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进芦花

著名作家范小青的作品,本书内容包含沧浪之水、真娘亭、瑞云、记忆、人与蛇、老人角、夏天无事、蓬莱古井、人物关系、牵手、往事等作品。范小青的文字中,能够读出她对其笔下那些农民的偏爱,她是带着浓厚感情写出这些人物的。

作家 范小青 分類 二次元 | 40萬字 | 70章
默认卷(ZC) §1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在田野上,冬天的风温和地吹着,芦花用一块花布头巾包着头,花头巾也许有一些丝织或者化纤的成份,在阳光下闪着红的绿的光,芦花敲打着麦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下雨,麦泥很干,轻轻一打,大块大块的麦泥就碎了,因为干旱,麦苗长得不好,有些枯黄的样子,在泥土里萎萎缩缩不肯往上长,村子里仍然很安静,在冬天的早晨,村里人起得迟一些,现在也没有很多的农活要做,敲麦泥这样的事情并不是迫在眉睫,敲不敲麦泥,明年麦子一样长起来,多收几斤少收几斤大家已经不怎么在乎,油菜秧也软绵绵地挂在田里,一群早起的鸡来到田岸边,到处寻食,田脚边的野菜都枯黄,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却生机勃勃地开出一丛一丛的白色的花,一只瘦弱的老狗从远处慢慢地踱过来,站在田边,向芦花看看,它的眼睛有一种悠长的哀哀的内涵,狗看看芦花,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心思,又无声无息地走开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里,只有芦花一个人在劳动,这使芦花看上去就像汪洋大海上的一只孤立无援随风颠簸的小木船,像迷失在茫茫大沙漠中的一头小羚羊。

    老师从田岸上走过往小学里去,老师的背已经有点儿驼,老师眯着眼睛向田里看了一下,他看清楚是芦花。“芦花”,老师叫了一声,说,“芦花,敲麦泥。”

    芦花向老师笑笑,“敲麦泥。”芦花说。

    老师停下来,站在芦花的田边,老师默默地看了一会芦花,老师说:“芦花,琴儿好些了没?”

    “好些了”,芦花想了想,又说,“还好,还是那样。”

    老师有些担心地摇了摇头,老师说:“还是不能上学?”

    “医生说不能”,芦花将挂到眼前的头发往头巾里塞进去,芦花说,“医生没有把握,医生不说能治好还是不能治好。”

    “这些日子”,老师说,远处河荡的芦苇丛中,飞起几只野鸭,扑腾着飞远去了,很快就不见它们的踪影,老师朝野鸭飞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又回头问芦花,“这一阵,吃的谁的药?”

    “养生堂张先生的”,芦花说,“说张先生药到病除的,到张先生处,就诊挂号很贵。”

    “见效不?”

    “也不觉得,仍然那样子。”

    老师沉默了一会,有一辆拖拉机从大路上经过,有人在拖拉机上大声唱着什么,但是拖拉机的噪声盖过了他的嗓门,只能依稀听到断断续续的离了谱的音调,拖拉机过去以后,四周复又安静下来。

    “芦花”,老师说,“你得抓紧给孩子治病。”

    “是的。”芦花说。

    老师好像犹豫了一下,像是在考虑下面的话还说不说,“芦花,你托我打听河西周庄的那个郎中”,老师慢慢地说,“我打听了,打听到了,不是那么回事。”

    “没有?”芦花的目光暗淡下来。

    “有是有的,有那个郎中,姓蒋,只是”,老师犹豫着说,“只是,不怎么可靠。”

    “试试”,芦花看着老师,说,“试试也不行?”

    “试试也可以,就怕反而误了事,是个年老的郎中,有些迂腐,怕没什么用”,老师看看芦花的表情,说,“你若是想试试,我托人叫他过来。”

    “那样好吗,叫他过来?”

    “江湖郎中,乐意走的,在家里反而呆不住”,老师笑了一下,说,“要不怎么叫他江湖郎中。”

    “那真是,谢谢老师。”芦花说,“琴儿的病,把大家害忙了。”

    “忙得不在点子上”,老师遗憾地摇摇头,说,“治病不能老是换医生,琴儿的病,一直没有找到好医生,总得想出办法来。”

    “是的。”芦花说。

    老师往前去了,芦花拄着敲麦泥的木榔头目送着老师往小学去,老师没有再回头,老师走路的步伐,已经像个老人了,老师也应该是个老人了,在芦花小的时候,老师就已经在学校里教书,老师也曾教过芦花,现在芦花的女儿也是老师的学生,老师想转正的愿望跟着老师在小学里呆了几十年,现在它仍然跟随着老师,也许老师已经不怎么在意它,但是它仍然跟着,老师有时回头看到了它,老师再也提不起兴趣,老师最多只是对它笑一笑罢了,别的也没有什么,老师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边,村子里也渐渐地热闹起来,烟囱冒出稀稀薄薄的白烟,鸡和狗都大声地叫了,羊也跟着叫唤几声,猪还得再睡一会,有人开始在村子里走动,芦花远远地朝村子里望一眼,她虽然看不见什么,但是她能够想象出村子里的一切活动,婆婆正在家里让琴儿喝今天的第一碗汤药,琴儿喝了汤药,咂巴咂巴苦涩的嘴,走出屋子,将瘦小的身子,放在墙角的旧藤椅里,太阳照着她病弱的身体,琴儿苍白的脸上也会露出些淡淡的笑意,家里永远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太阳越升越高,芦花感觉到有些暖意,芦花摘了头巾,将头巾掖在腰间,头巾在她的腰间飘荡摇曳,芦花继续敲麦泥,啪哒啪哒的声音在辽阔的田野里显得十分轻弱。

