么,一片两片。”

    “下雪”,男人说,“下雪的景观。”

    芦花有些疑惑,他为什么站在这空无人烟的荒野向她说下雪的景观什么的,芦花向四处看看,依然没有人出现,“专家真的是看精神科的?”芦花说,她想把话题拉得离她近一些,这样,她的感觉似乎会好些,“你怎么知道?”

    “我刚从那里来”,男人说,“我不骗你,骗你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我听有三说起你。”

    “你认得有三?”

    “我和有三在一个部队里,是战友。”男人说,“我见过你,在镇上有三指给我看的,那天你带着你的女儿到医院配药,你女儿有病。”

    芦花没有说话,有三把芦花和芦花家的事情都告诉别人,现在芦花站在荒野里,这个陌生的男人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芦花有一种被剥光的尴尬,芦花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女儿”,男人说,“能说说你女儿的事情吗,她的病?”

    “有三没有和你说?”芦花想往前走,但是现在她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而且,芦花移动不了脚步,芦花不明白事情怎么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站着,看上去暂时还不想走开,所以她就要跟着他一起站在这空无人烟的荒野上?芦花感觉到男人等着她的回答,“琴儿的病,有三没有告诉你,琴儿是心脏病,心里闷,胸口疼,吃不下东西,瘦,是心脏病。”芦花说。

    “谁说是心脏病?”

    “医生说的,到处的医生都这样说,检查过的”,风吹来,芦花又打了一个寒战,芦花说,“天真的要变了。”

    “是这样。”男人点点头,说,“你可以往回走了,天要变了。”

    “你”,芦花觉得不便直接问他的姓名,犹豫了一下,说,“你刚从乡卫生院来?”

    男人点点说,说:“我请专家看病,专家是专看精神病的”,他注意到芦花惊愕的神态,笑了一下,说,“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芦花也笑起来,芦花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寒冷的气候和冷寂的环境使芦花不能不调动起全部的情绪,风吹芦叶的沙沙声,从很远的湖荡边若隐若现地传来。

    男人再一次用非常清晰的口齿说:“我是一个精神病人。”他说,“今天乡卫生院很热闹,乡里和四周的精神病患者都到了。”

    芦花忍不住“哈”了一声,便紧闭了嘴唇,她怕笑声从嘴里毫无顾忌地冲出来,她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芦花实在忍俊不住,芦花把眼睛转向空旷阴郁的远方,她不能再看他的脸,看了他的脸,芦花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忍了一会,觉得内脏憋得难受,便慢慢地说:“既然……那……我就回去了。”

    男人也慢慢地说:“今天专家很忙,病人很多,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专家就走了”。男人继续注意着芦花的神态,男人狐疑地说,“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不相信乡卫生院来的专家是精神科的专家。”

    “我相信。”芦花说。

    “那就是说”,男人脸上有一种恍悟的意思,他略有些遗憾,说,“我知道了,你不相信我是一个精神病人。”

    芦花不能再和他议论这个话题,芦花现在渐渐地有些感觉,虽然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固执,因为他总是把话题放在精神病的问题上,使芦花隐隐约约地想到些什么,芦花小心翼翼地说:“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男人说:“往南边去。”

    芦花指着他的来路,说:“我从这条路上回去。”芦花说着,踏上了来路。

    “你决定回去了,你相信了我的话”,男人走在芦花身边,他的脸上像有一种感动的神色,他侧着脸看着芦花,说,“谁也不相信我的话,只有你,你是第一个。”

    “有三呢,有三和你是战友,他也不相信你?”芦花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

    “其实有三也不能算是我的战友”,男人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说,“有三就算是我的战友,但是他不一定理解我,精神病患者并不一定都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一定非要手舞足蹈。”风越刮越大,男人几次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重又向前,追上芦花,说:“像是要下雪,不像下雨的样子,是要下雪。”

    “可能的。”芦花说,“天晴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没有雨水下来了。”

    “如果下雪”,男人说,“就不怎么好出门了,我本来想出一趟远门,现在看起来,也许不行了。”

    芦花不知道是沿着他的话题跟着他的思路往下走,问他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去做什么,或者芦花不接他的茬,换一个话题和他说说,这时候,芦花看到了自己的村庄,家就在眼前了,“到了”,芦花说,如释重负,重复了一遍,“到了。”

    男人停下来,朝村里看看,也许由于天气的关系,村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走动,家家户户紧闭着屋门,寻找野食的鸡和到处转悠的狗也都回家去了,男人不易觉察地叹息了一声,他向芦花道了别,说:“现在不认为我是坏人了吧,看到有三,给带个信,他知道我是谁。”

    “好的”,芦花说,“我和有三说。”

    “再说最后一句”,男人好像在拖延时间,男人说,“其实,我自己也是医生,人的一生,离不开医生”,男人对芦花挥挥手,“再见”,男人说,“再见。”他向另外一条路上走了,芦花站在村口,看着在大风中向前的古怪的男人,风将他的衣襟吹起一片,他的步伐坚定有力,芦花心里有些茫然,也有些纷乱,理不出头绪来。

    芦花推开院门,看见那只孤独瘦弱的老狗正独个儿站在院子里,见到芦花,狗依然如故,不动声色地将悠长的目光投到芦花脸上,芦花忍不住抚摸它的头,芦花说:“你真的到我家来了。”

    狗跟着芦花向前走了两步,看芦花快进屋,狗停下来,婆婆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开了房门,看到芦花,奇怪地说:“怎么这么快,看到专家了?”

    “没有去,没有到乡卫生院”,芦花说,她不知怎么向婆婆解释这件事情,路上碰到的人,碰到的事,使芦花陷入了迷茫的状态。

    “怎么的?”婆婆也只是随口一问罢,并没有追根寻底的意思。

    芦花含含混混地说:“听说专家是其他科的专家,不治心脏上的病,就没有去。”

    “不去也好”,婆婆说,“要变天了,我怕你碰上雨呢。”

    “像是要下雪吧。”芦花想起那个男人的话,“不像下雨的样子。”

    “可能吧,反正天在作,不是作雨就是作雪,还能作什么”,婆婆往屋里退进去,说,“进来吧,冷起来了”,婆婆看到了跟在芦花脚边的老狗,婆婆说:“这是谁家的狗?怎么进来的,我院门一直关着的”,婆婆说,“是跟着你进来的?”

    芦花看看老狗,狗也正朝她看,芦花心里忽悠了下,像是这只老狗能够懂她的心思似的,但是芦花没有理由留下这只瘦弱的老狗,芦花对狗说:“你走吧。”

    狗慢慢地转过身去,向外面走去,它走到院子门口,停下了,再次回头看看芦花,芦花被它的眼神触动,但是芦花不能留它,狗犹犹豫豫的,脚步迟缓,最后它还是走了出去,消失在大门外,芦花想象不出狗将要到什么地方去,野外的风越来越大,很可能马上就要下雪,狗如果睡在野外,明天早晨起来,狗的身上全是雪,不过,狗并不怕雪,狗是喜欢雪的,婆婆说:“这狗很老了。”

    “不像是我们村上谁家的,我从来没有见这只狗”,芦花说,“也许是从外面来的。”

    “是野狗,野狗不能惹”,婆婆关上房门,说,“野狗,很可能是一只疯狗。”

    “不像”,芦花的眼前,竟是浮现着老狗孤独瘦弱的样子,老狗悠悠的哀哀的眼睛,芦花说,“不是疯狗。”

    “难说”,婆婆正在行灶上给琴儿煎今天的最后一碗汤药,屋子里弥漫着药味和柴草的焦毛味,婆婆蹲下去往行灶里加柴,然后直起腰来,说,“看不出的,疯狗有时候也难看出来,不疯的时候,和好狗一样的。”

    婆婆的话使芦花再次想起路上发生的事情,芦花感觉到那像一场梦,恍恍惚惚的一场梦,在阴郁的天气下,在大风和寒冷中做的一个梦,现在梦醒了,阴郁的天气被关在门外,一切都已经过去,那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出现,虽然临走的时候,他说了“再见”,那也只是一般的说说而已,他们已经没有再见的理由和任何可能性,关于他所说的一切,他说的专家的事情,他说的他自己的事情,如果芦花想要证实,这并不难,她可以问一问有三,也可以到乡卫生院去打听专家的事情,但是,这都已经是事后的行为,那个人,在那样一种特定的情形之下,和她说了那样一些话,她的那些感受,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看起来,他比任何人都正常,或者至少可以说,他像任何正常人一样正常,芦花想,也许他真的是一个精神病人,芦花无从对自己的想法作出理性的判断,芦花只是觉得,她应该相信他的话。

    “猪来穷,狗来富,好的”,婆婆揭开药罐盖子看了一下,重又盖上,自言自语念了一句谚语,便笑起来,说,“好什么好,到哪里去富呀,猪来穷,狗来富……”

    睡着的琴儿忽然醒了,听到婆婆说话,问道:“婆婆,什么狗?”