    当老师的身影在地平线上消失的时候,另一个苍老的身影又出现在辽阔的天幕之下,老满从大路上过来,大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在寂寞的阴郁的背景的前面,老满像一头孤独的老狼蹒跚在公路上,老满挑着一副担子,担了看起来并不很重,但是老满已经老了,他也许不应该再挑担子,老满许多年来一直在村里做些杂事情,像管管乡里的通知之类,管管村里开会的事情之类,老满是从前村支书的父亲,后来材支书不做支书了,老满仍然做着他的工作,老满的儿子做村支书的时候,没有处理好一些关系,村里有许多人对他不满意,后来接替了老满的儿子做支书的季凤林,也许是想叫老满走的,可是老满不走,老满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要不就回家,老满若是回家,会感觉到很无聊很烦闷,老满不想回家,季凤林也拿老满没有办法,老满虽然老了,可是他有自说自话的脾气,谁也拿他没有办法,老满的儿子从前批评过老满,可是老满并不服气,现在老满独往独来,也不和儿子住在一起,老满仍然做着他做了许多年的工作,像老师一样。

    老满其实可以从大路上直接到村里去,可是老满没有这样做,他远远地看见芦花在敲麦泥,便从小路上绕过来,走到芦花的田边上,“芦花”,老满说,“别敲了,看看。”

    “什么?”芦花看不出老满的担子里装的什么。

    老满搁下担子,拉开包裹,露出两包五颜六色的衣服,“救灾物资,乡里发下来的。”老满说,“一大早我就赶到乡里去,去迟了,便被别的村抢走。”

    芦花有些不明白,“什么灾”,芦花说,“救什么灾?”

    老满笑起来,说:“什么灾,旱灾呀。”老满指指芦花脚下的麦田,“这不是干旱吗?”老满说。

    “是有好多天不下雨了。”芦花说,“这就算是旱灾?”

    老满说:“算的,有规定的,多少天不下雨,就算,我们算是轮上了,发了这些东西。”

    芦花朝老满的包裹里看看,“都是衣服?”芦花问。

    老满从包裹里抽出一顶小孩子的帽子,朝芦花扬了扬,说:“这顶帽子,给琴儿戴,挺漂亮。”又弯下身子到包裹里翻,说,“没什么好东西,好东西全截走了,乡里的那些家属截的,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人也截了,我没看见,留下这些,我替你挑一挑,看有没有新些的。”

    芦花有些不好意思,说:“老满,别挑了,随便给件就行,有琴儿这顶帽子也行了。”

    老满不听芦花说,弯着身子给芦花寻出一件半新的上衣,又翻出一件老人穿的夹袄,走到田里,递给芦花,“看看,这两件怎么样?”

    芦花说:“好的。”

    老满回到田岸上,整理着翻乱了的衣服,说:“谷子有信回来吧?”

    “有的。”芦花说。

    “还好吧?”

    “还好。”

    “快了吧?”

    “还有一年。”

    老满长长地叹息一声,“够长的”,老满说,“快过年了,不去看看他?”

    “要去的”,芦花低垂着眼睛,说,“要去的。”

    老满想了想,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副全新的手套,说:“这是我留下的,算了,你去看谷子,给谷子捎去吧。”

    芦花接过手套,手套上仍留着老满的一些温热,捐救灾物资,还捐一副手套,芦花没有想到过,芦花将手套揣进自己的裤袋,使裤袋鼓鼓胀胀,像一个人在嘴里塞了一大堆的食物,将整个腮帮子鼓了起来,看上去有点滑稽。

    “芦花”,老满整理好衣服,指指给芦花挑出来的两件,“你的,怎么样,给你送回去,还是你自己带回去?”

    “等会我自己带回去。”芦花说。

    老满将衣服叠整齐了放在田埂上,说:“对了,芦花,在乡里听说乡卫生院来了个专家,城里下来的,你不去看看?”

    “刚来的?”芦花说。

    “来了好几天,说不定马上又要走”,老满说:“只是不知道专门看什么的。”

    芦花说:“我下午去试试。”

    老满点点头,便挑起担子,绕过小路向村子里去,过了一会老满挑着担子重又绕了回来,说:“芦花,我想来想去,琴儿这事,老这么喝汤药也不是个事情,是不是得动点儿歪脑筋。”

    “什么?”芦花没有明白,“什么歪脑筋?”