    婆婆说:“你睡吧,没事。”

    琴儿抬起身子四处看看,“是不是有一只狗”,琴儿说,“我好像听到有一只狗。”

    婆婆看了芦花一眼,凑到琴儿跟前,说:“没有狗。”

    琴儿又沉沉地睡去,芦花替琴儿盖紧了被子,对婆婆说:“有三跟我说了个事情。”

    “有三”,婆婆仍然蹲在行灶边,注意着行灶里的火苗的情况,“你见到有三了?”

    芦花说:“有三说,乡政府食堂里少一个做饭的,问我去不去,和乡干部拿一样的奖金。”

    婆婆半天没有吱声,行灶里的火苗照着婆婆枯老的脸,把婆婆脸上的纵横交错的皱纹照得清清楚楚。

    “算了,我不想去了。”芦花说。

    “你和有三说你不去?”

    “也没有说定”,芦花说,“有三说可以等我几天,时间太长了不行,食堂要等人用的,有别的人想去的。”

    婆婆仍然没有抬头,她专心致志地注意着行灶里的火苗,好像婆婆全部的心思就只有琴儿的汤药,婆婆对有三的建议,既没有反对意见,也没有赞同意见,芦花停顿了一下,说:“有三的意思,在乡政府里,外面来的人多,也许能碰到些什么。”

    “什么,碰到什么”,婆婆起先一愣,后来明白了,看了睡在床上的琴儿一眼,叹息一声,说,“你以为能碰到,琴儿也不是病了一天两天,折腾来折腾去看的医生也不少,能怎么样呢……”

    “难说,也许,试试呢。”芦花说。

    “你想去?”婆婆说,“你要是想去就去试试,不好的话,再回来。”

    “把琴儿丢给你”,芦花不知道自己是愿意到乡政府的食堂去还是不愿意去,芦花犹犹豫豫,过了好一会,说,“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婆婆终于抬头看了芦花一眼,婆婆说:“其实,你也别愁,琴儿也就这样了,每天的药仍然是要喝的,我不会误,别的,我也说不上,她又不想吃什么,我也无法。”

    芦花说:“我若是去,不能常常回来,我……算了,我不去了。”停了一下,说,“我要不要就去和有三说一下,免得有三还以为我要去,把一个位子空占了,不好,有人想去的。”

    “那你就去说。”婆婆说,“天要下雨了。”

    “看上去是要下雪”,芦花说,“不像下雨的样子。”

    “可能吧。”婆婆说。

    芦花出了门,向有三家去,风已经把村子里的人和所有的家禽都赶回家去了,村里空无一人,天边的阴云越来越密,天色有些发紫,孕育着满满一天的水,不知道是化作雨的形式还是化作雪的形式下来,以芦花的想法,更相信是要下雪了,路上那个男人的话,一直盘旋在芦花的心头,她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包括天要下雪而不一定是下雨。

    芦花推开有三家的院门,有三正站在院子里望着天,像有满肚子心思似的,芦花稍稍一愣。

    “是你,芦花”,有三说,“你回来了,我正在看天,怕你遇上大雨不好走了。”

    “可能是要下雪吧”,芦花说,“看起来像是要下雪,不像是下雨。”

    有三笑了一下,说:“可能吧,你也会看天。”

    芦花有些不好意思,她随有三进了屋,有三母亲正在做晚饭,看到芦花,有三的母亲朝她笑了一下,说:“芦花,琴儿好些不?”

    “还好”,芦花顿一下,“反正,还那样。”

    有三的父亲坐在一张椅子上昏昏欲睡,来人说话也没有惊动他,芦花小心地看看他,有三母亲说:“不碍事,打雷他也听不见,聋了。”有三母亲起身给芦花倒了茶,芦花给这间小屋带进来一股寒意,有三母亲说:“外面风好大,雨还没有下来吧?”

    “没有”,芦花说,“看起来不会下雨,怕是要下雪。”

    “可能吧”,有三母亲说,“冬雪好,有三也刚回,真巧,你知道有三今天回来?”

    “我在村口碰到芦花的。”有三说,“看过专家了,这么快就回了?”

    “正要向你说呢”,芦花回想路上发生的一切,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没去成,路上碰到一个人,说专家是精神科的,专看精神病,让我别去了。”

    有三觉得有些奇怪,“专看精神病的专家,会有这样的事?”

    芦花说:“说今天卫生院里热闹了,乡里和四周的精神病人都去了”,芦花想象那样的场合,忍不住笑了,看有三一脸狐疑,芦花又说,“是你的一个战友,他说的。”

    “我的战友,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好问他,他只是说,让我回来告诉你,你知道他。”芦花说。

    “他长得什么样子?”有三问。

    芦花努力地回想那个男人的模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芦花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影子,一片模模糊糊的感觉,也一大片空旷田野和芦苇飘花的背景倒是十分清晰,芦花有些尴尬,好像说谎被人戳穿,有三却没有很在意芦花的尴尬,有三正在想着他的哪一个战友。

    “对了”,芦花终于想想了什么,说,“他认得我,说是哪一次在镇上你指给他看过,他知道我的事情,琴儿病他也知道。”

    “哪有这么个人,我的战友里,没有这么一个人,没有的”,有三说,“他大概和你开玩笑罢。”

    “他说他自己是个……”芦花突然停下。

    “是个什么?”

    “是,是个医生。”芦花改了口,心里异样地跳动了一下。

    “那更不可能,我的战友里,没有做医生的。”有三说,“一定是和你开什么玩笑”,有三说着,脸色慢慢的有些严峻,“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心思,想干什么?”

    芦花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下,“没有的,没有。”

    “没有什么”,有三盯着芦花微红的脸,“没有什么,你怎么知道没有。”

    “反正”,芦花突然不想再和有三议论这个人“反正,卫生院也没去成,不说了吧。”

    有三仍然盯着芦花,说:“明天我回乡里打听一下就知道,是不是精神科的专家,如果不是……”

    “别打听了”,芦花说,“打听也没有什么意思,明天一早专家就走了,今天是最后一天。”

    锅烧开了,有三母亲从灶边站起来,走到有三和芦花跟前,听到芦花的话,有三母亲说,“说谁呢,谁明天就走?”

    芦花说:“说卫生院请来的专家。”

    有三母亲叹息一声,说:“有三,香红快放假了吧,放了假叫她早点回来。”

    有三说:“知道了。”

    “点点的功课怎么样?”有三母亲问。

    “马马虎虎。”有三说。

    “娘是做老师的,也马马虎虎。”有三母亲说着,走开去,有三的父亲仍然沉沉迷迷地睡在椅子上,周边的一切,对他来说等于没有。

    “有三”,芦花有些不好开口,顿了一会,还是说,“和婆婆商量了,还是不去了吧,乡政府食堂那边。”

    有三说:“是婆婆不同意?”

    “没有”,芦花避开有三的盯注,去看有三父亲的脸,有三父亲的脸呆呆板板,没有什么生气,也没有什么表情,芦花说,“婆婆没有说什么,是我自己,想还是不去了罢。”

    “也好”,有三说,“你要是不想去,去了也不安心,医生的事,我会替你留心的,有什么消息,我会捎信回来。”

    芦花点点头,“那,我走了。”芦花说。

    有三送芦花走出来,“有什么事情”,有三说,“有什么困难,叫人带信给我。”

    “一般也没有什么事”,芦花犹豫了一下,说,“年前,想去看看谷子。”

    有三想了想,说:“有一年没去了?”

    “有了”,芦花说,“一年多了。”

    “该去看看。”有三说。

    芦花看起来有些为难,慢慢地说:“我总是想,总想,等琴儿的病……可是……”

    “你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琴儿的病,也是急不起来。”有三说,“你去看谷子,路上不好走,要不要我陪你去,我可以请几天假。”

    “不用”,芦花说,“我去过一次,知道怎么走。”

    天色已经有点昏暗,阴郁的天气使黑夜早早地降临,走出屋子,一阵大风刮过来,芦花呛了一口风,咳嗽起来,她朝前走了几步,停下了,回头对有三说:“有三,真的,没有那样一个战友?”

    有三说:“没有。”

    “他说他是一个……”芦花欲言又止。

    “什么?”有三觉得芦花的神态有些异常,“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芦花恢复了正常,说,“他说他是个医生。”

    “噢”,有三说,“你已经说过了,他是医生,这更证明他不是我的战友。”

    芦花在灰蒙蒙的黄昏里向自己家走去,风继续刮着,雨仍然没有下来,雪也没有下来,芦花在小路的尽头,又看到那只老狗,老狗身上稀疏的毛,被风吹得全倒向一边,看上去老狗像要被风刮走似的,芦花走近了它,说:“你是不是无家可归?”

    狗不说话,只是看着芦花,芦花说:“你如果能够不出声,就到我家的院子里去吧,在那里过夜,暖和一些。”

    芦花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狗慢慢地跟着她,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芦花进院子的时候,将大门多开了一会,她看到老狗悄没声息地溜进来,走到墙脚根,便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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