    “我是说”,老满好像不知怎么表达似的,考虑了一下,说,“我是说,比方有一个人,得了癌,反正不管了,就拣脏东西吃,拣有毒的东西吃,反倒把癌吃好了,我想琴儿,走点歪门邪道试试,或者气功什么。”

    芦花说:“也托过人,也想过办法,有个人,说从城里发功过来,就能治好,让琴儿接着,琴儿也没接到。”

    “别急”,老满说,“别急,我给你打听,能打听到,我乡里县里,熟人多,现在的日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

    “婆婆说,琴儿也就那样了”,芦花停顿一下,说,“我想,再试试,也许还有希望。”

    “当然有希望”,老满挑着担子重新又上路,他的语气似乎有点不乐,“当然要试试。”

    芦花敲着麦泥,麦泥很干松,一敲就碎,敲碎的麦泥在芦花脚下窸窸窣窣,像老鼠钻在隔墙里发出的声音,老满说这就是旱灾,救灾物资也发下来了,旱灾大概是真的了,来年的麦收恐怕是不能很理想,也许因为干旱,大家就更不指望麦子的收成,也就不来敲麦泥,只有芦花,仍然敲着麦泥,芦花指望麦收能好一点,快到中午,芦花被太阳晒得有些眼花,她定睛朝四处看看,辽阔的田野上只有她一个人在敲麦泥,过了一会,那只孤独的瘦弱的老狗,又慢慢地踱了过来,它走到堆在田埂上的救灾衣物跟前,停下,闻了一下,抬头用悠悠的眼光朝芦花看看,又低下头去闻一下,芦花不知道它对救灾衣物有什么兴趣,芦花怕它把尿撒在衣服上,想赶它走,但是狗看上去并没有要撒尿的意思,芦花也就打消了赶它走的想法,狗也是没处去,像它这样的老狗,别的狗都不怎么愿意搭理它。

    芦花从田里走上来,狗便退了几步,离她稍微远一些,仍然悠悠地看着她,芦花忍不住笑了一下,说,狗,芦花突然发现也笑的时候,老狗好像她笑了一下,因为在那一刻间,狗的眼睛里哀哀的内涵没有了,狗笑过以后,那一种悠长的哀哀的内涵复又出现,芦花抱起老满给她挑的衣服,衣服上有一股奇特的气味,这是别的不知什么人的体味,芦花心里有点奇怪,不知什么人穿过的衣服,现在到了她的手里,这算什么,也许算有一点缘分罢,芦花抱着衣服,回家去,琴儿在屋前晒太阳,她的瘦弱的身躯被破旧的大藤椅笼罩着,看到芦花回来,琴儿朝她笑了一下。

    “好些吗,琴儿。”芦花放下木榔头,走近女儿,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好的。”琴儿看着芦花手里抱着的衣服,她看到了那顶小红帽,琴儿又笑了一下,“婆婆,妈回来了。”琴儿向屋里喊。

    婆婆蹲在小行灶前给琴儿煎今天的第二碗汤药,药在药罐里扑通扑通的跳动,药罐的盖发出扑扑的声响,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婆婆总是自己动手给琴儿煎药,她不放心让别人来干这件事,婆婆的眼睛被行灶的烟熏得通红,眼角渗出黑渣,婆婆用手揉了一下眼睛,看到芦花抱着衣服站在门口。

    “什么东西?”婆婆问。

    “老满从乡里挑回来的,是救灾物资,是衣服,分给我们两件。”芦花将两件衣服抖开来,让婆婆看。

    “老满有心”,婆婆说,“你一件,我一件。”

    琴儿在院子里说:“也有我的,我有一顶小红帽。”

    “小红帽好”,婆婆说,“小红帽漂亮。”

    芦花从裤袋里摸出手套,给婆婆看,说:“这是老满自己留的,老满给我了。”

    “怎么还有手套,老满怎么会给你?”婆婆将手套看了一下,放下,说,“是新的呢。”

    “不知道老满是怎么想的,老满说,让我捎给谷子。”芦花说。

    “谷子也不知怎么样”,婆婆的眼睛红了,眼角又渗出黑渣,婆婆回到行灶前,往行灶里加柴,倒行的烟把婆婆呛得咳嗽,婆婆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什么时候去看谷子?”

    “我想”,芦花犹豫着,“我想……老满说卫生院来了专家,我想下午过去看看。”

    “又是专家”,婆婆捅了捅行灶里的柴。“专家来得不少,也没有什么用。”

    “这一次也许不一样”,芦花说,“我下午过去看看,试试。”

    婆婆没有再说什么,以婆婆的想法,芦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看什么专家,在经过了许多次的希望和许多次的失望以后,婆婆觉得事情就是这样了,婆婆以为人的力量也许是战胜不了什么了,婆婆已经不相信专家,也不相信养生堂或别的什么堂的老先生,婆婆现在仍然每天尽心尽意地煎熬张先生开的药,婆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庄严肃穆,给人的感觉,婆婆完全是进行一种仪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婆婆是在做一件不计较后果的事情,每天婆婆将汤药端到琴儿面前,看着琴儿喝下去,就像婆婆每天看着琴儿吃下一碗饭一样,婆婆从前内心积满焦虑等待的情绪已经趋于平静,婆婆已经不再等待结果,什么结果,婆婆说,不知道什么是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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